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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車過碧潭,直上華城路。方惟剛瞄瞄腕表,五時一刻,還比預定的時間早。
  深坑印刷厂的狀況尚好,他逗留了個把小時,即直接驅車回策軒探望叔父。
  叔父也沒有要求他需得在百忙之中,兼程回去看他。盡管來去匆匆,惟剛仍然盡量抽時間,不過是不想讓叔父失望。
  人生容不下太多失望,對叔父,對他自己都一樣。
  山上微雨,雨絲穿過車窗縫隙,從他粗毛線衣的領口鑽入,涼涼的,帶一絲令人保持警覺的寒意。
  一幢歐式麗宅巍立在山巔,黑色吉普車駛入車道。屋廊前一方碧茵的草地,有個瘦條人影狗趴式匍伏在一角。
  惟剛莞爾。是羅庸,不知又在种些什么,好入神,都不知道他來了。他邁上花階。
  “腳下小心。”
  突如其來的一聲警告,使得惟剛猛地頓住,一腳懸著空,愕然低下頭。雨后潮濕的石板上,有只蠕行的蝸牛。
  “你怎么知道?”惟剛小心跨過蝸牛,回頭望著它,稀奇地問。
  羅庸鏟他的土,頭也沒抬。“你當我是聾子,小子?我听見你的車聲啦?”
  惟剛走向羅庸。“不是這個,你怎么知道階上有只蝸牛?”
  “十分鐘前,那小不點儿挨在花床邊,照牠的速度來算,這會儿正好爬到你腳下的位置。”
  羅庸說著,把一簇暗綠底子畫著白紋的草葉,移入一只紅陶小缽里。綠葉紅缽,煞是好看。
  惟剛好奇地湊向前。“這又是什么玩意儿?”
  “姑且稱之心字蘭,馬兜鈴科的,我還得查書才能确定。”
  “這不是一般園子買回來的吧?”
  羅庸朝綠蔭的后山努努下巴。“下午在山坳發現的,一大片,我采了一株小的回來。”
  羅庸是個奇人,身上的本事說也說不盡。信手拈來,不是一幅好字,便是一件精巧的手工藝品。惟剛小時候凡碰上問題,頭一個找的就是羅庸。因為世界上大概沒有他不知道的事。而且在惟剛心目中,羅庸的廚藝比哪家館子的大師傅都要好,在國外那几年,他想念羅庸的炒飯和燜鴨,想得齒頰和一顆心都酸沁沁的。
  算來羅庸也有六旬的歲數了,他是怎么到方家的?惟剛彷佛听說是叔父方紹東對他有過筆恩。打從十年年嬸嬸過世后,加上惟剛三口人的生活,變一律由羅庸打點照料。
  “你上山去了?”惟剛問,看看宅子。“這表示老先生今天情況不錯?”
  “一早起來就拿手杖擂地板,嚷著要吃辣醬面。”
  惟剛大笑。叔叔常說,不是身強力壯的人,咽不下羅庸那鍋教人五髒六腑都要滾燙起來的辣醬。
  他朝大門走去,卻又打住。“羅庸,別給他吃太辣。”他提醒道。
  “我沒做辣醬,我做了麻醬。”
  “他吃了?”叔父的堅持是出名的,連口味也不例外。
  羅庸回頭去种花。“吃了,他到廚房偷了一碟子辣椒和面吃。”
  惟剛又笑了,推開大門,從玄關的鍛鐵屏風往里面看,書房的門虛掩著。
  他走了過去。
  老人家坐在窗前一張仿古胡桃木椅上,肩披了件蒼灰色,薄軟的羊毛外套。
  這陣子,他的身軀似乎有些松塌,不比往日的魁梧挺拔,就一頭花白簇亮的濃發,還是那么醒目。他們叔侄倆,別的不提,就這一頭濃發,根根剛直,最是肖似,所不同的是一黑一白罷了。
  惟剛在門口遲疑不前,老人闔著雙目,卻不知是在假寐,或是冥想,惟剛不敢輕易打扰他,正想悄悄退下,老人卻出了聲。
  “惟剛?進來呀,你杵在那儿做什么?”老人的語气是急躁了點,可不失威嚴。
  惟剛赶緊入內。他自小在叔父家長大,叔叔待他的態度一向峻厲,惟剛對叔父始終是极敬畏的心理。
  方紹東看著惟剛,蹙額質問:“我剛打電話到公司找你,你跑到哪里去了?”他那口吻,像在訓斥貪玩忘事的孩子。他不是不知道惟剛到哪里,秘書告訴了他,他還是要質問。
  方紹東是躁急易怒的性子,兼之极端挑剔,任何問題,追根究柢,咄咄逼人。他屢在公司毫不留情地把几名高級主管訓得落下淚來,但是惟剛打小在叔父面前,是從來也不落淚的。
  他知道只要他表現得軟弱,叔父會更加嫌棄他。
  “我巡了一趟印刷厂。”他回道。
  方紹東指了一張緞面椅子,示意他坐下。“厂里情形怎么樣?”他問。
  惟剛坐下來。“厂務暫交給老林負責,過兩天受損的机器就可以愎工,兩個工人的撫恤事宜都辦理好了──,我特別交代厂方注意安全,這种出人命的事,不能再發生。”
  方紹東頷首。“我听成經理說,老郭上午到公司找你鬧去了?”
