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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清康熙十四年(西元了六七五年)山西大同
  在山西北部,介于內、外長城之間,有“金城湯池”之譽的軍事重鎮——大同,不但自古即為重要的交通要沖,更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
  前朝末,清攝政王多爾袞曾率清兵圍困大同,卻久攻不下,直到城內兵斷糧絕,才打開城門投降。入城后,多爾袞下令屠城,將大同城內軍民全數處死,并拆掉城牆。將近五年時間,大同儼然成為一座雜草叢生的空城。
  康熙皇繼位之后,有感大同軍事地位的重要,除積极從外地移民來此之外,更欽點手下愛將赫翌率旗兵治墾管理;一方面為南方“三藩之亂”預留后防,另一方面也可藉此開荒辟地,增加滿人在此的勢力。
  可對敏格而言,這些硬邦邦的軍事考量,并不是她所關心的重點,她只在乎一家人能否團聚一起,共同生活……
  如今,她雖得償所愿,卻因水土不服,身体不爭气地病了好些日子;為此,赫翌曾動過將她送回北京城的念頭,但好險都在她的抗爭之下,不了了之。
  她不想离開赫翌——在她冒著隨時會為他再怀孕的危險之后!
  她知道自己執意的跟隨,或許會造成他的負擔,但她實在無法再次忍受獨自等待他歸來的滋味。
  和北京城相比,這里不過是滿人少了點、荒地多了點,外加食物粗糙了點……只要有他在,她其實無所謂!
  甚至,她還覺得這里的人、事、物,皆多了一份京城所沒有的質朴粗獷——
  “你真的确定這塊地可以种出東西來?”
  頂著烈日,敏格托腮專注盯著眼前一層層被翻沉而出的黃土。
  “能不能种出東西全憑個人本事,當然有時還得看老天愿不愿意幫忙了。”月禮舉鋤翻土,臉上覆著一層薄汗。
  “可是看起來好累哦!”敏格倒了杯水,走上前遞給月禮,仍不死心道。“你真的打算選擇這樣的日子?”
  “一直到我离開家鄉之前,我每天都是与田相伴,我感覺很自在。”月禮微笑道,她不怕日子苦,只想將孩子順利扶養長大。“倒是你,身体好點了嗎?要不要進屋去休息一下?”
  敏格點頭又搖頭。“說來真是嘔,來到這里之后,為什么只有我‘适應不良’,你卻一點事儿都沒有?”
  月禮將水杯遞還給敏格,彎身繼續鋤土的工作。“我是個鄉下人,從小做粗活長大的,髒東西也吃得多,當然比較不容易生病。”
  “髒東西吃得多,所以不容易生病?”
  這种說法听來怪怪的,但是……
  敏格擦了擦額上冒出的汗水,突然靈光乍現道:“不如這樣吧!我也下田陪你工作,也許可以鍛煉一下身体——”
  “不行呀!”月禮脫口而出,忙阻止道。“你貴為福晉,怎能做這种粗活儿呢?絕對不行!”
  “沒關系,你告訴我該怎么做?”她煞有介事地卷起袖子。
  月禮緊張万分,決定使出最后殺手鋼加以阻攔。“如果你真的下田幫我,恐怕以后貝勒爺都不會再讓你來找我了,你可得好好考慮哦!”
  敏格果然遲疑了下,才道:“他呀——一回到山西這里,就有處理不完的事情,我每天只能在太陽下山之后才見得到他,挺悶的——”
  “不過至少每天都能見到面,不也很好?”
  “那倒是。”敏格點點頭,隨即又憶起先前被轉移的話題。“來吧!我能做些什么呢?”她開始東張西望尋找多余的工具。
  “你還是不放棄?”
  “放心,我沒有你想像中柔弱。”敏格露齒一笑,一副准備大展身手的模樣。
  此時,小土屋里隱隱傳來嬰孩的哭聲。
  “孩子們好像醒了——”月禮迫不及待提醒道,慶幸敏格的注意力被轉移。
  “這樣啊,那我先進去瞧瞧好了,等會儿再來幫你。”
  “快去快去。”仿佛天降甘霖一般,月禮如釋重負。
  看著敏格的身影消失屋內,她正打算繼續先前的工作時,一陣馬蹄聲吸引了她的注意——
  “請問是王夫人嗎?!”
  來者約莫十余人,全為旗軍裝扮,除了為首的男子騎馬之外,其余都是步行的方式。
  “我是。有什么事嗎?”
