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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切終于都過去了。
  當我站在這間我和媽媽共同居住了十二年的小屋內,收拾著我的行裝時,腦中仍然是昏昏蒙蒙的。似乎從媽媽咽气的一刻開始,我就沒有好好的清醒過一分鐘。我的哭喊,擠滿屋子的媽媽的同事,殯儀館、花圈、祭吊、火葬場,圍繞在棺木前垂淚的小學生,林校長主持的追悼會……這一切一切,難挨的時光,可怕的時光,忙碌而又昏亂的時光,終于都過去了。而今我孤獨的在室內整理著媽媽的遺物,收拾我要帶走的東西,心中是那樣恍惚和迷茫。媽媽去了!多少天以來,我把自己陷在處理后事的忙碌中,雖然曾經撫棺呼喚,曾經嚎啕痛哭,但是,那份凄楚和無助還遠不如現在面對這空曠的屋子時來得深切。媽媽去了!我唯一的親人!這以后,十八歲的我,將面臨怎樣的一份前途和命運?
  室內那樣寂靜,那樣凄冷。午后的陽光從窗口斜射進來,漠然的照射在石灰剝落的牆壁上。牆上原來挂著兩個鏡框,一個是我和爸爸、媽媽的合照,那年我才六歲,照這張照片的第二年爸爸就去世了,所以是我們唯一的一張全家福。另一個鏡框是媽媽早年畫的一張油畫,畫面是平原、石峰和落照。現在,這兩個鏡框都已被我收進了箱子里,牆上只留下兩塊淡淡的灰黃的痕跡。兩張單人床,一張屬于媽媽,一張屬于我。都已經只剩下光禿禿的木板。棉被、蚊帳、和媽媽的衣物,全遵照媽媽的意思送給了給我們洗衣服的“阿巴桑”。媽媽!我真佩服她的冷靜,在臥病的期間內,她已把一切身后的事都安排得那么井井有條,包括我在內!
  “听我說,憶湄,如果媽媽死了,你辦好喪事,就离開高雄,到台北去投奔羅教授。他會給你安排一份很好的生活。”
  “不!”我叫:“沒有那一天!永不會有那一天!”
  “會的,”媽媽說,溫柔而平靜的望著我。“憶湄,你是個從不肯面對現實的孩子。但是,記住,逃避現實不能解決問題,不久之后,我會留下你而去,你一定要學習面對現實,學習獨立,和——變成大人。”
  如今,是我學習獨立和面對現實的時候了。到台北去!投奔羅教授去!這是我唯一的一條路,是媽媽給我安排好的一條路,我沒有考慮的余地。但是,羅教授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會不會拒絕我?他又會怎樣來安排我?……未來的問題似乎還有一大串,不過,那些,都還沒有到我的眼前來。目前,我所要做的,是盡快收拾好衣箱,赶下午四點半的柴油特快到台北去!把最后的几件衣服從壁櫥里取出來,收進了衣箱里。薄薄的一口小皮箱,里面已容納了我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只因為我和媽媽一直很貧窮,靠著媽媽這份小學教員的薪水,供給了我整個中學的教育,已非常吃力了,我們沒有余錢來多做衣服。闔好了箱蓋,我四面張望了一下,好了,什么都整理完了!我也該去向林校長、和張老師、魏老師等告辭了。可是,佇立在這小屋中,我忽然失去了力量,這小屋,每一分每一寸的地方,都有著我和媽媽共同生活的痕跡。每一丁點空間,都盛載著過多的回憶。這么多年來,我屬于媽媽,媽媽屬于我,小屋屬于我們兩人!而現在,一眨眼間世界已經全變了。媽媽去了,我將离開,小屋不知又會迎接何人?
  我佇立了那么長久,几乎忘記了赶火車的事,直到一聲門響惊動了我。轉過頭來,是林校長。她匆匆的向我走來,把一只手同情的放在我的肩膀上。
  “憶湄,你馬上就去台北嗎?”
  “嗯,”我輕聲的說:“四點半的火車。”
  “為什么這樣急?你實在可以再多住几天的!”
  我搖搖頭。“反正要去,還是早點去。這間屋子,我一個人住著太難過。”林校長歎了一口气,凝視著我說:
  “憶湄,我不了解你母親,我和她共事了十二年,也算得上是她的好朋友了,難道不放心我?認為我不能照顧你?為什么還要你跑到台北去投奔一個多年沒有來往的朋友?那位羅教授,就真能照顧你嗎?”