  惟剛點頭,老人沉吟道:“老郭過去也是個人才。”
  看老人的神气,竟像有袒護的意思,這也難怪,老郭是方老一手帶出來的人。惟剛不敢忤逆叔父,但他和叔父也有那么一點相似,該堅持的,必得堅持到底。
  “老郭失職情節嚴重,他必須為這個事件負責。”惟剛說得溫和,但言語間蘊有一股強硬。
  紹東凝著面色,沉默一會,終于說道:“給他一筆安家費,他家有個智障的孩子。”
  惟剛早知道叔父會這么吩咐。“已經照辦。”
  老人這才點了頭,改問道:“你的新雜志進行得怎么樣?”
  提到新雜志,惟剛的臉色一亮,躍然興奮起來。這本綜合性刊物,早兩年前就開始籌畫,投下心血無數,所有對文化与傳播的理想,盡見于此。
  “很順利,”他回道:“頭三期的內容都已經敲定──下個月我帶創刊號的彩樣回來給您過目。”
  老人立刻回道:“這兩天我就可以回公司了。”
  過兩天可以回公司這句話,個把月來,他反覆的提。紹東從今年初,一再出現頭昏眼花的情形,惟剛只要開口勸他就醫,他馬上就翻臉,听不得別人的“婆婆媽媽”。
  直到上個月一天,紹東的座車如常在七點五十分到達見飛大門,門警上前為老先生開車門時,卻發現他坐在后座,手腳不住抖索,竟無法挪身。惟剛甘冒不諱,替叔父延醫,大夫做了初步診察,要紹東入院徹底檢查,紹東悍然拒絕。
  “我是這陣子忙過頭了,沒什么大礙,休息几天就沒事。”
  他對苦口婆心的惟剛這么說,臉上不知有多少不耐煩的表情。
  這會儿,老人雙眉一豎,重重看著惟剛說:“可別指望我回公司后,就可以閒著,也該是你們年輕人學學挑大梁的時候了──”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頓。“對了,你聯絡上惟則沒有?”
