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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晨光微現中醒了過來,一時間,非常朦朧和迷糊,不知自己身之所在。軟綿綿的床墊,簇新的枕頭,帶著薰人欲醉的花香的柔風,和那玻璃窗在風中輕微的震顫聲,這一切,對我是那樣的陌生而又新奇。我微微的張開眼睛,什么地方吹來的風?那樣輕柔細致,那樣香气彌漫,我吸了口气,是玫瑰?茉莉?還是早開的郁金香?在枕上翻了一個身,又闔上眼睛,我仍然睡意濃厚。但是,有一些地方不對,風使我覺得雙臂微寒,擁緊了棉被,風依舊吹拂在我的臉上。難道昨夜忘記關窗?可是,我清晰的記得曾關好了窗子并拉緊窗帘。那么,什么地方吹來的風?我在枕上搖搖頭,吃力的睜開眼睛,真的清醒過來了。
  我的眼睛正對著那兩扇玻璃長窗,一剎那間,我吃惊的愣住了。玻璃窗是敞開著的,淺藍色尼龍的窗帘在晨風中飄蕩。曙色正從窗口涌入,灰蒙蒙的塞滿了整間屋子。使我吃惊的發愣的并非敞開的窗子,而是窗前正亭亭的站著一個白色人影,似真似幻的佇立在曉霧迷蒙之中。
  那是一個女人的背影,她的臉向著窗外,背對著我。穿著件長長的,白色輕紗的晨褸。一頭烏黑的長發一直垂到腰際。在曉風的吹拂下,她的衣袂翩然舞動,長長隨風飄飛。她的個子高而苗條,透過那薄薄的衣衫,我几乎可以分辨出她那瘦伶伶的身子。我凝視著她,詫异她為何出現在我的屋內?她又是誰?我等待了一段長時間,她并沒有改變姿態,仿佛全心全意都集中在窗外的某一點。我忍不住的輕咳了一聲,于是,她移動了,慢慢的回過頭,她對我的床邊走了過來。
  她停在我的床前,低頭注視我。我仰躺著,也睜大了眼睛注視她。這是一張奇异的臉;瘦削、蒼白、凝肅。一對大大的眼睛是唯一能代表生命的地方,烏黑的眼珠空洞迷惘,定定的停在我的臉上。這張臉有股震懾人的神秘的力量,使我在她的眼光下瑟縮而無法發出言語。她那毫無血色的嘴唇也閉得緊緊的,似乎并不想對我說話。我們就這樣僵持著彼此對視,誰也不開口。曉色在逐漸加重,室內光線也越來越明亮。跟著光線的轉變,我可以更仔細的看清她。她已不再年輕,雖然她的皮膚仍然維持光洁細潤,但眼角已有四散的皺紋,嘴邊也有著時間刻下的痕跡。她的年齡應該已經超過了四十歲。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掉開了瞪著我的眼光,發出了一聲悠長綿邈的歎息。這歎息那樣長,那樣幽幽的,給人一种森冷陰沉的感覺。然后,她望著窗外,低低的說:
  “她——死了嗎?”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問我,我也不知道她這個“她”是指誰。不過,听到她說話使我振作,因為我曾怀疑她是屬于幽靈一類的東西。言語應該能消除人与人之間的陌生,我渴望能使我們的關系弄得融洽些,我猜,她可能是羅宅的女主人。于是,我熱心的說:“您——在問我嗎?”她看了我一眼,那冷冰冰的眼光使我打了一個寒顫。
  “你以為我在問誰?”她反問。
  “噢,”我有些失措。“你指我母親?她已經逝世了。”
  她望了我好一會儿,點點頭,自言自語的說:
  “去了!死了!”她悵惘的看了看盛滿陽光的窗子:“死了,也就解脫了。”她的話顯然不是對我而發,再看了我一眼。她一聲不響的走向門口,腳步輕悄得毫無聲息。扭開門柄,她輕緩的走了出去,當她隱沒在門外的那一剎那,我直覺的感到她對我有份敵意。我從床上坐了起來,雙手抱著膝,沉思了几分鐘,我想不出什么道理,只覺置身在一個奇异的環境中。不過,我迅速的擺脫了這份思想,媽媽常說我不務實際,就會胡思亂想。我要學著“長成”,不再活在孩子气的遐想中。起了床,我換掉身上的睡衣,打開房門,走廊里寂無一人,也沒有絲毫聲音。腕表上指著八點正,看樣子這家人是習慣于晚起的——
  除了我屋里那位神秘女人之外。
  我到浴室里去梳洗了一番。我喜歡鏡子里的自己,明亮的眼睛和寬寬的額角。媽媽以前說我從不知道憂愁,真的,媽媽生病以前,我的生命里是從無憂愁的。我喜歡笑,快樂得像一支“忘憂草”。忘憂草!我不知道是否真有這种草,這是媽媽對我的稱呼,她叫我作她的忘憂草!可是,媽媽的病和死,卷走了我所有的歡樂。“忘憂草”也懂得了憂和愁,還有人世間許多的悲哀和無奈。
  從浴室回到我的房間里,我惊异的發現一個十七、八歲的女仆正在為我整理房間。棉被已整齊的疊好,睡衣收入了抽屜里,連我的箱子都已打開,里面的衣物挂進了櫥里。只有那兩個鏡框,并排的躺在書桌上面。
  “孟小姐,”那女仆對我彎彎腰:“我叫彩屏,太太叫我來服侍你。”“噢!”我有些受寵若惊,我從沒有被人“服侍”過。望著那干淨俐落的女仆,我笨拙的說:“其實我自己都會做的!”
  彩屏望著我微笑,或者她認為我是個見不得世面的窮人家的女孩,但她的微笑里并無嘲弄的意味。抱起了書櫥頂上的花瓶,她問我:“孟小姐,你喜歡換一种花嗎?”
  “哦,”我說:“玫瑰就很好了!”
  “我們小姐不喜歡紅顏色的花,”彩屏說:“她要藍顏色的花,你不知道藍色的花多難种,又難得開花。太太是認定要白色。”“哦,這些花都是自己培植的嗎?”我詫异的問。
  “是的,外面是花園,我們還有一間暖房。”彩屏說:“羅家每個人都愛花。噢!”她惊覺的說:“差一點忘了,老爺在餐廳里等你。”說著,她向門口走去,又回頭說:“還是插玫瑰花嗎?”“好的!”彩屏抱著花瓶退了出去。我在梳妝台前站了站,梳平了我的短發,鏡子里的我明朗清新,那兩道微向上挑的眉毛使我帶著几分男儿气概。有一綹鬈發垂到額前來了,我把它拂向腦后。我又聞到了花香,從敞開的玻璃窗里望出去,綠蔭蔭的樹木中雜著彩色繽紛的花壇,紅黃一片的花朵迎著陽光閃爍,我看呆了。新的環境使我興奮和振作,媽媽去世的陰影在我心頭悄然隱退,我那愉快的本性又逐漸抬頭了。仰望青天白云,俯視綠草如茵,我覺得心胸開曠,几乎想引吭而歌了。走出我的房間,穿過長廊,我輕快的走向樓下。在那間大而明亮的餐廳里,我見著了羅教授。他正在吃他的早餐,大概听到我下樓的聲音,所以仰著頭望著我走下樓梯。在明亮的光線下,他那亂發篷篷的頭一如昨日,胡子如同春日路邊的雜草,茂盛的滋生著,掩蓋了他的嘴巴。眼睛是“叢林”中的燈炬,灼灼的從亂草中射了出來。
  “早,羅教授。”我微笑著說。
  “唔,”他哼了一聲,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坐下來!”他命令的說。我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桌上放著香腸腊肉和小菜。一個中年女仆給我盛了一碗稀飯來。羅教授不再看我,低頭吃著他的早餐。我好奇的望著他。猛然間,他抬起頭,直視著我:“你為什么不吃飯?”他蹙著“眉”(如果分辨得出是眉毛的話)問:“你瞪著我干什么?”
  “哦,我……”我倉卒的說:“我只是有些奇怪,你怎么能順利的把稀飯喝進嘴里而不弄髒你的胡子?”
