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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棵枝葉茂盛的大樹,屹立不倒于緬甸蠻荒叢林間。
  樹干上好端端坐著一個人。
  這個人,鄭似鋼恨死、气死的人,她的冤家、她的仇人,令她將生平最珍貴的初吻獻出的人,擁有大神探名號卻敗絮其間的人──陸皓奇!
  鄭似鋼以她認為最凶惡的目光注視他。
  “別這么凶惡,你不生气的時候很美的。”
  他從樹上翻跳下來,落地時形成一個美妙有力的弧度。
  鄭似鋼繼續凶惡的目光,除了凶惡的目光,她很難擺出第二种表情。
  陸皓奇莞爾一笑,嘴角不時浮現些微紋路,更增添他成熟的魅力。
  她慌亂四顧,怕看到跟來的第二個人。
  “就我一個人,夠了。”他猜出她的意圖。
  她挺起臂膀,面對危机她有足夠的經驗應付。
  “你想請我回去?還是將我五花大綁抓回去?”她鎮定地說。
  “你想用哪种方式?”他嘴邊弧度更深。
  “都不想!”她怒吼回去。
  他攤開手,一臉無奈。
  “若我說我來救你,你相信嗎?”
  她發怔。說實在的,她不相信。可是,當有机會活命的可能發生時,難免要掙扎一下。不過,要她說相信,好像要她說謊一般令她難以開口,与其兩難之下,不如不說。
  好半天,他听不到她的聲音,不禁對她的不信任有些灰心。
  “我來救你。”他重复一遍。
  “怎么救?”她說話了,對他的人格抱持最后一次希望。
  “跟我回去。”他平靜地說。
  哈!她想仰天長嘯。這算對丑陋無比的蛇蝎抱持人格的期待。當然要絕望了。她立即往后跳開一步,擺出陣式。地想既然敵人沒有讓步的可能,身為獵物的她,准備与他做生死之搏斗。
  他匆忙側過身,閃過她急出的一拳。
  “似鋼……”
  她收回拳,腳勁跟上,他急得直躲。她怒吼一聲,雙掌又要劈過。
  “不要叫我,現在你是我的敵人,只有共死的可能,沒有共生的机會!你若想保命,回去告訴他們我逃遠了,我尚且蹺你一命;你若要用武力制伏我,我先以國際法律將你處以絞刑!”
  “你的國際法在此處行不通的。”
  他的身子巧妙一斜,又躲過她不經大腦消化的快功。
  “那要看執法者夠不夠力气!”
  趁他几彎几斜間。她看准閃躲之人重心必放在腿上,于是她對准目標,猛力且快速俯沖過去。
  果然,她撞上他的腰間,他一不留神,身子向后傾斜,她正想躍身以騰空下墜的力气往他身上壓下,忽然他不見了……
  不是他從地球上消失,令她意想不到的,在他往后傾斜超過九十度時,居然身輕如燕的一個小轉彎,將他的身子帶到另一處。
  當發現這個事實時,鄭似鋼的身子早已飛跳起來,于是措手不及,又難以轉移下壓的重心時,她無法控制地整個人往下摔。
  這一摔,當場將聞名警界的女悍將摔個四腳朝天、七暈八素并且顏面盡失。這宗不可能犯下的過失,最大原因是鄭警官過于輕敵。
  對于勢均力敵的兩人,就等對方先有疏漏便分胜負。
  鄭似鋼的一個大摔跤,等于將身上所有破綻送給敵人瞧個清楚,是故陸皓奇只需要用十分之一的力气往她扑去,再緊緊銬住她的雙手,她就像待宰的恙羊般,一動也不能動彈了。
  現在,他雙膝跨在她兩側,雙手將她兩只手緊緊抓在頭頂上。
  她扭動身軀,他卻更緊壓住她。
  “殺了我!反正早死、晚死也是死,死在人的手上或死在禽獸的魔掌都是死。你殺了我、殺了我!”她一個控制不住,連續不斷尖叫起來。
  “誰要你死!”他一聲惊天動地的怒吼,止住她的歇斯底里。“為什你總是這么沖動,總是這么不經大腦就行動?”