  提到自己的儿子,紹東的眉頭蹙得越緊,但語气明顯緩和下來。
  惟剛据實回答:“他在答錄机上留話,說他到紐約去了,下周才回洛杉磯。”
  “他混到紐約做什么?”老人喃喃嘀咕。
  惟剛搖頭著表示不知。紹東對任何人都是不假辭色,唯獨對自己的儿子卻甚寬愛,眾所周知這是他就只有這么一個儿子的緣故。
  “他几時可以把書念完?”老人又問。父子倆卻向來不親,惟剛總是當傳聲筒。
  “上回他說今年夏天可以拿到學位。”惟剛挪挪身,不太自在地回道。
  “告訴他,我要他最遲十月回來。”紹東命令。“我沒想到他在國外耗這么久,三年前你回國,我料他不久會跟著回來──我都打算好了,紙厂、印刷厂交給你,玩具和文具禮品部門交給惟則……”
  他猛地咳起來,惟剛立刻起身,把雕花几上一盅藥汁捧過來給叔父。紹東飲一口,苦著臉。
  “羅庸這陣子老弄些可怕的玩意儿,硬要我咽下。”
  說人人到,羅庸手捧著黑色描金花托盤來到書房,他卸下工作服,換了件干淨的藏青色西褲。
  “方老,這是剛起爐的藥茶──涼了的就撤了吧。”
  紹東對他大蹙其眉。“羅庸,你沒說這東西這么難喝。”
  “我也沒說這東西可口。”羅庸回道。
  老人猛翻白眼,惟剛偷笑。紹東身邊這么多人,羅庸是唯一不怕拂逆他,甚至能和他頂嘴的人。
  老人勉強接過去一盅熱騰騰的藥茶,羅庸掉頭問惟剛。
  “晚上有魚翅燒雞,你留下來吃晚飯嗎?”
  惟剛來不及回答,他叔叔說話了,“惟剛還得赶回公司開會,沒空留下來吃飯。”他沒看惟剛,兀自啜一口苦澀的茶湯,眉頭攢成一團。
  惟剛附合似的點點頭,望著腳下色調森嚴的黑藍織花地毯,沒有吭聲。叔叔豈不知等他赶回公司,業務部的會議早結束了,再說那個會議根本不需要他參加。叔叔這是在藉故支退他。除非必要,叔叔一向不喜歡和他多做相處。惟剛一直到十五歲以后才明白,這并不是因為他做了什么錯事的緣故。
  叔叔只不過和嬸嬸一樣,沒興趣把更多心思放在他身上罷了。
  惟剛向叔父告辭而去,不知怎地,步履竟有些沉重。
  羅庸在客廳喊住他。“到走廊那頭等我一會。”說完,他即進了廚房那道拱門。
  惟剛拉高衣領,跨出寒冷的室外。初春的暮色,已經暗了。
  他冒風站在廊下,看一只灰蛾貼在晶亮的窗玻璃上,拚命鼓翅想飛入燈火暖明的室內。他要到什么時候才會知道,玻璃無形,卻是穿不透的?如此想來,惟剛忽感到一陣悲哀。
  “小子,”羅庸從后門踅出來,把一只保溫食盒交給他。
  “白飯,燒雞和干扁四季豆,回去趁熱吃,這是晚飯,不是消夜。”他板著臉說。
  惟剛咧嘴一笑,掀開盒蓋子,那股鮮醇的湯气,熏得他心頭都暖和了。“謝了,羅庸。”
  他在雨中駕車离去,不知道目送他走的,不單廊下的羅庸一人,還有坐在窗后的紹東。
         ※        ※         ※
  七時許,惟剛回到車水馬龍的市區。外面是浪頭似的塵囂,見飛大樓卻是另一番景象。
  他到辦公室拿了一疊人事資料,一份玩具部門的行銷表和雜志社的文稿,然后直接上十樓。
  下了班的大樓,像一座空城,他走在空曠的廊上,足音听來特別寂寥,似乎單調得很無奈。但是,外面的世界越熱鬧,一個人就越能在自己的城堡找到安宁,他總這么想。
  平時工作一忙碌,惟剛就留宿公司,這陣子叔叔不能視事,他身兼數職,几乎是以公司為家了。
  十樓有間十坪大的套房,陳設再簡單不過了;色澤溫暖的楓木地板,造型粗獷的原木家具,一切以實用為主,談不上享受,但在這里,反而比在叔叔華麗的宅邸來得舒服自在。
