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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東漢獻帝建安十三年.十一月
  長江南岸赤壁.北岸烏林
  “子龍!”看見趙云,森迎柏立時問道:“怎么樣?有沒有找到?”
  趙云搖了搖頭。“你呢?”
  “也沒有,這孩子會跑到哪里去了?”森迎柏心急如焚的說:“我明明要她留在帳內,千万別亂跑。”
  趙云掀動嘴唇,好像要說些什么,但蠕動片刻,終究無語,只深深歎了口气。
  不過与他交情深厚的森迎柏,還是猜出了他的心聲。“你搞不懂為什么大敵當前,我還要帶個孩子在身邊。”
  “不。”
  趙云的答案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不禁跟著重复:“不?”
  “是的,我說不,因為我完全明白你為什么要將思萱帶在身邊,我只是不明白這三歲多的娃儿,會跑到哪里去?”
  森迎柏一怔之后,也就明白了。“我忘了慘劇發生時,你就在我兄嫂身邊。”
  “可惜仍只救回那個孩子而已。”趙云抱憾不已的表示:“不像這次在當場的長板坡,總算是把糜夫人与阿斗都救了出來。”
  “子龍,以一抵万,沖鋒陷陣,毫無懼色,還能救出夫人与阿斗,你委實一身是膽。”森迎柏回憶起前陣子被曹操大軍從新野一路追赶到當陽的往事,猶自透露出一絲不以為然。
  而那一絲微妙的表情,亦沒有逃過趙云的眼睛。“還是認為主公八月間的決定是錯誤的?”
  “當時我隨關將軍上船經水路,往江夏航行。目的在与劉琦會合,實在沒有想到走陸路的你們,會因為帶著那么大的一個包袱,而險些全軍覆沒。”
  森迎柏口中的“包袱”,乃是在荊州劉表去世,繼位的公子劉琮又投降以后,情愿离鄉背井,跟著劉備一行人往南撤退的人民。正是因為有這一天只能走十几里路的十几万難民的拖累,經由陸路南行的劉軍,才會在當陽縣東北邊的長板坡,即被一天一夜就能走二百多里的曹操五千名騎兵給追上。
  “若會舍難民而獨行,那主公也就不會成為天下人盡皆爭相贊譽其仁愛的劉使君了。”
  森迎柏只是撇一撇嘴,不置可否轉移話題道:“人禍猶能力抗,天災如何避免?那一次天雨路滑,落石又是毫無預警的滾下,跟在他們馬車后頭的你,還能及時接住我嫂子拋出車后的萱儿,已屬難能可貴。”
  “但馬車仍連人帶馬的被落石給撞翻,再滾下山谷,當時思萱年紀雖小,可是那一連串惊心動魄的畫面,一定還是已經深深印在她的腦海里,所以,從那次事件以后,她才會黏你黏得這么緊。”
  “原來你全都知道,難怪剛才會說你懂得我連上戰場,都還要帶著她的道理。”
  “她不能再失去你這位父親了,不是嗎?”
  “對,”森迎柏說:“她的确不能再失去任何親人,連姻親都不能,因為她需要任何一份她所能、及所該擁有的愛。”
  趙云面露不解之色問道:“這話是什么意思?”
  森迎柏反問他:“你可曉得曹營有位鎮潭將軍?”
  “夏侯猛!當然知道,但是那和思萱有什么關……”
  他還沒把話問完,森迎柏就答道:“他是思萱的姑爹。”
  “什么?”這真是大大出乎人意料之外。
  “夏侯猛的妻子桑迎桐,是我的妹妹,只不過我和大哥在很久以前,就都已過繼給姨父森輝;听起來會很复雜嗎?其實很簡單,是不?”
