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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雨鳳雨鵑又繼續找工作。奔波了一整天,依舊毫無進展。
  黃昏時分,兩人拖著疲倦的腳步,來到一家很气派的餐館面前。兩人抬頭一看,店面非常体面,雖然不是吃飯時間,已有客人陸續入內。餐館大門上面,挂著一個招牌,上面寫著“待月樓”三個大字,招牌是金字雕刻,在落日的光芒下閃閃發光。
  姐妹倆彼此互看。雨鵑說:
  “這家餐館好气派,這個時間,已經有客人出出入入了,生意一定挺好!”
  “看樣子很正派,和那個什么院不一樣。”雨鳳說。
  “說不定他們會要用人端茶上菜!”
  “你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好不好?一看就知道不一樣嘛!”
  “說不定他們會要廚子!”
  “說不定他們需要人洗洗碗,掃掃地……”
  雨鵑就一挺背脊,往前邁步:
  “進去問問看!”
  雨鳳急忙伸手拉住她:
  “我們還是繞到后門去問吧!別妨礙人家做生意……”
  姐妹兩個就繞道,來到待月樓的后門,看見后門半闔半開,里面隱隱有笑語傳出。雨鵑就鼓勇上前,她伸出手去,正要打門,孰料那門竟“豁啦”一聲開了,接著,一盆污水“嘩”的潑過來,正好潑了她一頭一臉。
  雨鵑大惊,一面退后,一面又急又气的開口大罵:
  “神經病!你眼睛瞎了?潑水也不看看有沒有人在外面?”
  門內,一個長得相當美麗的中年女子,帶著几分慵懶,几分嬌媚,一扭腰走了出來。眼光對姐妹兩個一瞟,就拉開嗓門,指手畫腳的搶白起來:
  “哎喲,這桐城上上下下,大街小巷几十條,你那一條不好去,要到咱們家的巷子里來站著?你看這左左右右,前前后后,街坊鄰居一大堆,你那一家的門口不好站,要到我家門口來站著?給潑了一身水,也是你自找的,罵什么人?”
  雨鵑气得臉色都綠了,雨鳳慌忙掏出小手絹,給她胡亂的擦著說:
  “算了,雨鵑,咱們走吧!別跟人家吵架了,小五還在醫院里等我們呢!”
  自從寄傲山庄燒毀,鳴遠去世,兩姐妹找工作又處處碰壁,雨鵑早已積壓了一肚子的痛楚。這時,所有的痛楚,像是被引燃的炸彈,突然爆炸,無法控制了。她指著那個女子,怒罵出聲:
  “你莫名其妙!你知不知道這是公共地方,門口是給人站的,不是水溝,不是河,不是給你倒水的!你今天住的,是房子,不是船!這是桐城,不是蘇州,你要倒水就是不可以往門外倒!”
  女子一听,惊愕得挑高了眉毛:
  “喲!罵起人來還挺順溜的嘛!”就對雨鵑腰一扭,下巴一抬,不慌不忙,不疾不徐的說:“我已經倒了,你要怎樣?這唱本里不是有這樣一句嗎?嫁出門的女儿,像潑出門的水……可見,水嗎,就是給人“潑出門”的,要不然,怎么老早就有這种詞儿呢!”
  “你……”雨鵑气得發抖,身子往前沖,恨不得跟她去打架。
  雨鳳拚命拉住她,心灰意冷的喊:
  “算了算了,不要計較了,我們的麻煩還不夠多嗎?已經家破人亡了,你還有心情跟人吵架!”雨鵑跺著腳,气呼呼的大嚷:
  “人要倒起楣來,喝水會嗆死,睡覺會悶死,走路會摔死,住在家里會燒死,敲個門都會被淹死!”
  雨鳳不想再停留,死命拉著雨鵑走。雨鵑一面被拖走,嘴里還在說:
  “怎么那么倒楣?怎么可能那么倒楣……簡直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身后,忽然響起那個女子清脆的聲音:
  “喂!你們兩個!給我回來,回來!”
  雨鵑霍的一回身,气沖沖的喊:
  “你到底要怎樣?水也給你潑了,人也給你罵了,我們也自認倒楣走人了……你還要怎樣?”
  那個女子笑了,有一股嫵媚的風韻。
  “哈!火气可真不小!我只是想問問,你們為什么要敲我的門?為什么說家破人亡?再有呢,水是我潑的,衣裳沒給你弄乾,我還有點儿不安心呢!回來,我找件衣裳給你換換,你有什么事,也跟我說說!”