  “不經大腦?你以為我怎么逃出來的,你以為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從地底竄出地面,這也是不經大腦的行動?”她咬牙切齒,滿眼盛滿悲憤的淚水。
  她把陸皓奇想成何种人了?或者她從來不曾信任過他?陸皓奇沉下臉,呼吸跟著急促起來。
  忽然,令鄭似鋼非常意外的,陸皓奇放開她,离開她的身体坐下來。
  她先是一愣,再次惊覺身体上的人真的离開她后,兩腳一蹬,立刻跳起來。
  “你走吧!”他淡然告訴她。
  她沒有行動,無意識地扭動被他抓痛的雙手,惊愣站在原地不動。或許撒旦突然改邪歸正的舉動使她怀疑。
  陸皓奇平靜地望著她,有意無意試探她對他的信任度,但是當他望見她遲疑不動和几許惊駭的表情后,他必然要失望了。
  她怀疑他下一步的惊人之舉,更猜不透此時的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膏藥。
  “你……要讓我走?”已成定局之事,她忍不住還要再一次證實。
  他沉默點頭,目光包含赦免的慈悲。
  慈悲?
  鄭似鋼急迫逃走的念頭停住,她不曾看過黃鼠狼給雞拜年眼中乍露的慈悲。即使其看見了,必也是不會安好心眼的一种手段。
  莫不是……!陸皓奇想等她背轉過他時,立刻發射暗箭傷人?
  鄭似鋼惊慌再看他一眼,陸皓奇眼中慈悲似乎依舊存在。她想,若黃鼠狼真有此真誠的眼神,那必是一只會演戲的黃鼠狼。
  就當鄭似鋼舉足難定又未能卜凶吉時,陸皓奇忽然開口了。
  “你逃不遠的,道里的地形他們比你清楚太多。”
  他說得沒錯……,想到剛才正陷于迷路的困境,鄭似鋼不免有些灰心。
  “你沒有怀疑我怎么找到你?”他如此說道。
  是啊,他怎么找到她的?怎么知道她逃走?又抓到她再放她走,該不會又是一項陰謀吧?
  “沒有陰謀。”他一話道中她的念頭,使她臉上有滾燙的感覺。
  “你要我猜呢,還是自己說?”
  鄭似鋼一掠長發,原足十分美妙的姿勢,可惜她一身落水狗的樣子實難美妙起來。
  “你的腳印告訴我的。”他指著地上留有她的腳印。
  她冷眼追隨他的視線。
  “莫非你還會飛天不成?我不相信你的腳步這么快,我起碼比你們早走一段時間。”
  她的自信令人難以抗拒。
  “我不會飛天,更不會像你一樣鑽地。你用跑的,我用走的,但是我一樣追到你。”
  他說話時不忘戲謔她兩下的樣子令她气惱。
  “為什么?”
  他學她的樣子一掠黑發。坦白說,他的姿勢比她好看多了,看他一身干淨清爽的樣子,顯然他還利用她逃命的時間,舒舒服服洗了個澡。
  “你知道嗎?我喜歡你說為什么。”
  “而我最討厭說為什么?”她握緊拳頭。
  他低笑一聲,站起身走向她,她匆忙往后退開一步。
  “沒錯,這就是你。似鋼,你總是獨斷而行,只憑一時的沖動而妄自行動,你知道對一個謹慎小心的國際刑警而言,這种舉動非常危險,不小心就會破坏全盤大計。”
  她真气死他那种自以為是、又不忘促狹兩句的說話方式。
  “你沒有資格批評我!現在你站在敵對的一方,我們不再是合作的伙伴,至于我的獨斷,不管是好是坏,都与你沒有關系!”
  “誰和你說我不再是伙伴?你看,這下又是你的獨斷思考了?”