  趙云沒有馬上回答他這個問題,因為直覺告訴他,事情的來龍去脈,絕非如此單純,就像眼前這個雖僅名為“武鋒中郎將”,但戰功彪炳,絲毫不遜于劉備帳下任何一位將領的森迎柏,也始終給人一种神秘感一樣。
  森迎柏的兄長森迎梧早在劉備任短短一陣的徐州牧時,便跟隨在他的帳下,后來劉備奔東跑西雖老是混不出一個名堂來,但柏梧、關羽、張飛、糜竺、孫干与他卻都感于他秉性其誠,對朋友有情義,對百姓极仁慈,而始終愿意跟在他的身旁,相信有朝一日,必能創造出一番局面,成就一番事業來。
  反觀森迎柏的態度,和他的兄長比起來就疏离得多,以前每遇劉軍有難,他必赶來解危,但之后卻絕不戀棧,即便劉備親自挽留他,也都遭到婉拒,每次的理由亦總是他和兄長不同,沒有辦法長久待在同一個地方。
  這個理由,一直到近一年前,也就是今年初,森迎梧夫婦意外身亡,森迎柏赶過來料理后事,以及見過劉備請出的素有“臥龍先生”之美譽的諸葛亮為止,才被他自己所推翻,并從此留了下來。
  不過他仍舊寡言,即便与气味相投的自己,或欽慕有加的諸葛亮,都甚少提及私事,倒是跟思萱之間父女情深,几乎已超出“相依為命”所能形容的范圍。
  “听你這么一說,我反倒想了起來,莫非事發當日,伯梧說要去探望的元菟郡女太守,就是夏侯猛的妻子?”
  “正是;”說到這里,森迎柏已經快要按捺不住滿心的焦灼和憂慮。“子龍,風向已有轉變的態勢,戰事可謂一触即發,屆時赤壁、烏林一帶,必成一片火海,我剛剛會說思萱需要任何一份能得到的關切,乃是慶幸夏侯猛已經因為關西局勢不穩,而被曹操派回去鎮壓,不必加入這場勢必慘烈的戰事;我為了思萱,這場仗更是只能贏,不許輸,只能活,甚至不許受傷,想不到我們都尚未開戰,她反倒搶先搬演起失蹤記,這個娃儿,平日乖巧懂事到教人心疼,怎么反而在這种非常時刻,給我出這道難題?”
  “熾濤,”趙云改用號喊他,希望他鎮定下來。“如你所說,思萱是個超乎年齡、异常成熟的孩子,照理講,應該不會在這個時候淘气,換句話說,她會失蹤,一定……”
  “子龍,”森迎柏卻誤會了他的揣測,一想就想到最坏的情況去。“你是說有人綁了她?”
  “這——”趙云經他一提,也不得不承認是有這個可能,但他仍盡量朝樂觀的方向去推論。“我們當然也不能完全排除那种情況,但依目前雙方都嚴陣以待的情勢來看,還是以她自己走失的可能性大些。”
  “但原因呢?她會出走,總有個原因吧?”
  “這就是我要你好好想一想的地方,之前她有沒有比較奇怪的行為?或者有沒有說過比較奇怪的話?”
  森迎柏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想了又想,然后就低聲惊呼道:“難道會是那個?”
  “什么?”趙云以為他想到了,立刻滿怀企盼問道。
  “她問我她的母親香不香,我說當然香。”此言一出,不必看趙云茫然的臉色,森迎柏自己也覺得荒唐,便改口揮手道:“那都不重要了,眼前最重要的是,我該如何在四周陷入一片激戰前,把女儿給找回來!”
  “走吧,我們分頭再去找找,”趙云經他一提,也備感事態嚴重。“再怎么樣,她也不至于過江去吧?再找找,一定要把她給找回來。”
  “當然,她可是我唯一的骨肉。”拋下這句話后,森迎柏隨即轉身离去。
  “華佗先生,這次多有偏勞了。”程普朝帶頭走進他營帳的一位看來年紀不輕,但精神卻很好,而且滿頭青絲,不見一根白發的老者迎上前去,恭謹的說。
  “程公太客气了,我欠江東的那筆鉅債,還盼這次能略償一二。”
  程普知道他指的是當年因為遠游,而未及救治孫策一事,遂赶緊說:“生死有命,伯符之逝,只能算是我江東福薄;但這次与曹賊決戰,能得神醫相助,不啻是為我全軍將士預先開下了一帖安心藥方,待會儿上陣,江東儿郎必是個個皆奮勇殺敵,銳不可擋。”
  “程公說起話來,中气十足,果真是老當益壯,”華佗撫著長須說:“所以這‘气’嘛,就該用在當用的地方。”程普方才一愣,還來不及說些什么,已經先听見一個悅耳的女聲接口道:“師父,都什么時候了,您還有那個閒情逸致開程公玩笑。”
  華佗聞言仰頭大笑,程普則轉向出聲的方向,惊喜交加的說:“楚娃儿,你也來了?!”
