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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斜陽



  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一一夜之間,花園里的梔子花都開了。
  如馨站在梳妝台前面,帶著一种近乎無奈的情緒,梳著她的長發。鏡子里面,她的眼皮微微的有些浮腫,這都是昨天睡得太遲,再加上半夜失眠的結果。她用手在眼皮上輕輕的拂拭了兩下,眼皮依然是腫的。“管它呢!”她想。把頭發習慣性的編成兩條辮子,再盤在頭頂上。這种發式,使她看起來像四十邊緣的女人,其實她不過才三十三歲。
  “為什么要這樣梳頭呢?其實我可以打扮得比實際年齡更年輕的!”如馨默默的想著,一面打量著鏡子里的自己。不是嗎?她的眼睛依然晶瑩,她的鼻子依然挺秀,她那眼角和嘴唇的皺紋也還不太顯明,如果她肯用些儿脂粉,是不難掩飾那些皺紋的。忽然,她把頭頂的發辮全放了下來,讓它卷曲而松散的披在肩上,再淡淡的搽了一點儿脂粉,從衣櫥里翻出了一件好几年前為了主持如蘭的婚禮而做的紫紅旗袍,換掉了她身上那件淺灰色的。鏡子里似乎立刻換了一個人,她愣愣的望奢鏡子,有點儿不認識自己了。
  “我還很年輕,不是嗎?”她自言自語的說,開始聞到梔子花的香味了。离上班的時間已沒有多久,如馨向廚房里走去,想弄點早餐吃。突然,她呆住了,地板上有一個亮晶晶的東西吸引了她的視線,她拾了起來,是一個鑲水鑽的別針,她是沒有這些東西的。對了,這一定是如蘭昨天晚上掉在這儿的。想起如蘭,她心中一陣煩躁。她不知道如蘭和家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已經做了兩個孩子的父母了,還和小孩一樣,一會儿吵架,一會儿和好,一會儿要离婚,一會儿又親愛得像對新婚夫婦。他們盡管把吵架當儿戲,倒鬧得她不能安宁。每次一吵了架,如蘭就要哭哭啼啼的來向她訴說一番,然后賭咒發誓的說:“哦,大姐,我這次非和他离婚不可!”
  可是,等會家良赶來,小兩口躲在房間里,哭一陣,笑一陣,再唧唧咕咕一陣,就又手挽手儿親親愛愛的回去了。這到底算什么呢?難道夫妻之間就必須要有這一手嗎?昨晚,如果沒有他們來鬧那么一陣子,她也不至于失眠半夜了。
  握著如蘭的別針,她又走到鏡子前面,下意識的把別針別在自己旗袍的領子上,然后左右的顧盼著自己。猛然間,她的臉紅了,一陣熱浪從她胸口升了上來。
  “我在干什么呢?把自己打扮得像個交際花似的!難道我准備這副樣子去上班嗎?那些職員會怎么說呢?呸!別發神經了吧!我又打扮給誰看呢?”
  打扮給誰看呢?這句話一經掠過她心中,她眼前就浮起了一張顯得年輕的、充滿活力的臉龐來,一個男人的名字——
  葉志嵩——悄悄的鑽進了她的心坎。“呸!”她低低的呸了一聲,心里一陣說不出來的煩躁。她抓住了水鑽別針,急躁的一拉,“嘶”的一聲,旗袍領子拉破了一大塊。“真見鬼!”她在心中詛咒著,一面匆匆忙忙的脫下那鮮艷的紫紅旗袍,重新換上那件淺灰的。又洗去了臉上的胭脂,依然把頭發盤到頭頂上。經過這么一耽擱,离上班只有半小時了,顯然來不及吃早飯了。她急急的拿了皮包,順手把那水鑽別針放在皮包里,准備下班后順便給如蘭送去。一面鎖上房門,匆匆的向公共汽車站走去。十年以來,她從沒有遲到過,在她這一科里,由于她這個科長的關系,那些職員們也很少有遲到的。她不知道她手下那些職員怎么批評她,但,很顯然的,那些職員們對于有一個女上司并不太滿意。走進了公司的大門,她匆忙的上了樓,看看手表,八點差五分!她松了口气,向自己科里的辦公室走去,正預備開辦公室的門,卻听到兩個職員的几句對白:
  “小周,你那位新交的女朋友又吹了嗎?”