  我的話才說完,身后就有人爆發出一陣大笑。我回過頭去,一個青年正從樓梯上跑下來,他徑直走到我的身邊,用很有興味的眼光望著我,我立即發現,他那對炯炯逼人的眼睛簡直是羅教授的再版。但是,他整洁而漂亮,下巴上剃得光光的,頭發梳得十分平整,穿著件白襯衫,系著一條銀灰色的領帶。他對我咧著嘴微笑,眼睛里閃著一抹嘲謔的光芒,渾身都帶著种玩世不恭的味儿。羅教授對他狠狠的瞪了一眼:
  “皓皓!你做什么?”“這就是昨夜差點被你赶到門外去的那位小姐嗎?爸爸?”那位青年說,又轉向了我,對我深深一鞠躬:“小姐,容我自我介紹,羅皓皓。不過,我不喜歡我的名字,皓皓,像個女人,我宁可叫羅皓,簡單明了!”
  “你坐下!皓皓!”羅教授咆哮的喊。
  羅皓皓坐了下去,仍然用那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他看來十分年輕,年輕得像個大孩子——頂多只比我大三、四歲。“爸爸,這位孟小姐將在我們家長住嗎?”羅皓皓轉頭去問他的父親。“唔,”羅教授哼了一聲:“不關你的事!你今天有課沒有?還不吃飯?”“有課無課都一樣,”羅皓皓滿不在乎的說,望著我:“孟小姐,你的大名是——?”
  “憶湄。”我說。他從口袋里抽出一支原子筆,在一本小冊子上寫了兩個字給我看,寫的是“意梅”,他用詢問的眼光看我。
  “是這樣嗎?”他問。“不!”我說,接過筆來,寫下“憶湄”兩個字,他點點頭,笑著說:“中國字很有意思,是不是?同一個發音,卻有各种不同的字。”“皓皓!”羅教授嚴厲的喊:“你出去!我有話要和孟小姐談!”“爸爸!”羅皓皓抗議的喊。
  “出去!”羅教授怒吼著,瞪圓了眼睛。
  “好好好,我出去,”羅皓皓站起身來,忍耐的說,再看我一眼:“孟小姐,有机會我們再詳談。我們羅家,父子是不能同在一間屋子里的,否則,屋頂會被掀掉。我們誰看誰都不順眼!”說著,他頭也不回的穿過一扇門走出去了。
  這儿,羅教授已經吃完了他的早餐,他站起身來,對我簡短而有力的說:“憶湄,我想我有權直呼你的名字。若干年前,你母親是我們家的好友,她是個個性倔強的女人。三個月前,她有信給我們,卻沒有附上地址,我想她并不愿意我們找到她。她要我們照顧你,所以,你會得到照顧和保護。但是,有一點你必須注意,對于皓皓,你最好少理他,他是我們家的浪子,一個不長進的家伙!至于皚皚,我相信你會和她做朋友。”他看了樓梯一眼,似乎在找尋皚皚的蹤跡,但樓梯上沒有一個人影。他繼續說:“皚皚是我的女儿,大約和你差不多大。關于我的太太,”他望著我,聲調突然變了,他不由自主的降低了聲音,非常柔和的說:“她說今晨見到過你,嗯?”
  “是的,”我說,想著那個消瘦蒼白的女人:“我并不知道她就是羅伯母。”“她的身体很坏,”羅教授說:“平常是不离開她的房間的,你——最好少打扰她。”“我會——”我咬咬嘴唇說:“盡量不麻煩你們。”
  他狠狠的盯了我一眼,說:
  “你大概和你母親的脾气很像,嗯?很倔強,很多心,很執拗,又有——過份強的自尊心!”