  我不語。林校長是這所小學的校長,和媽媽已有十二年的交情。但,我知道媽媽為什么不愿把我交給她。媽媽希望我念大學。“只有一個人能為你安排,羅教授!”林校長是個好朋友,但她自己有六個子女,一個讀大學,三個讀中學,還有兩個讀小學。她無法再負擔我。“好吧!憶湄,”林校長終于說:“如果要赶火車,就該走了!你去看看情形,假若那邊住不下去,還是回來吧!我家不怕多你一個人吃飯!”我點點頭。真的,距离火車開行的時間已只有一小時了。我走向小屋的門口,林校長默默的走在我的身邊,走出房門,我不胜依依的再回頭看了一眼。這間只有六席大的教員宿舍!我和媽媽度過了十二年光陰的地方再見了!一瞬間,我鼻中酸楚而淚眼模糊了。“憶湄!”有人叫我,我回過頭來,我面前竟黑壓壓的站著一大群人,張老師、魏老師、何老師……几乎所有媽媽的同事都來了。我吸了一口气,把眼淚逼了回去,我應該變成一個大人了!挺了挺背脊,我走上前去,和他們一一握別。我表現得那么沉靜,那么穩重,簡直都不像“我”了。我接受了無數的祝福,也喃喃的說了許多感激的言語。最后,我終于走出了××小學的大門,离開了我居住多年的地方。
  林校長送我到火車站,站在月台上的車窗外面望著我。我坐在車內,倚著窗子,對著媽媽這位多年的老友,我有滿怀愁緒,而又默默無言。只因為前途太渺茫,太未可預料,這份沉重壓迫著我,使我無法說話。林校長也一反平日的豪放熱情,而顯得出奇的沉默,大概她在為我難過,為媽媽難過,也為她自己難過——她竟無力照顧一個老友的遺孤。一聲汽笛響,“轟隆”一聲,車子蠕動了。林校長把頭伸了過來,喊著說:“憶湄!要寫信哦!”“我知道!”我也喊:“再見!林校長!”
  “再見!……”林校長不由自由的追了車子几步,又傳來一句話:“憶湄!學著自己照顧自己!從今起,你是個獨立的人了!”車子馳遠了,林校長瘦瘦的身影消失在我模糊的視線之中。是的,我是個獨立的人了,換言之,我是個無依無靠的人了。羅教授,他會成為我的倚靠嗎?他會接納我嗎?仰靠在椅背上,凝視著車窗外飛馳而去的青山綠樹,我是更加迷惘沉重了。遠在五年前,有一天早晨,媽媽放下了早報,長長的吁了一口气,怔怔的說:“羅毅——居然來台灣了。”
  “羅毅是誰?”我問。“一位地質學家。”媽媽淡淡的說,開始吃她的早餐,我把報紙拉到面前來,看到一條不大不小的消息。
  
  “名地質學家羅毅博士昨日攜眷由港來台,將應聘為×大教授。”
  

  這消息引不起我的興趣,那時是暑假,我正計划和同學游大貝湖。拋開了報紙,我不經心的問:
  “你認識這位教授?”“以前認識,在大陸上。我和他太太是好朋友。”媽媽說,“許多年沒見過了。”“你要去看他們嗎?”我問,吃著燒餅。
  “看他們?”媽媽愣了一下。“不!何必呢?他們很得意,我去倒顯得——”媽媽把話咽住了,對我警告的說:“憶湄!你又弄了一地的燒餅渣!”
  關于羅教授的談話就這樣結束了,以后媽媽再也沒有提起過他。我呢?在几分鐘之后就把他拋到九霄云外了。一直到三個月以前,媽媽已證明患上了子宮癌,我們母女都已很清楚的明白,死亡的陰影正籠罩著,隨時可以降臨。媽媽有一天讓我去寄一封信,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是羅毅,地址是台北羅斯福路×段×巷×號。我寄了信回來,媽媽才和我談起羅毅。“他是一位學者,和我們是世交,假如我有什么不幸,他是我唯一想得出來,能夠照顧你的人!”
