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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雖然回到了寒松園,但起軒仍堅持住在落月軒。樂梅并不急于一時,她相信終有一天,他心里的禁門也會打開的。
  安頓好起軒之后,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親手燒了那塊假靈牌,親眼看著家丁們拆除那座假墳墓,在火焰与瓦礫中,她感到平和的解脫。都過去了她在心底向以往告別,向那個鬼丈夫告別,而她和起軒的新生活,就從這里開始!
  紫煙默默的旁觀這一切,同樣也有不堪回首的悵惘,但屬于她的重生之日,又該從哪里開始呢?起軒和樂梅的复合是她最在的希望,眼看事情的發展也是往這個方向走,她反而患得患失起來。這天夜里,她走出落月軒,一眼就看見万里正靠著假山沉思。她在一段距离之外站定了,輕輕柔柔的喚了一聲:
  “万里!”他一震,轉過臉來看著她,不敢置信的。
  “你……你剛才喊我什么?”
  她再也壓抑不住自己,舉步直往他奔去,在他還來不及反應之前,她已投入他的怀中,熱烈的、顫動的、一疊連聲喚道:“万里!万里!万里……”
  他展開雙臂一圈,將她緊緊圈在怀中。一道泛著喜悅与甜蜜的激流,在他們之間蕩漾開來,兩人都有些昏眩,也有些疑真疑幻。片刻之后,她緩緩脫离他的怀抱,迫切的梭視他的眼睛。“你曾經說,說我像一只蝴蝶,真的嗎?我帶著一身的罪惡,始終覺得自己丑陋极了,雖然我沒有二少爺那樣的傷疤,但我的罪行才真的是永不磨滅的疤痕!”她的眼眶紅了。“而你卻說我像一只美麗的蝴蝶!你真的不嫌棄我?真的不輕視我嗎?”“我怎么會嫌棄你?怎么會輕視你?”他按住她的肩,定定的凝視她。“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也沒有人比我更明白你是怎樣以你的心、你的身体在這儿贖罪!你在寒松園不是過日子,根本是在坐牢!在我眼里,你同時有三种化身,一個嚴厲的判官,一個嚴格的監督者,和一個滿心忏悔、任勞任怨的囚犯!你已經幫到這樣的地步了,誰還敢輕視你?對于你,我只有心疼啊!”她頭一垂,眼淚掉了下來。
  “可是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最大最大的希望,就是看見二少爺和二少奶奶有好結果,但我又擔心,在走到那個結果之前,他們之間會不會有什么變化?因為……因為我不相信老天爺會待我這么好!上天對我的最大懲罰,就是讓我的心愿不能實現,那么,如果是為了懲罰我,而讓他們永遠沒有好結果……”
  “這完全是你的胡思亂想!”他忍不住打斷她。“樂梅和起軒之間已經漸漸柳暗花明,真正撥云見日的時候也不遠了,眼看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你怎么反而會擔這种心?”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擔心!”她惶恐的搖著頭。“我真害怕!怕老天爺是故意讓一切都好像很有希望,結果卻不是那么回事儿。”他怜憫而溫柔的托起她的下巴,低低的說:
  “你想得太多了,可是不怪你會這么想,畢竟你一直都過得太苦,從來看不見任何希望的可能,但你若凡事都往坏處看,想想,你會失去多少期待的樂趣?至于起軒和樂梅的事儿,你再怎么患得患失也沒用,心病自有心藥醫,旁人急不來的!多想無益,盡其在我就是了。你只要記住,無論發生什么事儿,我總在你身邊,与你共同面對,一起承擔,你無須害怕恐懼什么,懂嗎?”
  她含淚點頭,不禁再度投入他溫暖堅實的怀抱,哽咽低喚:“哦,万里,万里……”
  他輕撫著她的頭發,望向遼闊的夜空。
  “我一直有著志在四方的理想,當有一天,這儿的一切讓咱們都放得下了,我會帶著你遠走高飛。到那時候,我望聞問切,你敷藥包扎,咱們夫唱婦隨,浪跡天涯,窮畢生之力,一同來贖罪吧!”只要有他,她就有了全部的依靠。紫煙偎在万里的怀中,響往著他所承諾的未來。万里回去之后,紫煙正坐在自己房中,一遍遍回想他說的話,忽然來了一個小丫頭,說是老夫人差她過去。
  紫煙一看見老夫人的臉色,就覺得不對。果然,老夫人硬幫幫、開門見山的說了:
  紫煙渾身一僵,吶吶的低下頭,心中一片紛亂。
  “難怪那一回,我好意要替你跟起軒做個安排,給你一個交代,卻被你那么激烈的拒絕!”老夫人的語气轉為慍怒。“我始終百思不得其解,后來又出了一連串的事儿,我也勻不出工夫來仔細問問你,現在終于明白了,原來就是為了万里!可是,你不是深愛著起軒嗎?”
  紫煙緊咬著唇,一言不發,身子卻微微顫抖起來。
  “我永遠記得,當起軒重傷昏迷的時候,你是口含藥汁喂進他嘴里去的!在那一刻,我的心里就有個聲音說,能如此對我孫儿的,只怕天下無雙了,因此,我老早就當你是孫媳婦儿。但現在,我完全被你弄糊涂了,在你為一個男人犧牲的同時,卻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怀抱!那么你為起軒付出的一切,又算什么呢?”老夫人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傷心。“你……你到底是個怎么樣的人啊?怎么突然間,我覺得都不認識你了!”“不是突然間,而是一開始你就沒真正認識過我!”紫煙驀地抬起頭,臉白如紙,視線直直射向老夫人。“什么貼心,什么感情,統統都是假的!假的!”
