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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一段時間,訪竹陷進一种前所未有的消沉里。
  上課,念書,放學,回家!……她的生活變得十分規律化。每晚,她把自己關在臥室里,足不出戶。她不看電視,不看小說,也不出門,更不去打電動玩具。那家“斜陽谷”,她已足足半個月沒去過了。她常常放一張唱片——隨便什么唱片——一听就是一個晚上。也有時,她什么都不做,就像呆子般凝視著那盞鏇燈,神思卻不知道飄游何處。
  她消沉,消沉到了近乎絕望的地步。
  她這种變化,使全家都注意到,而且惊悸關怀起來。明霞數度闖進她房里,不敢明問,怕那少女情怀,經過刺探更易受傷。她那母性的胸怀中,有個最恐懼的怀疑:一切因亞沛而起。姐妹兩個愛上同一個男孩是很普通的事,訪竹一向沉靜,不善表達感情,不像訪萍那樣直率瀟洒。而且,訪竹的消沉,和亞沛態度的明朗化,是差不多同時發生的事。一切很明顯,為了亞沛!明霞也曾輕撫著訪竹的頭發、頸項。撫摸她那消瘦憔悴的面頰,低低的歎息著說:
  “訪竹,快樂起來!振作起來!看到你一天比一天瘦下去,全家都心痛!”“哦,媽媽!”訪竹立刻把面頰埋進母親怀里。哽塞著說:“不要為我操心!不要為我操心!我沒什么,只是天气的關系。”
  見鬼的理由!明霞不說,心中更難受。女儿的淚水濕透了她的衣服,燙得她五髒六腑都為之灼痛。孩子啊!有什么心事不能對母親說呢?是了,她能体會。這牽涉到自尊、面子、和那份姐妹之情。訪竹不能說,有多少苦她也不能說,她只能把眼淚往肚子里吞。可怜的,可怜的,可怜的訪竹!
  紀醉仙也非常煩惱,事業上的成功被女儿的愁苦完全沖淡了,尤其是他最喜愛的訪竹。私下里,他和明霞數度討論,答案都只有一個:為了亞沛——那該死的亞沛,他不會去追求別家的女儿,卻來扰亂紀家的生活!這种責難,使明霞啼笑皆非。她歎著气說:“公正一點,醉山。亞沛聰明能干,年紀輕輕,已經當了工程師,人長得帥,脾气又好……這种男孩可遇而不可求。你無法期望有更好的女婿了!”
  “那么,他為什么不追訪竹而去追訪萍?”醉山气沖沖的,想都不想的說。“唉!你在說些什么?”明霞又歎气。“你別太偏心。訪竹可愛,訪萍也可愛,如果我是亞沛,我也會選擇訪萍!”
  “為什么?”“訪萍愛笑愛鬧,活潑而沒心机,她是個好伴侶,容易帶給人快樂。訪竹深沉,心眼多。她比訪萍有深度,思想非常細膩,感情也非常脆弱……這种女孩很難相處。除非彼此能愛之入骨,彼此能了解彼此的每根纖維,每個思想——而且都能引起共鳴。否則,訪竹不會滿意……事實上,亞沛大而化之,并不适合訪竹!”“那么,”醉山皺著眉問。“咱們怎么辦?總不能眼看著孩子在那儿自己受苦。或者,叫訪槐再去找個男孩子來!對了,我去和訪槐談!”“你最好別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好不好?”明霞阻止了他。“訪槐藏不住話,說不定去和亞沛胡鬧,讓訪萍和亞沛的快樂也被破坏掉。算了,以不變應万變,時間會治療一切。訪竹還年輕,她會度過這段時間,她會忘記的,我跟你保證。但是,請你千万別惊動訪萍!”
  訪萍真的沒被惊動嗎?訪萍真的沒看到訪竹的憔悴、落寞、苦楚和消沉嗎?她比誰都更感受到了。姐妹之間,本來是無話不談的,雖然各有臥房,卻常常同擠在一張床上,聊到天亮。但是,這些日子,訪竹几乎不跟她說話了,事實上,訪竹跟全家都不怎么說話。她躲避每一個人。尤其是亞沛,只要亞沛一來,她就像縷輕煙般卷進臥房里去了。訪萍的想法,和父母完全一樣。她忍耐著,因為她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她和亞沛,剛從“友誼”的階段跨進“愛情”的門檻,再也沒想到“愛情”的滋味是如此甜蜜、溫馨、狂歡、而震撼的!如果訪竹不是這樣悲哀,她一定會把自己的感覺講給她听。但是,如今,面對訪竹的消沉,犯罪感使她的愛情蒙上了厚厚的陰影。她歉疚,難過,為姐姐的痛苦而更痛苦,她甚至想放棄亞沛!不過,想歸想,她卻無法放棄亞沛,甚至不敢對亞沛提起訪竹。如果亞沛真的舍妹妹而取姐姐,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風度做到“無動于衷”?