  正像媽媽說的,我是個不大肯面對現實的“孩子”,或者由于我是媽媽的獨生女儿,未免從小有點儿嬌寵,養成了任何事情都不能承擔的習慣。因此,雖然我很清楚的明白,媽媽患上了絕症,遲早要拋開我而去,但我拒絕去想它,拒絕去談它,也拒絕去承認它。每當媽媽提起她身后的事,我就跺著腳嚷:“沒有那一天,永遠沒有那一天!”
  然后跑開,找一個沒有人的角落里去悄悄的哭。
  可是,而今,“那一天”終于到我眼前了。我行囊中有媽媽臨終前三天所寫的一封信,囑咐我面交給羅教授。信是媽媽親手封好的,我不知道里面寫些什么,我猜想,無非是托孤的意思。媽媽一生好強,從不肯向人低頭或請求什么,沒料到她走到生命的盡頭,卻必須向一個多年未謀面的朋友,請求收容她那“長不大”的女儿!
  “長不大”的女儿!媽媽常常問我:
  “憶湄!什么時候你可以長大?什么時候你能懂事,不再是個毛毛躁躁的小女孩?”
  小女孩!我但愿永不長大!永遠縮在媽媽的怀里,任何事情,有媽媽幫我作主,我只要吃飯、睡覺、念書、和歡笑!可是,媽媽去了!在失去歡笑的這一段日子里,我覺得我已經“長大”了!最起碼,我已被迫去面臨那許許多多無可奈何的“現實”!車窗外面,黑夜已在不知不覺中來到,曠野中,偶爾有點點的燈火在閃爍。車輪輾過了原野、城市、村庄,把我帶向一個未可知的命運。車子誤了點,抵達台北時已將近十一點了。下了火車,提著我的箱子,走出了火車站,站在車站門口,四面張望。台北!十二年來,我跟著媽媽住在高雄,一直沒有到過這全省最繁榮的都市。抬起頭來,霓虹燈在夜色中閃耀,旅行社、小吃店,林立在對街。台北!我久已希望來到的地方!望著成排的三輪車、計程汽車,和街頭仍然熙攘的人群,我有种慌亂和惶恐的感覺。頭一次,我發現這世界竟如此之大,不再是只有六席大的小屋!那么复雜的道路,那么多的建筑,也不再是我和母親共同生活的那樣小小的天地。
           ※        ※         ※
  一輛三輪車滑到我面前。
  “要車嗎?小姐?”我有些猶豫,終于說:“羅斯福路三段。”“十塊!”十塊!我不知道是貴還是便宜,因為我根本不知道羅斯福跨在何方?跨上了車子,我才有些后悔,深夜十一點鐘,貿貿然的跑去投奔別人,不是太晚了嗎?或者他們已經睡了,把別人從睡夢中拖起來,多么不禮貌!媽媽總說我做事從不經過思考,看樣子我仍然沒有成熟。可是,現在,車子已經在黑夜的街道上滑行,初夏的晚風帶著微微的涼意扑面而來,我似乎無暇再做別的計划了!
  車子在巷子中足足兜了二十分鐘的圈子,最后到達了目的地,下了車,我發現自己停在一條占地頗廣的圍牆前面,嵌在那圍牆正中的,是兩扇豪華而堂皇的紅漆大門。看了看門牌號碼,一切都沒有錯誤,我付了車錢,望著三輪車隱沒在巷子的盡頭,才又怯怯的對那圍牆和大門作了一番巡禮,大門邊不及三尺的地方,一盞街燈正明亮的照耀著,我的影子瘦瘦長長的投在門前的地下,看來那樣孤獨、寂寞,和渺小!
  我手腕上是媽媽的舊表,時間已是十一時半。靠在門邊,我遲疑了大約二十秒鐘。從門縫中向里偷窺,黑影幢幢的深院內似乎還隱隱的有著燈光。好吧,既來之,則安之,管它是深更半夜,還是半夜深更!我總不能在門外站一夜!橫了橫心,我撳下了門鈴。這屋子一定很深很大,我在門外無法听到門里的鈴聲。等了很久,里面毫無動靜,大概主仆都已熟睡,不管一切,我連撳了三下門鈴,撳得長長的。于是我听到門里有了腳步之聲,這聲音沉重而迅速的“奔”向門口,接著,大門豁然而開,一張滿面胡子的臉龐突然從門里伸了出來,是個碩大的腦袋,張牙舞爪的毛發之中,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近乎獰惡的瞪視著我。“你發什么神經?”一聲低沉的怒吼對我卷了過來。
  “我……我……”我接連向后退了兩步,瞠目結舌,不知所云。這顆刺蝟狀的頭顱惊嚇我。
  “你……你……”他對我掀了掀牙齒,像一只猛獸。“你滾開吧!”在我還沒從惊嚇中恢复過來以前,門已經“砰”然一聲闔上了。我惊覺的扑上前去,用力的打了兩下門,無論如何,我不能這樣被關在門外,夜色已深,我又無處可去。我打著門,嚷著說:“喂喂,等一等,我有話說!”
