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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你說什么?”
  身著一身家居袍的楚天闊望著他的貼身護法莫如風問道。由于話聲宏亮,語帶惊詫,竟連居處“倒影樓”外的繽紛細雪,仿佛也跟著鼓舞了一下。
  “我說我有私人要事,必須赴蜀中一趟,快則三個月,慢則半年,一定回來,請庄主賜假。”莫如風垂首斂目的應答。
  天闊繼續凝視著他這名為屬下,實如手足的護法,發現他用的雖是商量的口气,但眉宇間的堅決神情,卻已充分展露出他顯然底定的心意,再看他灰色棉袍、皮襖背心与短靴,外加進門后就暫時先搭挂在椅背上的披風,分明是即有遠行的打算。到底是什么事呢?什么事能夠重要到讓行事一向爽烈的如風,竟然事前一點儿口風都沒露的,就已經做好非出門一趟不可的准備了?
  “如風,你太見外了。”天闊突然略帶責備的感慨說。
  “庄主?”如風不解,立刻抬起他熠熠生輝的眸子,望著眼前他這位雖然才剛過而立之年,卻已經有“天下第一鏢局”威名的楚云庄庄主相詢。
  “看得出來這不但是件‘要事’,還是件‘急事’,那為什么你要遲至現在才与天闊開口?這不是見外,是什么?”
  如風聞言,知道這已經是准假的表示,不禁發出一貫的豪邁笑聲應道:“再急,也急不過庄主的終身大事吧?天大的事情,也得等我喝完這杯喜酒后再說。”
  提到新婚燕爾的身分,天闊俊逸的臉上隨即浮現一抹幸福的笑容,跟著回憶起喜宴上的情景。“你喝的喜酒哪是用‘杯’計的,根本就是以‘壇’論數,真是瘋了啊,如風。”
  “是瘋了,樂瘋了!庄主大喜,難道不值得一瘋?”
  天闊搖頭笑著,一副拿他沒有辦法的神情,跨前兩步,一拳便拍上他的肩膀,和煦的說:“就給你半年的假吧!這六年多來,你跟著我不懈不怠的南征北討,去年秋后庄內的那場‘鬧牆’劫難,更是大大耗損了你的体力精神,是該放你個大假了。”
  “庄主,你千万不要這么說,同甘共苦,是如風當盡的本分,更別提我這條命,本來就是你——”
  “喔,”天闊一口打斷他說,“自己都說‘別提’了,還老是挂在嘴邊說個不停,難道是因為和飛揚在一起三年多,久而久之也染上了——”
  這句話換楚天闊自己猛然打住,沒有再往下說,所幸如風也沒覺得突兀,反倒誤以為天闊是因為想起另一位三年來几乎朝夕相處,一個多月以前,卻臨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的護法來。
  “我早說過飛揚是個怪胎,回返家鄉?一千多個日子以來,誰听他提過鄉、談到家來著?結果他卻連庄主的大喜日子都錯過,拋下一句‘家鄉有事’,就溜了個無影無蹤,至今還音訊全無,敢情是回到天不吐去了,只有家住在那种鳥不生蛋、雞不拉屎的鬼地方的人,才會連封信都沒辦法捎來。”
  “說完了沒有?”天闊等他緩過一口气來,才好整以暇的取笑他道,“飛揚才离開庄里不到兩個月,你就怀念起兩人針鋒相對的斗嘴生活了?看來你這位右護法,還真是沒有左護法不行。”
  “誰沒有他不行來著?”如風馬上一口否認,甚至提高了聲量叫說:“我只是气他不告而別。”
  “飛揚跟我說了呀。”
  “用留書的方式?”如風依舊是一臉的不以為然。“想到將奸佞掃除干淨的三天后清晨,我到他住處去叫人,喊得喉嚨都快破了,卻仍不見回音,沖進屋里一看,只有紅木几上一封要首先發現者轉呈庄主的信的情景,我就有气。有什么話,是不能當面跟大伙儿講的呢?”