  家中的气氛,由于訪竹的關系而變得十分低沉了。訪槐最近認識了公司里的一位女設計師——他在一家廣告公司做事。那女設計師才跨出校門沒多久,依然保持著學生的單純和文靜。訪槐立刻展開了攻勢。因而,十天有九天,他都不在家。家里少了訪槐,就像少了好多人似的,因為訪槐也是個會笑會鬧,心無城府的人,全家只有他,沒感覺到家中的“低气壓”。是的,家中的气壓低极了。像有無數繃緊的弦,張在室內,輕輕一碰,都會引起斷裂。
  這晚,醞釀已久的一場風波終于爆發了。
  起因,仍然是因為訪萍跑到訪竹房里去借衣服。這在兩姐妹間,是非常普通的事,本來兩人的衣服就可以混著穿。訪萍在衣柜前選衣服,訪竹背對著她,只當沒看見,坐在書桌前,捧著本書猛看。訪萍打賭她根本不在看書,十分鐘來,她連翻動書頁都沒翻過。訪萍心里有一肚子話,想對訪竹說,她多想打破姐妹間這層隔閡。
  “訪竹,”她想說的都沒說,卻說了句不關緊要的。“我能不能穿你這件繡花的小黑背心?”
  這句話應該沒刺激性吧?誰知道,訪竹忽然從桌邊跳了起來,飛快的卷到櫥邊,打開衣櫥,她七手八腳的取下許多件她平日比較心愛的衣裳、洋裝、背心、毛衣,包括那件白外套!她把一大堆衣服往訪萍怀中塞去,簡單而明了的說:
  “拿去!都給你!”訪萍怔住了,呆住了,眼睛睜大了。
  “訪竹,”她喊:“你這是做什么?”“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訪竹很快的說,臉色陰暗如山雨欲來的天空。“你拿去可以穿給你喜歡的人看,我穿了只能給自己看!拿去吧!都拿去!”
  她一面說,一面又把好多件衣裳拋進她怀里,弄得訪萍滿手都是衣裳,連肩膀上都搭著衣裳。
  “訪竹!”訪萍忍無可忍,積壓已久的懊惱迅速發作。何況她一向心直口快。“停下來!”她喊:“不要再亂發脾气了!”她跑到床邊,把衣服都堆在床上,回過頭來,她用雙手握住了訪竹的兩只胳膊,開始搖撼她,眼淚在眼中打轉,嘴里激動的吐出一連串話來:“訪竹!你要我怎么做?你不開心,你把全家都弄得不開心!我知道你的心事,我們不用打啞謎,這些日子來,你整天板著臉像大家欠了你債!我欠你債嗎!訪竹?我能讓發生的事不發生嗎?我能讓亞沛去愛你而不愛我嗎?還是要我把亞沛讓給你……”
  訪竹睜大了眼睛,微張著嘴,被訪萍搖撼得頭暈腦脹。但是,她的話卻清楚的鑽進了她的耳朵。她用力掙脫了訪萍的拳握,退后一步,不相信的看著訪萍。
  “你在說些什么?”她震惊得聲音低啞。“你……你以為我愛上了亞沛?……”“不要再演戲了!”訪萍跺著腳大喊,淚珠滾在圓圓的小臉龐上。“我知道你也愛亞沛,不止我知道,爸爸也知道,媽媽也知道,全家都知道!可是,你要我們怎么辦?世界上只有一個亞沛,我不能把他剖一半給你,剖一半給我!我也不能對亞沛說:去愛我的姐姐,不要愛我……即使我能這么做,亞沛會怎么想……”“老天!”訪竹喊著,臉色雪白雪白。這是怎樣的誤會!怎樣充滿“屈辱”性的誤會!難道她被那個顧飛帆侮辱得還不夠?還要在家庭中再扮演另一個“失戀”的角色?她深抽了一口冷气,覺得自己簡直要崩潰了。那積壓已久的痛楚和屈侮也頓時發作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張開嘴來,她神經質的大喊:“你瘋了!你以為全世界女人心目里都只有一個何亞沛?讓我告訴你!我不愛何亞沛!不愛,不愛,不愛……一絲一毫都不愛!以前不愛,現在不愛,以后也不會愛!他在我眼睛里根本是個小孩子,除非我要扮家家酒,我才會喜歡何亞沛!你不要自作聰明,你更不要自尋煩惱……我發誓心里從沒有何亞沛,如果我說謊,我出門就被汽車撞死……”“訪竹!”訪萍大叫:“不要發誓!”她用雙手蒙住耳朵。“不要發誓!”“我偏要發誓!”訪竹慪得臉色更白了,眼睛里都冒著火。“如果我愛他……”她繼續喊:“我出門就被汽車撞死,下樓梯就會摔死,開電燈就被電死……躺在床上都會被棉被悶死……”“姐姐!”訪萍哭著喊。她是輕易不喊她姐姐的。“不要說了!請你不要說了……”外面,明霞和醉山全被這陣喧鬧給惊動了。他們奔進門來,明霞急促的喊:“訪竹!訪萍!你們怎么了?”