  雨鵑和雨鳳相對一怔,雨鳳急忙抬頭,眼里綻出希望的光芒,把所有的驕傲都摒諸腦后,急切的說:
  “這位大姐,我們是想找個工作,不論什么事,我們都愿意干!燒火、煮飯、洗衣、端茶、送水……什么什么都可以……”
  女子眼光銳利的打量兩人。
  “原來你們想找工作,這么凶,誰敢給你們工作?”
  雨鵑臉色一僵,拉著雨鳳就走。
  “別理她了!”
  “回來!”女子又喊,清脆有力。
  兩姐妹再度站住。
  “你們會唱歌嗎?”
  雨鳳滿臉光彩,拚命點頭:
  “唱歌?會會會!我們會唱歌!”
  女子再上上下下的看二人:
  “如果你們說的是真話呢,你們就敲對門了!”她一轉身往里走,一面揚著聲音喊:“珍珠!月娥!都來幫忙……”
  就有兩個丫頭大聲應著:
  “是!金大姐!”
  姐妹倆不大相信的站著,以為自己听錯了,站在那儿發楞。女子回頭嚷:
  “還發什么呆?還不赶快進來!”
  姐妹倆這才如大夢初醒般,慌忙跟著向內走。
  雨鳳、雨鵑的轉机就這樣開始了。她們終于遇到了她們生命里的貴人,金銀花。金銀花是“待月樓”的女老板,見過世面,徑過風霜,混過江湖。在桐城,名气不小,達官貴人,几乎都要賣她的帳,因為,在她背后,還有一個有權有勢的人在撐腰,那個人,是擁有大風煤礦的鄭老板。這家待月樓,表面是金銀花的,實際是鄭老板的。是桐城最有規模的餐館。可以吃飯,可以看戲,還可以賭錢。一年到頭,生意鼎盛,是“城北”的“活動中心”。在“桐城”,有兩大勢力,一個是城南的展家,一個就是城北的鄭家。
  雨鳳、雨鵑兩姐妹,對于“桐城”的情形,一無所知。她們熟悉的地方,只有溪口和寄傲山庄。她們并不知道,她們歪打正著,進入了“城北”的活動中心。
  金銀花用了半盞茶的時間,就听完了姐妹倆的故事。展家!那展家的孽,越造越多了。她不動聲色,把姐妹倆帶進后台的一閒化妝間,“呼”的一聲,掀開門帘,領先走了進去。雨鳳、雨鵑跟了進來,珍珠、月娥也跟在后面。
  “你們姐妹的故事呢,我也知道一個大概了!有句話先說明白,你們的遭遇雖然可怜,但我可不開救濟院!你們有本領干活,我就把你們姐妹留下,沒有本領干活,就馬上离開待月樓!我不缺燒飯洗碗上菜跑堂的,就缺兩個可以表演,唱曲儿,幫我吸引客人的人!”
  雨鳳、雨鵑不斷對看,有些緊張,有些惶恐。
  “這位大姐……”
  金銀花一回頭:
  “我的名字不叫“這位大姐”,我是“金銀花”!年輕的時候,也登過台,唱過花旦!這待月樓呢,是我開的,大家都叫我金銀花,或是金大姐,你們,就叫我金大姐吧!”
  雨鳳立刻順從的喊:
  “是!金大姐!”
  金銀花走向一排挂著的戲裝,解釋說:
  “本來我們有個小小的戲班子,上個月解散了。這儿還有現成的衣裳,你們馬上選兩套換上!珍珠,月娥,幫她們兩個打扮打扮,胭脂水粉這儿都有……”指著化妝桌上的瓶瓶罐罐:“我給你們兩個小時來准備,時辰到了,你們兩個就給我出場表演!”拿起桌上一個座鐘,往兩人面前一放。“現在是五點半,七點半出場!”
  雨鵑一惊,睜大了眼睛:
  “你是說今晚?兩個小時以后要出去表演?”
  金銀花銳利的看向雨鵑:
  “怎么?不行嗎?你做不到嗎?如果做不到,趁早告訴我,別浪費了我的胭脂花粉!”就打鼻子里哼了一聲:“哼!我還以為你們真是“虎落平陽”呢!看樣子,也不過是小犬兩只罷了!”
  雨鵑被刺激了,一挺背脊,大聲說:
  “行!給我們兩小時,我們會准時出去表演!”
