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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自耕一夜沒有睡覺。
  坐在書房里,他几乎沉思了一整夜。面對著那盆雁來紅和金盞花,他精神恍惚而情緒混亂。這是他妻子去世以后,他第一次認真的分析自己的感情。若干年來,他從不認為自己“心如止水”。或者,世界上就根本沒有“心如止水”的男人,他游戲過人生,也曾擁有過各种年齡——從二十歲到四十歲——的女性的青睞和崇拜。在這一點上,他似乎特別有魅力,女人几乎都喜歡他。當然,他也知道自己的特長:出眾的儀表,尖銳的辭鋒,瀟洒的個性,和他那揮金如土的慷慨……這些,在在都成為他誘惑女人的本錢,可是,那些女人又是些什么人呢?他想起琳達,想起露露,想起那年輕得可以當他女儿的小酒女——云娥。突然間,他打了個寒戰,面對那亭亭玉立的一朵金盞花,他大有“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感覺。或者,這些年來,自己一直在尋尋覓覓。又或者,自己的靈魂早已腐爛,早已墮落,只剩下一個軀殼,而自己居然還沾沾自喜!他想起佩吟跑走以前說的話:
  “雖然我渺小孤獨,我也不准備做你這种大人物的玩物!”
  聰明的佩吟,高傲的佩吟,飄然出塵,傲世獨立的佩吟。他不自禁的想起第一次見到佩吟,就曾經被她那鋒利的對白打擊得几乎無法應對。她多么特殊呵!當他坐在那轉椅里,深深的沉思時,佩吟的臉龐,談吐,風度,儀態……就一直在他眼前打轉。是的,今晚,他吻了她,為什么?因為她一直在吸引他?因為她也一直在反對他?因為她孤苦無依而又正好敘述出她的失意和自卑?他吻了她,僅僅是吻了她,他有沒有認真想過,佩吟不是露露,佩吟不是云娥,佩吟更不是那游戲人生的琳達!他深吸了口气,燃上了一支煙,坐在椅子中,他望著那縷煙霧裊裊上升,緩緩擴散。他開始認真的,非常認真的分析自己。而在這份分析中,他越來越惶惑,越來越慚愧,越來越寒瑟了。“除非你對那女孩認了真,否則,你沒有權利去碰她,那怕是僅僅一吻,也是對她的侮辱和玩弄!”他自問著,自審著,他的自我,分成了兩個,一個在審判自己,一個在辯護自己。
  辯護?他根本沒有什么理由可以為自己辯護。當天色蒙蒙亮的時候,他才悚然而惊,他嚇走了佩吟!他“赶”走了她!以后,她不會再來了。因為她自尊、自重、自愛而且自卑。他傷害她了!除非,他能重新來面對這件事,去請她回來,不是當纖纖的家教,而是——當纖纖的后母。
  這念頭使他嚇了一跳,多年以來的單身生活,他已經過得那么習慣,那么消遙,那么自在。他沒有妻子的拘束,卻能享受各种女性的溫柔。如果他“認真”到這种地步,他就是要把這些年的自由生活做一個總結束!佩吟,她只是個年輕的小女子,一個單純的中學教員,她和他根本屬于兩個世界,而且,他認識她的時間也太短,做這樣的“決定”未免太早,太草率,太不智了!
  他再燃了一支煙,桌上的煙灰缸里已堆滿了煙蒂,他站起身來,開始在房間里踱著步子,心思越來越混沌不清了。然后,他听到房子里有了動靜,吳媽起來打掃房間了。接著,是趙老太太——他的母親,纖纖的奶奶——在和吳媽有問有答。然后,樓梯上響起腳步聲,纖纖下樓了,她那嬌嫩的聲音,在大廳中響著:“奶奶,你昨晚有沒有看到韓老師?”
  “沒有呀!老劉不是開車去接她了嗎?”