  畢竟是自己的天地,思考和工作,都更能專注。
  他把皮夾克往黑色沙發一扔,脫去粗毛線衣和牛仔褲,這几日常跑工厂,衣著特別得輕便。他進浴室淋了個澡,換上褪了色的T恤短褲,一行用毛巾擦拭濕發,一行踱到窗前。
  台北的燈景,比織錦更繁華,抬頭往霧藍的夜空看,卻只有一顆星星獨自亮著,格外是孤冷的滋味──讓他想到那女孩的眼睛,那對明艷冷冽的眼睛。
  他從沒看過那樣的眼睛,火騰騰的,卻又冷冰冰,兩种感情,在黑幽幽的瞳心里沖突、交迸。
  梁約露。溫柔似水的名字,火爆十足的女孩。
  惟剛把毛巾披挂上肩,回想上午那一幕,依然感到好笑又納悶。
  搞不清楚是他認識她,還是她認識他?女孩的態度委實啟人疑寶。在辦公室用那种几近放肆的口气,顯然不識得他,她卻又詰問他是否姓方,根本是知道他的。
  惟剛曉得慕華找了個臨時編譯,只一直不曾打過照面,今天還是頭一次見到她,豈知是這种場面。
  那副姣好的明眸皓齒,給惟剛一种似曾相識的感覺,尤其是那張俏臉飛紅起來的當儿,更是讓他心念動蕩──在什么地方見識過女孩的?他想。
  搜索記憶是一片空白,惟剛否定的搖搖頭。這女孩与人不同,如果他曾經見過她,斷不可能沒有一點印象。
  她的怒气像個謎,教人費解,惟剛甚至不肯定她是不是沖著他來的。他只知道,誰把那樣一副明媚的眸子變成了兩團火球,一定是個混球,罪大惡极。
  惟剛對天上的星星作諷刺的微笑,回頭把毛巾扔進衣簍子里。他拉過一張椅子,打開羅庸的餐盒。是混球,也有享受片刻溫飽的權利吧──他還不見得是哩。
  餐后,他在桌前坐下,拿起人事實料開始研究新任印刷厂長的人選。工作直到深夜。
  這一宵,他無端夢到另一對孤星般的眼睛,哀哀怨怨,悲悲切切……
         ※        ※         ※
  一股濃香侵入他的夢境,詭譎的,在他的意識間裊繞,星光淡去,他睜開眼來。藍枕上有另一對眼睛覷著他,果子狸的眼睛,机靈靈靠得极近。那股濃郁帶著獸性的麝香,陣陣竄入他的鼻腔,挑動,撥弄,讓他再也按捺不住,鼻翼顫動,張開嘴巴猛地打了個噴嚏,頓時涕淚紛飛。
  只听到一聲惊叫,那對眼睛從枕上掠開,一條曼妙的人影,像顆珠子玲瓏地投入浴室,窸窣窣抽動紙巾,過了好半天才搖曳而出,回到床邊。
  “這就是你今天給的見面禮?”光听那口尖嫩的噪音,誰都會以為那是個十二歲大的女童。但她不是女童,就像惟剛不是侏儒一樣。
  惟剛乎躺在被褥上,瞇眼看著床前這個极嬌俏的女郎;一頭花花鬈發梳向一側,掩住左耳,而露出的右耳佩戴了一串又是琉璃,又是水晶,珠珠粒粒,教人眼花撩亂的耳環,她身上穿了套藍紫相間的美艷套裝,裙下一雙藍色織花絲襪,在台北可能找不出几件雷同。
  “怎么這么早到?”他問,兀自吸著鼻子。
  “不早啦,社長先生,九點多啦。”女郎往床邊一坐,嗔著聲音。
  “真的?”惟剛惊訝地偏頭瞄瞄几上的時鐘。梅嘉說的沒錯,果真九點多了。
  “早起的鳥儿昨晚做什么去了,今天成了睡美人?”
  他伸伸懶腰,光裸的上身展出勻稱的肌理。“昨天看公事,三點多才睡。”
  梅嘉不顧身上那襲昂貴的套裝,隨意往他身邊一躺。“白天搞公事,晚上也搞公事,好乏味的日子。”她呢聲道,一只小孩子似的手移到惟剛的小腹上,挑他的褲帶子,那小結輕易就給拉開。
  惟剛躺在那儿,半晌沒動,然后像拍蒼蠅似的出手,一把按住梅嘉的手,堅定地把它移開。他重新系好褲帶,從床上坐起,雙腳一踩到地板,便踢到擱在床腳的一只价值不菲的軟皮行囊。
  他回頭看梅嘉。“怎么?又离家出走了?”