  雨鳳頓時心慌意亂起來,毫無把握,著急的喊:
  “雨鵑……”
  雨鵑抬頭看她,眼神堅定,聲音有力:
  “想想在醫院的小五,想想沒吃沒穿的小三小四,你就什么都做得到了!”
  金銀花挑挑眉毛:
  “好!就看你們的了!我還要去忙呢……”轉身喊:“龔師傅!帶著你的胡琴進來吧!”
  就有一個五十余歲的老者,抱著胡琴走來。金銀花對龔師傅交代說:
  “馬上跟這兩個姑娘練練!看她們要唱什么,你就給拉什么!”
  “是!”龔師傅恭敬的回答。
  金銀花往門口走,走到門口,又倏然回頭,盯著雨鳳雨鵑說:
  “你們唱得好,別說妹妹的醫藥費有了著落,我還可以撥兩間屋子給你們兄弟姐妹住!唱得不好呢……我就不客气了!再有,我們這儿是喝酒吃飯的地方,你們別給我唱什么“滿江紅”“浪淘沙”的!大家是來找樂子的,懂了嗎?”
  雨鳳咽了一口气,睜大眼睛,拚命點頭。
  金銀花一掀門帘,走了。
  珍珠、月娥已經急急忙忙的打了兩盆水來。催促著:
  “怏來洗個臉,打扮打扮!金大姐可是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价可還的啊!”
  龔師傅拉張椅子坐下,胡琴聲“咿咿呀呀”的響起。龔師傅看著兩人:
  “兩位姑娘,你們要唱什么?”
  表演?要上台表演?這一生,連“表演”都沒看過,是什么都弄不清楚,怎么表演?而且,連練習的時間都沒有,怎么表演?雨鳳急得冷汗直冒,臉色發青,說:
  “我快要昏倒了!”
  雨鵑一把握住她的雙臂,用力的搖了搖,兩眼發光的,有力的說:
  “你听到了嗎?有醫藥費,還有地方住!快打起精神來,我們做得到的!”
  “但是,我們唱什么?“問燕儿”、“問云儿”嗎?”
  兩鵑想了想,眼睛一亮:
  “有了!你記得爹有一次,把南方的小曲儿教給娘唱,逗得我們全体笑翻了,記得嗎?我們還跟著學了一陣,我記得有個曲子叫“對花”!”
  這天晚上,待月樓的生意很好,賓客滿堂。
  這是一座兩層樓的建筑,樓上有雅座,樓下是敞開的大廳。大廳前面有個小小的戲台。戲台之外,就是一桌桌的酒席。
  這正是賓客最多的時候,高朋滿座,笑語喧嘩,觥籌交錯,十分熱鬧。有的人在喝酒,也有一兩桌在擲骰子,推牌九。
  珍珠、月娥穿梭在客人中,倒茶倒水,上菜上酒。
  小范是待月樓的跑堂,大約十八、九歲,被叫過來又叫過去,忙碌的應付著點菜的客人們。
  金銀花穿著艷麗的服裝,像花蝴蝶一般周旋在每一桌客人之間。
  台前正中的一桌上,坐著鄭老板。這一桌永遠為鄭老板保留,他來,是他專有,他不來就空著。他是個身材頎長,長得相當体面的中年人。有深邃的眼睛,和讓人永遠看不透的深沈。這時,他正和他的几個好友在推牌九,賭得熱和。
  龔師傅不受注意的走到台上一隅,開始拉琴。
  沒有人注意這琴聲,客人們自顧自的聊天,喝酒,猜拳,賭錢。
  忽然,從后台響起一聲高亢悅耳的歌聲,壓住了整個大廳的嘈雜。一個女聲,清脆嘹亮的唱著:
  “喂……”聲音拉得很長,綿綿裊裊,余音不斷,繞室回響:“叫一聲哥哥喂……叫一聲郎喂……”
  所有的客人都楞住了,大家不約而同的安靜下來,看著台上。
  金銀花不禁一怔,這比她預期的效果高太多了,她身不由己,在鄭老板的身邊坐下,凝神觀看。鄭老板听到這樣的歌聲,完全被吸引住了,停止賭錢,眼睛也瞪著台上。他的客人們也都惊訝的張大了眼睛。
  小范正寫菜單,竟然忘了寫下去,訝然回頭看台上。
  隨著歌聲,雨鵑出場了。她穿著大古裝,扮成了一個翩翩美少年,手持摺扇,顧盼生輝。一面出場,一面唱:
  “叫一聲妹妹喂……叫一聲姑娘喂……”