  她怔怔望著他,想從他臉上找到虛偽的表情。
  他攤開手,表示有意和解。
  “我喜歡听你說為什么,因為你開始發現事件內有文章了,而我能回答你為什么,因為我比你更有耐心分析事件的端倪。當大家發現你不見的事實,自然沖動得只想捕捉你回來。當大家發現地窟附近充滿凌亂的腳印時,他們第一個反應,認為你的救兵來了。”
  “救兵?”她莫名其妙。
  “沒錯,地上充滿許多凌亂的腳步,看樣子不只一個人。”
  “必定是周一慶通知緬甸警察單位所派出的援兵?”
  發現意外的惊喜,興奮之情難掩立刻布滿她雙頰。
  “你想得美!”陸皓奇嗤之以鼻。“你的未婚夫正忙于外交晚宴分身乏術呢!”
  她又跌落至原來的谷底。
  “可是你說許多凌亂的腳印,不就代表有另一批人來臨?”
  “腳印很多沒錯,但只屬于一個人的──你,鄭似鋼的。”
  鄭似鋼張大嘴,許久說不出話。
  陸皓奇忽然生气起來。
  “你這個小傻瓜,要逃命也不會審慎小心地形的曲折,你以為只要拚命的跑就能逃离敵人的魔掌嗎?事實上你只不過在如來佛掌心間繞了几圈,你不知道你始終在原地打轉?”他的語气激動起來。
  難怪,她看到的景致總是差不多。可是怎么能怪她呢?蠻荒地帶雜木亂生,山連山、地接地的,要她拿什么為基准?
  她頹然跪倒在地,沒想到自以為絕頂聰明的逃生方法,竟然功虧一簣付之流水,她覺得好生灰心。
  “他們知道嗎?”看她頹廢喪志的樣子,他不禁心生怜憫。
  “幸好他們只是一群專注研究狂想的科學家,而不是職業殺手,所以他們的以為和你的一樣,各自身戴各种武器裝備找尋你去了。”
  她垂著頭,沒有看他。
  “還有一名職業殺手,不是嗎?”
  他走到她面前,她看到他几度奔走下磨破的鞋面。
  “我不是職業殺手,但是我會特別小心職業殺手。”
  她想苦笑,但是嘴角卻硬得不能畫出一道弧線。
  他不忍心她喪魂失魄的神態,和以往那個趾高气昂的女警官判若兩人,于是他坐到她身旁,想給她一些安慰。
  “我救你。”他說。
  “你的救援便是將我送回去?”她凄慘地說。
  “只有這條才是生路。”
  “從這個虎口送到另一個虎口!”她憎惡地抬起頭。
  “為什么你不信任我?”他有些惱怒。
  她惡意輕笑一聲。
  “堂堂聞名國際的陸皓奇大神探也會問為什么了?”她目光沉下。“因為你處處表現衣冠禽獸的樣子!你先收國際刑事單位的支票,繼而又收他們的賄款;先假裝慈悲欲幫助我,繼又假裝慈悲和他們聯手殺我,你要我如何信任你!”
  “獨斷!”他打斷她的話,眼中迸出火花。“你這种獨斷的行徑只能待在你愛人的身旁任自發威,敵人可不吃你這一套!想殺你的人不必守在這里听你教訓。”他停一下再說。“聰明的人,不是以武力奪魁,就會讓對方自己打自己的臉。”
  陸皓奇最后的話今鄭似鋼微微愣住。
  讓對方自己打自己的臉……,她曾听周一慶形容陸皓奇說過的話,現在親自听他說來分外真實。
  “你不記得我說螞蟻犯罪的推論嗎?我曾費了好大工夫對你解釋。”他眯起眼。“
  你說……把人當成螞蟻,就不覺得死亡的苦痛。”她回憶他的話。
  他撇撇嘴,對她的記憶力不甚滿意。
  “我的話經過你腦波洗滌后,總會被打些折扣。”
  她張開嘴又要辯解,他匆匆阻止她的話,自顧自地說下去。
  “他們要的不是你的性命,而是讓你躺上手術台,而且不會有人在意上了手術台后的你,性命危在旦夕。”
  听他說話像唱歌,個字句威脅鄭似鋼的存活生机,她不禁更加惶恐。
  “所以,要救你的命,不是將你救下手術台,而是……”他在最重要處略停下,使鄭似鋼不自覺耳朵朝他貼近。
  “拆了手術台。”
  “拆了手術台!”同樣的話,鄭似鋼几乎用尖叫的。
  “沒錯,想阻止犯罪行動,并不是搶走他身邊的武器就能終止犯罪行動,這點你比我更清楚。只要罪犯有犯罪的動机,犯罪行動永遠無法終止,所以,除去他的犯罪動机,比你逃命到天涯海角還要管用。”
  “你的意思……讓他們停止這項人命關天的實驗?”