  梅嘉翻過身,把臉埋入臂間,聲音含糊地傳出來。“我哥哥出國啦,我不想在家里看嫂嫂那張臉。”
  梅嘉自小喪母,長兄對她寵愛异常,她偏和嫂子不和,年前父親病故后,她在家的處境變得孤立,時与嫂子發生言語齟齬,一賭气便拎著行李出走。
  “你不能三天兩頭到我這里來呀,梅嘉。”惟剛道。她上月已經來過一次,怎么也赶不定。“你哥哥不是在麗昂大廈買了一棟房給你?為什么不過去?”
  “我不喜歡一個人嘛,孤單單的怪可怕。”
  “你要是怕孤單,就該學習如何和家人好好相處。”
  “是他們討厭,老是挑剔我,找我麻煩,昨天哥哥前腳一走,嫂嫂就給我臉色看!”她抬頭嚷道。
  惟剛蹙額,他對梅嘉的性情可清楚了。“你一定又做了什么。”
  “我又做了什么──”她嚷一聲,頓下來,不想扯這個,改口哭喪道:“別再嘮叨我啦,我現在是個沒爹沒媽的孤儿了,你就一點同情心也沒有嗎?”
  她這一喊,讓惟剛噤了聲。她在臂間偷覷他,就知道搬出這套,准教他沒轍。他承受不住“孤儿”兩字──孤儿自然是最能夠了解孤儿的心情。
  惟剛伸展四肢,開始在地板上做起伏地挺身,肩背上的肌肉曲張分明,梅嘉看著,慢慢昂起頭,一瞬不瞬瞅著他的動作……他忽地打住,雙掌撐在地板上,抬頭對她說:“我帶你到策軒住几天吧,等你哥回來──”梅嘉一嚇,從床上翻身起來。“到策軒去?!我才不要,方伯伯……方伯伯……”
  惟剛回頭繼續做他的伏地挺身。她要說方伯伯什么,惟剛不知道,不過他曉得梅嘉對他叔父頗有几分忌憚,一向不喜与他親近。
  梅嘉的父親和紹東是好友,惟剛念大一那年的寒假,紹東開了個家庭酒會,梅嘉隨父到場;念專校的少女,生得是活潑可愛,在會場上十分吸引人。一整晚她跟著惟剛問東問西,一步也不走開,他堂兄惟則三番兩次嘗試引開她,都不得要領。
  一周之后,她挂電話給惟剛,邀他上她生日派對,他虛應了几句,沒放在心上。開了學,梅嘉找上學校來,笑吟吟站在課堂外等他,對他派對缺席事,一句不提,只嚷著要請他到“金屬圈”去喝很棒的藍山咖啡。
  他們是在那時起有了往來的。
  “去不去隨你,”例行的百二十伏地挺身之后,惟剛徐徐吐納,做緩和動作。“我不勉強,不過我只能幫這個忙,不去策軒,你得另外找個地方安頓──這地方不能留你,上回講清楚了。”他話說得委婉,仍有著不容違逆的堅決。
  梅嘉垂頭半晌不吭,然后抬頭喊一聲“惟剛”,眼淚迸了出來,像受多大的委屈似的。
  “你對我這樣?你就真的不顧我的生死?這么多年,我怎么對你的?陪你到美國念書,洗衣燒飯跑腿,讓你心無旁騖,你能在兩年內捧個傳播碩士回來,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你忘了這些,你變這樣!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反過來赶我──”她越說越激動,在床上鬧了起來,踹了棉被,又扔枕頭,還一把抓過几上的鬧鐘,要往地上摜去。
  “住手!”惟剛喝道,往前一扑,把梅嘉按倒在床上。“東西放下,不許亂來!”