  雨鳳跟著出場,也是古裝扮相,扮成一個嬌媚女子。柳腰款擺,蓮步輕搖,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半帶羞澀半帶嬌。
  兩個姐妹這一男一女的扮相,出色极了,立刻引起滿座的惊歎。
  姐妹倆就一人一句的唱了起來:
  “郎對花,妹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丟下了种子……”雨鳳唱。
  “發了一棵芽……”雨鵑對台下掃了一眼。
  台下立刻爆出如雷的掌聲。
  “什么果子什么葉?”雨鳳唱。
  “紅果子綠葉……”雨鵑唱。
  “開的是什么花?”雨鳳唱。
  “開的是小白花……”兩鵑唱。
  “結的是什么果呀?”雨鳳唱。
  “結的是黑色果呀……”雨鵑唱。
  “磨的是什么粉?”雨鳳唱。
  “磨出白色的粉!”雨鵑唱。
  “磨出那白的粉呀……”雨鳳唱。
  “給我妹妹搽!給我妹妹搽!”雨鵑唱。
  下面是“過門”,雨鳳做嬌羞不依狀,用袖子遮著臉滿場跑。雨鵑一副情意綿綿的樣子,滿場追雨鳳。
  客人們再度響起如雷的掌聲,并紛紛站起來叫好。
  鄭老板駑訝极了,回頭看金銀花:
  “你從那里找來這樣一對美人?又唱得這么好!你太有本領了!事先也沒告訴我一聲,要給我一個意外嗎?”
  金銀花又惊又喜,不禁眉開眼笑:
  “不瞞你,這對我來說,也是個大大的意外呢!就是要我打著燈籠,全桐城找,我也不見得會把這一對姐妹給找出來!今天她們會來我這里唱歌,完全是展夜梟的杰作!是他給咱們送了一份禮!”
  “展家?這事怎么跟展家有關系?”鄭老板惊奇的問。
  “嘩!我看,我們桐城,要找跟展家沒關系的,就只有你鄭老板的“大風煤礦”,和我這個“待月樓”了!”金銀花說。
  過門完畢,雨鳳、雨鵑繼續唱了起來。
           ※        ※         ※
  “郎對花,妹對花,一對對到小橋下,只見前面來個人……”
  “前面來的什么人?”
  “前面來的是長人!”
  “又見后面來個人……”
  “后面來的什么人?”
  “后面來的是矮人!”
  “左邊又來一個人!”
  “左邊來的什么人?”
  “來個扭扭捏捏,一步一蹭的大嬸嬸……”
  “哦,大嬸是什么人?”
  “不知她是什么人?”
  雨鵑兩眼啾著雨鳳,眼波流轉,風情万种,唱著:
  “妹妹喂……她是我倆的媒人……要給我倆說婚配,選個日子配成對!呀得呀得儿喂,得儿喂,得儿喂……”
  雨鳳一羞,用袖子把臉一遮,奔進后台去了。
  雨鵑在一片哄然叫好聲中,也奔進去了。
  客人們瘋狂的、忘形的鼓著掌。
  金銀花听著這滿堂彩,看著興奮的人群,笑得心花怒放。
  奔進后台的兩鳳和雨鵑,手拉著手,彼此看著彼此。听著身后如雷的掌聲和叫好聲,她們惊喜著,兩人的眼睛里,都閃耀著光華。她們知道,這掌聲代表的是;住的地方有了,小五的醫藥費有了!
  當天晚上,金銀花就撥了兩間房子給蕭家姐弟住。房子很破舊,可喜的是還乾淨,房子在一個四合院里,這儿等于是待月樓的員工宿舍。小范、珍珠、月娥都住在同一個院子里,彼此也有個照應。房間是兩間相連,外面一個大間,里面一個小間,中間有門可通。雨鳳和雨鵑站在房間里,惊喜莫名。金銀花看著姐妹倆,說:
  “那么,就這么說走了,每天晚上給我唱兩場,如果生意好,客人不敬,就唱三場!白天都空給你們,讓你們去醫院照顧妹妹,可是,不要每天晚上就唱那兩首,找時間練唱,是你們自己的事!”
  雨鵑急忙說:
  “我們會好多曲子,必要的時候,自己還可以編,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金銀花似笑非笑的啾著雨鵑:
  “現在,不罵我是神經病,潑了你一身水了?”