  “我們是奉貝勒爺之命,過來看看王夫人是否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月禮環顧了下四周,禮貌地答道:“這塊地已經都整得差不多了,我想可能不需要麻煩到各位——”
  騎馬男子亦在評估田地狀況。“王夫人果然能力過人,竟然可以單憑己力,在短時間內整好這么一大塊地……”
  “月禮——”
  一聲夾著笑意的長喚打斷屋外人的談話,須臾,即見敏格一手抱著一個小孩,笑眯眯地從土屋里走了出來。
  “你瞧你瞧,這兩個小家伙竟然一起醒了——”
  “少福晉吉祥!”
  突來的叩請問安,讓敏格嚇了一大跳。喝!她才進屋一下子,怎么外頭就多排出這樣的陣仗?
  “你們——”她來回掃視在場每名壯漢,最后目光停在為首男子的身上。“是赫翌的人?”
  “是的,少福晉。”男子頷首,約略介紹道。“他們都是從旗中挑選出來,擅于農事之人,是爺特地命令來幫忙王夫人的。”
  “原來如此。”敏格滿意地直點頭,為赫翌的設想周到感到窩心。“唷,你們都看到這塊地的范圍了,請盡管動手,別客气。”
  “敏格……”月禮拉住她,搖頭道。“不用麻煩他們,我一個人就可以了。”
  “沒關系,多些人多些力气嘛!”
  “還有其他地方更需要開墾建設,實在不用浪費人力在我這儿……”
  “是嗎?”敏格擰眉思索了下,隨即轉向為首男子說道:“這樣吧!留下兩個人就好,其他人回去覆命。”
  “喳!”
  眾人齊答,經協議指派兩個人后,其他人即隨令离開。
  待馬蹄聲遠,敏格才收回視線,對著被留下的兩名男子,有模有樣地交代道:“瞧,這塊地看起來好像整理得差不多,實際上還有很多小石子,現在,你們一個人負責清理這些石子,一個人把其他雜草鏟干淨——”
  回過身,敏格笑著詢問月禮:“如何?我這樣分配可以嗎?”
  驀地触及月禮异常發白的臉色,敏格跟著收起笑容,警覺地問道:“月禮?你怎么了?”
  月禮沒有回答她的探詢,只是逕自顫抖地抓著敏格,問:“你……你看……那個人……”
  順著月禮僵直的視線,敏格望向其中拿起竹簍、准備整地檢石的男子。“看到了,他顯然正准備接手你剛才做的工作……或者,你有別的事要派給他?”
  月禮緊抓著她,深怕自己一個松手就會倒下似地喃喃自語。“我……我是不是……眼花了?”
  “月禮?你到底怎么了?”敏格開始緊張起來,因為月禮的樣子像見鬼了。“你是不是熱過頭?要昏倒了?”
  不會吧!她現在一手抱一個孩子,若月禮真挑這個節骨眼昏倒,她實在沒手救她。情急之下,敏格只好喚來距她們最近的男子前來幫忙。
  豈料,那名男子才一走進,月禮隨即拉住他,指向田里另一個已埋首工作的身影,急問道:“那個人是不是……是不是叫王耘?”
  這個問題來得戰戰兢兢、突兀傻气,盡管只為滿足心中那微乎其微的一絲絲想望,她也必須确定。
  “王耘?他不叫王耘。”男子搔搔頭,有些困惑。“他姓夜,名重生。”
  “夜……重生?”月禮失望道,已然無血色的臉上更顯慘白。
  “月禮,你在冒冷汗!”敏格眼見情況越顯怪异,遂連忙道。“快!咱們快進屋休息去——”
  “少福晉!少福晉!”
  綠吟急切的叫喊阻停了進屋的腳步,敏格旋過身,像見到救兵似地急喊:“綠吟,你來得正好,快過來!”
  “怎么回事?少福晉,你怎么一個人抱兩個孩子?”綠吟上前接過因不習慣被敏格摟抱而隱隱抽噎的小男孩。“王夫人,你不舒服嗎?怎么臉色這么難看?”
  “她快昏倒了,我正想扶她進屋去……阿東,你也過來幫忙!”敏格喚來怔楞在旁的阿東,并隨口詢問綠吟。“你不是過了正午才會來接我?怎么這么早?”