  “媽媽是個好母親——”我像分辯什么似的。
  “當然!”他打斷了我:“吃你的早餐吧!你的飯冷了!”說完,走出了飯廳。我獨自一人在偌大的餐廳內吃完我的早餐,餐廳和客廳有類似之處,四面都有四通八達的門。其中有一面是整面的玻璃長窗,透過這扇長窗,可以看到園內的花木扶疏。看樣子,這幢房子超過我想像的大。假若不是因為我和羅宅還太陌生,我真愿意去“探險”一番。可是,在我和他們都還沒有混熟以前,我想我還是收斂一些的好。放下飯碗,我四面張望了一下,壁上挂著好几幅油畫,多半都是煙霧迷离的風景寫生,每張的右下角都簽著“K·K”兩個英文字。
  我上了樓,向我的房間走去。但,經過一間屋子時,我停了一下,這房門是敞開的,門內,羅太太正坐在桌前的一張椅子里。她已換了一件白色繡花的衣服,腰間松松的系著根帶子,長發挽了起來,在頭頂盤成一個髻,露出白皙而秀气的頸項。她的臉側面對著門,是一張极美的側面像,高高的鼻子,和長長的眼睫毛,高貴、庄重、雅麗,像一張畫。
  “進來!”她忽然說。我吃了一惊,四面看看,并沒有第二個人,那么,她是叫我了?我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進去。她已轉過臉來正面向著我,大眼睛靜靜的落在我身上。
  “我說,進來!”她說,語气冷淡而宁靜。
  我走了進去,想起清晨的見面,我可能對她有些失禮的地方,于是,我向她點頭微笑,輕輕的說:
  “羅伯母。”她凝視我,好長一段時間后,才說:
  “過來!”我走近她,她上上下下的望著我,然后,她那美麗的大眼睛里忽然浮起一層朦朧的霧气,她輕輕的抬起一只手來,撫摸我的手臂,接著,她就用兩只手分別握住了我的雙手,她的手指枯瘦蒼白,和我那被陽光晒成的健康膚色成了鮮明的對比。她把我的手握得非常緊,用一种做夢似的神情和語气,悠悠然的說:“多么美的皮膚,和你母親一樣!”她仰望著我的臉:“你的母親,她和我如同姐妹,她總說:‘你不要做這樣,你不要做那樣,你要多休息,要長胖一點!’她給我布置一個最好的環境,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單,白色的桌巾,什么都是白色。她說:‘雅筑,只有白色配得上你,你那么美,如果我有你的十分之一就好了!’她不讓我勞動,不讓我操作,寵我,像寵一個小娃娃。她說:‘我會照顧你,永遠,永遠——’”她的聲音低沉了下去,臉色顯得更加蒼白,眼光透過我的身子,眼神是渙散而昏亂的。她的神情惊嚇了我,我俯下身去,擔心的問:“羅伯母,你怎么了?”
  她的手仍然抓住我,眼光卻更加昏亂和狂熱。她注視著我身后的某一點,對于我的問話恍如未覺,只繼續蠕動著嘴唇,輕輕的說:“她說:‘你是我的小妹妹,我要照顧你,永遠,永遠。’她說的,她要照顧我,永遠,永遠,永遠……”
  她開始喃喃的,重复著那几個句子,囈語般的講個不停。大眼睛瞪得那樣大,里面像發著熱病似的燃燒著。我真的惊慌了起來,我試著要抽出我的手,但她牢牢的扣著我的手腕,像鐵索般箍緊了我。她的囈語逐漸加快,逐漸語音模糊而不可辨。我慌亂的喊了起來:
  “羅伯母!羅伯母!你怎么了?你——”
  我緊張的想從她的掌握中掙扎出來,她卻緊扣著我不放。我們糾纏成了一團,忽然間,一個念頭像電光般在我腦中一閃:她是個瘋子!這念頭使我恐怖,因為我對瘋人的懼怕遠超過妖魔鬼怪。我開始大聲尖叫: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
  有人沖進了屋里,我轉過頭,是個美麗的少女,她只張望了一眼,跑了出去。立即,我听到有重重的腳步聲奔上樓梯,接著,一個高大的人影竄了進來,是羅教授!他一直跑到我們的身邊,把兩只巨大的手掌壓在她妻子的肩膀上,沉著聲音喊:“雅筑!”羅太太頓時松開了我,茫然的收回了眼光,望著羅教授,接著,她就哭泣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
  “她說她會照顧我,永遠照顧我!”
  “好了!雅筑!”羅教授說著,聲音出奇的溫柔,像在安撫一只小貓。他把她的頭攬進他的怀里,那梳著髻的小小的腦袋緊倚在他寬闊的胸膛上。他的手拍撫著她的背脊,不斷的說:“好了,雅筑。好了,雅筑。”
  羅太太仍然在嗚咽著,但她很快就平靜了下去。半晌,她抬起淚蒙蒙的眼睛,迷迷离离的望著羅教授,顯然已神智恢复,幽幽的說:“我很抱歉,毅。”“沒事了,是嗎?”羅教授說,眼光那么柔和,簡直使我怀疑不是出自他的眼睛里。看到他那樣暴躁粗魯的人也會有溫柔的一面,令我惊奇而困惑。他又拍了拍她的背脊:“去躺一躺,好嗎?我讓彩屏來侍候你。”
  羅太太順從的點點頭,站起身來,走到床邊去,像只听話的小白兔。我退出了房間,羅教授緊接著也走出來了,看到了我,他的溫柔一掃而空,他對我圓睜起一對怒目,气沖沖的說:“你!誰叫你來招惹她的?我難道沒告訴你,叫你別去打扰她?”我覺得一肚子的委屈,天知道我并不想去“招惹”她,而且,假若我知道她是這樣碰不得的,我一定遠遠的避開。噘起嘴來,我低低的嘰咕了一句:
  “真不知是誰招惹了誰?”