  “是呀!老劉把她接來了,她要我在樓上等她,可是,后來她沒有上來,我不知道……”纖纖的聲音憂愁而擔心。“是不是我做錯了什么?”“你的書背出來了嗎?”奶奶問:“准是你又背不出書,又沒把韓老師留的功課做完,惹韓老師生气了。……”
  “唉唉!”纖纖又習慣性的歎气了。“那些書好難好難呀!奶奶,你不知道,古時候的人說話跟我們不一樣,他們咬著舌頭說!”“怎么咬著舌頭說呢?”奶奶不懂。
  “好好儿的一句話,他們就要之呀也呀乎呀的來上一大堆,我怎么也弄不清楚,就只好‘嗟哉’了!”
  “什么‘嗟哉’呀?”奶奶糊涂了。
  “嗟哉是古時候的人歎气呀!”纖纖天真的說:“您瞧,奶奶,他們歎气叫‘嗟哉’,要不就‘嗟乎’,要不就‘于戲’……我听起來,好像是黑小子生气的時候打喉嚨里發的聲音,大概古時候的人還不怎么開化……”
  “當然哪!”奶奶接了口:“古時候的人,在畫本上都是半人半獸的,他們還吃生肉,住山洞哪!說的話當然跟我們現在不同呀……”要命!趙自耕又好气又好笑,這一老一小非把人气死不可!他走往門邊去,又听到奶奶在發表意見了:
  “你爹就要你去大學里學這些古人說話嗎?”
  “是呀!韓老師說,中文系里念的東西都是這樣的!唉唉,等我考上大學的時候,我大概已經‘嗚呼’了!”
  “什么‘嗚呼’呀?你這孩子,怎么說的話我全听不懂呢?”
  “嗚呼就是死掉了!”“呸呸呸!”老奶奶連呸了好几聲:“一大清早,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如果念了大學,就學得這樣說胡話,我看你還不如在家种种花儿,養養鳥儿算了。赶明儿嫁了人,還不是管家抱孩子,念那么多書干什么?”
  “奶奶!”纖纖撒嬌的。“您說些什么,我才不要嫁人呢!”
  “不要嫁才怪呢!”奶奶笑嘻嘻的說:“那有女孩子不出嫁的呢!出嫁是理所當然的事呀!你爹是昏了頭了,他的毛病就是沒儿子,把你當儿子待了。他聰明點的話,也不用要你去念書,正經點該給你找個男朋友。他自己也該趁年輕,再娶一個,我還想抱孫子呢!”
  “奶奶,”纖纖輕笑著,低聲說:“我听蘇慕南說,爸爸在外面有女朋友!”“哦?”奶奶的興趣全來了。“真的還是假的?赶快叫蘇慕南來,讓我問問他……”
  胡鬧,越弄越麻煩了。趙自耕立即打開房門,一步就跨了出去。他這一出現,把奶奶、纖纖、和吳媽都嚇了好大一跳。奶奶直用手拍胸脯,嚷著說:
  “你怎么起這么早,躲在這儿嚇人!”
  “媽,”趙自耕似笑非笑的看著母親。“您少听別人胡說八道吧!”他轉頭望著纖纖,命令似的說:“纖纖,你進書房里來,我有話要和你談!”纖纖有些心虛,在背后批評爸爸,亂發議論,這下好了!全給爸爸听去了。她求救的看了奶奶一眼。
  “自耕,”奶奶果然挺身而出了。“我和纖纖說閒話儿,你可別去找她麻煩!”“您放心吧!”趙自耕又好气又好笑。“有您護著她,我還敢找她麻煩嗎?”他再看了纖纖一眼。“進來吧!”
