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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被薩康說中了。
  她現在不僅被弟弟拋棄,也被丈夫拋棄了!
  敏格心不在焉地逗弄正伸展著四肢、興奮地發出咿咿呀呀聲的疼儿。自從先前的一場爭執之后,她已經連著好几天都沒見到赫翌了。
  她又不是故意要跟他吵架的……難道他真的生气了?
  敏格蹙起眉心,既懊惱又气憤。
  她這次可沒有像前兩次那般將赫翌關在門外,為什么她反而連他的面都見不到呢?害她這几天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勁儿,身体也變得懶懶的。
  怀孕沒有為她帶來喜悅,相反的,她覺得自己好像陷入了像第一次怀孕時,赫翌不在她身邊的那种空虛之中。
  “疼儿,你說說看,你阿瑪到底忙什么去了?”
  敏格窮极無聊,開始抓著疼儿的小手小腳自言自語。
  “他明明說‘改天’要來和額娘談你舅舅去打仗的事,為什么這么多天了,都還沒來談呢?”
  疼儿合著小粉拳,口里咿呀了兩聲,就像是在回應她的話一般。
  “你也覺得阿瑪很慢,對不對?”
  敏格歎了口气,又兀自說道:“你舅舅曾經說過,‘被弟弟拋棄,總比被丈夫拋棄來得好’,你也覺得阿瑪比舅舅來得重要嗎?”
  “嗯……嗯……”疼儿肉胖胖的小腿朝空中興奮地踢了兩下。
  “疼儿?”敏格惊喜于疼儿的反應,開心道:“你好聰明,會和額娘說話耶!”這會儿她倒發現疼儿的臉紅通通的,煞是可愛呢!
  奇怪了,她以前怎會嫌她丑呢?
  疼儿是她人生經歷中最奇特的感受!因為疼儿,她和赫翌之間得以有了血緣上的牽連——雖然這份牽連不若父母兄弟般的血緣來得直接,但卻更加緊密、更加無法割舍。
  盡管仍在生赫翌的气,但她還是不得不承認,她喜歡這种一輩子的牽連。
  “阿瑪坏坏哦——這么多天都不來問問疼儿好不好?!有沒有哭哭?”敏格以指點著疼儿玲瓏的小鼻尖,像個孩子似地嘟起嘴。“或者——也該來問問疼儿還生不生气?會不會想他嘛?”
  “想——當然想嘍!我也好想你們!”
  一听到有人回應她的話語,敏格反射性回過頭去,對上的是充滿笑意的熟悉雙眼——可惜不是赫翌的!
  “原來是你。”她毫不掩飾滿心的失望。
  “見到我有必要露出這么‘愁云慘霧’的表情嗎?”赫律收起折扇,故作捧心狀。“真是太傷我的心了,你說是不是呀?疼儿。”
  “別傻了,疼儿還這么小,怎么可能回你的話?”
  敏格理直气壯地指正赫律,似乎忘了自己剛才也做過一樣的蠢事。
  “疼儿也覺得叔叔傻嗎?是叔叔比較傻還是額娘比較傻呢?”擠眉弄眼地一陣輕哄逗弄,赫律兀自笑得好開心。
  看著赫律已經完全退化為三歲小孩的行為,敏格只能無可奈何說道:“你千里迢迢從北京突然跑來,就是為了扮鬼臉‘嚇’疼儿?”
  “當然不是。”
  赫律收起玩心,突然正經八百地板起臉;不過他的形象并沒有維持多久,立刻又嘻皮笑臉了起來。
  “我是特地來看嫂子你的!”
  “哼,少尋我開心了。”
  “我是很開心沒錯,倒是嫂子你……”赫律露出很欠揍的曖昧笑容。“你是不是又和大哥吵架了?”
  “誰告訴你的?”她定要掐了那多嘴的家伙。
  “還會有誰?當然是嫂子你嘍!”
  赫律以折扇在她面前煞有介事地比划一陣。
  “瞧,你自己臉上寫得明明白——‘本人現在心情不佳,惹我的是烏龜王八蛋’……”
  “既然如此,你還來惹我?”她抱起疼儿,轉身走向花園。
  “沒辦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而且我向來最見不得女人傷心……”
  聞言,敏格停下腳步。“是赫翌要你來的?!”