  “剛剛收到崔嬤嬤差人送來的信,就立刻拿來給你,好像滿重要的樣子。”
  “崔嬤嬤?”接過綠吟手上的信套,敏格以信就口拆閱。
  而一旁的月禮舉目瞅了田里那抹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一眼,不死心地再問一遍“你确定那個人……真的不姓王?”
  “這個嘛……”男子為難地搔搔頭。“實在很難回答……我想就算找他本人來,也無法回答你的這個問題……”
  “無法回答……為什么?”月禮抓住一絲破綻,著急逼問。“你剛剛不是說他姓夜?為什么又變成無法回答了呢?”
  “這是因為……哎喲!不如我叫他自己過來同你解釋算了!!”
  語畢,男子就要轉身呼叫同伴,而就在此時,月禮的身邊突然發生一陣小騷動——
  “少福晉!”
  隨著綠吟的惊呼,眾人眼見敏格先是不穩地晃了兩下,隨即雙腿一軟,還好阿東還算机警,及時箭步上前接住敏格癱傾的身子,并伸手護住小格格。
  “敏格?敏格?”
  月禮被這莫名的狀況拉回已然受惊的情緒,她輕拍敏格血色盡褪的雙頰,才發現敏格已經昏了過去。
  “怎么了?怎么突然這樣?”
  “我不知道……剛剛明明還好好的……”綠吟惊慌失措,顯然也被嚇坏了。
  方才不是說是王夫人要昏倒了嗎?怎么才轉眼間,就變成少福晉呢?
  她真的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呵?
   
         ☆        ☆        ☆
   
  “敏格!”
  偌大的將軍府響徹赫翌气急敗坏的吼聲,如風的身影掃過中庭直卷入房。
  “現在人呢?怎么樣了?”他抓住綠吟的手臂,掩不住語气的焦急。
  “在房里……大夫正在診斷……”
  面對主人隱隱散發的怒气,綠吟只能不住打顫。
  “好端端的,為什么會昏倒?她是不是下田做了什么粗活儿了?”赫翌粗聲粗气地質問,嚇得原本已抖如風中殘葉的綠吟,更是結巴得緊。
  “有沒有下田……奴婢并不清楚……只知道少福晉……是看了信后……才突然……”
  “信?什么信?”
  “是崔嬤嬤差人送來的。”她大字根本認不得几個,壓根儿不懂信的內容。
  “信呢?”
  “在奴婢這儿。”綠吟從怀中取出信,戰戰兢兢地交給赫翌。
  赫翌快速覽閱過后,低低咒了一句。“該死!”
  聞言,綠吟立即屈膝一跪。“奴……奴婢确實該死,不應該讓少福晉……”
  “這事不能怪你,你起來吧!”赫翌揮揮手,將信收進怀中,此時,大夫恰巧從內室走了出來。“大夫,如何?不要緊吧!”
  “不必擔心,少福晉沒啥大礙,只是——”大夫摸摸長須,意外展眉而笑。“另外有件事要恭喜貝勒爺。”
  “恭喜我?”赫翌挑高雙眉。“什么事?”
  “少福晉有喜了。”
  “有喜?”發出尖叫的是綠吟。“少福晉有喜了?”
  “此話當真?”赫翌抓住大夫追問。
  “老夫就算有一百個腦袋,也不敢欺騙貝勒爺。”
  閒言,赫翌緊繃的五官頓時柔和下來,盡管已不是第一次听到敏格怀孕的消息,他的心情仍是興奮欣喜的。
  “綠吟,你送大夫出去。”赫翌交代道。“將門帶上,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都不准靠近打扰。”
  “是,貝勒爺。”綠吟福身退下,臉上亦是藏不住的笑意。
  一個旋身,赫翌迫不及待地走入內室。當他看見躺在床上的敏格時,他反射性放輕了腳步。
  “敏格?”走近床邊坐下,他伸手輕撫過她柔嫩的臉頰,見她緊閉的雙睫似乎閃動了下,遂又喚道:“敏格?”
  半晌,敏格幽幽轉醒。
  她緩緩眨了眨眼,才將目光慢慢凝聚在他臉上。
  “你昏倒了,被送了回來。”見敏格神情有些困惑,赫翌先行解釋道。“你現在感覺如何?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敏格搖搖頭,在赫翌的扶持下勉強坐起身。她輕倚床柱,昏倒前的記憶開始一點一滴在她腦中重新聚集。
  “我想問你一件事……”她啞啞地開口。
  對她想探問的事,他已有心理准備。“是有關薩康前往南方平亂的事?”
