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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抱緊


  淚濕闌干花著露,
  愁到眉峰碧聚。
  此恨平分取,更無言語空相見。
  斷雨殘云無意緒,寂寞朝朝暮暮,
  今夜山深處,魂斷分付潮回去。
  ──毛滂.惜分飛
  昨儿個宣臨才說要帶熏尹到京城近郊的別館小住,今儿個北苑的仆人們便早早打點好所需用品,讓快馬先行送達,羅列兩旁等待主子与新上任的少福晉走出來,然后就可以准備出發了。
  熏尹看著排成兩路縱隊的家仆,詫异地問:“大家……都要一起去嗎?”這么多人啊!
  宣臨一笑。“怎么可能?”
  那些仆人只是出來送行而已,否則,二、三十個仆人浩浩蕩蕩地走在北京城里,不被沸沸揚揚地宣揚開來才奇怪。他与熏尹出府的事,可不能走漏風聲,待會儿他們還不能挑大街走,得抄小徑才行。
  “上轎吧!”宣臨替她拉開轎帘,轎夫立刻將轎身向前傾方便她上轎。
  “我可以不坐轎子嗎?”
  她宁愿自己駕馬,也不愿一個人窩在舒服的轎子里一路晃到目的地。
  “不坐轎子?”
  還沒見過哪家格格出門不愛乘轎的。
  轎子華麗与否、排場夠不夠大,是格格們暗中較勁的項目,乘一頂華麗、排場惊人的八抬大轎,才能顯示出自己身分的尊貴。
  “我會騎馬。”
  “騎馬?”宣臨笑著搖頭。
  他實在不知道她馭馬之術合不合格,為了他脆弱的心髒著想,他万万不會答應讓她單獨駕馭一匹馬。
  “我騎過馬,馬術還不算差……”熏尹愈說愈小聲。
  宣臨怀疑的眼神害得她也忍不住開始怀疑自己的能力是不是有過分夸大之嫌。
  “為什么想騎馬?”宣臨淺笑低問。
  “坐轎子……不能与你說話……”
  熏尹不敢看他的表情,只能低著頭看著自個儿的盆底衍鞋的鞋尖。
  宣臨笑了。不顧有多少人在一旁應侍,他隨性的俯下頭在她唇上一啄。
  “宣臨──”她瞠大明媚的雙眸,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啊!這可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耶!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凝視著熏尹酡紅的粉頰,他替她拉下披風的帽子,遮住她奪人心魂的美麗。
  “我允許你与我同乘一匹馬。”他笑道。
  于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宣臨將她抱上他的坐騎。
  “抱緊我。”他將她的小腦袋壓向自己的胸膛,命令道。
  “送貝勒爺、少福晉,一路順風。”在仆人們帶笑的恭送聲中,宣臨策馬向前奔丟。
  第一次听見那么多人叫她“少福晉”,熏尹有些羞赧,不過,她心中還是很高興的。她將整個身子埋在宣臨的胸前,咬著下唇低低地笑著。
  出發后的前半個時辰由于還在京畿內,所以宣臨只是緩馬慢行,直到出了北京城,宣臨才真正肆無忌憚的縱馬疾馳。
  雖說宣臨的別館不遠,只不過是出了北京城外十里的郊區,不過,因為繞了遠路,所以多花費了半個時辰。當他倆抵達郊區別館時,已經過了晌午時分。
  “我們到了。”宣臨抱她下馬,讓她放眼看著這座別館。
  這別館是极為雅致的木造平房,大門上橫匾題著宣臨流暢的行書,以漢字大書“楓林館”三字。圍繞在房舍四周的楓紅、銀杏、梅樹、栖枝,交替點綴了霜雪的松柏,一直延伸到郊區盡頭;山間霧气繚繞,平添一股朦朧的美感。
  “呀!好漂亮!”熏尹綻開笑顏。
  幸虧宣臨不曾為了夸耀財富而在郊區建一幢雕梁畫棟的豪門宅院,否則,眼前美景豈不被破坏得蕩然無存?
  屋里几名仆婦、仆佣已認出馬蹄聲,紛紛出來迎接。
  “貝勒爺、少福晉吉祥!”
  熏尹有些惊訝。“他們一早就赶過來了嗎?”
  她還以為這次不會有仆役陪侍在側,真的要自己洗手做羹湯了,而她做的羹湯究竟能不能喝,可就不得而知了。
  宣臨笑笑。“他們原本就是照料這屋子的人,就住在附近。”
  “貝勒爺、少福晉,奴才們這就去准備午膳。”
  “不,別忙,咱們在路上吃過了。”熏尹慌忙阻止。
  她可不想一來就亂了他們的生活步調。
  “去忙你們的吧!我帶著少福晉到處走走。”宣臨將馬儿交給一名仆佣,就起熏尹的手,微笑道:“走吧!”