  “當然不是。”赫律笑著跨步上前。“是你寶貝弟弟。”
  “薩康?”
  “他擔心你在山西過不慣。”
  “既然擔心,怎么不自己寫信來問我?”敏格抿起嘴,忍不住小小埋怨。
  “薩康這個人哪,怎么可能會寫信表達關心——”赫律手搖折扇,跟著敏格走過中庭。“況且,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吳三桂——”
  “啊!”一听到吳王桂的大名,敏格立刻旋過身,一臉凶光。“終于說到重點了!”
  “重點?什么重點?”赫律開始裝傻。
  “我正想要問你,薩康被指派去平亂的事,到底是誰向皇上出的主意?”她緊迫逼問。
  “哇,好凶的一張臉。”赫律夸張地撫著胸口,不正經地調侃道。“這樣不行哦,會把大哥嚇跑的——”
  “托你的福,已經跑掉一半了。”敏格哼道。他明明知道她和赫要吵架,還落井下石。“老實招來,這件事你和赫翌到底有沒有參与一份?”
  赫律笑得可燦爛了。“沒有!”他答得毫不遲疑。
  她一臉不相信。“沒有?”
  “別的我不敢講,關于這點我倒可以打包票——我和大哥‘絕、對、沒、有’參与!”
  “那么,是誰向皇上提的?”
  “這個我不能講。”赫律收起笑,為難地皺皺眉。“我答應過不能告訴你的。”
  “不告訴我就算了!”敏格昂起下巴,抱著疼儿扭頭就走。“不過從今以后,五尺……不,十尺之內,不准你靠近我家疼儿。”她故意揚聲道。
  “那怎么成?我還等著可愛的疼儿先開口叫我一聲叔叔呢!”赫律死皮賴臉地跟在她們后頭。
  “喂,請保持十尺距离。”她回身警告。
  “別這么無情嘛!我說不能告訴你,又沒說不能告訴疼儿。”他眨眨眼。
  敏格征了下,隨即意會過來。
  她俯首對著家中的疼儿,逕自說道:“疼儿,你想不想知道是誰害舅舅去打仗的呢?”
  她使勁瞪了赫律一眼,故意大聲朗問。
  “會不會是有人做了又不敢承認呢?”
  “冤枉啊——”赫律哀呼上前,并煞有介事地對著疼儿說明道:“子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意思就是我們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就不要……”
  “疼儿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敏格不耐地出聲打斷他。
  几個月大的小孩會知道這句話才有鬼了!
  赫律忍著笑,繼續說道:“所以嘍!沒有人害你舅舅上戰場,從頭到尾都是你舅舅一個人提的。”
  敏格點點頭,接著又對疼儿說道:“可是我說疼儿,咱們大清國的皇帝又不是笨蛋,怎么會冒險讓年輕沒有經驗的舅舅擔這么大的任務呢?一定是你阿瑪和叔叔在旁幫腔作勢,對不對?”
  赫律干笑兩聲,誠實說道:“幫是有幫一點……”
  “啊?”敏格逮到把柄似地雙眼圓睜,并以手指著他的鼻子,逼供道:“你剛才不是說你和赫翌‘絕對沒有’參与嗎?怎么現在又說有幫忙了?”
  “忙是有幫一些,但不是你想的那樣……”
  “有幫忙就是有幫忙,沒有幫忙就是沒有幫忙,什么叫不是我想的那樣?!”她吼道,已經宣告耐心用盡。
  “好吧!事到如今,我只好跟你招認一件事,但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
  “別跟大哥說是我說的。”他賴皮笑道。
  “就說是疼儿告訴我的,行了嗎?”她隨口扯道,竟出乎意料地換來他滿意的頷首。“現在可以說了吧!”
  赫律煽動折島,踱步這:“事實上,是薩康知道一旦他向皇上‘毛遂自荐’之后,大哥一定會出面關心這件事,所以他才要托我們答應他,務必在皇上面前力持中立立場。”
  “意思是——不表贊成也不反對?”