  “早吹了!”“我告訴你,你去追一個人,包你一追就到手!”
  “誰?”“我們的科長呀!”
  一陣大笑聲,夾著小周的一句:
  “呸!那個老處女!”如馨感到臉上立即燥熱了起來,心中卻像被一根尖刺猛扎了一下。她扶在門柄上的手停住了,心髒急速的跳動著。她覺得嘴里發燥,眼前的房子都在亂轉。她靠著牆站了一會儿,然后推開了門,若無其事的走了進去,和職員們打著招呼,一面在自己的桌子前面冷靜的坐了下來。但,當她翻著卷宗的時候,一瓶墨水卻整個翻了,所有的表格都弄髒了,當她狼狽的站起來時,一個人搶著走到她桌子前面說:
  “要我幫忙嗎?科長!”
  她抬起頭來,又是他!那張充滿活力的臉龐!那對熱誠而坦白的眼睛!葉志嵩,那來了還不到一年的職員!為什么他不像別的職員那樣用譏嘲的目光看她呢?

  下班了!如馨把卷宗收拾了一下,鎖上了抽屜,覺得今天分外的疲倦,一天的日子,又這樣過去了!十年都這樣過去了!從一個小職員慢慢的爬到科長的位子,對一個女人說,實在也很夠了!但她為什么感到這樣的空虛?她又想起了今天早上那兩個男職員的對白,是的,一個老處女!如果她明天早上起來,發現自己滿頭的頭發都白了,她相信她也不會覺得詫异。這些“卷宗”,已經吞掉了她整個的青春了啊!
  暗暗的歎了口气,她站起身來,對還沒有走的兩個職員點了點頭,她看到葉志嵩還伏在桌子上,在赶一篇翻譯的東西。“他肯努力,是一個好青年!”她想。模糊的記起了他進來以前,自己曾看過他的履歷片;二十八歲,台大外文系畢業,已受過軍訓。但,這与她又有什么關系呢?推開了門,她走下了樓梯,來到充滿了熙來攘往的人群的大街上了。
  她慢慢的走著,回家!可是,家里又有什么等著她呢?冷冰冰的地板,冷冰冰的牆,冷冰冰的房間和空气!她有點畏縮的看了看不遠處的公共汽車站上的牌子,啊!能不回家真好。忽然,她想起了那個水鑽別針,是的,她需要到如蘭家里去一次,去送還那個別針。于是,她帶著一种被赦免似的心情,穿過了街,向前面走去。
  如蘭的家离她辦公的地方只隔兩條街。她沿著人行道的商店走,有好几次,她都停下來看著那些玻璃櫥窗里陳列的東西。在街的轉角處,有一家賣熱帶魚的舖子,那些五顏六色的小魚在水中任性的游著。有兩條菱形的小扁魚,在兩個方向游到了一塊儿,立即嘴對嘴的接起吻來。如馨默默的笑了。繼續向前走,是一家賣棉被枕頭和湘繡的商店,櫥窗里陳列著一對繡著鴛鴦的粉紅枕頭,上面還用大紅的線,繡了“永結同心”四個大字。如馨對著那對枕頭發呆,商店里,一個胖胖的女人走到門口來,用兜攬生意的口气問:
  “要買什么嗎?太太?”
  如馨吃惊的望了那胖女人一眼,馬上搖搖頭走開了。太太,她為什么喊自己作太太呢?在她潛意識里,感到今天每個人都在諷刺著她。再走過去,是一家出租結婚禮服的商店,櫥窗里那高高的模特儿身上,穿著一件華貴的白紗禮服,上面還綴著許多亮珠珠。如馨眼光如夢的對那禮服望了一眼,是的,自己也曾渴望著穿上一件禮服,那已經是十一二年前的事了,在故鄉湖南。再走過去,是一家糖果店,如馨停了下來,每次她到如蘭家里去,都要給她的孩子們買一點糖果。她向女店員要了半斤什錦糖,又給如蘭買了包瓜子和一點牛肉干,正在付錢的時候,忽然后面有個人喊了一聲:
  “喂!方科長,買東西嗎?”
  她回頭過去,一眼看到葉志嵩微笑的站在那儿,露出兩排白白的牙齒。她付了錢,拿了東西走出來。不知道為什么,竟覺得有几分緊張,好像一個小學生突然碰到了老師,她掩飾什么似的笑笑說:“我正要去看我的妹妹。你剛离開公司?”
