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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風箏


  八月的碧潭,人群像螞蟻般蜂聚在四處:吊橋上、潭水中、小船上、茶棚里,到處都是人。而新的人群仍像潮水似的涌了來。我坐在水邊上,把頭發塞進了游泳帽里,午后的太陽使我頭發昏,碧綠的潭水在對我誘惑的波動著。維洁在我身邊不住的跳腳,伸長了脖子四處張望,一面嘰里咕嚕的抱怨個不停:“該死的大哥,約好了又不守時,一點信用都沒有,看我以后還幫你忙不?”我望著維洁,她的嘴噘得高高的,束在腦后的馬尾巴在擺來擺去。听著她的抱怨真使我又好气又好笑,怪不得今天下午她像陣旋風似的卷進我家里,不由分說的就死拖活拉的要我到碧潭來游泳,原來又是她那位大哥在搗鬼!不過,既來之,則安之,我也樂得好好的玩玩,整個一個暑假,這還是第一次出來游泳呢!“喂,你去等你的大哥吧,我可要去游泳了!”我說,站起來就向潭水里跑去。“喂,別忙嘛,他已經來了,我看到了!喂喂,小鷓鴣,你別跑呀!”該死,她居然在這大庭廣眾中叫起我的諢名來了。這原是我小時候,喜歡咕咕唧唧學舌,爸爸就戲呼我作“小鷓鴣”,結果喊成習慣了,全家都叫我小鷓鴣,我的本名繡怡反而沒人叫了。直到我長大了,大家才改口。不過至今爸爸還是常常叫我几聲小鷓鴣,不知怎么給維洁听到了,就也“小鷓鴣,小鷓鴣”的亂叫。我對她瞪了一眼,擺擺手說:
  “他來了就讓他來吧,与我何干?”說完就溜進了水里。清涼的潭水,使我渾身一爽,把頭也鑽進了水里,我開始向較深的地方游去。然后又換成了仰泳,躺在水面上,陽光刺著我的眼睛,但卻溫暖而舒适,我闔上眼睛,充分的享受著這美好的太陽,美好的潭水,和這美好的世界。
  “啪”的一聲,一樣東西打在我身旁,濺了我一臉的水,我翻身一看,是一塊柚子皮,抬頭向岸上看去,維洁正在對我胡亂的招手,一面把新的柚子皮扔了過來。我游過去,潛泳到岸邊,然后猛然從水里鑽了出來,維洁仍然在水面搜尋著我的蹤跡,手里舉著一塊柚子皮不知往哪儿扔好,嘴里亂七八糟的在咒罵:“這個死丫頭,鬼丫頭,下地獄丫頭!”
  我爬上岸,維洁嚇了一跳,我禁不住大笑了起來,維洁愣了一下,也跟著大笑了。在維洁旁邊,我看到兩個青年,一個是維洁的大哥維德,另一個我卻不認識,笑停了,維德才走過來,對我彬彬有禮的點了個頭,像小學生見老師似的,我又想笑,總算忍住了。他指了指身邊的人,對我說:
  “這是我的同學任卓文,剛剛在橋上碰到的。”又對任卓文說:“這是我妹妹的同學,江繡怡小姐!”
  我望著任卓文,他是個高個子、寬肩膀的青年,眼睛亮亮的,帶著一种思索什么似的神情,像個哲學家。猛一注視之間,這張臉我有點“似曾相識”,仿佛在哪儿見過,不禁盯住他多看了几眼,等到發現他也一瞬不瞬的注視我時,我才慌忙調開眼光,心里暗暗的罵了一句“見鬼!”而且我這水淋淋,穿著游泳衣的樣子見生人總有點不自在,我用毛巾裹緊了身子。問:“你們也來游泳嗎?”“唔。”維德吞吞吐吐的:“我想,請江小姐和舍妹到茶棚里喝兩杯汽水!”“江小姐和舍妹”,多文謅謅的措詞,像是背台詞似的,同時,他那漲紅了的臉實在使我提不起興趣,我奇怪那么洒脫的維洁卻有這么一個拘束的哥哥,我搖了搖頭說:
  “我不渴,我宁愿游泳去!”轉過頭,我對任卓文說:
  “你游不游?”“不!”他搖了一下頭,笑笑。“我不會游。”
  不會游,真差勁!尤其有那么一副好骨架子。我挑挑眉毛,想還回到潭水里去,維洁一把拉住了我:
  “別跑,小鷓鴣,我提議大家划船!”