  “正是。”赫律說道。“因為以大哥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只要他持反對立場,對薩康就是多一層阻礙,但如果薩康要求大哥為他說話背書,則勢必又會無法得到你的諒解,所以,薩康才會特別要求大哥‘冷眼旁觀’這件事。”
  聞言,敏格露出一抹不以為然的淺笑。“我看薩康實在多慮了,因為赫翌說過薩康是個可造之才,所以他根本不可能持反對立場……”
  “為了你,他會。”
  “我?”她怔住。
  “因為已有前例可循。”赫律噙著”抹莫測高深的笑。“不然你以為大哥為什么被調派山西?”
  “這件事和我有什么關系?”她不解。
  “當然有關,因為皇上原本屬意的人選是薩康——”
  “嘎?”敏格大惊。“你說皇上原本是要調派薩康來山西?”
  “沒錯,但因為當時你剛過門不久,三天兩頭便往康王府跑,生活上的一切還是習慣仰賴薩康,大哥看你和薩康姐弟情深,知道你是万般不能接受這种指派,所以才會自己頂了下來。”
  “難道……朝中沒其他人了嗎?”她不懂這當中的曲折,但卻清楚知道沒有人會促到去攬這种苦差事。
  “這里地略重要,駐墾之事也不是一、兩天就可以完成,皇上知人善任,如此調派自然有他的考量。”
  “可是為什么赫翌都不告訴我呢?”敏格喃喃道,忍不住紅了眼眶。她從沒料到赫翌會私下為她設想這种事情。
  他在乎她的感受,所以讓她留在北京,隨時得以回去探望薩康和崔嬤嬤;反觀她,何時去顧及過他的感受呢?
  她真是個糟糕透頂的妻子。
  “大哥不是個會邀功的人,這种小事當然就更不會成天挂在嘴邊。”赫律難得收起戲誰的態度,平心而論說道。
  敏格拼命搖頭。“對我而言,這絕不是一件小事。”
  想想她先前不但任性地說些气話,甚至還不相信他……是她把事情搞砸了!
  赫律拍拍她的肩,露出慣有的詰笑,道:“像我,和大哥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不但是個會邀功的人,更是個愛邀功的人,今天我告訴你這么重要的事,你是不是該好好謝我呢?”
  敏格斜睨著他,當然知道他的意圖。
  “好吧,今天破例讓你抱抱疼儿,算是對你‘泄漏秘密’的謝禮。”她大方遞出寶貝女儿,赫律則手忙腳亂地接過他期待已久可愛的侄女。
  “我這樣抱對不對?”他笨拙地調整疼儿軟綿綿的身軀,手上的折扇頓時變得多余又礙事。
  “你小心點,摔著了你可賠不起。”她提醒道,忍不住想起赫翌抱疼儿時的模樣,唉!半斤八兩!
  “我說呀——疼儿長大之后一定是個大美人。”
  “真的?”
  “美女我可見多了,相信我,我看人向來很准的。”赫律自信道。
  點點頭,敏格端出長嫂的架子,說道:“你既然這么喜歡小孩,我看有机會就找個好姑娘家定下來吧!不要一天到晚在外頭拈花惹草的——”
  搖搖頭,赫律露出風流的本性,回道:“我不是喜歡小孩,我是喜歡小‘女’孩,尤其是別人家的更好。”
  “色性不改。”敏格眸道。“把疼儿還我。”
  “再抱一會儿嘛!”赫律耍賴道,顯然還沒過足當叔叔的癮。他看向怀中可愛的小臉蛋,突然疑惑道:“奇怪,疼儿的臉為什么紅紅的?”
  “她的臉本來就紅扑扑的。”
  “可是,會不會太紅了點?”
  敏格上前細瞧了下,似乎也發現不太對勁的地方。基于直覺,她摸摸自己的額頭,又探了探疼儿的。
  “大嫂,你看!”赫律指向疼儿的脖子。
  “這是……”敏格惊望著疼儿脖子上一顆顆微小的凸起物。“這是什么時候長出來的?我怎么沒看到?”
  “別急,我看還是先請大夫來瞧瞧比較妥當。”
  敏格心疼地接回疼儿,立刻重回房里,赫律則喚來阿東去裁請大夫。
  不過是几顆小疼子而已,應該不會有什么大礙吧!