  “沒錯,他們捕捉實驗品,目的是要完成實驗;若實驗證實失敗,那豈會再發生類似雨傘凶殺的案件?”
  她頻頻點頭,證明他所言不假;可是她又頻頻搖頭,無法證明他要如何做。
  陸皓奇了解她點頭与搖頭之間的矛盾,唇上挂上迷人的弧度,使她的心思更加凌亂。
  “他們要我來,目的是想藉我的腦細胞完成實驗;他們給我錢,目的要攏絡我的心,讓我更有自信幫他們完成實驗。總之,在我未來到緬甸之前,他們早把我當成他們的一分子,因為我能以客觀的態度──”
  “完成他們的實驗!”她厲聲打斷他的話。
  陸皓奇說來說去,每句話還是站在敵對那一邊,對救命之事于事無補。
  “否定他們的實驗動机。”陸皓奇糾正她的話。
  鄭似鋼眼睛又張大了,她相信等她回國后,一雙眼必定加大兩倍。
  “只要我提得出證明,證實他們研究動机徹底失敗,就不會有你的實驗發生。”
  這一下,鄭似鋼的臉整個亮起來。沒有一件喜悅,比從虎口獠牙間撿回一條命還值得慶賀。
  不過慶賀不到兩秒鐘,她的疑問又產生。
  “你怎么證實?”他扯下嘴角,表情憂郁。
  “和他們要我證實你的實驗必然成功──一樣難。”
  她的天空再度蒙上陰影。
  “我能幫你什么?”她低聲問道,顯示被他說服。
  “目前你能做的,只有相信我。”
  她略抬起眼睫望他,只差他頭頂沒有光圈,否則陸皓奇真像天使了!
  “我怎么相信你……,你先收了我們的支票,再收他們的。”她垂眼埋怨。
  女人!他暗歎一口气,總不能擁有兩全其美的好處。
  忽然他微笑一下,從口袋摸出一張紙,在她面前用力撕掉。
  “別!”她嚇一跳,沖過去搶支票,但已來不及,紙張到她手上已成兩半。
  “你怎么那么傻,我只不過試探你一下,你竟然真把支票給撕了。要耍性格也別拿支票開玩笑,你可知道這筆金額數目有多大?”她激動得揮拳亂叫。
  他回給她极富含意的抿嘴一笑,用他慣常的戲謔。
  “你又獨斷了,憑什么認為我會耍性格?那是他們畫給我的地形圖,既然我已找到你,這張就沒用了。”
  她一听他的話,慌亂低頭看手持斷成兩半的紙屑,果然不是她認為的支票。
  “陸皓奇!”她气急敗坏喊一聲。
  “唉,”他歎气。“你還是不信任我,這樣我怎么幫你呢?我們又如何恢复合作關系以達成使命?相信國際刑警不會愿意白白浪費他們的支票。”
  鄭似鋼一顆心緩緩沉下。他說得沒錯,如果他真是君子,那她就是小人了,以小人之心不斷測量君子之腹,未免有失她大將之風。既然她己身許警界,必要置生死于度外,至于死于誰之手,又何必斤斤計較?于是鄭似鋼深吸一口气,舉起她自以為分量頗夠的一只手,打算与他握手言和。
  “我信任你。”她誠懇向他表示。
  陸皓奇并不理會她伸過來的友誼之手,只用一雙略成棕色的瞳孔盯著她。
  只見那只纖纖玉手,停在兩人中間有些尷尬……
  “握手表示你承諾的禮儀,可惜我那半個美國血統不懂中國的禮儀。”
  她急忙擱下手,對他的不領情,羞慚得無地自容。
  “吻我。”他目光熾烈。
  她的胸口猛一陣雷擊,臉色更似触電般火辣辣燃燒起來。
  “你又要誤會我了,我只不過要求一個信任的吻,來自雙方坦誠相對的吻,用我習慣的禮數……”
  不待他埋怨說完,鄭似鋼一個縱身往陸皓奇扑去,差點撞歪他堅挺的鼻梁……