  “是的,忙著翻譯那篇東西。”
  “譯好了?”“嗯。”他點點頭,望了望她:“令妹住在哪里?”
  “就是前面那條街。”“哦,我也住在那條街。”
  “是嗎?”如馨偏過頭去,可以看到葉志嵩臉部漂亮的側影,第一次,她發現他的鼻子很高。“你和老太爺老太太一起住吧?”她問,帶著一种抑制不住的關怀。
  “不!我父母都留在大陸,我是一個人來台灣的,現在和几個朋友合租了一棟房子住。”
  “啊!我的父母也沒出來。”如馨低低的說,忽然有了种同病相怜的親切感。“我和我妹妹先出來,預備再接父母來的,可是來不及了。我只好工作,讓妹妹讀書,現在,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葉志嵩側過頭來看她,眼睛里有一抹深思的神情,這种深沉的目光使他看起來年紀大些。如馨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思想,她希望身邊的這個男人是三十八歲而不是二十八歲,如果他的年齡比現在大十歲,那么……如馨的臉猛然發起燒來,她把頭轉開了一點,望著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群。
  “哦,這种枯燥的工作,您做起來不厭倦嗎?”
  “有的時候我厭倦。”如馨望了望前面的街道:“有的時候我也會在工作里面找到樂趣。”
  “您平常怎么消遣呢?”葉志嵩問,眼光里有一些如馨不能了解的東西,像是關怀,又像是怜惜。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几分好奇。“我喜歡看小說,你呢?”
  “我喜歡看電影。”葉志嵩微笑的說。又好像漫不經心的加了一句:“你喜歡嗎?如果喜歡的話,哪天有好的電影,我請您!”他們已經走到如蘭的家門口,如馨站住了腳步,深深的望了葉志嵩一眼,想看出他這句話中的意義,但葉志嵩仍是坦然的微笑著,好像胸中毫無城府。看到如馨停了步子,他也站定了問:”到了?我家還要走一段呢。”
  “好,再見。葉先生,有空到我家去玩,我住在信義路二百零三巷五百六十九號。”
  “好的,再見!”葉志嵩對她揮手,轉身走開了。如馨目送他的身子逐漸消失,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悵惘和迷茫,她看了看自己穿的那件淺灰旗袍,突然懊惱著為什么不穿紫紅的了。

  才走進如蘭家的大門,如馨就被兩個孩子纏住了,四歲的小蘭和不足三歲的小虎都一面叫著,一面抱住了如馨的腿,嘴里嚷著:“阿姨,糖,糖!阿姨,抱抱!”
  如蘭從廚房里跑出來,手里還抓著一個鍋鏟,看到如馨,就高興的大叫了起來:“你看,大姐,你每次來都買糖給他們吃,現在他們一看到你就要糖!”如馨抱起了小虎,拉著小蘭,走進客廳里,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小虎親親熱熱的倚在如馨怀里,用他那胖胖的小臉蛋貼在如馨的胸口,小手抓著如馨的衣服,一對烏黑的眼珠子骨碌碌的轉著對如馨看。如馨緊攬著他,心中忽然掠過一抹母性的愉快,她低頭親吻著那張粉扑扑的小臉,一面對如蘭說:“家良還沒下班?”“快了!再過半小時就要回來了。”
  “怎么樣?”如馨望著如蘭:“完全和好了吧?”
  如蘭的臉紅了,有點害羞的垂下了眼睛,但卻抿著嘴角甜蜜的微笑著,好像昨天吵架是件很愉快的事似的。如馨看著她,感到她雖然做了兩個孩子的母親,卻反而比以前美麗了。那种少婦成熟的美,和臉上常有的甜蜜的微笑,使她渾身都煥發著光輝。如馨心里微微的泛起了一股妒嫉的情緒,她知道她妹妹是在幸福的生活著,就連他們的吵架,好像都是甜蜜的。“你到廚房忙你的吧,我幫你看孩子!”如馨說,目送著如蘭輕快的走進廚房。飯做好了,家良還沒有回來。如蘭把飯菜放在桌子上,用紗罩子罩著,然后在椅子里坐下來。小蘭立即乖巧的走到母親身邊,倚在母親膝前,剝了一塊糖,笑眯眯的送到母親嘴里去,一面拍著手說:“媽媽吃!”如蘭吃了糖,挽著小蘭,對如馨說:
  “不是我說,大姐,你真該有個家了!”