  “是,楚楚向右部督問安,怎么?不會不准女子出現在這即將展開激戰的舞台吧?”
  程普呵呵笑道:“什么右部督,你不覺得叫起來挺拗口的嗎?現在我都讓他們直接稱公瑾‘都督’,省得‘左部督’、‘右部督’的,碰到報告緊急的軍情,說話又結巴的手下,我還真怕會閃了他們的舌頭。”
  在一片笑聲當中,也只有華佗敢繼續直言:“真是那樣的話,我還懂得醫,可不懂得醫心胸狹窄症。”
  程普也只得連連拱手告饒。“行了,行了,老哥哥,我知道自己先前是鬧了點脾气,不過連公瑾都不介意了,你是不是也可以行行好,就別再提了嘛。”
  “哦?你也懂得不好意思啊?所以我說你那哪叫做鬧脾气,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鬧笑話。”說到這里,華佗也覺得夠了,立刻將話鋒一轉道:“不過你要求歸要求,我看頭一個不肯改稱呼的,定然就是周郎吧。”
  “你連這都猜得到?!果然是神仙。”程普贊歎。
  “師父他只不過是熟悉人性罷了。”華佗另一名弟子彭鶴代師解釋:“右部督——”
  “又來了,又來了,”程普連連擺手說:“將士們是有令不得不從,但你們總可以不叫吧。”
  “我們也是奉吳侯之命過來幫忙的,怎可不叫?”楚楚与同門師兄一搭一唱,硬是要逗老將軍開心。
  “什么奉吳侯之命?”程普這下總算能夠還擊了。“既是來幫忙的,自然是他請來的囉;楚娃儿,是你起的頭,便由你收尾,你啊,還是跟著小樁儿喊我爺爺來得順耳些;對了,說到小樁儿,他有沒有跟你一起來呀?”
  “師父,您瞧這一仗……?”楚楚故意拉長了聲音問華佗。
  “江東必贏。”
  程普听了大喜。“就討你這個好口釆,老哥哥。”
  “師父又不是算命仙,也不會未卜先知,爺爺,我們不過是看您如此气沉神定,非但不忌諱我一個女人來此,剛才還問起樁儿,好像連他也可以來這里玩耍似的,所以推斷你們必是胜券在握,才會如此篤定。”
  “我們的确有必胜的決心,至于說到這個‘忌諱’嘛,你們曉不曉得曹賊此次南下,听說名將帶得不多,反而攜了一班樂師、歌手和舞妓同行,如此不把我們江東儿郎看在眼內,我們豈能就真的輸給他看,中他下怀,任他取笑?”
  “舞妓”兩字听得楚楚臉上的笑容消退,但程普卻誤會了她表情僵硬的原因,馬上解釋:“楚娃儿,我可沒拿你与她們相提并論的意思,你千万別胡思亂想,我只是——”
  “爺爺,您多慮了,”為了寬慰程普,楚楚立刻甩開不想憶及的過往,擠出笑容來說:“我只不過是在努力回想前几日听人論及曹操新作的一首詩歌,所以臉部表情才會呆滯了些。”
  “哦?寒衣說你的記憶力絕佳,再怎么長的詩賦,也往往只要听上一遍,便能牢記在心。”
  “您听端木在胡扯呢;”楚楚臉上的笑意轉真加深。“對了,他還好吧?”
  “有個女軍師在身旁,焉能不好。”程普答道。
  “什么?端木身邊,什么時候開始多了位姓呂的軍師,我怎么從來都不曾听他提起過?”