  門又猛的打開了,那顆毛發蓬蓬的頭顱差點撞到我的鼻子上,一聲使人魂飛膽裂的巨吼震耳欲聾的對我當頭罩下。
  “滾!听到沒有?誰是喂喂?喂喂是誰?”接著,那“怪人”一掀牙齒,又是一聲大叫“滾!”
  門再度“砰”然闔上,我目瞪口呆的站在那儿,心髒像擂鼓似的狂跳著,那“怪人”的几聲狂吼使我心惊膽戰。望著那兩扇闔得嚴密之至的門,我完全失去了主意。到台北來之前,我曾經有几百种對羅宅的想像,但沒有一种想像是這樣的。我曾害怕他們不接待我,但也沒有想到會是用這种方式來拒絕我!那個須發怒張的怪人,几聲大吼,我竟連見到主人的机會都沒有!而現在,我被關在這門外,在深夜十二點鐘,一個陌生的城市里。我,怎么辦?
  好半天,我就呆呆的站在門口,不知該何去何從。夜風拂亂了我的頭發,天上疏疏落落的挂著几顆星星。北部和南部的气候相差了几乎一個季節,我裸露在短袖襯衫外的雙臂已感到涼意。我總不能在這門口開箱子取衣服,于是只能忍受著夜風的侵襲。長長的巷子里寂無一人,更找不到一輛車子,我難道就從黑夜站到天明?仰視著夜空,孤獨和無助使我想哭。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我那在泉下的媽媽,可曾知道我所受的“接待”?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忽然間,有一輛腳踏車從巷子的那一頭轉了進來。我無意識的瞪著那輛車子。嘎然一聲,車子停在我的身邊,一個男人從車子上跳了下來,詫异的望著我。我也望著他,只因為我不知他是誰,也不知該不該向他解釋我站在這門外的原因。我們彼此瞪視了几秒鐘,那男人先開了口:“你在這儿干什么?”我睜大了眼睛,無法回答。干什么?我怎么述說呢?那男人把腳踏車架好了,望望我,又望望地下放著的箱子,點了點頭,抱著手臂說:“我猜,和媽媽吵了架,出走了,是不是?這樣吧,告訴我你的住址,我送你回家。”
  我凝視他,一個愛管閒事的男人,他把我當成三歲的小孩子了。在我的凝視下,我才發現他年紀很輕,大約不會超過二十六、七歲,穿著件白襯衫,袖口隨隨便便的挽著,沒有打領帶,松著領口,還有一頭亂蓬蓬的濃發。
  “怎么樣?”他繼續問:“你准備在這儿過夜嗎?要不然,你就進去坐坐吧!”他指指那兩扇紅門。
  我的精神突然振作了,站直了身子,我問:
  “你住在這儿?這是你的家?”
  “我住在這儿,”他點點頭:“雖不能說是我的家,也等于是我的家,我想,我可以想辦法讓你住一夜。但是,明天,你一定要好好的回家去。怎樣?”
  “我——我已經沒有家了。”我低低的說,接著就摔了摔頭,現在不是傷感的時候,我必須解決我的問題:“我是來找一位羅教授的,羅毅教授。”
  “找羅教授?”他詫异的說:“那么,你為什么不按門鈴?”
  “我按了,”我說:“可是我給一個怪人赶出來了。”
  “一個怪人?”“嗯,”我點頭:“一個滿臉胡子,找不到眉毛嘴巴的人。”
  他用有興味的眼光盯著我,問:
  “你找羅教授有事嗎?”
  “有,很重要的事。”我說。
  “那么,你跟我進來吧!”