  熏尹几乎被宣臨的笑容迷得暈頭轉向。
  啊!他們還要一起生活好久好久,不赶快适應可怎么成?不過,真要練就對宣臨的魅力麻木不仁的功夫,那非得十年、八年,直到定力已臻上乘才行。
  宣臨不急著帶她進屋,反倒很有興致的沿著屋外繞行。
  “這是馬房。”
  馬房中只有兩匹馬,一匹雪白牝馬,一匹是腿力、耐力俱佳的蒙古种花馬。當然,如果把宣臨巨大的黑色坐騎牽進來,就有三匹馬了。
  宣臨指著蒙古花馬道:“這匹馬是為了方便入城采買民生用品所豢養的,跑山路、拉運木板、牧草都沒問題。”
  “有名字嗎?”熏尹覺得興味盎然。
  宣臨難得地思考了一下。“好象沒有,你為它取個名字吧!”
  “好,那我叫它‘勇士’!”熏尹立刻輕快地与花馬儿打招呼,“嗨,勇士!”
  宣臨一笑,指向另一匹雪白牝馬道:“它叫雪玲瓏,是為你准備的──有備無患,如果你會騎馬,我們可以沿著小徑到山上溜溜。”
  “你現在知道我會騎馬,那這匹馬就不算白白浪費了,可如果我不會騎,你打算怎么辦?”她逗著牝馬,忙著培養感情之余,還不忘發問。
  “怎么辦?”宣臨的回答也很簡單,“宰了果腹啊!”
  “啊?!”熏尹被嚇了一跳。“騙人!”
  宣臨邪气一笑。“對,騙你的。如果你不會騎馬,我就逼你練會為止,總不能讓這匹馬閒置在此耗費糧食。”
  熏尹白了他一眼,什么論調啊!
  离開馬房,宣臨帶她從側門進屋走到盡頭。
  屋子盡頭是一片波光瀲灩,熏尹訝异的問:“是湖?”
  宣臨搖搖頭,拉著她的手触摸清澈的水。
  “是溫熱的!”熏尹贊歎道。“是溫泉啊?”
  難怪山間一片云磊繚繞,原來那不是云也不是霧,而是地熱。
  她從來就沒見過溫泉,而宣臨卻帶她來親手触摸、親自体驗。
  “听說泡溫泉有益健康。”他淡淡地道。
  熏尹陡然明白他的意思,甜甜的滋味立即彌漫了整個心頭。
  她倚著他的肩,輕語:“謝謝你,宣臨。”
  他的用心讓她感動,他讓她感受到自己有多么受寵。
  宣臨凝視著她的笑顏,心中盈滿复雜的情緒。
  如果有一天,熏尹發現了他的欺騙,她是否還會對他展露出這般的笑顏?到了那一天,她是否還會記得他她所付出的一切?
  “宣臨?”為什么他的眉宇鎖著憂郁?看得她好心疼。
  宣臨只是淡浮上笑,拉著她站起來走回屋里。
  “從溫泉池出來就是我們的寢居。”
  露天的溫泉池与臥房相連,所以,若想要泡溫泉,隨時都很方便。
  寢居里沒有浮夸的擺設,樣式簡單而木質講究的床、桌、椅,加上手工制作的絲被、刺紡桌巾、帘幔,透露出雅致不俗的品味。
  宣臨從她的身后抱住她,与她臉貼著臉親昵的相依著。
  “今睌,我要讓你成為我的人,我名副其實的少福晉。”他在她耳畔輕語。
  熏尹聞言漲紅了俏顏,什么也沒說地覆上他環抱著她腰間的大手。
  那是她深情的響應,全心的默許。

         ※        ※        ※

  睌膳是負責看管楓林館的仆婦們一同烹煮的,不似王府中的大廚,向來以名貴菜肴、精致妝點的配菜,加上价值不菲的瑤盤、玉碗取胜,九了,對于那些空有外表的一道道宮廷大菜也就膩了。
  而楓林館的菜色是尋常百姓家的家常菜,因為楓林館位后郊區,靠山吃山,桌上的菜色有青葸翠綠的野菜、松茸、蘑菇,加上一只烘烤得表皮金黃、香气四溢的小土雞,每道菜都盛在朴實的手捏陶盤上,看起來古朴且別有一种美感。
  最特別的一道菜是餐后甜點──楓糖松糕与熏衣草茶。
  熏衣草茶不曾在北安王府,或是定浚王府她都喝過,可她十分惊訝在別館都有人專程送達;她知道,那是宣臨体貼她的心意。
  蒸尹從小嘗遍了各式甜點,從民間常見的鳳眼糕、綠豆糕……到大內皇宮的甜棗糕、翡翠茉莉榚、玫瑰酥片……等皆嘗試過,楓糖松糕也因為南北口味不同而嘗過好几回,可就沒有這儿的楓糖松糕這么柔軟、入口即化。
  熏尹一連吃了三塊,她的好胃口惹得宣臨一笑。
  “喜歡吃楓糖松糕?”
