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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若塵似乎整個人都被撕成一片一片,撞擊成了一堆粉末,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了風雨園的?只感到滿心的疲倦、凄惶、憤怒,与心碎神傷。他倒在沙發中,本能的就倒了一杯酒,燃起一支煙,一面抽著煙,一面喝著酒,他把自己深深的陷在煙霧氤氳和酒意醺然中。
  李媽悄悄的走了進來,怜惜而憂愁的看著他,小心翼翼的問:“怎么,還是沒有找到江小姐嗎?”
  “別再提江小姐!”他大吼了一聲,眼睛里冒著火。“讓那個江小姐下地獄去!”“怎么呢?”李媽并沒被他的坏脾气嚇倒,只是更憂愁的問:“你找著她了嗎?”“找著了又怎么樣?”他咬牙切齒,目眥欲裂:“她早已就有男朋友了!她的那個X光!我難道把他們一起請回來嗎?”
  “江小姐有男朋友了?”李媽盯著若塵,不信任的搖搖頭,自言自語的說:“根本不可能的事!”
  “為什么不可能?”若塵叫著,端起杯子,灌了一大口酒:“我已經親眼目睹她和那個X光親親熱熱的了!”“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李媽仍然搖著頭,完全不接受這項事實。“她心里只可能有一個人,就是你!三少爺,她愛你,我知道的,可是你把人家赶走了!”
  “你怎么知道她心里只有我一個?你怎么知道她愛我?”耿若塵猛的坐直了,緊盯著李媽。神志清醒了一大半。摔摔頭,他深吸了口气:“難道……她告訴過你嗎?”
  “她沒有告訴我,但是我知道,只要有眼睛的人都會知道!連老爺生前都知道……”“老爺?”若塵的身子挺得更直了,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停在李媽臉上。“老爺對你說過些什么?”
  “老爺去世前不久,他對我說過:‘李媽,你看江小姐對咱們若塵怎么樣?’我說很不錯,老爺就笑笑說:‘我看,他們才是一對標准的佳儿佳婦呢!只怕若塵的少爺脾气不改,會欺侮了雨薇。’后來,他又笑了,說:‘不過,那雨薇是個女暴君,也不好惹,應該讓若塵吃點苦頭才好!’你瞧,三少爺,老爺不是早都看出來了嗎?所以,老爺把風雨園留給江小姐,我們誰都沒有奇怪過,假若留給你的話,那大少爺和二少爺才不會放手呢!留給江小姐,他們頂多說點儿難听的話,也沒什么辦法。然后,你和江小姐結了婚,還不是完全一樣嗎?”
  耿若塵呆了,握著酒杯,他再摔摔頭,就愣愣的出起神來了。是呀!這是一個最簡單的道理,連李媽他們都分析得出來,為什么自己從沒有想到過?是不是老人將一切都計划好,安排好,為了他才對雨薇另眼相加?而自己在遺囑宣讀之后,不是也确曾怀疑過雨薇和老人有微妙的感情,因此,他刻薄了雨薇,因此,他貶低了她的人格,因此,他也侮辱了她!噢,天啊!若是如此,他是硬生生的把雨薇送進那個X光的怀抱里去了!可是,那X光真和雨薇沒有關系嗎?他蹙起眉頭,驀然想起老人留給他的那封信,那信中整個都在談雨薇,而最強調的一點卻是:
  “……我已詳細調查關于雨薇的一切,那X光科的吳大夫和她已相當密切,你如果想橫刀奪愛,我不反對,只怕你不見得斗得過那個X光,因為他們已有相當長久的歷史!……”如果沒有這一段話,他或者不至于气走雨薇,可是,愛情是那樣的自私,他怎能容忍她腳踩兩頭船?反正,無論如何,老人已警告過他,他有個勁敵,他卻不知提高警覺,而把一切事情弄得一團糟!硬生生的逼走了雨薇,再硬生生的把她逼進X光的怀抱!是的,他本可“橫刀奪愛”,他几乎已經成功了,卻讓“嫉妒”把所有的成就都破坏了!他嫉妒那X光!他恨她和他的那段“歷史”!但,難道自己沒有歷史嗎?自己的“歷史”何嘗可以公開?她的X光畢竟還是個正人君子,一個年輕有為的醫生,自己那紀靄霞卻算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煙,他面前已經完全是煙霧,他再重重的把煙霧噴出來,在那濃厚的煙霧里,他看不出自己的前途,只覺得自己的心髒在那儿緩緩的滴血,一點,一點,又一點的滴著血,這扯痛了他的五髒六腑,震動了他整個的神經。奇怪,他以前也發瘋般的愛過紀靄霞,為了紀靄霞不惜和父親反臉四年之久。但是,紀靄霞只是像一把火般的燃燒著他,卻從沒有這樣深深的嵌入他的靈魂,讓他心痛,讓他心酸,又讓他心碎。
  他就這樣坐在那儿,抽著煙,喝著酒,想著心事,直到門鈴響,一輛汽車開了進來,他坐正身子,望著門口,進來的是朱正謀。“喂,若塵,”朱正謀走過來:“你過得怎么樣?唐經理說,你有一套重振業務的辦法,但是,你這些日子根本沒去工厂,是怎么回事?”哦,要命!這些天來,除了雨薇,他心里還有什么?工厂,是的,工厂,他已把那工厂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失去了雨薇,似乎連生命都已失去了意義,他還有什么心情去重振家業?去償還債務?可是,自己卻曾夸下海口,接受了這筆遺產,夸下海口,要重振業務!哦,若塵,若塵,你怎能置那工厂于不顧呢?若塵,若塵,你將要老人泉下何安?他抽了口冷气,站起身來,請朱正謀坐。李媽已倒了茶來,朱正謀坐下了。若塵勉強振作了自己,問:
  “喝點儿酒嗎?”“也好。”若塵給朱正謀倒了酒,加了冰塊和水。
  朱正謀望著他,眼神是研判性的,深思的,半晌,他才說:“你有心事?”若塵低歎了一聲,抽了一口煙。
  “為了那江小姐吧?”朱正謀說。
  他陡的一跳,迅速的看著朱正謀。
  “你怎么知道?”他問。
  “不瞞你說,”朱正謀笑笑,望著手里的酒杯。“剛剛江小姐來看過我。”“哦?”若塵狐疑的抬起頭來。她來看你?那個X光呢?沒有跟她在一起嗎?她找律師做什么?要結婚嗎?結婚也不需要律師呀!他咬住了煙蒂。
  “她來和我商量一件事,問我怎樣的手續可以把風雨園過戶到你的名下!”耿若塵触電般跳了起來。
  “我為什么要風雨園?”他叫:“既然是父親給她的,當然屬于她!我住在這儿都是多余,事實上,該离開風雨園的是我而不是她!現在,這根本就是她的財產!”
  “你別激動,”朱正謀說,“我已經向她解釋過了,你父親遺言這房子不能轉售也不能轉讓,所以,無法過戶到你的名下。”他凝視著他:“不過,若塵,你對她說過些什么?她似乎非常傷心,她說,你父親給她這幢房子,使所有的人都貶低了她的人格。若塵,我知道雨薇的個性,除非你說過什么,要不然她不會介意的。因為——”他頓了頓:“她愛你!”
