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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倘若起軒令映雪心酸,那么樂梅就更令她心痛。
  意識回复之后,樂梅仍橫了心求死,抓起剪刀就要往心口刺,奔出屋外就要往樹干撞,當時只有映雪和小佩在場,兩人拼了命阻止,仍擋不住她赴死的決心。到了這种地步,映雪是再也撐不下去了。“起軒沒死!起軒還活著!”她滿臉是淚,不顧一切的大喊:“他一直活在你的身邊!他就是老柯!你听清楚了嗎?起軒就是老柯啊!”樂梅渾身一震,慢慢轉過頭來,著魔似的瞪著映雪,仿佛無法連貫、組織這些話。小佩一面緊緊的攥著樂梅,一面惶恐的對映雪喊道:“舅奶奶您怎么了?怎么忽然間胡說八道起來了嘛?”
  “我沒有胡謅!”映雪狂亂的扯開小佩,一把抓住樂梅。“如果我騙你,到時候我如何為這些話負責?如何給你一個活生生的起軒?”她搖晃著女儿。“你醒醒啊!我求你清醒理智的面對這一刻吧!”樂梅仍麻木的瞪著母親,好似失去了理解与思考的能力。映雪倉促的抹去淚水,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開始困難的解釋:“當初說他死了,那才是騙你的!其實,他沒有不治身亡,万里把他救活了,可是那場火卻燒瘸了他一條腿,灼傷了他的咽喉,還毀了他整張臉!”她緊盯著樂梅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說:“于是,他就變成了你所看見的老柯,戴著面具,聲音沙啞,一瘸一拐的老柯!”
  樂梅眨了眨眼,原本木然的表情漸漸糅進惊慌的神色。
  “不……不是的!老柯就是老柯,怎么會是起軒呢?”她一步步的向后退,昏亂的抗拒。“老柯的臉是被仇家砍傷的呀!你弄錯了,完全弄錯了!誰告訴你他是起軒的?”
  “誰都知道老柯就是起軒!我知道,整個寒松園的人都知道,韓家也知道,當然万里也知道!”映雪悲哀的望著女儿。“就只有你和小佩不知道!”
  樂梅顛躓了一下,臉白如雪。小佩則瞠目結舌的看看映雪,又看看樂梅,全然不知所措。
  “在你睡著的這段時間里,你可知我干什么去了?我去了万里的藥舖!起軒現在就藏在那里!因為你一意走火入魔,老柯這個通靈的角色他再也扮不下去,所以才离開落月軒,逃到万里那儿去了!由于你的輕生,我到那儿要他來見你,拆穿這整個騙局,停止這种可怕的集体筆折磨,可是我沒有成功!”映雪捂住臉。“因為,那种殘的悲哀,實在讓我不忍心……”秘密已被揭露,映雪便把事情的始末都說了出來,從假造墳墓,到禁門之說,到紫煙的穿針引線,再到起軒執意离開,全部交代得清清楚楚。而樂梅只是被動的听著,听著,越听表情越奇异越恍惚。“總之,這場騙局最初的立意完全是為你設想,可是大家都錯了!”敘述到最后,映雪已是泣不成聲。“一直以為在替你舖一條光明之路,誰知路卻通向死亡!一直堅信這樣做是愛你的,誰知竟害了你……”
  樂梅一徑沉寂無語,久久,她終于空洞的開口:
  “老柯就是起軒?”映雪點點頭。“起軒就是老柯?”映雪又點點頭。“他沒死……他根本還活著……”樂梅的聲音已開始發抖,整個人也搖搖晃晃的站不往。“天啊!我一定是瘋了!”她崩潰的跪倒在地,仰天大喊:“我居然听到我娘親口對我說,老柯就是起軒!”一都已水落石出,再也沒有秘密,沒有苦衷,沒有謊言。
  寒松園大廳中,每一個人都證實了映雪所說的話,每一個人都把其余細節全盤托出。樂梅一一對眾人掃視過去,猝然抬起手臂,狠狠一口咬了下去。疼,徹骨的疼,疼得她眼淚都迸了出來,然而那卻是喜极而泣的淚!