  纖纖低垂著頭,用她那細小的牙齒,輕咬著下嘴唇,一股“犯了罪”的可怜兮兮相。她慢吞吞的跟著父親,“挨”進了書房。一股香煙味對她扑鼻而來,她不由自主的抬起頭,就一眼看到,滿屋子的煙霧騰騰,而在那氤氳的煙气中,桌上,一盆“雁來紅”和一盆“金盞花”都顯得有些憔悴了。她惊呼了一聲,就徑直走過去,低頭察看那兩盆植物,喃喃的問:
  “爸,你把它們搬進來干嘛?它們要露水來滋潤,你用煙薰它們,它們就會枯萎了。”
  趙自耕關上了房門,回到書桌前面來,他在自己的椅子里坐下,深深的凝視纖纖,和那兩盆植物。
  “這是你那位韓老師昨晚搬進來的!”他說。
  “哦?”纖纖睜大了眼睛,困惑的看著父親。“你昨晚是不是在我窗外看到了?”
  “沒有呀,我在樓上等韓老師,她沒有來。”她不安的扭動著腰肢,用手指在花盆上划著,嘴里哼哼般的低問:“你是不是把韓老師辭掉了?其實,韓老師教得很好,她對我好有耐心好有耐心,她比魏老師好多了。魏老師常罵我笨,韓老師從不罵我,反而總是原諒我,安慰我,叫我別急,慢慢來。其實,”她抬起那長長的睫毛,直望著父親。“是我不好,我念呀念的,就是記不住那些東西。韓老師也沒辦法呀,她不能代我念呀!爸,”她小心翼翼的、擔心的、憂愁的問:“是不是你怪她了?罵她了?所以她不教我了?”
  “咳!”趙自耕輕咳了一聲,有些慚愧,他几乎不敢正對纖纖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沒有。”他說,沉吟著,不自禁的又燃起一支煙。纖纖慌忙走到窗前去,打開了窗子,她跑回來,把那兩盆花全搬到窗子外面的窗台上去放著。放好了,她再細心的拉好窗子。
  他點點頭,深思的看著這一切,想著佩吟說的話,他更加慚愧了,他對纖纖的了解,顯然沒有佩吟來得多。
  “纖纖,”他柔聲說:“你很喜歡韓老師嗎?”
  “是的。”纖纖坦白而真誠的說:“從小,你就幫我請家庭教師,但是沒有一個像韓老師這樣的。她……她和別的老師都不同,她……她好像并不完全在教我書,她……她也了解我,疼我。當我背不出書來的時候,她總是說:‘不怪你,這對你太難了。’她了解我!真的!”她微微皺起眉頭,思索著該用怎樣的句子來解釋,她終于想出來了:“可以這樣說,一般老師都用‘知識’來教我,韓老師是用‘心’來教我!”她的臉上閃著光彩。“爸爸,她很好,真的!”
  趙自耕動容的注視著女儿,這篇話使他惊悸而感動。
  “你知道嗎?她昨晚來看我,幫你求情。”
  “哦?”纖纖疑問的應了一聲。
  “她說,大學里沒有你可以學的東西,她認為你根本不用考大學。”“哦?”纖纖的眼睛更亮了,她熱切的看著父親。“怎樣呢?怎樣呢?”她急促的追問著。
  “所以,”趙自耕粗聲說:“韓老師不再教你了,魏老師也不用來了,你不需要考大學了。只是,听著!我發現我們竹林后面那塊草地太荒蕪了,我把它交給你,你既然從此不念書,也不能就這樣閒著,你給我……”他掃了窗台一眼,順口說:“去把那片草地變成一個花園,要把花朵培養得又大又好,不能瘦津津的!”纖纖不能呼吸了,她屏息的站在那儿,眼睛睜得又圓又大,閃耀著那樣美麗的光彩,使她整個臉龐都發亮了。她似乎不太能相信這個好消息,站在那儿,她只是睜大了眼睛,又惊又喜又怀疑的瞪視著父親。
  “你听清楚了嗎?”趙自耕不能不大聲的重复了一句。“大學,是饒了你了!誰讓我生了你這個小笨丫頭!可是,花園是交給你啦!”纖纖終于相信了。她張開嘴,輕輕的呼叫了一聲,就一下子扑奔過來,用胳膊緊緊的、緊緊的抱住了趙自耕的脖子,把面頰貼在趙自耕的面頰上。她那嬌嫩、柔細、而光滑的肌膚引起他一陣強烈的感動。纖纖,他那嬌嬌柔柔的小女儿,有多久沒有這樣親近過他了。然后,纖纖抬起頭來了,她那美麗的大眼睛里竟含滿了淚水,而唇邊帶著個甜蜜的笑。她注視著父親,似乎實在不知道該怎樣來表現她的歡樂,終于,她開始一連串的輕呼著:“爸爸,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她不知道叫了多少個“我愛你”,在趙自耕滿怀激蕩的時候,她又閃電般在父親面頰上印下一吻,然后,她翻轉身子,像一只穿花蝴蝶般,翩翻著飛出了書房。立即,趙自耕听到她在又哭又笑的宣布著:“奶奶!奶奶!爸爸說我不用考大學了!我不會再落榜了,我也不用去念那些嗚呼哀哉了!”