  我瞪了維洁一眼,心想還好,“小鷓鴣”這名字并不算十分不雅,否則給她這樣喊來喊去的算什么名堂?任卓文正望著水邊一堆戲水的孩子發呆,听到維洁的話突然轉過頭來,對我緊緊的盯了一眼。然后望著維洁,有點尷尬的笑笑說:
  “划船我也不行!”“只要船不翻就行了嘛!”維洁不耐的說,“這樣吧,我們租兩條小船,大哥和繡怡一條,我和這位先生一條,如果你真不會划就讓我划,包管不會讓你喝水!”
  “我看,我看,”維德扭扭捏捏的說:“我看我們租條大船吧!”維洁對她哥哥凶狠狠的瞪了一眼,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沒有用,窩囊透了!”就賭气似的說:“好吧,大船就大船!”
  我望著任卓文,忍不住的說:
  “你為什么不學划船游泳?游泳去,我們教你!”
  “不,”他笑笑,頗不自然,“我也贊成划大船!”
  真倒楣,碰到這兩個沒骨頭的男人,還不如自己玩玩呢!我滿心不高興,如果這個高高大大的男人是我的兄弟的話,我一定要把他掀到水里去灌他一肚子水。大船來了,維洁頭一個沖上船去,差點被繩子絆個斤斗。我和維洁相繼上了船,任卓文也輕快的跳了進來,船身晃了一下,他用右手拉住了船篷支持了身子平衡。忽然,我發現他的左手始終沒有動過,呆板板的垂在身邊,我沖口而出的說:
  “你的左手怎么了?”他望了我一眼,神情顯得有點古怪,然后用右手拍拍左手說:“這是一只廢物!”我恍然大悟,原來他的左手已經殘廢了,怪不得他不便于游泳和划船!輕視心一消失,我的同情心不禁油然而生,我點點頭說:“是不是小儿麻痹?”“不,”他望著我:“是為了一只風箏。”
  “風箏?”我問,腦子里有點混亂。
  “是的,一只風箏,一只虎頭風箏!”
  “哦。”我抽了一口冷气,緊緊的望著他,難怪我覺得這張臉如此熟悉,這世界原來這么小呀!“哦,”我咽了一口口水,困難的說:“你是阿福!”
  “不錯!”他笑了,竟笑得非常爽朗:“你沒有變多少,小鷓鴣,除了從一個小女孩變成個大女孩之外。一看你從水里上岸我就疑惑著,但是我不敢認,已經太久了!要不是許小姐喊了一聲小鷓鴣,我真不敢相信是你!”
  “你,你這只手,一直沒有好嗎?”我艱澀的問,簡直笑不出來。“這是我母親的愚昧害了我,但是,它并不太影響我。”他輕松的說,仍然笑著,然后說:“你的脾气也沒有變,還是那么率直!”“哦?”我靠在船欄杆上,手握住欄杆。維洁兄妹詫异的望著我和任卓文,我向來長于言辭,現在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奇怪任卓文怎么能笑,怎么還有心情來討論我的脾气?我目不轉睛的盯住他那只殘廢的手,胃里隱隱發痛,整個下午的愉快全飛走了。六歲,對任何人而言,都只是個什么事都不懂的年齡。但,爸爸常說古人有八歲作官,十歲拜相的,那么,我距离作官拜相的年齡也不過只差一丁點儿了。可是,我卻只會爬到樹上掏鳥窩,踩在泥田里摸泥鰍,跟著附近的孩子們滿山遍野的亂跑。我會告訴人鼬鼠的洞在哪儿,我會提著一條蛇的尾巴來嚇唬隔壁的張阿姨,我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草莓,我能辨別有毒和無毒的菌子。但,假如有人間我一加一等于多少,我會不假思索的說等于一万。
  那時,爸爸在鄉間的中學教書,我們都住在校內的宿舍里,左右全是爸爸同事的眷屬,孩子們總數約有五十几人,男孩子占絕大多數。雖然媽媽用盡心机想把我教育成一個斯斯文文的大家閨秀,可是我卻一天比一天頑皮。我喜歡混在男孩子堆里,整天弄得像個泥猴。媽媽气起來就用戒尺打我一頓,但那不痛不痒的鞭打對我毫不奏效,只有兩次,媽媽是真正狠揍我,一次為了我在張阿姨晒在外面的毛毯上撒尿,另一次就是為了阿福。阿福,他是老任的儿子,老任是學校里的清掃工人。阿福出身雖低微,卻是校內孩子們的頭儿,第一,他的年齡大個子大。第二,他已經念了鄉間小學。第三,他有种任俠作風和英雄气概。第四,他有一個蠻不講理而其凶無比的母親,如果誰招惹了阿福,這位母親會毫不猶豫的跑出來把那孩子撳在泥巴里窒息個半死。基于以上几种原因,阿福成了我們的領袖,但他卻不大高興跟我玩,因為我是女孩子,而且我太小了。那天,我們有七八個孩子在校園里放風箏,我擁有一個最漂亮也最大的虎頭風箏,得意洋洋的向每個人顯示。可是,當那些亂七八糟的小風箏都飛得只剩了個小黑點,我這個漂亮的虎頭風箏仍然在地下拖,我滿頭大汗的想把它放起來,可是無論我怎么跑,那風箏就不肯升過我的頭頂。那些孩子們開始嘲笑我,我心里一急,就更拿那個風箏沒辦法了。這時阿福走了過來,他一直在看我們放風箏,因為他自己沒有得放。“讓我幫你放,小鷓鴣。”他說。
  我遲疑了一下,就把線團文給了他,他迎著風就那么一抖,也沒有怎么跑,風箏就飛了起來。我開始拍手歡呼,阿福一面松著線團,一面沿著校園兜圈子走,我跟在他后面叫:
  “還給我,我要自己放了!”