  她吻上他的唇。
  他感到腹部一陣酸疼,她嬌嫩的芳唇不偏不倚、正吻上大神探的要害,他居然有點意亂情迷……
  她又急促抽開身,心跳的急促不亞于她的動作。
  “滿意了吧!”她咬下唇,那儿殘余他嘴唇的溫暖。
  有一刻鐘,陸皓奇滿意地沉醉于她的溫柔里,不過脫离夢境后,橫在前方的卻是更多的災難。
  陸皓奇認為,身負保護一個女人的責任,等于身負天下的災難。
  不過,他滿意她的吻,為了這個吻,大神探自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而后,他們回到虎穴。
   
         ☆        ☆        ☆
   
  開門第一件事,四角蹦出五名大漢,手持各式武器頂住他們胸前。
  “杜蒙特,這是你的待客之道?”陸皓奇冷言戳向面前人的鼻尖。
  杜蒙特立刻示意旁人放下武器,臉上隨即挂上笑容。
  “我們以為……”杜蒙特艱難地想解釋。
  “以為國際警署派遣大批援軍直搗虎穴?還是以為你們實驗下的冤魂登門討債?”
  陸皓奇的話,立刻讓四個外國人當場變色。
  “別听他胡言亂語,為了神圣偉大的研究,必然有所犧牲。”杜蒙特朝他的四名伙伴怒喝道。
  有兩個人低下頭,有兩個人神情依然猶疑。
  更有兩個人同時注意到四人信心的動搖,陸皓奇先抓住這一點,但是杜蒙特行動更快,他馬上厲聲嚴辭預防。
  “實驗提前一周舉行,請陸皓奇先生盡快了解整個實驗的程序。”
  杜蒙特圣旨一下,四名科學家八眼亮起,只剩一人哀莫大于心死。
  鄭似鋼愣在一旁几欲崩潰,原來她的性命還可多保有一星期,被大神探陸皓奇一搞之下,連這一絲苟且偷生的机會盡告幻滅。
  被架回小監獄的鄭似鋼,傍徨的心情難以言喻。只見她一會儿低頭沉思,一會儿又跳腳奔竄,又一會儿躲在門邊聆听動靜,這下子她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她房門被安上好几道重鎖,且外頭站上兩名衛兵,令她插翅也難飛。她除了站、坐、跳腳之外,只有等待了。除了等待死神宣判之外,剩下的只有等待陸皓奇腦細胞的奇跡复活。沒想到這一等,足足等了三天。
  連續三天,陸皓奇非但沒有消息,連他的鬼影子都瞧不到。
  三天里,只有輪值的中川本軍遞給她必需品。中川是個沉默的人,年紀并不大,可是有一雙极為老成的雙眸,他是五位科學家中唯一挂有執照的醫生。
  “我有八分之一的亞洲血統,我曾祖父是日本人。”中川得意地告訴她。
  原來是個小、小、小日本鬼子,鄭似鋼不屑地想。
  中川例行為她送來水和食物,他看見上次送來的盤子絲毫未動,不禁為他們的獵物有些擔心。
  “你這樣不吃不喝,熬不到實驗的那一天。”中川的臉帶有一些稚气。
  三天末進食物的鄭似鋼,連瞪他的力气都沒有。
  “你想,知道自己快死之人,還能咽下任何東西嗎?”她虛弱地說。
  中川面容有些難堪,他明白她的痛苦。
  此刻,鄭似鋼半靠在床沿,臉色蒼白如鬼。又經過三天汗淋气悶的,她原有的一頭秀美頭發,現在,倒像個鬼似的糾纏黏濕披散肩上,而且全身布滿污垢爛泥,整個人活像營養不良的非洲難民。
  “我很抱歉。”中川真誠地說。