  他從口袋里摸出了鑰匙,開了門,一手推著車子,一手提起我的箱子,領頭向門里走去。走進了門,我發現置身在一個花木蔥蘢的大院落中了。他把車子推進了大門邊的一間小屋內,關好了小屋的門和大門,然后說:
  “好吧,先到客廳去看看羅教授在不在。”
  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夜色里,只隱隱的看到一幢幢的花木和樹影,穿過了一條龍柏夾道的小徑,我看到了那幢挺立在夜色中的建筑物,這是棟二層樓的房子,門前有著石階,里面還透著燈光。跨上台階,推開了一扇玻璃門,我走進一間黑暗的房間里。他不知道從那儿摸到了電燈開關,于是,燈忽然亮了,我停在一間寬敞而漂亮的客廳內,牆邊放著沙發,屋角有一架大鋼琴,琴上是瓶康乃馨。
  “你先坐一坐,我到書房去找羅教授。”
  我坐了下來。他推開一扇小門走出去了。我忐忑不安的四面張望著,這客廳仿佛每一面都有著通往各處的小門,只有大門那一面是整面的玻璃長窗,垂著白紗鏤空的窗帘。四周有份奇异的寂靜,我覺得十分的不安,而且,我非常非常的疲倦。從清晨到現在,我就沒有休息過一分鐘,何況又有那么多的感触、傷怀、擔憂……現在,我真渴望能回到我和媽媽共有的小屋內,好好的睡一覺。
  一聲門響,我迅速的回過頭去,不禁大吃一惊,那個怪人不知從那一扇門里跑了進來,圓睜著一對怒目,虎視眈眈的望著我。在明亮的燈光下,他的身影那么高大,亂發虯結的面孔又那么怪异,我的心髒一下子提升到了喉嚨口。他對我大踏步的沖了過來,一瞬間,我以為他會把我舉起來,扔出房間去。但,他并沒有碰我,只跳著腳吼著說:
  “誰讓你進來的?誰許你進來的?”
  “是我!”一個聲音在另一扇門邊響起。“怪人”回過頭去,那個帶我進來的青年正走進門來。
  “你?”怪人咆哮的目標轉移了對象,他對那青年舞了舞拳頭:“你為什么放她進來?誰叫你放她進來?”
  “她說要找羅教授,”那青年昂著頭說,對怪人的咆哮仿佛一點也不在意。“她似乎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你,我想你惊嚇了她,羅教授。”羅教授!天哪!難道這個毫不友善的“怪人”就是媽媽心心念念要我來投靠的人?我瞪大了眼睛,惊异更超過了原先的异懼。那位羅教授也瞪著我,然后,他用手揉了揉鼻子,不耐煩的蹙了蹙眉頭,用忍耐的口气說:
  “那么,你不是皓皓的女朋友了?”
  我一愣,他在說些什么?但是,立即我就了解到我一定被誤會成一個不受歡迎的人了。無論如何,我現在應該赶快把自己介紹出來。于是,我說:
  “我姓孟,名憶湄,我是江繡琳的女儿!”江繡琳是媽媽的名字。“我母親有一封信要我交給您。”說著,我從手提包里找出了媽媽的信,遞了上去。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那個怪人像是突然触了電,我的自報姓名如同仙人的魔杖,一下子把他點成了化石。他微張著嘴,注視著我,半天都沒說話。然后,他突然醒了過來,抽出我手中的信,他迅速的拆開了信封,取出信紙。他的眼光在信箋上游移,他看得那么快,我相信他根本沒有看清信里說些什么。他的眼光掉回到我身上,近乎粗魯的說:
  “你母親怎么了?”“死——了。”我說。他蹙蹙眉,鼻子里似乎哼了一聲。
  “怎么會死?”他簡短的問:“死在哪儿?”
  “子宮癌,”我也簡短的回答:“高雄。”
  “高雄,”他喃喃的說,像是在咒詛,又重复的說了一遍:“高雄。哼!”他望著我,發光的眼睛定定的停在我的臉上,遲疑了大約十秒鐘,他又用手揉揉鼻子,忽然說:“好吧,一切明天再談,你好像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嗯?”他那粗魯的聲調中有股突發的溫柔。“你最好是馬上睡一覺,嗯,你從高雄來的嗎?”“是的。”他看來有些懊惱。“剛剛我開門的時候你為什么不早說?”他責備的問。“假若不碰到中□,你就預備在門外站一夜嗎?”