  雨鵑嫣然一笑:
  “謝謝你潑水,如果潑水就有生机,多潑几次,我心甘情愿!”
           ※        ※         ※
  金銀花噗哧一聲笑了。
  蕭家的五個兄弟姐妹,終于有了落腳的地方。
  云飛回家轉眼就半個月了,每天忙來忙去,要應酬祖望的客人,要陪伴寂寞的夢嫻,又被
  望拉著去“了解”展家的事業,逼著問他到底要管那一樣?所有的親朋,知道云飛回來了,爭著前來示好,筵席不斷。他簡直沒有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在記憶深處,有個人影一直反覆出現,腦海里經常漾起雨鳳的歌聲:“問云儿,你為何流浪?問云儿,你為何飄蕩?”好奇怪,自己名叫“云飛”,這首歌好像為他而唱。那個唱歌的女孩,大概正帶著弟妹在瀑布下享受著陽光,享受著愛吧!自從見到雨鳳那天開始,他就知道,幸福,在那五個姐弟的臉上身上,不在這榮華富貴的展家!
  這天,阿超帶來一個天大的消息:
  “我都打听清楚了,那蕭家的寄傲山庄,已經被二少爺放火燒掉了!”
  云飛大惊的看著阿超:
  “什么?放火?”
  “是!小朱已經對我招了,那天晚上,他跟著去的!蕭家被燒得一乾二淨,蕭老頭也被活活燒死了……他家有五個兄弟姐妹,個個會唱歌,大姐,就是你從河里救出來的姑娘,名字叫蕭雨鳳!”
  云飛太震惊了,根本不敢相信這是事實。抓起桌上的馬鞭,急促的說:
  “我們看看去!把你打听到的事情,全体告訴我!”
  當云飛帶著阿超,赶到寄傲山庄的時候,云翔和紀總管、天堯,正率領著工人,在清除寄傲山庄燒焦的斷壁殘垣。
  云飛和阿超快馬沖進,兩人翻身下馬。云翔看到他們來了,惊愕得一塌糊涂。云飛四面打量,看著那焦黑的斷壁殘垣,也惊愕得一塌糊涂。
  “赫!這是什么風,會把你這位大少爺,吹到我的工地上來了?”云翔怪叫著。
  云飛眼前,一再浮現著雨鳳那甜美的臉,響起小五歡呼的聲音,看到五個恩愛快樂的臉龐。而今,那洋溢著歡樂和幸福的五姐弟,不知道流落何方?他四面環視,但見滿眼焦土,一片蒼涼。心里就被一种悲憤的情緒漲滿了,他怒气沖沖的盯著云翔:
  “你的工地?你為了要奪得這塊地,放火燒了他們的房子,還燒出一條人命!現在,你在這儿蓋工厂,你就不怕陰魂不散,天网恢恢,會帶給我們全家不幸嗎?”
  云翔立刻大怒起來,暴跳著喊:
  “你這說的是什么話?這塊地老早就屬于我們展家了,什么叫“奪得”?那晚,這儿會失火,完全是個意外,我只是想用煙把蕭老頭給薰出來!誰知道會整個燒起來呢?再說,那蕭老頭會燒死,与我毫無關系……”就大叫:“天堯!你過來作證!”
  天堯走過來,說:
  “真的!本來大家都在院子里,沒有一個會受傷,可是,有個小孩跑進火里去,蕭老頭為了救那個孩子……”
  天堯的話還沒說完,云翔一個不耐煩,把他推開,气沖沖的對云飛吼:
  “我根本用不著跟你解釋,不管我有沒有放火,有沒有把人燒死,都和你這個偽君子無關!你早就對這個家棄權了,這些年來,是我在為這個家鞠躬盡瘁,奉養父母,你!你根本是個逃兵!你沒有資格跟我說話,更沒有資格過問我的事!”
  云飛沈重的呼吸著,死死的盯著他:
  “我知道,這些年你辛苦极了!這才博得一個“展夜梟”的外號!听說,你常常帶著馬隊,晚上出動,專嚇老百姓,逼得這附近所有的人家,沒有一個住得下去,因而,大家叫你們“夜梟隊”!夜梟!多光彩的封號!你知道什么是夜梟嗎?那是一种半夜出動,專吃腐尸的鳥!這就是桐城對你展二少爺的評价!就是你為爹娘爭得的榮耀!”
  云翔暴怒,喊:
  “我是不是夜梟,關你什么事?那些無知老百姓的胡說八道,只有你這种婆婆媽媽的人才在乎!我根本不在乎!”