  “我沒有瘋,這也不是夢!他活著,他還活著!”她喃喃自語著,轉身朝廳外走去,對著穹蒼潸然下跪。哦,老天爺,原來我的丈夫并沒有死!聚散由天定,我感激老天爺的決定,決定咱們夫妻是聚不是散呵!”
  身后,眾人也低頭飲泣著,只有延芳臉上一動,急急屈身扶起樂梅,迫切的問:“那么,這是否表示,你的心意也決定是聚不是散?”
  “我都以死明志了”樂梅淚如泉涌。“這樣的心意難道還不夠明白?”“不!我要一份考慮后的答案!”延芳激動的說:“起軒已經不是從前的起軒,而且比你所能看見的外表更糟!除了燒坏的腿,嘶啞的聲音,還有許多你看不見的傷疤,和那張藏在面具下的臉!這樣的他。你确定你能接受?你确定還要他?”
  樂梅一瞬不瞬的盯著延芳,那眼神是悲痛而堅決的。
  這些話你早該問我啊!如果你早問過我,我會斬釘截鐵的回答你:我要他!要他!要他!”
  “你說的可是真心話?”老夫人巍顫顫和趨前一步。
  “句句真心!”樂梅霍然起身。“還有什么比死亡更令人絕望的?沒有,再也沒有了!而你們卻只因為他不再英俊瀟洒,就以為我會嫌棄他,就不擇手段的利用死亡來欺騙我!為什么沒有人來問我一聲?為什么就這樣武斷的判定我?你們居然每一個人都把我看得如此淺薄,”她的視線沉痛的輪流掃過眾人,最后停留在映雪臉上。“包括我的親娘在內!”
  “不,不是這樣……”
  “如果不是,為什么不早告訴我真相?”樂梅激烈的剪斷映雪的話:“我撞墓碑,你們不說;我絕食,你們也不說;我都嫁給一塊靈牌了,你們仍然不說;我被思念折騰得形銷骨毀,你們竟還是三緘其口,還在等我變節改嫁!”
  “絕沒有人看錯了你,而是……”士鵬痛心的搖頭。“而是咱們每一個人,都看過起軒那張臉……我不知道該怎么跟你形容,因為……因為那已經不能稱之為臉了……”“別怨咱們吧!”延芳拭淚接口:“不說他自慚形穢。就說咱們身為父母的人,將心比心,也不忍見你如此委屈下嫁呀!”
  老夫人亦走到樂梅面前,懇切的拉住她的手。
  “奶奶知道你的苦,可是咱們又何嘗好過了?眼看你和起軒兩個痴心孩子不得相認,誰能安心過日子呢?樂梅啊,請你看在大家同是用心良苦的份上,就原諒咱們吧!好不好?”
  “別再說了!你們統統別說了!”樂梅哽咽著自責:“是我自己傻,沒把他認出來!原來他一直都在我眼前,枉費我還与他說過那么多心底話,卻沒發現,老柯和起軒就是同一個人!”“不,不是你傻,而是你根本就相信起軒死了!”映雪心疼的抱住了女儿。“今天若不是咱們全部坦白招認,你怎么會想得到,竟有這么多人聯手對你隱瞞真相!而且這里頭還包括了你的親娘!”但真相總算來得不晚,有開始就不遲!樂梅深吸了一口气,感到自己內在有個重生的靈魂正破茧而出。
  “我要見他!”她抹去淚水,定定的說:“我現在就要見他!”
  從寒松園到楊家藥舖不過是一箭之遙的距离,但對此刻的樂梅而言,卻漫長得有如一生一世。
  而在此之前的她,也已煎熬得太苦太久了,苦到她必須以全部的心靈去幻想一個鬼丈夫的存在,才能稍解那种思念腐蝕骨髓的痛苦!然而,鬼是什么?它無形無影,無蹤無跡,連是否存在都無法确定!但這樣虛無縹緲的空想,卻也使得她神魂顛倒,望眼欲穿!