  趙自耕惊奇的深靠進椅子中,原來,她居然如此“害怕”考大學,“不愿”考大學,“怀恨”考大學……他想起几個月前,佩吟就對他說過的話:
  “……雖然她不愛讀書,她仍然為你去讀,雖然她不想考大學,她仍然為你去考。她有很完整的自我,卻要為你去放棄自我……”佩吟,佩吟,佩吟……他的心在低喚了,那個“人比黃花瘦”的小女人……她能看進人類內心深處的東西,而他,他這個“自命不凡”的大律師,辦過那么多案子,見過那么多世面,面對過那么多鉤心斗角的問題,經歷過那么多大風大浪的事件……結果,他居然赶不上那個小女人;他無法透視人心!佩吟,佩吟,佩吟……他的心在低喚了。很快的,他打開記事簿,找出佩吟的資料,還有,她家居然有電話,他想,她很可能窮得連電話都沒有。撥了兩個號碼,他又怔住了,他要在電話里說什么?經過了昨晚那种事,他預備在電話里對她怎么說呢?挂上電話,他很快的站起身來,穿上西裝外套,他一面走出去,一面一疊連聲的叫老劉。
  蘇慕南先赶來了。平日,趙自耕上班的時候,蘇慕南雖然自己也有車,但是卻常常和趙自耕同車去辦事處,因為趙自耕連車上的時間都要利用,常常要交代許多事情。今天,趙自耕卻匆匆對蘇慕南說:“你自己開車去辦公室吧,不要等我,你先把人壽公司那件案子拿出來研究研究,我不一定几點鐘來,如果有人找我,你錄上音等我來處理吧!”
  蘇慕南點點頭,沒多說什么,他注意到,平日那么愛整齊与修飾的趙自耕,甚至沒有刮胡子。
  二十分鐘后,趙自耕的私家車已經停在韓家門口了。
  趙自耕下了車,他打量著這幢日式房子,在目前,這种日式房子已不多了,當然,即使是僅余的日式房子,也都只保存著日式的外殼,里面的紙門和榻榻米,是老早就被木門和地板所取代了。他整了整領帶,小知怎的,竟有些緊張,若干年來,即使辯論最大的案子,走上法庭,他也沒有這樣緊張過。他伸手按了門鈴,一面看看手表,才七點二十分,他似乎來得太早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從花園里傳來,接著,門開了,站在門口的,竟是佩吟自己,她穿著一件簡單的格子襯衫,一條牛仔褲,卷著左手腕的袖子,她正一面包扎著手腕上的繃帶,一面頭也不抬的在交代:“阿巴桑,拜托你煮點稀飯,剝兩個皮蛋……”
  她驀的住了口,因為,她發現挺立在門口的,并不是來上班的阿巴桑,而是趙自耕!她用右手握著繃帶的頂端,整個人都呆住了。“佩吟,”他低喚了一聲,不知何故,整個心髒都在擂鼓似的跳動。他盯著她,她面色不好,憔悴而蒼白!眼神疲倦,眼睛周圍,有著淡淡的黑圈,難道,她也一夜沒有睡覺?他不自禁的望向她的手臂,那層層包扎的紗布引起了他的注意,怪不得這么熱的天她總穿長袖襯衫,原來她受了傷!什么傷?怎么受的?他疑惑的看她,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讓我幫你系好嗎?”他柔聲問,注意到她單手包扎的狼狽了。
  她沒說話,只被動的把繃帶遞給他。他為她扎緊,用分岔的兩端打上了結,她收回手去,默默的放下衣袖,扣上扣子,遮住了紗布。他們兩個都沒再說什么,好像他是特地來為她包扎傷口似的。空气僵了好一會儿,然后,他“鼓勇”說:
  “你早上有課嗎?”“是的。”“几節課?”“四節。”“下午呢?”“沒有了。”“我送你去學校,好嗎?”他問。
  她遲疑著。“我有些話必須要和你談,”他很快的說:“我承認了你的看法,今天早上,我已經告訴了纖纖,她不必考大學了。”
  “哦?”她的眼光閃亮了一下。有個微笑竟漾在她唇邊了。“你是來通知我,不必給纖纖補課了?”她問。
  他怔了怔,老實說,他根本沒想到這問題。
  “佩吟!佩吟!”韓永修在屋內喊:“是阿巴桑來了嗎?”
  佩吟一愣,喊了一句:
  “噢,不是的!”她看著趙自耕,一時間,不知道要不要請趙自耕進去坐坐,見見父親?但是,她想起家里的寒傖,想起母親可能衣衫不整的跑出來胡說八道,想起上課的時間快到了,又想起……有這份必要嗎?趙自耕,他只是來辭退一個家庭教師的!你不要胡思亂想吧!她用手掠了掠頭發,很快的說:
  “好吧,你送我去學校,我進去拿一下課本。”
  她拿了課本,然后,她和他并坐在那部“賓士”車的后座了。這是种奇妙的感覺,平常老劉開車來接她上課,她總喜歡坐在前座,和老劉談談天,也看看車前的風景。現在,她坐在后座,趙自耕坐在她身邊,她不能不想起昨晚那一吻,忽然間,她就覺得局促、不安、惶惑、迷惘、而緊張起來。如果他提到昨晚,她要怎么回答?她逃開了,像個受惊的小動物般逃開了。他一定以為她很驢,很笨,很不解風情?或者,他以為她是故作清高的?矯情的?
  “你的手怎么會弄傷了?”他忽然開了口,很溫柔,很關怀,卻完全沒有提到昨晚。
  “哦,是媽媽。”她倉促的回答,几乎沒有經過思想。“她打碎了熱水瓶,我又正好跌在熱水瓶的碎片上。”
  “哦?”他緊盯著她,非常關心的。“很嚴重嗎?”
  “縫了十一針。”她輕聲說:“醫生說會留一條很難看的疤,因為……”她迎視他,在他那溫存的注視下,怜恤的注視下,几乎是心疼的注視下融化了。“因為……”她吶吶的說著:“我沒有好好休息,傷口……已經……已經發炎了。醫生說……醫生說……”她沒有說完她的話,因為他的頭俯了下來,蓋在她的唇上了。她又有那种暈眩而昏亂的感覺,她又不能呼吸了,不能思想了,不能移動了……她又在反應他,本能的反應他,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聲,怦怦怦怦……的響著。他的頭抬起來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停駐在她臉上,他的手捧著她的臉龐,他用大拇指輕輕撫摸著她的下巴。
  “中午我來接你去吃午餐,”他說,聲調很溫柔,卻很肯定,習慣性的,有他那种半命令的語气。“然后,我們去一家大醫院,好好的檢查一下你的傷口。”
  她凝視他。他知道她無法抗拒他的!她想。他知道當他要一個女人的時候,這個女人就是他瓮中之鱉了。他甚至不避諱老劉,而老劉也居然鎮靜如常,想來,他在車中吻女孩子,也是家常便飯了。她咬咬嘴唇,她很生气,她生自己的气,為什么對他如此坦白?為什么要說起受傷的真相?為什么要博取他的同情?她有沒有要博取他的同情呢?是的,她內心深處有個小聲音在答覆著;是的,她是的。
  車子停了,停在她的校門口。“就這么說定了。”他說:“你几點鐘下課?”