  訪萍用手蒙住臉大哭。相反的,平日動不動就流淚的訪竹現在卻一滴眼淚都沒有。她的臉白得像紙,眼睛中卻冒著火,掉轉頭來,她面對著父母,激動的說:
  “爸爸,媽,我現在才知道,你們全体對我有怎么樣的誤會!訪萍說我愛上了亞沛,現在,爸爸媽媽,你們是證人,我說的話每個字都是實話;何亞沛永遠走不進我的世界,他离我有十万八千里遠!別說他沒追我,即使他追了我,追一百年也追不上!”說完,她拿起桌上的一個小手袋,往門外就沖去。“訪竹!”醉山嚷著:“你要去那里?”
  “我快被你們慪死了!”訪竹說著,頭也不回的走向大門。“我必須出去透透气!”明霞追到門口來。“訪竹!”“放心!”訪竹回頭說:“我散散步就回來,我不會出任何事。如果出了事,豈不是應了我的賭咒了?所以,我不會讓自己出事的!”明霞還想阻止,醉山拉住她,對她搖搖頭。說:
  “讓她去走走吧!”訪竹一把打開大門,直沖出去。她差一點和正要進門的何亞沛撞了個滿怀。亞沛惊奇的看著她,他從未見過她這樣滿面悲憤和滿身怒气。訪竹往旁邊讓了讓,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何公子,快進去,我家二小姐正為你哭呢!”
  “為我?”亞沛大惊。“怎么了?”
  “她怕你會移情別戀!所以,”她一本正經,嚴厲的盯著亞沛。“如果你將來有個三心二意,對我妹妹有一絲一毫的不忠實,我第一個不會饒過你!”
  說完,她頭也不回的沖進電梯里去了。剩下亞沛和醉山夫婦面面相覷。亞沛是完全一頭霧水,莫名其妙,望著醉山,他直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進來吧!”醉山說,看了明霞一眼:“我想,我們真的弄錯了!完全弄錯了!”訪竹下了樓,走出大廈,街上的冷風迎面而來,她不禁打了個寒戰。這才發現,自己一怒出門,居然連件毛衣和外套都沒拿,而現在已經入冬了。她摸了摸手臂,身上只有件黑絲襯衫和一條小紅格的裙子,雙腿冷得發顫。她順著街道走了几步,寒風一直瑟瑟然在街道上穿梭,如果她再不找個地方避避風,她准會應了誓:“被冷風吹都吹死!”
  她去了“斜陽谷”。那儿有小蜜蜂,有火鳥,有飛碟,有吃豆子的小精靈。她可以逃避到机器上去,忘掉這所有所有的“屈侮”!一走進“斜陽谷”,她就怔住了,怎么,又碰到熟人了!冠群和曉芙赫然在座,她四面張望,還好,顧飛帆不在,如果他也在這儿,她只能馬上掉頭而去,那么,這個世界上,簡直連她置身之地都沒有了,連避風之處都沒有了!