  他一震,酒杯里的酒蕩了出來,這是今晚他第二次听到同樣的句子了。“你怎么知道?”他問。
  “只有在愛情里的女孩子,才會那樣傷心。若塵,你是當局者迷,我是旁觀者清!”朱正謀說,放下酒杯,站起身來。“不管怎樣,若塵,雨薇是另外一回事,你也別為了雨薇,而耽誤工厂的正事呵!你父親對這家工厂,是死不瞑目的,所以才遺留給了你,你別辜負他對你的一片期望!好了,”他走過來,重重的拍了拍若塵的肩:“我走了,我不耽誤你,你還是好好的想一想吧!你的愛情,你的事業,你的前途,可能是三位一体,都值得你好好的想一想!別因一時魯莽,而造成終身遺憾!”朱正謀走了。若塵是真的坐在那儿“想”了起來,他想了那么長久,想得那樣深沉,想得那樣執著,想得那樣困惑。夜漸漸深了,夜漸漸沉了,他走到窗口,望著月光下的那座雕像,望著風雨園中的花影仿佛,樹影扶疏,他望著,長長久久的望著:星光漸隱,曉月初沉,曙色慢慢的浮起,罩著花園,罩著竹林,罩著水池。遠遠的天邊,彩霞先在地平線上鑲上一道金邊,接著,太陽就露出了一線發亮的紅光,再冉冉升起,升起,升起……天亮了。
  天亮了。若塵才發現自己的眼睛酸澀,四肢沉重,但是,他心底卻有一線靈光閃過,精神立即陷在一份反常的亢奮之中。愛情、事業、前途,這是三位一体的事!自己怎么從未想過?他奔上了樓,走進房里,坐在書桌前面,取出一疊信紙,他再沉思片刻,然后,他開始在那曉色迷蒙中,寫一封信:
  
  “雨薇:
  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离開了風雨園。我想,唯有如此,你或者肯回到這屬于你的地方,過一份應該屬于你的生活。風雨園不能沒有一個主人,希望你不要讓它荒蕪,那愛神始終屹立在園內,希望你不要讓她孤獨。我身負父親留下的重任,決不會自暴自棄,在目前,我已經想透了,憑我這樣一個浪子,實在配不上你,除非我有所表現,才能和你的X光一爭短長。所以,雨薇,好心的保護神,只請你為了我,也為了我父親,再給我一個机會,讓我能夠無愧于心的對你說出一句:‘我愛你!我要你!’或者,你已對我這要求覺得可笑,或者,你已心有所屬,對我再也不屑一顧。我無言可訴說心底的慚愧,也無言可寫盡我心底的愛情与渴求。那么,我只能悄悄退開,永遠在我小小的角落里,愛你,祝福你,等待你!是的,等待你,等待你終有回心轉意的一天!(可能有這么一天么?雨薇?)我現在很平靜。我知道自身的渺小,我知道我有最惡劣的‘歷史’,我只求刷清自己的紀錄,重振父親的事業,然后,像個堂堂男子漢般站在你的面前!只是,還肯給我這机會嗎?雨薇?無論如何,我等著!風雨園是父親所鍾愛之處,留給你,是他最智慧的決定,我配不上它,正如配不上你!我走了,但是,有一天,我會回來的,那時,我必定配得上你,也配得上它了!如果,不幸,那時它已有了男主人,我會再悄悄的退開,繼續在我小小的角落里,愛你,祝福你,等待你!(說不定那男主人沒有我好,沒有我固執,沒有我堅定不移,所以,我仍然要等待到底!)
  千言万語,難表此心。現在風雨園中無風無雨,曉色已染白了窗紙,此時此情,正像我們兩人都深愛的那闋詞:
  ‘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网,終有千千結!’不知何日何時,我們可以將此闕詞改寫數字,變成
  另外一番意境:‘天不老,情難絕,心有雙絲网,化作同心結!’可能么?雨薇?我至愛至愛的人!可能么?
  我在等著!永遠!祝福你!永遠。
  你謙卑的若塵 七月廿九日曙光中”
  

  寫完了信,他長吁出一口气,封好信封,寫上收信人的地址与名字。他收拾了一個小旅行袋,走下了樓。他遇見正在收拾房間的李媽:“三少爺!你好早!要出去旅行嗎?”
  “不,只是搬出去住。”
  “為什么?”李媽愕然的問。
  “你叫老趙拿著我這封信,按地址去找到江小姐,請她搬回來!”“可是,可是,可是……”李媽接過信封,張口結舌的說:“她搬回來,你也不必搬走呀!”
