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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節


  時間又過七天,這已經是沈曜南所能容忍的极限了。
  這一回,他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得很好,不再是怒气沖天像是要找人打架似的。
  他沿著回廊來到一處僻靜的院落,這是他特地為方境如爭取的,雖然比不上主宅富麗,卻是沈家宅院里最幽靜的地方。
  他面色凝重地來到她的房門前,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
  “誰?”房里傳出沈曜南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他的心驀然一跳,手心也微微出汗。實在有太多天沒見,他竟有說不出的緊張。
  “誰在外面?”方境如疑惑地再問一聲。
  “是我,把門打開。”他清了清喉嚨,語气還是和從前一樣,充滿命令的意味。
  她沒有讓他等太久,立刻把門打了開來。
  她垂首站在他的身前,姿態是卑微的。
  “你為什么不來找我?”他的態度說得上溫和,他對她,總是比對其他人特別。
  “我……不想惹你心煩。”
  “不想惹我心煩?我看是正好相反吧!”沈曜南沒好气地說道。
  方境如依舊靜靜地听著,對他的指控完全不加以反駁。
  沈曜南無奈地歎了口气,他今天來可不是為了吵架,還是把脾气收斂一下吧。“奶娘是不是有幫我傳話給你?”
  方境如輕輕點了點頭。
  “你已經听見了,卻無動于衷?”沈曜南不可思議地嚷道,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向人低頭——雖然是透過第三者傳話,而她居然不買帳!
  方境如以為他是專程來听她說好話的,于是順口說道:“恭喜少爺,將來你一定會有一番大作為的。”
  “見鬼了!誰希罕你講這种沒營養的廢話!”沈曜南懊惱地瞪了她一眼,她為什么就是不明白他的心?
  “那……要說什么?”方境如硬著頭皮問道,只覺得他愈來愈難纏了。
  “說什么?!”他一直壓抑著的火焰終于爆發了,沖動地捏住她的下顎,強迫她把頭抬高。
  她的眼中出現懼色,完全不理解他突如其來的舉動。
  “你真驕傲啊!想想看,你只不過是八年前我撿回家飼養的小寵物,有什么資格對你的主人耍脾气、鬧別扭?”沈曜南气得口不擇言,她尖尖的下巴早已被他捏出紅痕。
  方境如強忍著洶涌的淚意,不讓他發現她的心已經被他傷得支离破碎。
  她早就知道他總有一天會厭倦她,也知道對他來說她的价值就像撿來的小狗小貓,但是親耳听他承認,依舊是教人難堪的。
  “我已經表現最大的誠意,你卻還自以為是高高在上的女皇!好,你倔強、你不服輸,可是你別忘了我比你更倔強、更不服輸,除非你跪下來求我,否則我再也不會理你!”沈曜南气呼呼地喊道,整個臉都漲紅了。
  方境如面無表情地看箸他,身体卻顫抖著。
  “你說話啊!你為什么不說話?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沈曜南人大地推著她的肩膀。“你這個不知感激、忘恩負義的丫頭!自從楚元出現之后你就變了,變得讓我厭惡、讓我痛恨!”
  方境如狼狽地倒退三大步。
  “叫你說話,你听見了沒有?”沈曜南更气了,气她的無動于衷,气她根本不將他放在眼底。
  “你要我說什么?我一點都不在乎被你厭惡、被你痛恨!”方境如不顧一切地喊道,不知從哪儿生來的力气,她一把推開沈曜南,朝著后院狂奔而去。
  明明是他先遺棄她,明明是他先用不堪入耳的言詞傷害她,憑什么還能把一切的錯全都推到她頭上來?
  她實在不甘心啊!
  多年來,她總是戰戰兢兢地伺候他、任憑他差遣、任憑他呼喝,難道這樣還不夠嗎?難道真要她丟棄最后一絲尊嚴,他才肯放過她?
  不,這太過分了,她再也無法忍受了!
  她一古腦地往前沖,直直撞進一個柔軟的怀抱里。
  方境如抬起頭,看見奶娘那雙慈愛的、寫滿擔憂的眼睛。
  “奶娘——”她叫了一聲,把委屈的波全數傾泄。
  奶娘什么話都沒說,只是靜靜的包容她的悲傷……
   
         ☆        ☆        ☆
   
  沈曜南才剛罵走一名送飯來的佣人,立刻又把一名送點心來的小婢吼了出去。
  他和方境如之間的僵局仍未突破,偏偏出征的日子又已經敲定了,他就算多出一個腦袋,也不知道讀怎么解決這令人心煩的事。
  他不知道方境如為什么突然變得這么不可理喻,但他自己的態度實在也說不上好,難怪這場架會愈吵愈凶。
  偏偏他又是個重面子胜于一切的人,早些時候自己說過的話還在耳畔,教他怎么拉得下臉去承認自己的錯誤?不不不,這比要了他的命還困難。
  事情還沒解決,他真想請求皇上派人暫代他的職務,但他知道自己作不出這樣的決定。
  建立剽悍的軍功一直是他的抱負与志向,現下好不容易有了帶兵出征的机會,他怎么可能放棄?
  除此之外,沈氏夫婦對他抱持著极大的期望,他早就下定決心,要成為他們引以為做的儿子。
  出征已是不容更改的事實,無論如何,他都得在三天之后成行。
  只是……他和方境如之間的沖突,就這么擱下了嗎?
   