  程普這才想起她与端木愷素來交情匪淺,只是那位揚威中郎將天性風流,至今似乎仍無安定下來的打算,自己怎么會一時說溜了嘴呢?所幸楚楚秉性純良,加上自己鄉音濁重,總算還來得及補救。
  “你們多久沒見了?恐怕有好一陣子了吧,他的個性你也曉得,簡直就是一日數變。我這老頭子啊,碰上他,最是吃不消,你要知道他什么事,還是等見到他以后,再親自問他,現在我倒比較想听你吟吟詩,想起來沒有?”
  “我試試看。”楚楚略偏著頭,仔細回想,并緩緩吟來:“對酒當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燕,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燕,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且不論其他,這曹操還真是頗有文釆。”听完之后,華佗率先贊道。
  “他有文釆?我們吳侯也有英雄气概。”程普馬上應道。
  “所以說老天爺是最公平的呀,”楚楚赶緊持平的說:“絕不會讓任何人十全十美,有了權力、財富,又有才華或幸福,曹操自己不也說了嗎?‘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可見他也知道自己的力量,究竟是有限的。”
  “那當然,哪有人連天上的明月都想摘掇?這就如同他今日想拿我江東六郡一樣,都是痴心妄想。”程普豪气干云,接下去剖析:“另外倒數第二段也太悲哀,‘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他無枝可依才好呢,表示我江東必胜,自然無他容身之處。”
  是這樣嗎?也許是吧;楚楚沒有再多說什么,她自小四處飄泊,安定的日子好不容易才過了四年多;救人是她目前及往后唯一的志愿,只要蒼生得救,誰贏誰輸、孰胜孰負?坦白說,對她而言,并不是那么的重要,不過至交端木愷身在江東,她与儿子的住處也在江東,吳侯若能度過此一重要關卡,讓江東百姓免受顛沛流离之苦,她當然樂見其成。
  而照眼前的情勢看來,江東兵士雖少,但气勢如虹,反觀曹營主帥。在交鋒之前的某夕,既沒有專心于研判敵情,亦疏于安置水陸部隊,僅一味好整以暇的“對酒當歌”,未免也太优閒,太不把孫劉聯軍看在眼內了。想到這里,楚楚才開口問道:“爺爺,決戰是在今晚嗎?”
  “正是。”
  “那我們又該如何配置人手,師父?”她轉問華佗。
  “就听憑程公差遣吧。”
  “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在跟我謙遜客气,各營戰力如何,你最清楚;需要多少人手,你也應該比我清楚才是。”
  楚楚趁机問道:“据聞吳侯此次是与劉備聯手,那么我們是否也該派一、兩位醫者過去他們那里照應幫忙?”
  “嘿,”程普擊掌道:“還是楚娃儿想得周到,老哥哥,你看呢?讓誰過去合适些?”
  華佗略一沉吟,便識穿了程普的話中玄机。“我帶來的二十名弟子,均可獨當一面,你大可以放心。”
  “我又沒要你把比較优秀的弟子,全部留在我們這里。”雖被點破,嘴上卻仍死命否認。“我才不會真的像你所形容的那樣小气。”
  “真的?”華佗逗他。
  “當然是真的!”說完還刻意挺了挺胸膛,像小孩一般的說:“你若不相信,我大可以現在就指派楚娃見到劉備他們那里去。”
  “這……”這下可就換成華佗為難了。
  而一直以來,對楚楚便深具好感的彭鶴也慌忙搶著說:“師妹一個女人家,怎么好到完全陌生的陣營去,自然該留在這邊才是,我……”