  “又來了!”如馨說,嗑著瓜子。
  “真的,女人天生是應該有丈夫和孩子的……”
  “哦,那么怎么昨天又鬧著要离婚呢?”如馨搶白的說。
  “我說你的事,你又來說我。”如蘭的臉又紅了,接著放低聲音,微笑的說:“大姐,夫妻間總免不了要吵架的,其實,吵架之后,比吵架前還甜蜜呢!……哦,大姐,你不會懂的!”
  “這么說起來,你們吵架的目的是為了享受吵架后的甜蜜了!”如馨打趣的說。“哎!不說了!”如蘭說,摸著小蘭軟軟的頭發,又抬起頭來看著如馨,誠懇的說:“大姐,如果有合适的對象,還是結婚吧,女人和男人不同,一個女人總不能長久的在社會上混的。怎么樣?最近有沒有什么中意的朋友?”
  中意的朋友?如馨的眼前又浮起那張年輕而漂亮的臉龐來,她沒說話,眼睛深思的望著小虎的衣服。小虎正用他軟軟綿綿的小手去摸她的臉。
  “怎么,我猜一定有是不是?”如蘭問。
  “中意的,不見得是合适的。合适的又不見得是中意的。其實,燒鍋煮飯帶孩子,又有什么好,我倒樂得無牽無挂!”如馨說,可是,她自己感到聲音中頗有點酸葡萄的味道。
  “如果有中意的就好,管他合不合适呢?現在的社會又不講究什么年齡啦,身分啦,門當戶對啦!那一套早就過時了,依我說,什么都不是最重要的,最要緊還是要兩人相愛,彼此有了愛情,別的又有什么關系呢!”
  “喲,你里跑來這么些大道理?”如馨笑著說。
  正在說著,家良回來了,還沒有進門,就大嚷大叫的喊著說:“喂!如蘭,如蘭!你快來看我買了什么回來了,你最愛吃的咸板鴨,還有一瓶烏梅酒!為了慶祝我們的講和,讓我們倆親親熱熱的喝一杯,下次我如果再惹你生气,我就是王八蛋!”一面嚷著,一面進了房門,看到如馨坐在那儿,才猛然停住嘴,有點不好意思的和如馨打招呼。孩子們又一擁而前的圍住了父親,要爸爸“香一香”,家良俯下身來在每個孩子臉上親了親,由于多親了小蘭一下,小虎立即要求公平待遇,于是皆大歡喜,如馨笑著站起身來說:
  “你們要親親熱熱的喝一杯,我看我還是走吧!”
  “哦!不要走!我才不放你走呢!”如蘭拉著她,一面對家良瞪瞪眼睛,家良有點狼狽的用手抓抓頭,也赶過來挽留如馨,如馨才一笑而罷。深夜,如馨回到了自己家里。推開了篱笆門,花園的梔子花香就扑鼻的傳了過來,如馨深深的聞了一下,不知道為了什么,她竟有點討厭這濃郁的香气。她看了看那沒有聲音,也沒有燈光的房子,不自禁的打了個寒噤。
  “什么都是冷冷的,”她想:“連梔子花的香气,也是冷冷的。”

  梔子花快謝了,春天也快過去了。
  如馨懶洋洋的倚著窗子,對著那棵梔子花發呆。星期天的下午,顯得特別冗長,平常,忙碌的工作可以打發掉許許多多的時間,可是,星期天,不用上班,那時間似乎就太長了。一對黃色的小蝴蝶,上下翻飛的從窗前經過,一前一后,彼此追逐著。如馨用眼光追隨著那對小蝴蝶’它們在梔子花上盤旋了好一會儿,然后,其中的一只一振翅膀,竄得很高,從篱笆上面翻過去了,另外的一只立即也振振翅膀,追了上去。如馨收回了目光,覺得肩上堆滿了無形的重量,這房間是太空也太大了。离開了窗子,如馨在書桌前面坐了下來,書桌上正攤著一本詞選。如馨隨意的,不經心的翻著看,其中有一闋詞,被自己用紅筆密密的圈著圈子,那里面有兩句她最心愛的話:
  “自歌自舞自開怀,且喜無拘無礙。”
  “無拘無礙,”她喃喃的自語著:“只是太無拘無礙了!”她想起了如蘭,一個丈夫和兩個孩子,如蘭生活一定是“有拘有礙”的,但她仿佛“有拘有礙”得很幸福。