  假若當初他們未曾隱瞞,假若那時就給她選擇的机會,她將終身托付于起軒的決定縱然不會改變,然而在她的心底,也許會有一些膽怯,一些迷惑;但是現在的她,已經歷過种种試驗!也只有切身承受過失去的痛,才能真正确定這份堅貞!
  不管他瘸了腿,啞了聲音,臉燒坏成什么樣子,渾身又有多少傷疤,統統都無所謂!重要的是,他還活著!他還在人間呼吸、行走,還能与她相愛!他的身子雖然殘缺,可是靈魂依然完整,而她的生命是系在他的生命上,不是系在他的臉上!她有好多話要對他說,好多感受要向他傾訴,几乎是半走半跑的來到楊家藥舖之前,她再也顧不得身后跟隨的眾人,迫不及待的就往門內奔去,卻讓正在門邊舖晒藥材的万里本能的擋住。“樂梅,你要做什么?”
  “別攔我!我都知道了!”她將万里的手一摔,跨入舖內,直奔診療房。房中,起軒一動不動的坐在床邊,他的雙手緊握著拐杖,額頭則緊抵著手背,這种消沉而委縮的姿勢,無言的宣告了他的苦悶和悲傷。紫煙靜靜的守在一旁,但愿能替代他的痛苦,卻又無能為力。自映雪走后,房中就維持著這樣封閉、沉寂的狀態,預示著一場隨時可能爆發的燎燒,而樂梅的突然出現,便是那條引線。在紫煙惊喊“二少奶奶”的同時,樂梅已毫不遲疑的往起軒跟前扑跪落地,握住了他的雙手。
  “起軒!”這聲低喊,發自她內心极處,負載了近半年來的苦楚与想念。“起軒!”終于能當面喚他的名字了,不是痴想,不是亂夢,而是真真實實的接触。“起軒!”她哭了起來,淚漣漣的仰望著他。“起軒。”
  乍見她時,因為過于錯愕,他的腦中只有一片空白。隨著她一聲聲的呼喚,他的意識也一層層的回复,不!不可能的!不可以的!不,不不,不不不……惊駭臻至极點,他驟然爆發出撕裂般的慘叫:“不!我不是起軒!”狂亂的將她一把推開之后,他把雙腳抬上床,一面狼狽的往牆角爬去,一面繼續著歇斯底里的吼叫:“我不是起軒!不是!你為什么不放過我?我都逃到這儿來了,你還不肯放過我……紫煙!快把她拉出去!快呀!”
  屋中一片紛亂,屋外也響起慌急的腳步聲,緊接著,由万里帶頭的眾人潮涌進來。正拉著樂梅哄著起軒,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紫煙,立刻向万里發出求援的喊叫:
  “這是怎么一回事儿?怎么一回事儿啊?”
  万里幫著紫煙拉住了樂梅,發話的對象卻是起軒:
  “真相已經拆穿,你得勇敢些!這是面對現實的時候!”
  “讓我過去,別攔著我!”樂梅掙扎著試圖向起軒靠近:“讓我和我的丈夫在一起!”
  “不是不是!”起軒整個人已蜷縮成一團,卻仍死命的往牆角偎去。“誰說我是你的丈夫?誰說我是起軒?”
  見他如此發狂抗拒,她也快瘋了。
  “你是!你就是!你讓大家配合著你,把我騙得好苦好苦!現在每一個人都承認了,你為什么還要否認?”