  “噢,”我困惱的說:“你并沒有給我說話的机會。”
  “哼!”他再哼了一聲,轉過頭去看一直站在一邊的那個青年:“過來!中□。”那青年走了過來,對我溫和的微笑。
  “帶她上樓去!”羅教授用命令的語气說,又轉向我:“喂喂,你說你姓什么叫什么?”
  “孟憶湄。回憶的憶,水字邊一個眉毛的湄。”
  “孟——憶——湄——”他仿佛想把這名字記牢,接著就低低的嘰咕了一串,大概是在咒罵什么、可能對我的名字不大滿意,然后他揮揮手說:“孟就孟吧,這不是什么好姓!中□,帶這個孟小姐上樓,皚皚隔壁的一間房間,知道嗎?”對著我,他用同一种命令的口气說:“馬上睡覺,明天我還有話和你談!知道嗎?”我點頭,囁嚅著說:“可是……我,想先洗個澡!”
  “天哪,”羅教授不耐的喊:“怎么如此嚕蘇!”揮揮手,他嚷著說:“上樓去!上樓去!”
  我遲疑的站起身來,那位名叫中□的青年已經提起我的箱子,領先向一扇門走去。我只好跟在后面,走到門邊,我又回過頭來,輕聲的說:“明天見,羅教授。謝謝你收容了我。”
  他站著,那分不清眉毛嘴巴的臉似乎痙攣了一下,那些虯結的須發微微牽動,銳利的眼睛閃過一抹近乎溫柔的光。然后他掉轉了身子,用背對著我,低低的發出許多希奇古怪的咒語般的言語。自顧自的在一張沙發中坐了下來,仿佛我已經不存在了。跟著那位青年,我從一扇小門出去,走進了另一間大廳內,這大廳大概是羅宅的飯廳,寬敞而整洁,有一個寬寬的樓梯直通樓上。上了樓,是一條寬走廊,兩邊如公寓般分作許多房間。他帶著我走向右面第三間,推開了門,開亮了電燈,微笑著對我說:“孟小姐,我想,羅教授已經等待了你好几個月了,這間房間是三個月前就准備好了的!”
  我眩惑的望著室內,這是間小巧精致的臥房,一張單人的彈簧床,一個梳妝台,一個大的衣櫥,一張玲瓏而精致的書桌,上面放著盞小小的台燈,還有一個玻璃門的書櫥。床上被褥枕頭都已齊全,書櫥的頂上還有一瓶新鮮的玫瑰花。這一切的布置,就好像已料定我今天會到似的。我有些迷惑的轉過頭來,那位青年仍然對著我微笑。
  “還不錯,是嗎?這是完全仿照皚皚的房間布置的,皚皚是羅教授的女儿。”他說,對我彎了彎腰:“孟小姐,歡迎你成為羅家的一員。我想我不打扰你了。明天見!”他向房門外退去,退了一半,又停住了,加了一句話:“還有,浴室在走廊的最后一間。”“謝謝你。”我說,咬咬嘴唇,不知該如何稱呼他,因為我始終沒弄清楚他是誰。“我姓徐,”他看穿了我的怀疑,“徐中□,中間的中,□樹的□,木字旁一個丹心的丹字。”他凝視了我几秒鐘。“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想,我們在羅宅的地位可能是類似的。好,以后有机會再談吧!再見!”
  他退了出去,順手帶上了房門,我站在房子的中間,望著那扇門闔攏,才輕輕的吐出兩個字:
  “再見。”我不相信他會听到我的道別。瀏覽著室內,我有种置身幻境的感覺,一种不真實感牢牢的抓住了我。這小房間太華麗,太舒适,太不可能是將屬于我的!我把手指送到唇邊去咬了咬,很痛!那么,這是真的了!我沒有被拒絕,沒有被嘲笑,卻被安插在比我和媽媽的小屋強几百倍的環境中。走到窗邊,我拉開了淺藍色的窗帘,推開玻璃長窗,一陣夜風夾帶著強烈的花香對我扑面吹來,我深深的吸了口气,神志恍惚的倚著窗子喃喃的問:
  “我是誰?一個剛剛失去母親的孤儿。我在什么地方?一個陌生朋友的家中。這——會是真的嗎?”
  夜風吹過園中的樹梢,在我身畔徘徊。掠身而去的風聲,依稀在低回的重复著我的句子:
  “是真的嗎?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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