  花園里的篱笆門突然被人輕輕的搖動著,如馨從椅子里跳了起來,高聲的答著“來啦!”一面跑去開門,她猜想一定又是那個洗衣服的老阿婆,不過,就是老阿婆也好,總算有“人”來了。她走到篱笆門那儿,拉開了門,立即,她呆住了。門外,葉志嵩正有點儿局促的站在那里,微微的含著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齒。“啊,啊,是……葉先生,請進!”如馨有點口吃的說,心中像有小鹿在上下沖撞著,不知所以的臉紅了。
  葉志嵩走了進來,如馨招待他坐下,就忙亂的去倒茶,滿心都被一份突如其來的,像是意外,而又像是期待已久的某种愉快所漲滿了。她微笑的把茶遞給葉志嵩。后者欠身接了過去,非常客气的說了聲“謝謝”。如馨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來,覺得應該說點什么話才好,但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微笑的注視著葉志嵩,他那年輕的臉龐,是多么的英俊而溫和啊!“方科長星期天都沒出去?”葉志嵩問。
  如馨搖了搖頭,敏感的覺得他這句話中別有一种含蓄的怜惜。她垂下了眼帘,心里微微的有一點儿凄涼之感,但又覺得很甜蜜,很溫馨。她偷偷的從睫毛下去看他,他正用眼光環視著室內,兩手合攏著放在膝上,那樣子似乎有點儿窘迫。當然啦!如馨很能体會他這种心情,以一個下屬的身分,去拜訪(或者是追求)一個女上司,何況自己的年齡還小五歲,這味儿本來就不好受。如馨又想起了如蘭的話:
  “大姐,你應該有一個家了!”
  一個家,如馨現在才了解,自己是多么的需要和渴望著一個家!一個丈夫,許多孩子,如蘭是對的,只有這樣,才算是一個女人!十年來,她曾有過好多次成立“家”的机會,但她都輕易的放過了。而現在,她能再把這机會放過嗎?是的,年齡和地位又有什么關系呢?只要彼此相愛,像如蘭所說的,其他的一切都是無所謂的了。
  “我……我早就想來看方科長了,只是……只是怕打攪了您!”葉志嵩聲音結結巴巴的。
  “啊,我平常都沒有什么事,你有工夫,還希望你能夠常常來玩呢!”如馨說,甜蜜而溫存的微笑著。她似乎已經感到一只小手,在把剝好了的糖往她嘴里送,一面用那嫩嫩的、甜甜的聲調說:“媽媽吃!”“我……我今天來看方科長,還有一個小小的……請求,不知道方科長會不會……拒絕?”
  葉志嵩的聲音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了過來,如馨感到渾身一震!請求!拒絕!請求什么呢?看電影?跳舞?還是吃飯?如馨的臉發著燒,心髒劇烈的跳動著。從此,她再也不必背著“老處女”的頭銜了!她有點惊慌的抬起了眼睛,囁嚅的、熱烈的、渴望的,低聲說:
  “什么……請求呢?我……一定不……不會拒絕的!”“我……”葉志嵩用一种膽怯的眼光望著如馨,聲音顯得有些不自然。“我听說,我們科里需要一位打字小姐,我有一個朋友,她一分鐘能打四十五個字,我希望方科長能夠幫幫忙,給她一個机會,我相信她一定能夠胜任的。我……早就想和方科長說了,只是有點不好意思。”
  如馨覺得她的血液和冰一樣冷了,她猛然的抬起頭來,臉色變得蒼白了。“她……她是你的什么人?”如馨有點無力的問。
  “不瞞您說,”葉志嵩那年輕而漂亮的臉微微的漲紅了,眼睛里煥發著光輝。“她……她是我的未婚妻!”
  多么美的一個夢,只是碎了。
  送走了葉志嵩,如馨乏力而疲倦的關上了篱笆門。她又聞到了那股梔子花的香气,卻帶著點腐敗的味道,她對那棵梔子花看過去,惊异著花儿凋零得如此迅速,那些花瓣,昨天還是嬌嫩的白色,今天卻都枯黃了。
  遠處的天邊,斜陽無力的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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