  云飛抬頭看天堯,眼光里盛滿了沈痛:
  “天堯!你、我、云翔,還有天虹,几乎是一塊儿長大的!小時候,我們都有很多理想,我相當個作家,你想當個大夫,沒想到今天,你不當大夫也罷了,居然幫著云翔,做這些傷天害理的事!”他再抬頭看紀總管,更沈痛的:“紀叔,你也是?”
  紀總管臉色一沈,按捺著不說話。
  天堯有些老羞成怒了,也漲紅了臉:
  “你不能這么說,我們從沒有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別人欠了債,我們當然要他還錢,要不然,你家里開什么錢庄?”
  “對!”云翔大聲接口:“你以為你吃的奶水就比較乾淨了嗎?你也是被展家錢庄養大的!別在這儿唱高調,故作清高了!簡直惡心!”
  云飛气得臉色發青:
  “我看,你們是徹底沒救了!”他突然走到工人前面,大喊:“停止!大家停止!不要再弄了!”
  工人們愕然的停下來。
  云翔追過來,又惊又怒的喊:
  “你干嘛?”
  云飛對工人們揮手,嚷著:
  “統統散掉!統統回家去!我是展云飛!你們大家看清楚了,我說的,這里目前不需要整理,听到沒有?”
  工人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么做。
           ※        ※         ※
  云翔這一下,气得面紅耳赤,走過去對云飛重重的一推。
  “你有什么資格在這儿發號施令?”也對工人們揮手:“別听他的,快做工!”
  “不許做!”云飛喊。
  “快做!快做!”云翔喊。
  工人們更加沒有主張了。
  “紀叔!”云飛喊了一聲。
  “是!”紀總管應著。
  “我爹有沒有交代你,展家的事業中,只要我喜歡,就交給我管?”
  “是,是……有的,有的!”紀總管不能不點頭。
  云飛傲然的一仰頭:
  “那么,你回去告訴他,我要了這塊地!我今天就會跟他親自說!所以,你管一管這些工人,誰再敢碰這儿的一磚一瓦,就是和我過不去!也就是紀叔您督導不周了。”
  “是,是,是。”紀總管喃喃的說。
  云翔一把抓住了云飛的衣服。大叫:
  “你說過,你不是來和我爭財產,搶地盤的!你說過,你不在乎展家的万貫家財,你根本不屑于和我爭……那是那是……四月五日,早上几點?”他气得頭腦不清。“大家吃早飯的時候,你親口說的……”
  “那些話嗎?口說無憑,算我沒說過!”
  “你混蛋!你無賴!”云翔气得快發瘋了,大吼。
  “這一招可是跟你學的!”云飛說。
  云翔忍無可忍,一拳就對他揮去。云飛一閃身躲過。云翔的第二拳又揮了過來。阿超及時飛躍過來,輕輕松松的接住了云翔的拳頭。抬頭笑看他:
  “我勸二少爺,最好不要跟大少爺動手,不管是誰挂了彩,回去見著老爺,都不好交代!”
  紀總管連忙應著:
  “阿超說的是!云翔,有話好說,千万別動手!”
  云翔憤憤的抽回了手,對阿超咬牙切齒的大罵:
  “我忘了,云飛身邊還有你這個狗腿子!”又對云飛怒喊:“你連打個架,都要旁人幫你出手嗎?”再掉頭對紀總管怒吼:“你除了說“是是是”,還會不會說別的?”
  云翔這一吼,把紀總管、阿超、天堯全都得罪了。天堯對云翔一皺眉頭:
  “我爹好歹是你的岳父,你客气一點!”
  “岳父?我看他自從云飛回來,心里就只有云飛,沒有我了!說不定已經后悔這門親事了……”
  紀總管的眼神充滿了慍怒,臉色陰沈,不理云翔,對工人們揮手說:
  “大家听到大少爺的吩咐了?統統回去!今天不要做了,等到要做的時候,我再通知你們!”
  工人們應著,大家收拾工具散去。
  云翔惊看紀總管,憤憤的嚷:
  “你真的幫著他?”
  “我沒有幫著誰!”紀總管聲音里帶著隱忍,帶著滄桑,帶著無奈:“我是展家的總管!三十年來,我听老爺差遣!現在,還是听老爺差遣!我根本沒有立場說幫誰或不幫誰!既然這塊地現在有爭執,我回去問過老爺再說!”