         ☆        ☆        ☆
   
  乾隆二十三年·春·北京城外
  天气是陰沉的,灰蒙蒙的天空卷著黑壓壓的烏云,路面上凹凸不平的洼洞以及四處飛舞的黃沙,使周圍的空气彌漫著一种滄涼的气息。
  然而最教人鼻酸的,是一幕幕催人落淚的离別場面,北京城外的郊道上,擠滿了送行的人潮。
  這番景象,沈曜南卻視而不見,就連急如雷鳴的戰鼓聲也听而不聞。
  他的眼睛忙碌地在人群中搜索,卻始終尋不到他渴望看見的目標。
  “你發什么呆啊,曜南?”沈夫人疑惑地拍了拍儿子的臉。
  “沒……沒事。只不過想到要离家這么久,心里有點舍不得。”沈曜南勉強拉回心神,眼睛卻仍在前前后后地張望著。
  “娘也舍不得,你從來不曾离家這么遠、這么久。”沈夫人突然眼眶一紅。“老爺,咱們干脆別讓曜南去,万一他出了什么意外,可怎么辦才好?”
  “婦人之見!”沉重山佯裝堅強地斥喝,其實心中的擔憂不下沉夫人。“男儿立志在沙場,你一輩子把他綁在褲腰上,怎么成得了材?”
  沈夫人被丈夫一凶,不敢再提意見,但是眼淚卻忍不住流了滿腮。
  “你們別擔心,我會把自己照顧得很好。”沈曜南環住母親的肩頭,心不在焉地說道。
  這時候,他突然在人群中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全身肌肉繃緊了,呼吸也變得异常急促。
  沈曜南几乎是立刻沖了出去,他無法等她慢慢走過擁擠的人潮,于是快速地接近那個扎著兩條小辮子的女孩。
  “境如!”他帶著丰沛的情感,急促地喚了一聲,并以兩手攫住她纖細的臂膀。
  那女孩吃惊地抬起頭,模樣是挺像方境如,但絕不是她。
  “對不起,我認錯了!”沈曜南狼狽地說道,眼底寫滿濃濃的失望。
  他垂頭喪气地回到原處,像是遭到了最嚴酷的打擊。
  “發生什么事了,曜南?”沈夫人關心地問道。“你的臉色好難看。”
  “沒事,我以為看見熟人,結果卻認錯了。”他既失望又憤怒,卻不想讓人看穿他的心事。他怎能為了一個女孩心神不宁?
  “時間不早,我看你也該上路了。”沈大人加大音量提醒著。
  “我知道。”沈曜南勉強說著,他強迫自己移動腳步,跨上一匹高大的駿馬。
  “曜南!”在他即將走進部隊時,有個人喊了他的名字。
  他几乎是立刻回過頭去。
  可惜,那聲音的主人并不是他最渴望見到的。
  “你要不定時捎個信回家,讓爹娘放心。”沈夫人淚漣漣地交代著。
  “我知道。”沈曜南感動地點了點頭。“阿瑪、額娘,你們也要小心身体,我會盡快完成使命,你們等著我吧!”
  話一說完,他鞭策著胯下的牲口,頭也不回地走向前去。
  既然要走,又何必多添离愁?
  然而,他卻揮不去失落的感覺。
  這是他第一次去到那么遠的地方,而且近期內不可能回來,好歹她也該來送他一程啊!
  難道她就真的那么驕傲、那么無所謂?八年來相處的點點滴滴、他對她的珍惜和愛護都不算什么?
  啊,他無法平衡內心的波瀾,也無法減去那滿溢的思念。
  啊,她為什么還不來?為什么讓他苦苦等待?
   