  羅教授瞪了我一眼,帶著滿臉不澤之色,轉身走開了。我退到我的房門口,心中充滿了懊惱和難堪。這是我到這儿的第一個早晨,就如此的不吉利!推開房門,我走進去,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想到以后漫長的寄人篱下的生活,都要這樣看盡別人的臉色,不禁長長的歎了一口气。
  有一個陰影遮到我的眼前來,我抬起頭,是剛剛那個曾沖進羅太太屋里的少女。她對我點點頭說:
  “你沒有關門,所以我進來了。”
  我望著她,她的年齡不會比我大。穿著件白色洋裝,披著一肩柔發。不用任何人的介紹,我也知道她是誰。她像极了她的母親,卻比她母親更美。那細膩而白皙的皮膚,和她母親一樣帶著不正常的蒼白。一對烏黑得像黑色潭水似的眼睛,深不可測。那長長的眼睫,彎彎的覆蓋在眼睛上方的眉毛,和那薄薄的嘴唇,都具有那樣動人的美,使我眩惑而迷惘。雖然我不是個男孩子,但是,我一樣為她著迷。我向來崇拜一切的“美”。不過,和她母親類似,她身上也有那份特殊的气質:高貴、典雅,卻令人難以接近。
  “你是皚皚?”我問。她點點頭。“我是孟憶湄。”我說。
  她再點點頭,有股冷漠与傲岸的神情,似乎并不想和我談話。于是,我也默默無言。好一會儿,她才又輕輕的說:
  “媽媽有神經衰弱症,但是并沒有太大的關系。有時她會忽然發病,只要有爸爸在,她總是很快就會過去的。”
  我望望她,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感動的激情。我想,她是特地為了對我講這几句話而來的,她怕她的母親惊嚇了我。在她那冷淡的外表下,一定有一顆善良而真摯的心,有一种人,是天生不會表達自己的情感的。這樣一想,我更加喜歡她了,我熱心的說:“是嗎?為什么不請醫生看看?”
  她瞪了我一眼:“你怎么知道我們沒有請醫生看?”
  我的一腔熱情又被一下子拋進冰窖里了。我想,我還是少說几句話的好,否則注定要碰釘子。閉上了嘴,我在心里發誓不再說話。可是,忽然間,窗外的花園里傳來了一個少女的歌聲,歌喉婉轉抑揚,柔美而富磁性,唱的是一支我很熟悉的歌,因為媽媽生前也常唱的: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
  

  那歌聲那樣的蕩气回腸,我完全被它所吸引了。忘記了剛剛有不說話的誓言,我抬起頭來,興奮的問皚皚:
  “是誰在唱歌?”“是嘉嘉。”她說。冷淡的轉過頭去,在我第二句問話“嘉嘉是誰?”還沒問出來以前,她已自顧自的走出了我的屋子。我愣了愣,就被那歌聲引向了窗口。從窗口望出去,花圃之后是一片濃蔭,歌聲由濃蔭深處傳來,只聞歌聲,卻不見人影。我側耳傾听,那歌聲一再反复著: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嘉嘉!羅宅的小一輩似乎都喜歡用重复字做名字,皓皓,皚皚,又一個嘉嘉!這嘉嘉是皓皓皚皚的小妹妹嗎?听那聲音,她一定也是個美麗無比的女孩子!我走出房門,心里也隱隱的明白,我最好是留在屋里少出去,一個早上,我已經有些動輒得咎了。但,我無法抵制那歌聲的吸引力,我急于找出這個唱歌的人來。下了樓,我循著歌聲,向花園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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