  紀總管說完,回身就走。天堯瞪了云翔一眼,也跟著离去。
  云翔怔了怔,對云飛匆匆的揮了揮拳頭,恨恨的說:
  “好!我們走著瞧!”
  說完,也追著紀總管和天堯而去。
  阿超看著三人的背影,回頭問云飛:
  “我們是不是應該赶回家,搶在二少爺前面,去跟老爺談談?”
  云飛搖搖頭:
  “讓他去吧!除非我能找到蕭家的五個子女,否則,我要這塊地做什么?”他一彎腰,從地上抬起“寄傲山庄”的橫匾,看了看:“好字!應該是個怀才不遇的贊書人吧!”
  云飛走入廢墟,四面觀望,不胜愴惻,忽然看到廢墟中有一樣東西,再患彎腰拾起,是那個已經燒掉一半的小兔儿,眼前不禁浮起小五歡呼“小兔儿!”破涕為笑的模樣。
  “唉!”他長歎一聲,抬頭看阿超:“你不是說這附近還有一家姓杜的老夫妻嗎?我們問問去!我發誓,要找到這五個兄弟姐妹!”
  云飛很快的找到了杜爺爺和杜奶奶,也知道了寄傲山庄燒毀之后的情形。沒有耽擱,他們回到桐城,直奔“圣心醫院”,就在那間像“難民營”一樣的大病房里,看到了小三、小四和小五。
  小五坐在病床上,手腕和額頭都包著紗布,但是,已經恢复了精神。小三和小四,圍著病床,跟她說東說西,指手畫腳,逗她高興。
  云飛和阿超快步來到病床前。云飛看著三個孩子,不胜愴惻。
  “小三,小四,小五,還記得我嗎?”云飛問。
  小五眼睛一亮,高興的大喊:
  “大哥!會游泳的大哥!”
  “我記得,當然記得!”小三跟著喊。
  小四好興奮:
  “你們怎么知道我們在這儿?”
           ※        ※         ※
  “好不容易!找了好久……”云飛凝視著三個孩子:“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了!”
  小三立即伸手,把云飛的衣袖一拉,云飛偏過頭去,小三在他耳邊飛快的說:
  “小五還不知道爹已經……那個了,不要說出來!”
  云飛怔了怔,心里一慘。四面看看:
  “你們的兩個姐姐呢?怎么沒看見?”
  小三和小四就异口同聲的說:
  “在待月樓!”
  待月樓又是賓客盈門,觥籌交錯的時候。
  云飛和阿超擠了進來,小范一邊帶位,一邊說:
  “兩位先生這邊坐,對不起,只有旁邊這個小桌子了,請湊合湊合!這几天生意實在太好了。”
  云飛和阿超在一個角落上坐下。
  “兩位要喝點酒嗎?”
  云飛看著一屋子的笑語喧嘩,好奇的問:
  “你們生意一直這么好嗎?”
  “都虧蕭家姐妹……”小范笑著,打量云飛和阿超:“二位好像是第一次來待月樓,是不是也听說了,來看看熱鬧的?”忍不住就由衷的贊美:“她們真的不簡單,真的好,值得二位來一趟……”
  云飛來不及回答,金銀花遠遠的拉長聲音喊:
  “小范!給你薪水不是讓你來聊天的!赶快過來招呼周先生!”
  小范急忙把菜單往阿超手里一塞。
  “兩位先研究一下要吃什么,我去去就來!”就急匆匆的走了。
  阿超惊愕的看云飛:
  “這是怎么回事?好像全桐城的人,都擠到這待月樓里來了!”
  云飛看看那座無虛席的大廳,也是一臉的惊奇。
  龔師傅拎著他的胡琴出場了,他這一出場,客人已經報以熱烈的掌聲。龔師傅走到台前,對客人一鞠躬,大家再度鼓掌。龔師傅坐定,開始拉琴。早有另外數人,彈著樂器,組成一個小樂隊。這种排場,云飛和阿超都見所末見,更是惊奇。
  喝酒作樂賭錢的客人們都安靜下來。談天的停止談天,賭錢的停止賭錢。
  按著,雨鳳那熟悉的嗓音,就甜甜的響了起來,唱著:
  “當家的哥哥等候我,梳個頭,洗個臉,梳頭洗臉看花燈……”
  兩鳳一邊唱著,一邊從后台奔出,她穿著紅色的繡花短衣,蔥花綠的褲子,纖腰一握。頭上環佩叮當,臉上薄施脂粉,眼一抬,秋波乍轉,簡只是艷惊四座。
  雨鵑跟著出場,依然是男裝打扮,俊俏無比。唱著:
  “叫老婆別羅嗦,梳什么頭?洗什么臉?換一件衣裳就算嘍!”