  “有一天,我還會搬回來的!”若塵肯定的說,把一件上衣搭在肩上,驕傲的、洒脫的一摔頭,就大踏步的迎著陽光,走出去了。李媽呆立在室內,看著若塵那高昂著頭的背影,消失在滿園的陽光中,那么洒脫,那么傲岸,而又那么孤獨!不知怎的,她的眼眶竟潮濕了。過了好一會儿,她才忽然大夢初醒般,直著脖子叫起老趙來。
  半小時后,這封信就平安的到了雨薇手里,當她在那“宿舍”中展開信箋,一气讀完,她呆了,怔了,半晌都不能動彈。然后,她的眼睛發亮,她的面孔發光,她心跳,她气喘,她渾身顫抖。“哦,老趙,”她急促的,語無倫次的問:“你們三少爺走了嗎?真的走了嗎?已經走了嗎?”
  “是的,小姐。”老趙恭敬的說:“他要我來接小姐回去。”
  雨薇沉默了好一會儿。
  “哦,老趙,”終于,她咬咬嘴唇,輕吁出一口長气,仍然對著那信箋發怔。“我還不想回去。”
  “小姐?”老趙愕然的看著她。
  她再沉默了好一會儿,長歎了一聲:
  “你放心,老趙,”她微側著頭,做夢般的說:“我會回去的,但是,不是現在,等過一陣子,我自己會回去的。”
  “可是……小姐……”老趙困難的說:“三少爺走了,你也不回去,我們……”“放心,我會常常打電話給你們,”雨薇說,搖了搖頭,忽然恢复了神志,而且莫名其妙的興奮起來。走到書桌前,打開抽屜,她取出了一疊鈔票,轉身交給老趙:“把這個給李媽,讓她維持風雨園的開銷……”
  “不,小姐,”老趙誠懇的說:“我們可以維持風雨園的用度……”“別說了,老趙,風雨園是該由我來維持的,不是嗎?把這個錢拿去吧!老爺的遺囑上,還說要給你們每人二十万元養老呢!這筆錢只好慢慢來了。你先把這點錢交給李媽維持一陣,我會回來的。”“好吧,小姐。”老趙無可奈何的接了錢。“不管怎么樣,還是請小姐早點回去,最好……最好……”他吞吞吐吐的說:“能請三少爺也回去才好。”
  雨薇再度愣了愣,接著就夢似的微笑起來。
  “你放心,三少爺總有一天會回來的。現在,你去吧!”她說:“還有一件事。”“小姐?”“別讓花園荒了,別讓雕像倒了!”她喃喃的說。
  “哦,你放心吧,小姐,我們會把風雨園照顧得好好的,等你們回來。”“那就好了。”老趙走了。雨薇在書桌前坐了下來,打開若塵那封信,她再重讀了一次,然后,她又讀了一次,再讀了一次,終于,她輕歎一聲,放下信紙,用手輕輕的撫摸著那個簽名,再輕輕的將面頰貼在那簽名上,她嘴里喃喃的念著信里的那兩句話:
  “天不老,情難絕,心有雙絲网,化作同心結!”
  一聲門響,她一惊,抬起頭來,那X光正滿面紅光的跨進來,手里又高舉著一束紅玫瑰:“早!雨薇!瞧我給你帶來的玫瑰花!昨晚你臨時要去看律師,玩也沒玩成,今天呢?你的計划如何?去香檳廳好嗎?你說呢?再有,李大夫他們鬧著要我請吃糖呢,你說呢?我們什么時候訂婚?你說呢?”
  “我說嗎?”她慢吞吞的站起身來,微側著她那美好的頭,帶著個醉意醺然的微笑,輕聲細語的說:“我們不請人吃糖,我今晚不和你出去,我也沒答應過和你訂婚,我們什么都不干!”“怎么?怎么?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那X光張口結舌起來。雨薇走了過去,微笑的望著他,溫柔的說:
  “抱歉,吳大夫,我們的交往必須停止。你是個好人,一個好醫生,你會找到比我可愛一百倍的女孩子!”
  “可是……可是……可是……”
  “我要出去了。”雨薇往門外走去,“你离開的時候,幫我把門關關好!”她像個夢游者般,輕飄飄的、自顧自的走了。
  那X光呆了,倒提著他那束玫瑰花,他又怔怔的愣在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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