  曉芙首先看到她,立刻對她展開一個溫暖而友誼的微笑,招招手說:“過來跟我們一起玩吧!你瞧,都是飛帆害人,把冠群帶來見識什么電動玩具!現在,這個瘋子入了迷,每晚來報到,我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冠群正埋頭苦干,頭也沒抬,這時,驀的冒出一句大叫:
  “三万四千兩百分!你看你看,曉芙!我破了我的記錄了!三万四!我說我今晚一定會破三万大關吧!可不是?”他總算看到訪竹了,心不在焉的應酬了一句:“哦,訪竹,亞沛也來了嗎?”活見你的大頭鬼,訪竹心想,難道你也以為我是你弟弟的女友嗎?她暗中咬牙冷冷的說:“亞沛和訪萍在一起,我是訪竹,別弄錯了。”“哦?”冠群詫异的看了她一眼,不知道這女孩在生什么气?但是,那蜜蜂陣正等著他去消滅,他無心去研究訪竹了,又低頭猛發起子彈來。“坐呀!”曉芙對她說,敏銳的注視著她。短短一個多月不見,這女孩怎么憔悴如此!而且,她失去了那份曾經讓曉芙惊歎的安詳与恬靜。她眉尖有怒气,眼底有哀愁,那薄薄的衣衫裹著的是個不胜寒瑟的軀体。曉芙是女性的,是敏感的,是解事而具有領悟力的;她一眼就看了出來:這女孩如果不是戀愛了,就是失戀了。這,會与亞沛有關嗎?她沉思著。訪竹不想和冠群夫婦坐在一起,她不要和任何熟人坐在一起,尤其是何家的人,又是顧飛帆的朋友!她要遠离開他們!她看了看咖啡廳,指了指遙遠的一個無人的角落:
  “我習慣那張桌子。”她說:“我去玩我的,你們玩你們的!”
  她逕直走向那角落,在一張電動玩具桌前坐下,是一具名叫“小幽靈”的玩具。那些“幽靈”正鎖在畫面正中的籠子里,在那儿蠢蠢欲動。
  侍者走來問她喝什么。她看著飲料單,覺得有個飲料的名稱很符合現在自己的心情,她想也不想的說:
  “血腥瑪麗!”血腥瑪麗送來了,她啜了一口,才發現居然有酒味,她一生也沒喝過酒。但是,那沖進胃里的熱力把她剛剛在屋外受的寒气驅除了不少,她就再大大的啜了一口。然后,她低頭玩起“小幽靈”來。她自己的“幽靈”開始沿著迷魂陣般的道路奔馳,四個“小幽靈”從四面八方來夾殺她。很快的,她的“幽靈”被一個“紅幽靈”一口咬住,那“紅幽靈”還發出“呱呱”的得意之鳴,她暗中詛咒,再開始一局。
  她一局一局的玩了下去。侍者又來問她喝什么,她再叫了杯血腥瑪麗。于是,她也一杯一杯的喝著血腥瑪麗。喝得渾身都熱了,額上也冒汗了,她和四個幽靈苦斗,你追我逃,我追你逃,忙得不亦樂乎。她心里沉甸甸的壓著怒气,她還在极端的悲憤和刺激中,她要干掉那些幽靈,她要一個一個的吃掉它們!偏偏,她總是走上絕路而被四面夾殺。她很生气,很絕望,她認為自己就是那顆黃色的“小可怜”,總是逃不出“被吃掉”的命運。她握操縱杆的手因用力而發痛了。
  忽然間,有個陰影遮在畫面上,有人坐到她對面來了。討厭!她想,拾起頭來,對面卻赫然坐著那個她最不想見,最怕見,最痛恨,最要逃避開的人——顧飛帆!
  她閉了閉眼睛,吸口气。我眼花了,她想。我喝了酒,她想。絕對不是他!絕對不要是他!老天!請你不要讓這個人出現!她再睜開眼睛,顧飛帆仍然定定的坐在那儿,定定的望著她,眼珠深黑如井,會把人吞進去,讓你永世不得超生!她再吸气,抓起那杯“血腥瑪麗”,正預備大大的干它一杯,可是,突然間,他的手就壓住了她握著杯子的手,壓得又緊又用力,他的聲音里帶著命令意味:
  “不許再喝這個!”不許?他有什么資格“不許”她做什么。她注視他,心里恍恍惚惚的,有些不真實感。他已伸手叫來侍者:
  “給她一杯冰茶,給我一杯黑咖啡。”
  那么,真的是他了?該死!她在心中咒罵。世界那么大,你那儿不好去?跑到斜陽谷來做什么?這儿是我的地盤,是我最先來這儿玩的,你們一定要逼我出去,像那些幽靈逼那顆小黃豆似的,逼得它走投無路嗎?
  他從她手里取走了那杯“血腥瑪麗”。
  冰茶送來了。他把茶杯直送到她唇邊。
  “喝一點!”他依舊是命令的。“會讓你舒服一些!你一定開始頭暈發熱了,是不是?”