  抱歉?她想笑。中川向她道歉什么?如同劊子手對死刑犯抱歉說:對不起,我該用槍殺你的,可是臨時我不到槍,只好以刀代替。結果還是一樣,劊子手用刀殺了死刑犯。
  鄭似鋼眯眼看他,想從他表情內找出謊言的代价,不過她卻從他眼中讀出另一樣東西──落寞。
  中川眼中帶有几許失意人常有的落寞神韻,鄭似鋼倒是十分惊奇。對志得意滿的科學家而言,最不該發生于他臉上的表情,除了謙虛之外,就是落寞了。她一直以為,科學家的世界丰富得容不下落寞兩字,不過她确實從中川本軍眼中看到落寞的情愫。
  并不是死刑犯開始同情劊子手,鄭似鋼的存疑出自于──既然落寞,必然有情感沖動;有情感沖動,必有人性的弱點,所以中川露出的,就是人類七情六欲最大的弱點!
  鄭似鋼頓生難言的惊喜,她想她必然深受陸皓奇罪犯心理程序邏輯概念的影響,開始懂得運用腦細胞好處了。
  “你的中文講得非常好。”她隨便找句話想取得他的友善。
  “我太太是中國北京的好人家姑娘。”中川自豪說道。
  瞧中川用這么長的封號形容他太太,可見他對其妻用情之深。
  “你為了實驗离開她這么久。一定很想念她吧!”
  “她隨時隨地存在我的腦海。”
  說完,中川神情忽然黯淡下來,眼尖的鄭似鋼立即捕捉到。
  “你怎么忍心离開她這么久,讓她一人空守閨房,寂寞無助等待你的歸期?”她企圖挑起他的自責。
  不過,意外的,中川沒有自責的表情,反而被她激起怒气。
  “我從沒有离開過她,是她……先离開我的。”
  鄭似鋼吁一口气,看來她猜錯了,原來中川是一個被老婆拋棄的可怜棄夫。
  “她死了。”空气中傳來中川冷冷的聲音。
  鄭似鋼抬起頭,接触到中川寒冷又殘酷的眼眸。
  “她不該死的,她原本不該死的,口因為她缺乏生存的斗志,所以她死了。”
  “她怎么死的?”鄭似鋼小心地問。
  “為了我們的小女孩,并且由我親自替她接生……,她傻得以生命換回另一生命的重生;她沒有想到為我而生,沒有想到她的生命對我多么重要,她連一點為我而活的生命斗志都沒有,都沒有……”中川怒擊桌面一拳。
  鄭似鋼瞥見桌面隱約裂開的痕跡,由此可知中川心情之憤慨。
  “你的女儿……”
  中川發紅的眼睛馬上又露出驕傲的神采。
  “她是世界上最美的藝術品,像极了她的母親。”
  可是說到此處,中川眼中的驕傲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刻的痛楚。
  “她……卻遺傳到母親的儒弱,患有天先性狹心症,現在正与病魔竭力奮戰。”
  “遺傳懦弱?”鄭似鋼小心翼翼地問,深怕触及他的傷痛。
  “沒錯,就是人類恐懼死亡,害怕、懦弱、擔憂、焦慮的卑劣基因,它使我的太太、我的女儿面臨死亡危机而束手無策,缺乏和命運搏斗的足夠勇气。”
  “所以你加人杜蒙特的研究,企圖以此挽回你女儿的生命?”
  “繼而拯救全人類的生命。”他堅定地說。
  狂人!現在她才知道,天底下的狂人不只陸皓奇一人。
  “若是失敗呢?”她沉住气說。
  “失敗?”中川立刻張大眼睛。
  “沒錯,如果實驗失敗呢?你女儿的命不但救不回來,連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都要被關進大牢!”