  但他的興趣來了,越走越快,就是不肯給我,我開始在他身后咒罵,別的孩子又笑了起來。就在這時,線繞在一棵大樹枝上了,那棵大樹長在圍牆邊上。我跳著腳叫罵:
  “你弄坏我的風箏了!你賠我風箏!”
  “別急,”阿福不慌不忙的說:“我爬到圍牆上去給你解下來。”圍牆并不高,我們經常都爬在圍牆上看星星的。阿福的意思是上了圍牆,再從圍牆上爬上樹。當他爬上圍牆,我也跟著爬了上去。可是,等不及阿福上樹,繩子斷了,那個漂亮的虎頭風箏順著風迅速的飛走了。我先還仰著頭看,等到風箏連影子都沒有了,我就“哇”的大哭了起來,跺著腳大哭大鬧:“你賠我風箏,我的虎頭風箏,你還我來!還我來!”
  “我做一個給你好了!”阿福說,多少有點沮喪和歉然。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我的虎頭風箏!”
  “飛掉了有什么辦法!”阿福說。孩子們都在圍牆下幸災樂禍的拍手。我气得頭發昏,根本不曾思索的就把阿福推了一把,阿福本來就正准備下圍牆,我一推他立即失去平衡,重重的跌在泥地上。一剎那間,我也嚇了一跳,但是,一想阿福不會在乎這樣摔一下的,我就溜下了圍牆,還准備繼續哭鬧一番呢。但,阿福的樣子使我怔住了,他蒼白著臉爬起來,疼得齜牙咧嘴,一句話都不說,就搖搖擺擺的向他家走去。只一會儿,他的母親就沖了出來,孩子們像看到妖怪似的逃走了,一面還叫著說:“是小鷓鴣推的!”阿福的母親拎住了我的耳朵,哭叫著說:
  “你個小雜种,還我阿福來,我跟你拚了!”
  這場大罵直罵了半小時,直到媽媽聞風赶來,先把我從那個凶女人的手下救出來,然后一面好言勸慰著她,一面堅持去看阿福的傷勢,我乘机溜回家里,爸爸正在書桌前改卷子,看見我點點頭說:“又闖禍了,是不?”我悶聲不響,心里挂念的不再是風箏,而是阿福。沒多久,媽媽急急的走進來,對爸爸說:
  “那孩子的手腕折了,大概是脫臼,我告訴他們我愿意出錢雇轎子,讓他們送孩子到城里的醫院里去,可是他們不肯,堅持要殺公雞祭神,請道士念經,并且請几桌酒。我倒不是小气出這筆請道士請酒的錢。只是孩子的手就完了,你看怎么辦?”爸爸放下了紅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
  “鄉下人,簡直無知,我去和他們說去!”