  梅嘉仰臥在那儿,喘气看他,狼藉著一張臉。她一鬧起來,都不怕脫妝。
  惟剛的表情緩和下來,但還是沉聲,“你不覺得自己太任性了嗎?在家和家人不合,在公司和同事吵架,來我這儿又胡鬧,把人都得罪光了,最后沒人理你,只剩佣人和你說話。”
  梅嘉戚戚促促吸了一會鼻气,緩緩放手,那只鬧鐘掉落在床榻。她呢聲道:“我到策軒,但是……你得陪我回去住那儿,好不好?方伯伯不苟言笑,我怕。”
  惟剛把那只伴他長大的舊鬧鐘放在几上,沒有作聲。
  “好不好,惟剛,好不好嘛?”她就有這一面,懇求人起來,像小孩子一樣可怜。
  “你哥哥什么時候回來?”他問。
  “過兩星期吧。”
  他沉默片刻。“他一回來,你就回家。”他說。他每次都會心軟,他堂兄說心軟是他的要害,做人如此。這是因為從小寄人篱下,那种卑弱的滋味,体會得格外深刻。“不過你記得,下不為例。”
  梅嘉好乖巧的點頭,轉眼變得溫馴如家貓。她伸手攀住他的肩頭。“惟剛……”
  他低頭看她,她兩眼起一層暖暖的霧,嘴唇抿紅了,微微啟開來。“吻我,惟剛,吻我……”
  渴愛地說。
  紅紅的嘴漸漸迎上來,惟剛還沒來得及移動,梅嘉突然把他的脖子勾下去,引頸吻他,舌尖趁隙鑽入他口里。
  他掙脫開來,往后一退,站回地板。
  “先到編輯部吧,”他命令道。“十點開會,討論下一季流行專輯,你和小橋都得參加。”
  梅嘉又泥了一會儿,這才踏了柳條一般的步子,搖出房間。惟剛在她撒下的濃香中,吁一口气。她陪他到美國念書,洗衣燒飯跑腿?惟剛才怀疑呢,他和梅嘉及惟則同住洛城那兩年,這兩個人到底知不知道每天早上那壺熱咖啡是哪里來的,每天晚上的一袋子垃圾又是哪里去了?他們兩人的生活都過得太精釆了,恐怕不會注意到這些家常瑣事吧。
         ※        ※         ※
  賈梅嘉臉上帶著滿意的輕笑,乘電梯下樓,外表是有點亂,一路還是吸引見飛員工惊艷的目光。
  她一向深諳妝扮之道,知道自己個頭嬌小,又生了一張五官不甚突出的苹果臉,必得仰賴夸張的飾物和強烈的色彩來營造搶眼的效果。
  赴美學了一趟服裝設計回來,更練就一套精雕細琢的好身手,粉妝艷扮,所到之處,無不形成眾目的焦點。
  起先她哪里興過出國念書的念頭?還不是惟剛帶的頭。他退伍回來,立刻赴美就學,進了洛杉磯的南加大。不久,他堂兄也整裝待發,梅嘉于是趁便和惟則同行,一起飛到洛杉磯,三人同住在市區一幢頗舒适的公寓。后來梅嘉挑了一家私人服裝設計學校入學,惟則也進了管理學院……惟剛一拿到學位,即束裝返國。少了他,梅嘉待在美國自然無趣,也就跟了回來。
  這個怪胎,梅嘉心里嘀咕,當初方伯伯有意把見飛重要部門交給他,他卻說什么鐘情文化事業,堅持要從雜志社做起,一做三年,這回還是方伯伯病倒,惟剛才開始接手公司其他部門。
  至于她自己,這兩年一邊在“風華”兼服裝企畫,一邊在外頭接些造型的案子,隨興得很,其實工作對她來說,只是玩票,她最期待的還是……她看了看指上那支自己戴上的晶黃美鑽,有些困扰地蹙起一雙精心描過的眉。惟剛把太多時間投注在工作上了,她得想點法子才行。
  梅嘉轉到洗手間補妝整發,忙了好半天,這才踏入編輯部。只見趙小橋和辦公室一伙人,團團圍在另一頭,不知在起些什么哄。
  她出聲喊:“你們這又是在鬧什么?”
  趙小橋回頭,興奮地向她揮手。“過來,過來,看看這一位──我可找到了詮釋我下一季新裝的大好人選!”