  中川的身体有些搖晃,她知道她的話擊中了他的要害。
  “不!不可能,杜蒙特教授給我們保證……”
  “保證?他憑他一人的命保證你們四人的命嗎?或者再加上你女儿的一條命,一共五條人命!”
  鄭似鋼冷笑一聲,她從余光中看到中川臉色轉為慘白。
  “一條命抵過五條命,杜蒙特打的正是此如意算盤。”
  中川捧著頭跪倒在地,他的身体在她嚴厲注視下嚴重顫抖。
  “已經走到這個地步……,已經犧牲這么多人……,為什么等到快要成功的邊緣,心里越惶恐?”
  “因為你沒有信心。”
  鄭似鋼悄悄走近他,按著跪倒他面前,并溫柔拍撫他顫抖不已的背脊。
  “你對研究到現在的成果一點信心也沒有,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自欺欺人的結果,你太想拯救你女儿的生命,太想以此研究一步登天,所以縱使研究有所瑕疵,你故意視而不見,以為可以安慰你恐懼的心理。”
  她想拿開他緊遮住臉的雙手,可是中川執意不肯,他怕被她看見眼角的脆弱。
  “天!只許成功,這次的實驗只許成功……”
  “你我都明白,實驗絕不可能有百分之百成功的,否則就不叫實驗了。”
  沉默片刻,她驀然發現從他指間流下的淚水。
  中川屈服了,他想成為女儿的好爸爸,胜過成為天下聞名的科學狂人。
  “帶我走。”
  中川猛然抬起臉,他听到她說話的余音。
  鄭似鋼用力抓起中川的手,將臉頰枕入他的掌心。
  “讓我代替你太太的地位,讓我和你一起照顧你垂危的女儿,讓我有机會參与你的日子,從此你不再需要冒險,不再涉入犧牲別人、或自己生命的危險中,生命就讓它自然的來、自然的走,只要我們掌握好三個短短的人生,生命會再一次光輝璀燦起來,等到那時,在每一天快樂的日子中,誰會在乎生命的長短呢?”
  “你……”
  他望著掌心內披散的長發,有如他妻子一般的黑發……
  “我不能說我愛你,可是這將是你、我重獲生命的開始。”她抬起臉低眉瞧他,他望見她粉嫩姣好的臉蛋,有如他妻子一般的東方面孔。
  “我……我怎么帶你走?”中川努力掙扎著。
  鄭似鋼雙眼立刻晶亮無比,中川并沒有否定她的話,表示他的意志力起了嚴重的變化。
  “還有陸皓奇。”她忽然說。
  她望見中川臉色轉成青紫,她真想自掌嘴巴,不過她沒有辦法,她不能留下陸皓奇一人。
  為什么不能?鄭似鋼的雙眼張得比中川還大。
  為什么此刻還會想到陸皓奇?那影子似乎深深烙印心底,隨時可能浮出胸口!
  “陸皓奇?”
  中川奇怪极了,既是重創兩人的世界,為何又牽扯進一個陸皓奇?
  她急忙穩住情緒,怕被他看出虛情假意。
  “他比我們聰明,只有他才能帶我們离開這個地方。”鄭似鋼內心急喘一口气再說,“中川,你想想,杜蒙特這么聰明,他絕對不會放過我們,只有找一個比他更聰明的人當我們的護身符,這樣的逃亡才有意義。”她振振有辭解釋說。
  “可是……,陸皓奇會肯嗎?”中川為難她說道。
  “他會肯的!陸皓奇一定會肯的!”鄭似鋼情難自禁地叫道。
  片刻沉默,百般思緒在兩人腦中運轉,忽然,沉悶的空气中響起輕脆的聲音。
  “我可不肯!”
  這一聲的惊嚇非同小可,鄭似鋼和中川瞠大四眼,不約而同齊望過去,她的手還握在中川的掌心。
  他們同時看到陸皓奇傲然立于門口,正用一雙冰寒徹骨的眼神,凶狠地望向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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