  老夫人呆愣愣的望著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幫每一件讓你高興的事,說每一句討你歡心的話,根本都是有目地的!因為我要讓你信任我,才能對你下手!”壓抑這么久的秘密,煎熬這么久的痛苦,她再也壓不下熬不了,遂一發不可收拾。“事實上,你的性命曾經捏在我的手里,我可以像捏死一只螞蟻那么輕易的捏死你!你的腹瀉不止,是我趁著每天伺候你飲食的時候,在飯菜里頭下巴豆!我第一次為你煮燕窩粥的那天,碗里更是下了毒的!”
  紫煙一句句的說,老夫人就一步步的后退,臉上的表情由錯愕轉到震動,再從震動化為惊怖,最后,她一個踉蹌,跌坐在椅子上,一雙圓睜的眼睛卻仍恐懼的瞪著紫煙。
  “然而,”紫煙抽搐著臉頰,顫聲說:“畢竟……我還是放過了你!”短暫的沉寂過后,老夫人終于抖著唇開口:
  “可是,為什么?你為什么……”
  “因為我是來替我娘報仇的!”紫煙霎時崩潰了,淚水一落,人也跟著往地上一跪。“我是紡姑的女儿!我是紡姑的女儿啊!”老夫人腦際轟然一響,整個人好似被點化成石像,無法動彈,也不能言語。“那個被表少爺糟蹋的紡姑,被你逐出家門,淪落妓院,最后發瘋病死的紡姑就是我娘!冤有頭,債有主,所以我來了,來為我娘討債!我已經找對了頭,卻狠不下心,因為我痛恨你對我那么好,那么有感情!可是我更痛恨自己的懦弱心軟,所以,我必須找個代替的方法,好發泄滿腔說不出口的怨气!于是……于是……”紫煙掙扎了許久,終于泣不成聲的喊了出來:“于是我放火,燒了那間庫房!”
  老夫人原本一直呆若木雞的听著,這時忽然被一語惊醒了。“你……”她的臉色一片死灰。“你……你什么?”“我放火!是我放的火呀!”仿佛支持不住自己似的,紫煙一手撐著地面,一手朝胸口狠狠捶去,支离破碎的哭喊:“我只想燒掉那間庫房,讓柯家狠狠損失一場,結果……結果卻毀了二少爺!這就是為什么我要拼了命去照顧他的緣故,因為我在贖罪啊!所以……當你說要把我給他的時候,我簡直快瘋了!暗地里,我已經拆散了一段好姻緣,明地里,你竟然還要我這么做!因此,我只能拒絕,可不是為了万里,而是因為我有罪!我有罪啊!”
  老夫人痙攣的緊抓著椅子扶手,身子抖得像一片風中落葉,一雙暴睜的眼睛死命的瞪著紫煙,久久,她驟然爆發了。
  “你這該死的!該死的!為什么不毒死我殺了我?為什么要放火燒我的起軒?看看你造了什么孽啊……”她狂亂的扑過來,以全部的力气推搡著紫煙,似乎恨不得把她推回進門當丫頭的那一天,推出柯家的命運之外。“引狼入室!我糊里糊涂的引狼入室,留了一個禍根!禍根……”
  紫煙認命而被動的任她推搡了一陣,忽然瘋也似的扯著她的手往自己臉上身上打,潰決喊道:
  “我再也背不動這份罪惡感了,不如你親手打死我,給我個痛快吧!”老夫人抽脫了手,高高揚起,正要狠狠劈去,但紫煙那張淚痕狼藉的臉讓她驀然想起紡姑;那一天,紡姑也是這樣跪在她面前,以這樣狂亂的神色求她……她臉頰一抽,頹然放下了手,掩臉痛哭起來。
  眼見老夫人竟然罷手,悔恨的烈火把紫煙燎燒得更昏狂了。“那你送我去坐牢,讓官老爺判我的罪吧!”她哭喊著:“送我去,送我去呀!”“不是你放的火,是我啊!沒有當初的鐵石心腸,何來今日的登門尋仇?”老夫人仰起淚水縱橫的臉,對著虛空喃喃說道:“紡姑,你的詛咒果真應驗了!我的确遭了報應,報在我的孫儿身上,比報在我身上更痛上千倍万倍呵!”
  悲劇總是環環相扣,總在一念之間。兩人各自抽泣著,都覺得對方如此陌生,但面對著同樣的傷痛,彼此又有一种奇特的親近。好半晌,老夫人抬起一對哭乏的眼睛,怔怔的望向紫煙。“這事儿還有誰知道?”
  “只有万里。”紫煙仍垂著頭。
  “好!那么我算最后一個,別再告訴任何人了!”
  紫煙迅速抬起頭來。“那……我呢?你要把我怎么辦呢?”
  “我不知道!現在別問我這個吧!”老夫人苦惱的掉開臉。“我……我得想一想,在我想出來之前,只求你一件事儿,就是守口如瓶!可以嗎?”紫煙凝視著老夫人,忽然覺得心上的塵埃都讓認罪的淚水洗淨了,整個人有一种奇特的坦然,因為,她終于面對了她該面對的,而她也無意逃避她應付出的代价。
  “好!”她定定的說:“我會等著,等你給我一個判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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