   
         ☆        ☆        ☆
   
  “痘疹?”
  房里,眾人同時爆出惊呼。
  “因為小格格年紀還小,抵抗力弱,所以……”
  “別所以了,快開藥啊!”完全不顧福晉形象,敏格著急地沖上前扯住大夫。
  “少福晉,您有孕在身,千万別激動。”綠吟上前拉開敏格。
  “我怎能不激動?痘疹!是痘疹耶!”她激動喊道。
  雖然她沒親身碰過痘疹,但光是听聞就夠可怕了——
  痘疹即是天花,自大清入關以來,已不知有多少滿人死于它的肆虐之下,它就像是滿人的天敵,一旦染上,十個人里有九個半是要喪命的。
  像當年的先帝順治皇,即是因為身染痘疹駕崩,而當今的康熙皇帝之所以能入承大統,亦是因為他是所有皇子中,唯一患過痘疹卻又能幸存下來的。
  滿人怕痘疹,不是沒有道理。
  “現在該怎么辦?”赫律問道,還算鎮定。
  “目前最重要的,是必須先將小格格隔离起來,以免痘疹外傳,尤其少福晉又有孕在身……”
  “不行,我要留下來照顧疼儿。”敏格堅決道。
  此時,赫翌高大的身影倏地出現門邊,他在阿東的通知之下,于最短的時間內快馬赶回。
  “怎么回事?”他警覺地環視房里神情凝重的每個人。
  “赫翌——”
  帶著充滿泣意的叫喊,敏格猛地扑進他怀里。先前的爭執誤解,已經變得微不足道,現在重要的是——他們的女儿病了!
  赫翌輕輕摟拍著她,目光則望向大夫。“是什么樣的病症?”
  “回貝勒爺,是痘疹。”
  “痘疹!”這回連向來冷靜自持的赫翌都變了臉。
  “怎么辦?我不要我們的疼儿死掉……”敏格將臉埋在赫翌胸膛,抽抽搭搭道。“我好不容易才生下她……”
  赫翌拉開哭得傷心的敏格,審視她滿是淚痕的雙頰,慎重問道:“你可曾患過痘疹?”
  敏格輕輕搖頭。
  赫翌點點頭,冷靜地轉向綠吟交代道:“你去把床上的被子統統換掉。”
  “奴婢這就去。”抹去淚水,綠吟立刻行動。
  “那么,就麻煩大夫和我一起出城了。”
  “當然,貝勒爺”
  “出城?”敏格疑惑地看著他抱起疼儿。“你要把疼儿送出城?”
  “如果疼儿留在這里,難保痘疹不會傳染開來——”
  “不行,我不答應,這樣疼儿豈不是太可怜了?”
  敏格扑上前,企圖搶回疼儿。赫翌以眼神示意,一旁的赫律隨即上前拉開敏格。
  “大嫂,這樣做對大家都好——”朝中法令規定,患天花者需逐出城外四十里,為的就是怕傳染給別人,釀成大災難。
  “可是對疼儿不好。”敏格哭道。“不然我也一起出城陪她——”
  “不行!”赫翌冷聲喝道。
  “疼儿也是你女儿,你怎么忍心?”她心疼道,決定護女到底。“如果你非要帶走她,我就不生了!”
  好不容易緩和的夫妻關系,因為她失去理智的威脅再度陷入谷底。
  赫翌表情嚴峻地看著她,冷冷說道:“隨你。”
  語畢,他即態度堅定地抱著疼儿走出房門。
  “等等!赫翌——”
  敏格追上去,卻被赫律一把攔住。
  “放心好了,大哥曾經生過痘疹,知道該怎么做。”
  “可是他不能就這樣把疼儿抱走——”傷心的淚水泛濫成災,說什么她都無法接受這樣的安排。
  赫律重重歎口气,安慰道:“嫂子你怀有身孕,又沒有患過痘疹,大哥之所以會這么做,全是因為……嫂子?喂喂!”
  一聲叫喊,赫律眼明手快地承接住因哭得傷心過頭而昏厥的敏格——
  可麻煩了!這下他要如何向薩康交代敏格在山西的情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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