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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狄君璞起晚了,一夜沒睡好,頭腦仍是昏昏沉沉的。才下床,他就听到客廳里傳來小蕾的嘻笑之聲,不知為什么,這孩子笑得好高興。然后,他听到一個陌生的、女性的聲音,在和小蕾攀談著。怎么?這樣早家里就會來客嗎?他側耳傾听,剛好听到小蕾在問:
  “我忘了,我該叫你什么?”
  “梁阿姨,記住了!梁阿姨!”那女性的聲調好柔媚,好年輕,這會是昨天山中的少女嗎?“我住在那邊霜園里,一個好大好大的花園,讓爸爸帶你來玩,好不好?”
  “你現在帶我去,好嗎?”小蕾興奮的說,一面揚聲叫著:“婆婆!我跟梁阿姨去玩,好嗎?”
  “哦,不行,小蕾,現在不行,”那少女的聲音溫柔而坦率:“梁阿姨要去上學了,不能陪你玩。好吧,你爸爸還沒起來,我就先走了,告訴你爸爸,今天晚上……”
  狄君璞迅速的換好衣服,洗了把臉,就對客廳沖出去。不成,他不能放她走!如果竟是昨天那少女呢!跑進了客廳,他就一眼看到那說話的人了。不,這不是昨天那個山林的女妖,那個虛幻的幽靈,這是個活生生的、神采飛揚的、充滿了生命、活力,与青春的女孩!他站住,迎視著他的是一對肆無忌憚的眸子,大而亮,帶著點桀驁不馴的野性,和一抹毫不掩飾的好奇,微笑的盯著他。
  “哦,你是——你是?”他猶疑的問。
  “我叫梁心霞!”她微笑著,仍然緊盯著他。“梁逸舟是我爸爸。”“哦,你是梁小姐,”他打量著她,粉紅毛衣,深紅長褲,外面隨隨便便的披著一件大紅色的薄夾克。手里捧著几本書,站在門前射入的陽光里,几乎是個璀璨的發光体,艷光四射。“怎么不坐下來?小蕾,你叫阿蓮倒茶,婆婆呢?”
  “婆婆在煮稀飯,阿蓮去買菜了。”小蕾說,在一邊用一种無限欣羡的眼光看著心霞,連稚齡的小女儿,也懂得崇拜“完美”呵!“別忙,狄先生,”心霞急忙說:“我馬上要走,我還要赶去上課。”她對四周環顧著。“你們改變得不多。”
  “是的,”狄君璞說:“我盡量想保持原有的朴實气氛。”
  心霞點點頭,又抬起眼睛來看著狄君璞。
  “我來有兩件事,狄先生。”她說:“一件是:爸爸和媽媽要我來請你和這個小妹妹,今天晚上到霜園去吃晚飯,從今以后,我們是鄰居了,你知道。”
  “噢,你父母真太客气了。”
  “你們一定要來哦,”心霞叮囑著:“早一點來,爸爸喜歡聊天。還有一件……”笑容忽然在她唇邊隱沒了,那眼睛里的光采也被一片不知何時浮來的烏云所遮蓋了。她深深的望著他,放低了聲音:“我姐姐要我來問一聲,你是不是撿到了一本她的書?”“你姐姐?”他怔了怔。
  “是的,她叫梁心虹,她說她昨天曾在山中碰到了你。她想,你可能拾走了那本書。”
  “哦,”他回過了神來,果然,那是梁家的女儿!但是,為什么心霞提到她姐姐的時候,要那樣神秘,隱晦,而且滿面愁容?“是的,我拾到了,是一本詞選。你等等,我馬上拿給你!”他走進書房,取出了那本書,遞給心霞。心霞接了過去,把它夾在自己的書本中,抬起眼睛來,她對狄君璞很快的笑了笑,說:“謝謝你,狄先生,那么我走了。晚上一定要來哦,別忘了!”“一定來!”狄君璞說,牽著小蕾的手,送到門外。“我陪你走一段,你去鎮上搭車嗎?”