  小橋是近年崛起的服裝設計師,和梅嘉頗有私交,“風華”透過梅嘉延攬他做顧問,合作一向愉快。
  “是嗎?”梅嘉怀疑地走向前,眾人為她讓開一個缺口。
  梅嘉看到前頭站了個年輕女孩,長發像波浪一樣披下肩來,那張薄施脂粉,或者根本脂粉不施的臉,讓梅嘉霍地一惊。那張臉异常地明艷;明艷之色,梅嘉在她這圈子可見多了,但這女孩在明艷中卻又蘊著一派的清麗,如此秀色,自然天成,分外地不同,几乎合梅嘉嫉妒得要為之气絕。
  一股窒息,她張嘴暗暗倒吸一口气,用一种淡漠,但又格外權威的口气道:“她不行吧,個子不夠高,沒有那個架勢。”
  這是實話,那女孩的高度估計是一六○多一點。
  小橋卻猛搖頭說:“不,不,高度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均衡和比例。
  看看她,這体型,這頸子和肩膀,完全恰到好處,還有這雙腿,筆直而且結實,噢──
  小腿上有道疤,像片小小的相思葉子,這不是缺點,這是特點;這是一雙走過、跑過、跳過的腿,這是我的草原短褲和迷你裙需要的腿!”
  他繞著女孩比手划腳,眾人觀摩得津津有味。“太完美了!
  她渾身是一种自然的自我气息,我的反流行意識設計姿表達的,正是這种格調,”他對女孩熱切地說:
  “你簡直讓我愛不釋手!”
  約露站在那儿,則是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如果說他是超市的推銷員,那么她一定就是那塊澳洲牛肉了!
  約露二十分鐘前來到編輯部,就看見這個推算不出年紀的高瘦男子,他足登露趾涼鞋,穿一襲印度式麻布罩衫和長褲,一把長發用絲繩系在腦后,站在后頭和慕華說話,嗓門奇大無比。
  他一轉身,瞥見約露,眼睛一下瞠開,大剌剌走了過來,拉住她開始評頭論足,引得辦公室一伙人全部圍過來湊熱鬧。
  要她去做服裝模特儿?約露這輩子沒听過這种天大的笑話──她是個最最呆若木雞的人,凱悅飯店廣場上那排旗杆子,都要比她來得婀娜多姿,但她說爛了嘴,服裝設計師硬是不信。
  然后這位衣著入時的女郎姍姍來了,一口童音听得人脖子發酸,可是約露把她的反對當做是解圍,只為什么她的態度似乎特別不友善?
  “小橋,你在浪費時間,你看不出來她毫無興趣嗎?沒有興趣就沒有企圖心,沒有企圖心就不會有表現。”
  “我可以啟發她,她是可造之材──”女郎不屑地手一揮。“沒有用的,有人就是不适合吃這行飯,”梅嘉尖銳的目光瞟向女孩,尋找她的弱點,她發現只要照她表演學老師說過的話,再說一遍,就足以貶抑這個女孩了。
  “有人就是沒辦法面對群眾,往人前一站,集眾人的眼光于一身,她表現出來的是忸怩、慌張、恨不得赶快逃走,”梅嘉對著大家說,一根食指卻像指揮棒一樣指向約露。“這种人不喜歡人群,這种人用封閉的心態面對大眾,這种人根本站不出來。”
  約露的背部驀然冒起寒意,好像那層屏障的外衣,教人無情的揭去。這女郎逼人的口舌,令人心惊气餒,她或許能為約露解圍,但約露卻不堪任人如此分析解剖──不管對方說對說錯。
  她設法掩蔽不自在的神情,衷心對設計師說:“您最好接受這位小姐的意見,我想她是專家──在有關‘站’的這方面!”
  小小的諷刺,惹得大家笑了。小橋不管,仍對梅嘉辯道:“你沒看出她蘊藏的特質,她有种潛在的爆發力……”
  這下約露不再覺得自己是塊澳洲牛肉了,她是一刀刀被削開來的牛肉片,都嗅到血的味道了!很好,這位時髦的女孩好歹說對了一點,她是恨不得赶快逃走─她現在就要逃走!
  約露趁著設計師与那女郎唇槍舌劍,而眾人熙攘之際,偷偷鑽出重圍,一口气還未喘過來,又感到一陣悚然,未卜先知似的。她猛一揚頭,兩道熟悉的眼神赫然飛來,像黑暗中的雷光一樣,把她一惊。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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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燈火闌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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