  不喝!不喝!偏不喝!誰要你來!誰要你來管我?她的身子一偏,半杯冰茶都洒在衣襟上,又冰,又冷,又濕,她悚然的打了個冷戰,腦筋有些清醒了。思想就瘋狂的奔馳起來,那受創的感情驀的回首,像那桌面的小幽靈一般,一口咬住了她,咬得她又痛又惊又怒又無處可逃。
  “你來做什么?”她開了口,語气里帶著怨恨、憤懣,和极深极切极沉重的絕望。“我不認識你,如果你無意間走進來看到了我,你也不該過來!我不認識你!”
  “我不是無意間走進來的,”他說,盯著她,她的憔悴和絕望像鞭子般抽痛了他的心髒。“我有事找冠群,”他解釋著。“他家說他在這儿,我打電話來找他,曉芙告訴我,你一個人坐在這儿喝血腥瑪麗!所以,我來了……”他蹙緊眉頭,眼底的火焰在跳動,他下頦的肌肉繃緊了,似乎在努力壓制某种思想。她看著他,即使是在半醉的頭暈目眩中,她也可看出他正陷在一份矛盾的掙扎里。“我不是無意間進來的,”他終于說出來:“我是為你而來的!”
  “哦!”她輕哼著。“你為我而來?你來看一個會打十二通電話的坏女孩,怎樣度過她的晚上?好,你看到了!”她點點頭,開始感到酒意的發作了,她眼前的他,忽然變成了好几個,她笑了。“你看到了。”她那含笑的眸子里蒙上了淚霧:“你看到了。我坐在這儿打小幽靈,那些幽靈一個個過來咬我,它們就是這樣……”她吸吸鼻子,想哭。“他們逼得我無路可走!我……從家里逃出來,你又在這儿圍堵我,何苦?何苦?為什么不饒了我?我說過,我錯了!我向你認過錯了,是不是?我這一生,再也不愿意見到你,你為什么來?你為什么要提醒我.我受過的侮辱和嘲笑?你為什么……”她說不下去,暈眩征服了她,絕望、悲痛和恥辱征服了她,她已經弄不清楚自己在說什么。她的頭俯了下去,她伏在桌面上,把面頰埋在臂彎里,開始低聲的飲泣。無助的、壓抑的飲泣。
  她那啜泣聲撕碎了他最后的面具,震痛了他的神經,他望著那單薄的聳動的肩頭,那濃密披瀉的黑發,……他咬緊牙關,站起身來,一語不發的脫下自己的上衣,披在她那顫抖著的肩頭上。她倏然惊動,抬起頭來,她把那上衣推落到地下,凄怨而惱怒的看著他。“不要惹我!”她低語。“走開!請你不要來惹我!讓我還保留一點點自尊,行不行?”
  他由心底而震顫。老天!他對她做過些什么事?他已經毀掉她所有的自信、尊嚴、和恬靜了。他俯下身去,拾起外衣,再披到她肩上,他在她身邊低語了一句:
  “你醉了,讓我們离開這儿,好嗎?”
  “不好。”她伏回到桌面上去,輕語著:“不要惹我,在全世界,我最不要見到的就是你!我不要見你!我不要!我不要……”她的聲音低弱了下去,意識在幻散,她開始反胃、想吐,腦中是許多小蜜蜂的俯沖爆炸聲,轟轟轟,炸碎她所有的意識,她不能思想了。冠群夫婦走過來了,他們一直在遠遠看著。
  曉芙注視飛帆,后者那憔悴痛楚而矛盾的眼神那么熟悉,那么似曾相識,那么泄露了一切。她恍然了,記起第一次在這儿見到訪竹的情形。曉芙彎下身去,看著訪竹。
  “她醉了,”她說:“飛帆,我們必須把她弄出去,讓她找個地方躺一躺。”她想扶起訪竹,訪竹掙扎著,東倒西歪。
  飛帆蒼白著臉,堅定的走過去,不顧咖啡廳里那些好奇的眼光,他把訪竹一把橫抱了起來,用自己的上衣裹著她。他對冠群說:“你去結帳,麻煩你們陪我把她送回家去!”
  “這樣子送回去嗎?”曉芙說:“用用腦筋吧,飛帆!”
  訪竹想掙扎,她還有一些剩余的意識,她想說話,可是,一陣暈眩征服了她,她的頭歪向那結實而堅定的臂彎里,什么掙扎的力气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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