  爸爸媽媽几經交涉,最后是全盤失敗,他們只相信神仙和道士,不相信醫生。結果媽媽拿出一筆鉅額的賠款,讓他們請道士作法。然后回到家里來,用一根粗繩子把我結結實實的綁在床柱子上,用皮帶狠狠的抽我,我的哭叫聲和院子里道士們作法的聲音混成一片,從來沒有一個時候,我看到媽媽生這么大的气,我被打得渾身青紫,哭得喉嚨都啞了,媽媽才住手。爸爸把我解下來,抱到床上去,歎息的說:
  “孩子還小,打得也過分了。”
  “你不知道,阿福是個聰明孩子,現在卻注定終生殘廢,我會負疚一輩子!”媽媽說,一面走過來給我蓋棉被,并且輕輕撫摸我手上的鞭痕。因為媽媽眼睛里有淚光,我覺得分外傷心,那晚,我足足哽咽了一整夜。而院子里,殺公雞聲,念經聲,也鬧了一整夜。天亮了,阿福的母親來了,出乎意料的溫和,扭扭捏捏的說:“阿福一定要我來講,叫你們不要打小鷓鴣,說不是她推的,是他自己摔下來的!”
  媽媽看了我一眼,大有責備我怎么不早說的意思,爸爸摸了摸我的頭,對阿福的母親說:
  “打都打過了,也就算了!倒是阿福怎么樣?”
  “已經不痛了,今晚再殺一只雞就可以了!”那女人笑吟吟的說。可是,阿福的手一直沒有好,當他吊著手腕來找我玩的時候,我卻本能的躲開了,我變得很不好意思見他,為了那該死的一推。媽媽說我變安靜了,變乖了。事實上,那是我最初受到良心責備的時候。倒是阿福總赶著找我玩,每次還笑嘻嘻的對我說:“你不要生我的气,你媽媽打你的時候我不知道嘛!”
  由于我總不理他,他認為我還在為那個丟掉的風箏不高興,一天,他對我說:“等我的手好了,我一定再做個風箏給你,賠你那一個,也做個虎頭的,好不?”一個多月后,我們舉家搬進了城里,以后東遷西徒,到如今,十四年過去了,我怎么料到在這個小海島上,這碧潭之畔,會和阿福重逢?“想什么?”任卓文問我。
  “你怎么會到台灣來的?”我問。
  “完全是偶然,我跟我叔叔出來的,我叔叔來這里經商。啊,我忘了告訴你,我后來在城里讀中學,住在叔叔家,叔叔是個商人。”“這只手,你沒有再看過醫生?”
  “到城里之后看過,已經沒有希望了!”
  “喂,”維洁突然不耐的叫了起來:“你們是怎么回事?以前認得嗎?別忘了還有兩個人呢!”
  “十几年前天天在一塊玩的。”任卓文笑著說:“真沒想到現在會碰到!”“這种事情多得很呢。”維洁說,居然又說出一句頗富哲學意味的話:“人生是由許多偶然堆積起來的。”
  “你走了之后,我真的做了個虎頭風箏,用一只手做的,一直想等你回來后給你,可是,你一直沒回來。”
  我想笑,但笑不出來。半天之后才說:
  “那個該死的虎頭風箏,但愿我從沒擁有過什么鬼風箏,那么你的手……”“算了,別提這只手,我一點都不在乎!”他打斷我,笑著,卻真的笑得毫不在意。
  “我很想听听,風箏与手有什么關系。”維洁說,一面對她哥哥皺眉,那位拘束的哥哥現在簡直成了個沒嘴的葫蘆,只傻傻的坐在那儿,看看任卓文又看看我。
  我說出了風箏的故事,維洁點點頭走到船頭去,把浴巾丟在船艙里,忽然對任卓文說: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然后向水中一躍,在水里冒出一個頭來,對船上喊:“大哥,你還不下水來游泳,在那儿發什么呆?”
  維德愕然的對他妹妹瞪著眼睛,我卻莫名其妙的紅了臉。
  一年后,仍然是八月。
  我正坐在走廊里看書,一陣輕輕的腳步聲走了過來,我佯作不知,于是,我听到身后有個聲音在說:
  “我送你一樣東西,猜猜看是什么?”
  我猛然回頭,任卓文正捧著個龐然巨物站在那儿。
  “啊哈!風箏!”我大叫,像孩子似的的跳了起來:“虎頭風箏!你在哪儿買的?”“自己做的,用這一只手!”他笑著說,然后含蓄的說:“十五年前飛走的風箏又回來了,你要嗎?”
  我搶過了風箏,嚷著說:
  “當然要,本來是你欠我的!”
  “你難道不欠我什么嗎?”他問。
  我的臉紅了。把手伸給他說:
  “給你,砍去吧!”
  他笑了,笑得邪門。“我會好好愛護這只手,和它的主人。”他說。拿起風箏,我跑了出去,室外,和煦的風迎著我,是個放風箏的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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