  熏尹點點頭,笑道:“這儿的楓糖松糕和我在別處吃的不一樣,特別松軟香甜。”
  “因味這松糕的主要原料──楓糖,是他們自個儿提煉的。”
  “真的?”熏尹佩服的看向一旁打扮朴素,但是始終帶著笑容的仆婦。
  “少福晉,咱們楓林館附近有許多楓樹,到了初春時節就可以采取楓汁。”
  熏尹興致勃勃的問:“楓汁就是楓糖漿?”
  “不,楓汁無色無味,稀稀的像水似的,必須經過多次提煉煮沸,最后才會成為赤棕色的楓糖漿;咱們絕不偷工減料,火候足、作料實在,少福晉才會覺得咱們這儿的楓糖好吃。”此時,仆婦的臉上有著單純的得意与喜悅。
  熏尹還想再問什么,突然門外傳來一聲悅耳,并頗富興味的爽朗聲音。
  “喲!瞧瞧這楓林館,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熱鬧了?我也來參一腳成不成?”
  笑語方歇,說話者也不請而入的走進屋里來。
  那是一個貌若冠玉的年輕男子,器宇軒昂且貴气逼人,一望即知是個富家公子。
  這個男子顯然是這儿的常客,仆婦們紛紛含笑向他問安。
  “瑾彧貝勒。”
  “給我端杯茶來好嗎?”他漂亮黑眸朝著熏尹的方向一掃,笑容可掬的說:“就來一杯熏衣草茶。”
  “是!”仆婦應答后,便轉身离去了。
  這個被稱為“瑾彧貝勒”的男子,自動自發的拉了張椅子坐下,直沖著睜大眼看著他的熏尹笑。
  “熏尹格格,不介意我吃塊楓糖松糕吧?”
  “呃……請便。”
  熏尹疑惑地看著他,思忖:她認識他嗎?為什么她一點印象也沒有?
  “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的手正要伸出去,宣臨便劈手奪過整盤糕點,讓瑾彧當場扑了個空。
  “哎呀!少福晉都准許我吃了,怎么你宣臨貝勒還死巴著不放?”瑾彧沒好气的歎道。
  宣臨一臉陰沉。“瑾彧,誰准你來楓林館?”
  瑾彧笑意不變。“想來便來了。”他看著熏尹,問宣臨道:“不介紹我們認識?”
  “啊……”熏尹這才回過神來,正要起身自我介紹,宣臨卻一把接過她,義正詞嚴地拒絕。
  “沒有必要。”
  他明明已經認識熏尹了,還想玩什么花招?
  “可是尊夫人還不認得我。”瑾彧不死心地道。
  干嘛一副要吃人的模樣?他又不會拿他的心肝寶貝怎么樣。
  “她不需要認得你。”宣臨從齒縫中迸出這几個字。
  “好、好、好,那就算了。”
  好歹這是人家的地盤,還是別太喧賓奪主得好。
  瑾彧的挑釁与宣臨的慍怒是個有趣的對比,熏尹看著這一切,臉上始終帶著興味盎然的笑意。
  這就是男人的友情?怎么這么好玩?
  打從瑾彧坐下來,一雙賊溜溜的雙眼就沒有离開過熏尹,宣臨狠狠的送了一記殺人般的冷冽眼光給他,不想惹禍上身的瑾彧只好收回目光,看向別處。
  宣臨低下頭,在熏尹耳邊輕語:“進房去。”
  熏尹點點頭,不想因為自己的存在而破坏兩個男人間的友情。她盈盈起身作揖,進房去了。
  “啊……就這么走了?”瑾彧惋惜的站在門邊,看著熏尹离去的身影。
  宣臨真是小气,他只不過是多看兩眼而已嘛!就急著把心愛的女人藏起來。
  “看夠了沒?”宣臨一臉山雨欲來的陰沉。“看夠了就回來坐好!”