  “是的,你別送了!”“我喜歡早上散散步!”
  沿著去鎮上的路,他們向前走著,只走了几步,小蕾就被一只大紅蜻蜓吸引了注意力,掙開了父親的掌握,她歡呼著奔向了路邊的草叢里,和那只蜻蜓追逐于山坡上了。看著小蕾跑開,心霞忽然輕聲的、像是必須要解釋什么似的說:
  “我姐姐……她很怕看到陌生人。”
  “哦,是嗎?”狄君璞頓了頓。“我昨天嚇到她了嗎?”
  “我是怕……她嚇到了你。”心霞勉強的笑了笑。
  “怎會?”狄君璞說:“我以為……”他又咽住了。“她很少去城里嗎?沒有讀書?”
  “不,她已經大學畢業了,念的是中國文學系。爸爸常說,她是我們家的才女。但是,一年前,她……”心霞停住了,半天,才又接下去:“她生了一場腦病,病得很厲害,病好之后,她就變得有點恍恍惚惚的了,也曾經在精神病院治療過一段時間,現在差不多都恢复了,只是怕見人,很容易受惊嚇。醫生說,慢慢調理,就會好的。”
  “噢,原來如此。”狄君璞恍然了,怪不得她那樣瑟縮,那樣畏怯,那樣惊惶呢!小蕾從山坡上跑回來了,她失去了那只蜻蜓,跑得直喘气,面頰紅扑扑的,額上都冒著汗珠了。拉著父親的手,她開始一疊連聲的叫:“爸,我餓了!爸!我還沒吃早飯!”
  “好了,”心霞站住了,笑著說:“別送了,狄先生,晚上見吧!”“好,晚上見!”狄君璞也笑笑說。
  心霞對小蕾揮了揮手,轉身去了,一抹嫣紅的影子,消失在綠野之上。狄君璞牽著小蕾,慢慢的向農庄走回去,老姑媽早已站在農庄門口,引頸而望了。
  早餐過后,狄君璞進入書房,開始整理一篇自己寫了一半的舊稿。搬家已經忙完了,也該重新開始工作了。他沉入自己的小說中,有很長一段時間,對外界的一切都茫無所知,直到將近中午,老姑媽推門進來。
  “听說梁家今天晚上請你和小蕾去吃飯!”她說,手里一面編織著一件小蕾的毛衣。“是的。”狄君璞抬起頭來,他的神志仍然深陷在自己的小說中。老姑媽在旁邊的一張椅子里坐了下來,一面不停的做著活計。她雖竭力做出一副輕描淡寫,無所事事的神情來,但狄君璞根据和老姑媽多年相處的經驗,卻知道她必定有所為而來。這姑媽是狄君璞父親的親妹妹,兄妹手足之情彌篤,狄君璞的父親結婚后,姑嫂之間感情更好,一直住在一起。后來姑媽結婚了,誰知婚后三年就守了寡,狄君璞的父親怜惜弱妹,就又把她接了回來。從此,老姑媽就再也沒有离開過狄家,狄君璞几乎是被她帶大的。等到狄君璞父母雙亡,老姑媽就毅然的主持起家務來,對狄君璞和小蕾都照顧備至。所以,對老姑媽,狄君璞有份孺慕之依,更有份感激之情。現在,看到老姑媽那若有所思的樣子,他放下了筆,問:
  “有什么事嗎?”他想,老姑媽一定因為自己沒有被邀請而有些不快。“哦,沒什么,”老姑媽說,神色中卻明顯的有几分不安,她蠕動了一下嘴唇,忽然問:
  “這個梁——梁逸舟,你跟他很熟嗎?”
  “哦,并不,怎么?”“怎會想到租他的房子呢?認識多久了?”