  “十二點。”她虛弱的回答。
  “那么,就十二點正,我的車子會停在這儿。”
  哦,不行!她忽然想起虞頌超,頌超說好來接她的。說好陪她去換藥的……而且,你不要像個小傻瓜吧!你不要以為你是被王子看中的灰姑娘吧!你昨晚可以毅然逃開,今天卻要俯首稱臣了?“不行!”她說了,聲音冷冰冰的,空蕩蕩的。“中午我有約會。”“有約會?”他銳利的看她,不相信的。“什么約會?”
  他以為我在撒謊。她想。他以為我是沒有人要的。他以為我早已被男友遺棄,他以為我是個寂寞的老處女,他以為只要他一伸小指頭,我就會倒到他怀里去,他以為他魅力無邊,有錢,有勢,又是個美男子……
  “他叫虞頌超!”她沖口而出,完全沒有理由要說得這么詳細。“他在中台建筑公司當工程師,是虞無咎的儿子……他會來接我,去吃飯,和——看醫生。”
  他死命盯著她,他的眼神古怪。
  “是嗎?”他哼著問。“虞無咎?我認識他,他的儿子好像只是個孩子。”“對你或者是,對我不是。”她挺直了背脊。“他大學都畢業了,受完軍訓了,他已經二十四歲了!”
  趙自耕狠狠的咬了一下牙,原來如此!怪不得她要逃開他,怪不得她要拒絕他!二十四歲,二十四歲距离他已經很遙遠,他剛好是二十四倒過來寫的年齡,四十二歲!你有什么能力去和小伙子競爭?難道你還以為自己是翩翩美少年嗎?他一下子打開了車門。“那么,再見!”他僵硬的說。聲音里,不由自主的帶著神气呼呼的味道。她跨下了車子,回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么,他砰然一聲,就重重的關上了車門。對老劉大聲的交代:
  “去辦公廳!”車子“呼”的一聲往前沖去,他下意識的再抬頭從車窗里向外望。她并沒有走進校門,站在那儿,她對他的車子若有所思的凝視著。她那瘦削的面龐,那修長的身子,那件淺黃格子布的襯衫,那隨風飄蕩的長發……她像他窗台上那盆裊裊婷婷的金盞花……車子開遠了,金盞花不見了。他咬緊牙關,靠進坐墊里。去他的金盞花!他憤憤的想。她沒有露露的明艷,沒有云娥的嬌媚,更沒有琳達那种撩人的風韻……她瘦瘦干干的,既不美又不風流……他拍拍前座,大聲說:
  “不去辦公廳了,去蓮園!”
  車子“呼”的一聲,急轉彎,轉了一個方向。
  他仍然咬緊牙關,憤憤不平的想著;她只是個女教員,她自以為了不起!那么高傲,那么自信,那么咄咄逼人!那么不肯屈服,那么帶著渾身的刺,去他的金盞花!她像一朵高砂薊!高砂薊,這名字好像是纖纖告訴他的,一种全是針刺狀的花朵,只因為那花特別古怪,他才記住了這個古怪的名字。纖纖,他想起纖纖早上說的話了:
  “一般老師是用‘知識’來教我,韓老師是用‘心’來教我!”他一怔,拍了拍前座,他歎口气,嗒然若失的說:
  “老劉,還是去辦公廳吧!”
  車子再度轉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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