  “我就是不要承認!”他不敢看她,只能面壁嘶吼。“我不是跟你們說過,我不要面對這一天!不能面對這一天!你們怎么可以這么殘忍?”他狠狠的以頭頻頻撞牆,嘶聲重复:“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一時,女眷們都惊呼出聲,而万里和起云則迅速的跳上床去牽制住他。許多聲音此起彼落的叫喊著,有人求起軒冷靜,有人求樂梅別再刺激他,而在這一片混亂之中,起軒困獸般的銳叫仍高過一切:“你們別管我!快把她拉出去!快呀……”
  樂梅震顫的望著起軒,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怎么會是這樣?怎么可以是這樣?她不惜一死,終于換來了人間相會,在他卻是痛不欲生,拒不相認……
  他正處于失去理智的崩潰邊緣,而她又何嘗不是?從投水獲救到二度輕生,從知道真相到与他相見,不過是一日之中發生的事,她卻歷遍了种种波濤洶涌的情緒;在這樣狂悲复狂喜的反复狀態下,或許,她沒能看清某些事實,或許,她應當暫時离他遠一點儿,好好把兩人之間目前的距离丈量一下,或許,她該把自己的感覺先拋在一邊,設身處地去体會他的感覺。被母親和婆婆勸扶回寒松園之后,樂梅在自己的房中默默坐了一下午,漸漸理清了某些思緒。于是,當強烈的陽光轉為柔和的月光時,她又來到了楊家藥舖。
  整個下午,在眾人的輪番勸解下,起軒總算稍微平靜了些,卻仍執意不肯搬回寒松園,更別提与樂梅夫妻相認一事。從一表人才的俊秀青年到令人望之色變的畸人,這樣的改變雖只在一夜之間,但他內在的重創与劇痛,卻絕非一朝一夕就可平复;盡管离開了落月軒,但那道禁門仍固執的合在他心間。因此,這會儿,當他發現樂梅就站在眼前,立刻縮回了自設的禁門后面。“怎么又是你?”他靠緊了牆角,姿勢如惊弓之鳥。“你走開好不好?走開!”“你先別激動,也別緊張,我不靠近你就是了。”樂梅柔聲說:“你瞧,我不是乖乖的站在這儿不動嗎?折騰了一整天,你累了,大家也累了,不能再這樣磨下去,對不對?所以,請你靜靜听我說几句話,好嗎?”
  也不知道是她撫慰的語气產生了作用,還是他真的累了,听了她的話之后,他果真默默的坐在那儿,原本緊握的拳頭也緩緩放松開來。眾人都惊訝的望向樂梅,而她只是全心全意的凝視著他,旁若無人一般,繼續往下說:
  “下午是我把你嚇坏了,我讓你完全措手不及,那么突兀的闖了進來就要与你相認,卻沒有顧慮到你的心情。當時,我全部的意識都集中在你還活著的事實,這個事實太令我昏眩,而你也知道長久以來,我是如何在絕望中掙扎過來的,因此你應該可以諒解我的沖動,是嗎?”
  “不過你放心,現在的我已經冷靜下來了,哪怕此刻我是多么渴望能投入你怀中,我也會好好控制著自己的……”淚意糊住了她的喉間,令她暫時無法成言。
  他雖仍一言不發,但面具后的那雙淚眼已泄露了他的情緒。她輕輕拭去淚水,好溫柔的再度開口:
  “我知道眼前的一切并非出于你的自愿,因為你是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被強迫面對我的;所以,我調整自己來正視一個事實:你不是從前的起軒,而是一個外表有傷,內心也有傷的起軒,那么,我將從頭來愛這個你,也將耐心的等待你回應我的愛!在這一天來臨之前,我不會勉強你認我,更不會勉強你摘下面具,因為我知道它讓你感到安全,它就等于是你的臉!今后,我就愛這張戴了面具的臉,好嗎?”
  他還是沒有任何表示,然而衣襟上卻已濕了一片。她默然片刻,語气中糅進了懇求:
  “我的話是不是讓你安心了些?如果是,請你回家吧!”
  一席話深情婉轉,一屋子的人莫不為之動容,老夫人第一個喊了出來:“回家吧!”士鵬、延芳、映雪、万里和紫煙也紛紛跟勸:
  “回家吧!”起軒依然不說話,好半晌后,終于,他微微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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