  “師父,如果您不放心讓我一個人過去,就安排師兄与我同組好了。”楚楚知道華佗猶豫的,也是她只身一人,不适合到一個人都不識的劉營去,所以才會面露遲疑之色,但她又不想讓師父為難,待會儿程普若以此取笑起他來,兩人豈不真得在眾人面前搬演起“返老還童”劇,那就實在是貽笑大方了。
  “真的沒問題?”這樣問,便表示同意一半了。
  “師父就算信不過我,也該信得過師兄吧。”楚楚暗示他,自己真的無礙。
  “那好吧;”華佗轉頭問程普雙方各有多少人馬,再多指派四名弟子,統籌由彭鶴帶領說:“彭鶴,五名師弟妹,就全交給你了,你們過去以后,直接找諸葛先生,我听說他年紀雖輕,但深受劉備倚重,連這次戰場上的運籌帷幄,都交由他調派人馬,你們過去,相信也會得到最适當的安排。”
  “是的,師父。”一听到能与楚楚同組,又不必留在有端木愷的吳軍營中,彭鶴早已喜形于色,馬上一迭聲的答應下來。
  “那就去吧。”由于各人藥箱一直都背在身上,華佗也不必再叮嚀什么。
  但程普卻又搶在他們答應之前說:“什么‘那就去吧’,至少也該用了晚膳再過去。”
  “我們隨身都帶有干糧,爺爺,戰事要緊,救人為先,您就別挂心這些枝節末事了。”楚楚代華佗攜來的所有弟子回答道。
  “但你們都不懼風險的前來,我又怎么可以連一餐飯都沒請到你們,就……”
  “稟右部督,”帳門處突然傳來一個宏亮的聲音說:“有一個四歲女娃儿,說要找應姑娘。”
  此言一出,別說是楚楚本人大感詫异,帳內眾人也全都滿怀好奇的一起往帳門望去,但因稟報的那位士兵身形高大,所以除了他之外,大家根本什么也沒看到。
  “會是小樁嗎?師妹?”彭鶴率先問道。
  “我也不曉得,”事實上應該說:我也正在怀疑是不是他:但樁儿分明照例寄放在每次她出門時,都再樂意不過照應他的鄰居家中啊!“我還是先出去看看再說——”
  她沒有机會把話給說完,因為就在下一瞬間,一個小小的粉橘色身影,已經朝她飛奔過來,而且二話不說,便舒展雙臂抱住了她的腿,深深嗅聞了起來。
  “小妹妹,你……”
  “娘!”
  嬌嫩的童音、甜美的笑容,說的卻是如此石破天惊的一句話,讓楚楚一時之間全然反應不過來,只得任由她再往下說。
  “娘,您果然像爹所形容的那樣,全身都香极了,好香、好香。”說著便又摟緊了楚楚的雙腿。
  “小妹妹,你叫做什么名字?”是她所能想到的第一個問題。
  “萱萱。”
  “好,萱萱,”楚楚在心底叫道:怎么連名字都跟我一樣是疊名,真是要命!
  這生得粉雕玉琢般的女娃儿,究竟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告訴我,是誰讓你來找我的?”
  一旁的華佗和程普立刻交換一抹心領神會的贊歎眼光:這樣問,如果背后有人教她這么做,小女孩不疑有他,必會將唆使之人和盤托出,楚楚果然有一套。
  但這個叫做“萱萱”的小女孩,卻比他們所以為的要……怎么說呢?若她沒有惡意,是机靈得多,但如果這一切全出自于惡作劇的話,則她可就算是狡猾得多了。
  因為她聞言竟先將嘴一撇,然后眼淚便像斷了線的珍珠般,沿著面頰紛紛落下,還未開口,已經贏得眾人,尤其是楚楚的同情与怜愛。
  只見她馬上矮下身子,將小女孩攏近跟前,再柔聲問道:“告訴我,你是打哪里來的?”
  “新野。”看到楚楚對她好,小女孩立刻在淚眼中展露愈發教人心軟的甜美笑靨,字正腔圓的說。
  “這么說,你是劉備部隊里的人囉?”程普自問自答:“啊,想必是跟隨他們撤退的難民之一吧,小女娃,你父母是否為荊州人氏?”