  “也不過半年左右,是在一個宴會上認識的,他說很佩服我的小說,那人很有點深度,我們挺談得來的,就常常來往了。几個月前,我無意間說起想找一個鄉間的房子,要陽光充足,地勢高亢的,一來給小蕾養病,二來我可以安靜寫作,他就提起他有這樣一座空著的農庄,問我愿不愿意搬來住?他說空著也是白空著,如果我來住,他就算借給我,他希望有我這樣一個鄰居。我來看過一次,很滿意,就這樣決定了。我當然不好白住他的房子,也形式化的簽過一張租約。但是,現在我付的租金不過是意思意思而已,那儿還可能找到這樣便宜又這樣适當的房子?梁逸舟這人真是個好人!”他停了停,瞪著老姑媽:“怎么?你為什么突然問起這個來?有什么不妥嗎?”“可是——”老姑媽沉吟了一下,毛線針停在半空中。“阿蓮今天到鎮上去買菜,听到不少閒話。”
  “閒話?”狄君璞有些失笑。“菜場一向是三姑六婆傳播是非的好所在。”“倒不是是非……”老姑媽遲疑著。
  “那么,是什么呢?”“他們惊奇我們會搬進這農庄,据他們說,這儿是一幢——一幢凶宅。”“凶宅?”狄君璞一愣。“這對我真是新聞呢!有什么證据說這儿是凶宅呢?”“有許多——許多傳說。”
  “例如什么?鬧鬼嗎?”
  “不是這种,”老姑媽皺了皺眉:“是有關于死亡一類的。”
  “是說這屋子里死過人嗎?”
  “我也不清楚,阿蓮說大家都吞吞吐吐的,只說梁家是一家危險的人,和他們家接近一定會帶來不幸,正談著,因為梁家的女佣高媽來了,大家就都不說了。”
  “咳,”狄君璞笑了。“我說,姑媽,你別擔心吧,我保證那梁家沒有任何的不妥,也保證我們不會有任何的不幸,那些鄉下人無知的傳說,我們大可以置之不理,是不是?”
  “噢,”老姑媽笑了笑。“我知道你會這樣說的,但愿我也能和你一樣樂觀。”“那么,你就和我一樣樂觀吧!”狄君璞的笑容里毫無煩惱。“別听那些閒言閒語!梁家的人舉止行動,可能和這農村的習性不同,大家就造出些話來,過一陣子,我們可能也會成為他們談論的對象呢!”
  “可是,關于那霜園里……”
  “霜園里怎樣?”“哦,我不說了!”老姑媽驀地打了個冷顫,站起身來。“你會當作無稽之談的,我還是不說的好,我去看看阿蓮把午餐做好了沒有?”“到底是什么?”狄君璞皺起了眉頭,他有些不耐。“你還是都說出來吧,姑媽!”“他們說——他們說……那霜園里住著一個……一個魔鬼,一個女巫,一個瘋子,她在一年以前,就在我們這棟農庄里,殺死了一個人!”“什么?”狄君璞緊緊的盯著老姑媽。
  “哦,哦,”老姑媽結舌的向門口走去。“這——這不過是大家這么說而已,誰也不知道真正是怎么回事,反正你也不信這些,我只是告訴你,姑妄听之吧!我去看阿蓮和小蕾去!”
  像逃走一般,老姑媽急急的走了,她最怕的就是狄君璞把眉頭鎖得緊緊的,這表示他在生气了!她有些懊惱,真不該把這些話告訴他的,他一定嫌她老太婆多管閒事了。
  狄君璞看著老姑媽离去,他不能再寫作了,一上午那种平靜安詳的心情,現在已一掃無余,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瞪視著窗外那綠樹濃蔭,他真無法相信,在這寂靜而优美的深山里,會有著怎樣的隱秘和罪惡?狠狠的,他摔了一下頭,大聲的說:“胡說八道!完全胡說八道!”
  他的聲音喊得那樣響,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愕然回顧,房里靜悄悄的,寬大的房間顯得陰冷幽暗,他忽然覺得天气變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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