         ☆        ☆        ☆
   
  今天是他遠行的日子,而她卻刻意藏了起來。
  方境如心神恍惚地穿過回廊來到自己的房間,稍早,她就躲在位于西大街的香油舖子里,那是奶娘用多年積蓄買下的店面,店后方有個小小的雜物間,連奶娘都不知道她窩在一桶桶香油堆里過了大半夜。
  她早就听到風聲,知道大伙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准備好要去替沈曜南送行,為了防止意外,她一直等到曙光微現才离開香油舖,回到沈氏大宅。
  這么大費周章,無非是為了斷絕渴望見他一面的念頭,她怕自己會捱不住离別在即的苦澀,而放棄了原有的堅持。
  可是,她心里的感傷并沒有因此而減損一分一毫。
  她的心好亂、好亂,那种感覺就像遺落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讓人覺得既悲傷又無奈、既孤獨又痛苦。
  深沉的寂寥和不安就快將她壓垮了,而她,卻找不到解決的方法。
  她像行尸走肉一般進了房間,而后倒臥在睡床上開始痛哭。她知道這幢大宅里几乎沒人,就算有人,她也無法再忍耐。
  “什么東西啊?”驀地,她發現自己床上多了件“异物”。
  方境如連忙直起身子,透過迷蒙的淚眼打量床上那件黑色布料包里著的方形物体,由外觀看來,那應該是一幅裝了框的畫作。
  她隱的記起和沈曜南發生爭執的那一天,他曾用這件東西往楚元的頭頂上猛砸。
  方境如心惊膽戰地拿起黑色包里,并以顫抖的手指解開。
  “天,是郎師父的油畫!”方境如吃惊地叫了起來,學了多年西畫,她當然明白這幅畫的出處及价值。
  她立刻在床上東翻西找,果然發現了一張淡黃的字條——
  本想送給你,卻因為受了損,一直沒送出去。你可以選擇保留它,或者干脆扔了它,我不介意。別信我在气頭上所說的話,那不是真的。
  看著字條上那龍飛鳳舞的字跡,不必想,也知道是誰寫的。
  方境如的眼淚立刻成串地淌了下來,洶涌的淚浪模糊了她的視線,也讓字條上的字体暈染開來。
  方境如一邊流淚,一邊咀嚼沈曜南話中之意,突然,她的腦海中靈光乍現,一個前所未有的想法占据了她的思緒!
  她胡亂擦著眼淚,連件衣服都沒加就沖了出去。
  她決定去找他。
  上天保佑,希望還來得及。
   
         ☆        ☆        ☆
   
  第三次鳴鼓,代表著隊伍即將出發,身為主帥的沈曜南必須拋開依依不舍的情緒,做為所有士兵的模范。
  他騎到了隊伍的中央,身后送行的人潮中不斷傳來哭泣的聲音。
  他已經開始后悔,為什么不逼方境如來為他送行?
  想到這儿,沈曜南不覺失笑,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習慣以“逼迫”來達成目的?是不是他的專制和霸道讓方境如再也忍受不了?
  突然,他听見一個慌張的、焦灼的聲音,那聲音是如此熟悉,就算過了一百年,他也絕不會遺忘那聲音的主人。
  沈曜南既期待又怕失望地回過頭去,一眼就看見方境如在人群中拼命地往前推擠,有好几次差點被人壓倒在地。
  沈曜南心跳的速度加快了,他想高喊她的名字,又害怕是自己的錯覺。
  “曜南,你在哪里?曜南——”好不容易,方境如擠到人群的外緣,她充滿淚水的眼睛只看得見路面上飛卷的黃沙。
  方境如急得眼淚直流,就差那么一點點,她就可以看見他了啊!
  “小丫頭,別再往前了!”一名高頭大馬的衛兵立刻拉住她。“打了胜仗之后,要見面還怕沒机會嗎?”
  “不要!你放開我、放開我!”她不斷地掙扎、哭喊,兩手狂亂地探向那逐漸遠去的隊伍。“你放開我,我要見曜南、我要見曜南——”
  他听見了,他真的听見她在喊他!
  沈曜南恍如大夢初醒一般,連忙掉轉馬頭朝著來時路奔了回去,”看見她那張哭泣的臉,他整顆心都擰疼了。
  “境如,我在這里、我在這里!”沈曜南情急地大喊。
  “曜南!”方境如立刻停止掙扎,急急地尋找聲音的來源。
  她几乎是立刻看見他。
  她的眼淚像潮水般洶涌而至,但是她的唇邊卻帶著一朵絕美的笑花。
  “曜南,對不起,我一直……一直到現在才來……”方境如哽咽地說道。
  “別哭,我不會去太久的!”沈曜南激動地說著,他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她總算出現了。
  他好想立刻沖到她身邊,好想將她緊緊地擁入怀中。但他知道自己不能!
  他必須顧全身份,才能服眾。
  “都是我的錯,曜南,我不應該惹你生气,也不應該鬧別扭。”方境如心碎地喊道。
  “不,應該道歉的人是我。”
  “別這么說!”方境如激動地說著。“我會等你,曜南,不管多久,我會一直等著你!”
  沈曜南動容地瞧著方境如,那張淚痕滿布的小臉,和他記憶中一樣地真誠、無偽。
  在這一瞬間,他似乎可以感應她未能說出口的千言万語。
  他不必猜測自己在她心中占据著什么樣的地位,也不必怀疑她的忠誠會不會隨著歲月流逝逐漸變質,在她眼中,他看見了他要的答案。
  “你要是敢不等我,我會把你掐死的!”沈曜南把手圈在嘴邊,以他最大的音量喊道。
  方境如又哭又笑地模仿他的動作,使出全力大喊:“你永遠沒有借口掐死我,因為我會一直等你的!”
  話聲歇,兩人相對無言,寫滿离情的眼中只望得見彼此。
  一直到隊伍走遠了,她變成人群的一部分,他變成遠方一個渺小的黑點,他們的眼睛依舊專注地看著遠方。
  因為遠方有最深的牽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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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書香門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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