  瑾彧心有未甘的回位子坐好,調侃道:“原來她就是你的‘宜爾哈姑娘’啊!果真美麗絕倫。”
  認識宣臨這么多年,也一直知道他心中唯一存在的女人就只有熏尹格格,不過,見到熏尹格格本人,這還是頭一遭。
  “宣臨,她真的對著你唱‘我要嫁給最英勇的獵人,做一個薩哈達的新娘’啊?”瑾彧興致勃勃地問。
  宣臨的運气怎么這么好?為什么十年前就沒有漂亮小格格對他唱“宜爾哈姑娘”?真是不公平!
  瑾彧才問完,一碟子的楓糖松糕就迎面而來。
  幸虧他眼明手快的接住,不然豈不暴殄天物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瑾彧?”宣臨下巴繃緊,瀕臨發火的邊緣。
  “噯,噯,別火。我只是不敢相信──你當真把她從宣豫的手上搶過來了而已。”
  他是宣臨,有“淑勒”、“昆都倫”之稱的宣臨耶!他居然會做出強搶人妻的舉動,而且,這個“人”還不是普通人,是大少爺他的親手足啊!
  听見“宣豫”兩字,宣臨藍色的眼眸倏地變得深沉。
  “北京城里有沒有什么消息?”
  “北安王府、定浚王府被搞得天翻地覆,已經這么多日了,仍舊一點消息也沒有。”
  誰也不會想到弄得兩府人仰馬翻的小格格,其實就安穩的躲在人人皆避之不見的宣臨貝勒怀里,而且還成了他的少福晉。
  “宣豫呢?”
  “他找得快瘋了!”瑾彧歎口气,“他還上我那儿借了許多次人手。唉!宣臨,說真格的,宣豫對你的‘宜爾哈姑娘’可也用情至深哪!”
  宣臨沉默不語。
  瑾彧又道:“你窩藏著熏尹格格,是打算藏多久?一年、兩年,還是五年、十年?不管多久,她都是你的弟媳,這是怎么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她不是宣豫的,是我的!”宣臨瞪著瑾彧,一字一字地道:“早在她還沒有出生前就是我的,在我十四歲那一年,是她親口將自己許給我!這才是事實!我要窩藏她不只十年、不只二十年,而是一輩子!要論先來后到,宣豫還不夠格呢!”
  “她將自己許給你是十年前的事,你怎么知道這十年之間,她不會愛上別人?你自己說,她有沒有說過她愛宣豫?”
  宣臨無法回答,因為熏尹确實說過。
  “我不能背叛宣豫,我愛他!”
  熏尹的話猶在耳邊,那一直是扎在他心上的痛楚。
  瑾彧一改談笑風生的閒适模樣,咄咄逼人的說:“如果她不愛宣豫,怎么會心甘情愿的嫁給他?宣臨,她愛宣豫啊!你在她喝的熏衣草茶中加入忘魂散,讓她忘記宣豫而愛上你,你這么做根本就無視于她的心,你只是自私的在成全自己!”
  宣臨冷冷一笑,“是自私,是在成全自己又如何?”
  “宣臨!”他為什么就是執迷不悟?
  “愛怎么說隨你的便,我不管別人怎么看待我,我就是要她在我身邊!”
  “你……”唉!真會被他給气死!宣臨這家伙怎么那么固執?講都講不听!
  “瑾彧。”
  “什么?!”他沒好气的響應。
  “你有沒有被人全盤否定過?”宣臨平靜的問。
  “什么?”他有听沒有懂。
  宣臨扯出一個沒有笑意的笑容,徑自繼續道:“不,你沒有,你從小就是天之驕子,要風得風,從沒有人違逆過你。”
  “講這些做什么?”瑾彧不解的蹙起眉。
  “這就是你与我不同之處。你在最优渥的環境中成長,所以,你從來就不知道什么是孤獨、什么是寂寞、什么是含冤莫白卻無人過問的痛!”
  “宣臨……”他歎息的搖搖頭。
  “當我什么都沒有、人人當我是瘟疫,避之唯恐不及的時候,有一個人不懼怕我身上不祥之說走進我的生命,那种感覺……”宣臨盯著瓷杯中漂浮著的熏衣草花瓣,道:“她的存在對我而言是光,也是夢。我不惜一切也要抓住這個夢!瑾彧,你能明白嗎?”
  瑾彧不再說話了。
  他或許無法体會那种痛,但是他明白熏尹在他心中的地位……她的存在對他而言不只是個夢,還有更甚于他自己的生命的愛。
  窗外,天色漸暗,飄落一片片皚皚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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