  客人們哄然叫好,又是掌聲,又是彩聲。
  云飛和阿超看得目瞪口呆。
  台上的雨鳳和雨鵑,已經不像上次那樣生硬,她們有了經驗,有了金銀花的訓練,現在知道什么是表演了,知道觀眾要什么了。有著璞玉般的純真,又有著青春和美麗,再加上那份天賦的好歌喉,她們一舉手一投足,一抬眼一微笑,一聲唱一聲和,都博得滿堂喝彩。雨鳳繼續唱:
  “适才打開梳頭盒,烏木梳子發上梳,紅花綠花戴兩朵,胭脂水粉臉上抹。紅褂子繡藍花,紅繡鞋綠葉拔,走三走,壓三壓,見了當家的把禮下……”對雨鵑彎腰施禮:“去看燈嘍!”
  “去看燈嘍!”
  兩人手攜著手,作觀燈狀。合唱:
  “東也是燈,西也是燈,南也是燈來北也是燈,四面八方全是燈……”
  又分開唱:
  “這班燈剛剛過了身,那邊又來一班燈!觀長的……”
  “是龍燈!”
  “觀短的……”
  “獅子燈!”
  “蝦子燈……”
  “犁彎形!”
  “螃蟹燈……”
  “橫爬行!”
  “鯉魚燈……”
  “跳龍門!”
  “烏龜燈……”
  又合唱:
  “頭一縮,頭一伸,不笑人來也笑人,笑得我夫妻肚子疼!”
  合唱完了,雨鵑唱:
  “沖天炮,放得高,火老鼠,滿地跑!喲!喲!不好了,老婆的褲腳燒著了……”
  雨鳳接著唱:
  “急忙看來我急忙找,我的褲腳沒燒著!砍頭的你笑什么?不看燈你盡瞎吵,險些把我的魂嚇掉……”
  唱得告一段落,客人們掌聲雷動。
           ※        ※         ※
  云飛和阿超,也忘形的拚命鼓掌。
  金銀花在一片喧鬧聲中上了台。左手拉雨鳳,右手拉雨鵑,對客人介紹:
  “這是蕭雨鳳姑娘,這是蕭雨鵑姑娘,她們是一對姊妹花!”
  客人報以歡呼,掌聲不斷。金銀花等掌聲稍歇,對大家繼續說:
  “蕭家姐妹念過書,學過曲,是大戶人家的女儿,因為生活困難才出來唱小曲,大家覺得她們唱得好,就不要小气,台前的小籃子里,隨便給點賞!不方便給賞,待月樓還是謝謝大家捧場!下面,讓蕭家姑娘繼續唱給大家听!”
  金銀花說完,滿面春風的走下台。
  鄭老板首先走上前去,在籃子里放下一張紙鈔。
  一時間,好多客人走上前去,在小籃子里放下一些零錢。
  雨鳳、雨鵑又繼續唱“夫妻觀燈”。
  云飛伸手掏出了錢袋,看也不看,就想把整個錢袋拿出去。阿超伸手一攔:
  “我勸你不要一上來就把人家給嚇跑了!听曲儿給小費也有規矩,給太多會讓人以為你別有居心……”
  云飛立刻激動起來:
  “我是別有居心,我不知道怎樣才能還人家一個寄傲山庄,還人家一個爹,還人家一個健康的──,和一個溫暖的家!再有……能夠讓她們回到瀑布下面去唱,而不是在酒樓里唱!”
  “我知道,可是……”阿超不知道該怎么措辭,不說了。
  云飛想想,點頭。
  “你說得有理。”
  他沈吟了一下,仍然舍不得少給,斟酌著拿出兩塊銀元,走上前去,放進籃子里。兩塊銀元“叮當”的一響,落進籃子里,實在數字太大了,引來前面客人一陣駕歎。大家伸長脖子看,是那一位闊少的手筆。
  台上,雨鳳、雨鵑也惊動了,看了看那兩塊錢,再彼此互看一眼。
  雨鳳惊愕的一回頭,眼光和云飛接了個正著。心髒頓時怦的一跳,臉孔驀然一熱,心里訝然的惊呼:
  “怎么?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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