  這問題對她而言,顯然太深奧了些,不過小女孩卻自有答案。“伯伯,我不是難民,爹也不是,他是熾濤。”
  “你爹是熾濤?!”年輕的稱呼和她說的內容令程普既惊且喜的說。
  而他的惊呼,也立刻引得楚楚的回頭仰望,以眼神相詢。
  “熾濤是劉備營中,与常山趙子龍齊名的猛將之一,官拜‘武鋒中郎將’,此次孫、劉兩軍聯手,我們對于劉備手下將士,自然曾做過一番調查与評估,關羽、張飛、趙云等人,英勇早為人知,几乎不必再費事,獨獨這位‘熾濤’,我們卻查不出什么詳細資料來,本來這就已經夠神秘的了,更令人訝异的是,前陣子當曹營帳下的鎮潭將軍猶駐扎在烏林時,我方探子發現他們還曾互通信函,也不曉得他們是什么關系;現在又冒出個小女娃儿來叫他爹,這個‘熾濤’還真是复雜得很。”
  楚楚听完他一番依然無法為自己被喊做娘一事釋疑,頂多只介紹了熾濤其人的解說后,回頭正想再進一步詢問小女孩時,她卻已經又率先開口道:“我爹還是最勇猛的熾濤,娘則是最柔媚的香美人。”
  楚楚天生一身的清幽异香,几乎是所有与她接触過的人,都知道的事,但那個什么“熾濤”,卻是她從未見過,之前也從未听過的人,他的女儿,又怎么會光憑這個理由,就找上門來“認母”?坦白說,這實在有點荒謬。
  “這是誰跟你說的?”
  “爹說的,”以為楚楚已肯承認的小女孩,忙不迭的雀躍表示。“所以那日我偷听到有人說:‘听說江東那邊設想周到,已為我們找妥大夫,以備不時之需,而且其中還有位香噴噴的女大夫。’我就跑過來了;”說著已伸出小手來撫向楚楚的面龐,充滿孺慕之情的喚道:“娘,萱萱總算找到您了,您可知道萱萱有多么想您?”
  “但我并不……”楚楚還來不及否認,已先感覺到不對,這小女孩的織細十指,何以如此“燙手”?基于醫者本能,楚楚立即往她額頭探去。“你覺不覺得自己渾身發燙,萱萱?”
  也不知是楚楚的手勢溫暖,或者那一句“萱萱”叫得親切,總之原本精神亢奮的小女孩,突然身子一軟,就往她怀中扑來。“我好冷。”
  “師父?”抱住她起身,楚楚朝華佗望去。
  華佗完全能夠明白她的心意,當机立斷。“彭鶴,你們還是按照原來的安排,這就過去劉備那里,并找到熾濤中郎將,告訴他,他的女儿在我們這里,請他放心。”
  “那師妹她……”端木愷就在左近,教他怎能安心?
  “一待這孩子的病情轉輕,我馬上就帶她過去与你們會合。”楚楚搶著回答。
  “就這么決定,”華佗已親自過來為小女孩把脈。“我們一路行來,据聞曹軍因連續赶路奔波,染病者眾,所以若非兩軍壁壘分明,戰事又已瀕臨爆發,我們還真應該先過去幫他們診療才是。”
  悲天憫人,是醫者天職,面對華佗超越現實面的慈悲胸怀,程普因完全了然,也不好說些什么,遂維持沉默。
  “師父的意思是,萱萱可能也染上了相同的病?”楚楚難掩焦灼的問,總覺得自己与這個素昧平生的小女孩之間,存在著一份難以界定清楚的緣分。
  “這孩子得的只是普通的風寒,沒有什么大礙,開方煎藥的工作就交給你了。”楚楚應是以后,他再轉對程普說:“但曹軍染上的,可能是水土不服的惡性風寒,程公,看來這場決戰,連上天都較悲憫勢弱人少的孫劉哀兵;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待會儿上了戰場,你們可得……”
  程普打斷他道:“我省得,老哥哥,雖說對方是侵略的敵軍,但得饒人處且饒人,我們自有分寸,絕不會辜負老天爺的厚愛。”
  “那就好,”華佗頻頻點頭稱許:“那就好。”
  楚楚怀抱已困倦极睡去的幼女,對于那位尚未見過面的熾濤,已然生出极度的不滿,都什么時候了,還讓女儿跟著上戰場?那個為人父者的腦袋,究竟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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