  “你知道?”
  “知道”
  “什么時候知道的?”
  “還在北京城的時候。”
  “北京城?”她不可置信地瞪視著他。“這么說來,這是早就決定好的事?你們為什么從沒告訴過我?”
  就連崔嬤嬤早該在薩康動身前往南方時,即刻捎信來告知她,卻因為得知她初到山西時身体不适,所以遲至數月后的今日才決定告訴她真相。
  “因為你會像現在一樣不能接受。”他冷靜點出不可否認的事實。
  “所以你們就串通好來支開我?”敏格忍不住揚高音量。難怪赫翌當初會答應帶她來山西,原來是早有預謀的……
  赫翌翻翻白眼,耐著性子說道:“沒有人要支開你,你想太多了!”
  “你騙我!”敏格用力搖頭,激動地嘶吼。“天底下不可能有這么巧的事,我前腳才跟你离開北京城,薩康后腳就跟著去南方平亂,你還說你們沒有串通?”
  說著,豆大的淚水禁不住情緒的催逼,一顆顆滾落面頰。
  想到自已被最愛的弟弟和丈夫聯手欺騙,她就覺得好心痛。
  “現在南方戰事膠著,皇上增兵支援本來就是很正常的。”
  “但怎能派薩康去呢?他才十八歲!”敏格傷心道。薩康是康王府唯一的血脈,而她知道戰爭的危險。
  “不,正确的說法是——他‘已經’十八了!”
  赫翌捧住敏格的臉,強迫她和他四目相對——他必須讓她學會接受薩康已經成年的事實。
  “而我在他這個年紀時,早已跟在皇上身邊對付鱉拜了。”
  “那……那不一樣……”她抽噎道。
  “哪里不一樣?同樣都是為皇上賣命!”
  “可……可是……”
  “你當了薩康十八年的姐姐,難道你看不出來薩康一直想證明他繼承有优良的征戰血統?”
  “我是知道他一直想要有所作為,想替爹娘重振康王府的威名,可是我……可是我……”敏格搗住臉,忍不住又哭得傷心。
  “你該對薩康有信心的,我看得出來他确實是帶兵作戰方面的將才。”赫翌柔聲說道。他拉下她的手,以袖口替她抹去頰上的淚痕。
  “可是,無緣無故的皇上怎么會突然選上他?”敏格吸吸鼻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直瞪著他。“除非……”
  “除非——是我在皇上面前推舉薩康?”
  “你有嗎?”
  赫翌沉下臉,正色道:“如果我說沒有,你信嗎?”
  “不信!”
  “瞧,既然你已認定了心里所想的答案,又何必問我?”他轉開身去,表情嚴肅了起來。
  “薩康雖然能騎擅射,可并沒有實際作戰經驗,如果沒有你的建言,皇上根本不可能貿貿然派他率綠旗兵南下平亂,光是眾臣那關就過不了——”
  敏格逕自以自己的思路去判斷一切,而且越想越覺得占日己的推測大有可能。
  “還有——我記得你去康王府把我扛回家那天,薩康也曾說過‘他欠你一次’。你說,我有冤枉你嗎?”
  “你現在是想找我吵架嗎?”赫翌挑高了眉。
  “我只想證實,你和薩康有沒有聯合起來欺騙我?!”
  赫翌歎口气,不想在這种情況下和她爭論,遂道:“這個問題我們改天再談,你現在怀有身孕,小心動到胎气——”
  “我才不在乎什么胎气,我現在就要知道答案。”敏格心直口快道,任性的態度終究還是惹惱了赫翌。
  他娣凝著她,一字一句道:“不、在、乎、胎、气?”
  “我……”敏格亦被自己不假思索的气話給嚇怔住。
  “難道這就是你對肚子里孩子的態度?”他冷聲道,隱忍的怒气傾瀉而出。“你已經是做額娘的人了,怎能說出這种不負責任的話?”
  “你別和薩康說一樣的話。”
  她丟下一句,拉起棉被包住自己。
  在看到赫習一反常態的微慍神情,她其實是又气又心虛的,可明明是他和薩康欺騙她在先,怎么現在反倒是她被指責成了不負責任的額娘?
  她到底是招誰惹誰了!
  “你今天太累了,好好休息,我改天再和你談——”
  隔著被子,敏格听見赫翌妥協的話語;情急之下,她一把掀開頭上的被子,想開口說些什么,触目所及的卻是赫翌离去的背影。
  什么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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