  天闊心里想著:你哪里曉得飛揚有些事,就真的無法當著兄弟們的面說。嘴上卻只應道:“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一套行事規則,飛揚的個性一向內斂,你不是比誰都要清楚?信上既然說家鄉有事,那就一定有事,我想飛揚是怕用說的,大家免不了要追根究底一番,所以干脆留書向我一人交代吧,反正事情總有辦妥的一天,辦妥了,人自然就會回來。”
  其實對于他那位一去月余,杳無音訊的左護法現況,天闊心中的好奇与惦念,只會比如風多,不會比他少。但因為飛揚在那封懇求除了他与剛完婚的夫人依依之外,切莫讓第三人過目的信中,坦言了許多令他大感詫异,且過去一無所知的事情,所以自己眼前也只能等著飛揚再度自動現身,或等到查明一切來龍去脈后,再依線尋找了。
  這些尚在混沌之中的牽扯,說來無益,天闊便索性暫時將飛揚拋在腦后,又問起如風道:“那你呢?”
  “我?!”如風不明所以的反問。
  “是啊,你。以前胡堂主就老愛在開玩笑的時候說:‘咱們庄主在武林之中,別的不說,膽子可絕對是一等一的大,只要是他覺得可信用的人,背景來歷都不清楚也無所謂。你們看看如風和飛揚,誰曉得他們是打哪里來的?但庄主就敢信任他們,收為左右護法,結果呢,這兩個小伙子也實在爭气,并沒有讓庄主的信賴落空。’”
  如風的唇邊隱含笑容,這段話的弦外之音,他可比誰都還要了解。“庄主是想問我,我家在哪里?鄉又在何處?”
  天闊卻搖頭否認,“我怎么會厚此薄彼,只間你的,而不問飛揚的家鄉?不,”他再搖了一次頭,像在強調自己的心意,“如風,我不問這個,只想知道你這次的遠行,風險有多大?”
  “沒有風險,我只是想出外一陣——”
  天闊擺一擺手,面容轉為嚴肅的說:“再辯解下去,就真的是不把天闊當兄弟看了,我雖然只痴長你四歲,但分出你說的是真話或托辭的能耐,倒自認還是有的。”
  “既然瞞不過庄主,我就明說了吧。”如風立刻大方的表示,“庄主可還記得我六年多以前,差點命喪黃泉的所在?”
  “怎么會忘記?白河秀麗,我卻想不到它還會為我漂來一位好兄弟。”
  “其實我那時几乎已經跟一具尸体沒有什么兩樣。”
  如風苦澀的自嘲,馬上將天闊帶回到昔日的情境。
  六年多前的夏秋交接之際,剛剛運送一批珍貴玉器至甘肅的天闊,一邊取道四川返京,一邊欣賞已有初秋气息的美景。
  一日清晨,就在扎營的眾人都還在夢鄉的時候,佇立于白河邊的天闊突然看到上游飄來一個……不,是一具……尸体!
  他二話不說,立刻飛掠過去,將其抱拉上岸,這才發現原本以為已死的“尸体”,竟然尚有一絲气息,只是全身上上下下布滿或深或淺的刀痕劍傷,堪稱体無完膚,看得天闊心頭一惊:這個面龐看來十分俊朗的年輕人,究竟是犯下什么錯?或得罪了什么人?怎么會被重創至此呢?
  所幸他們出門一向備有外敷內服的各式良藥,三天以后,年輕人便悠悠醒轉,等回到楚云庄時,他已能立能行,爽烈的個性和誠摯的態度,立刻贏得眾人一致的喜愛,大家都樂于与他結識相交,從此,他便在楚云庄待了下來。半年后,便替補升任庄內三堂六院十二分舵之首的日陽堂副堂主的季屏山,成為天闊的右護法。
  那位年輕人,當然就是眼前的莫如風。
  “如風,你該不會以為這六年多來,我都一直相信你對重傷緣由的謊言吧?”
  “我哪敢如此低估庄主的智力,”如風笑道,“只是也一直沒敢淡忘大家對我的体諒。”
  天闊的心底已經有些明白了,于是他馬上作下一個決定,“假我准,但有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
  “你到四川以后,先赴‘華蓋’分舵一趟,再論其他。”
  “庄主,我剛剛已經說過了,此行只是要回我自幼成長的蜀境舊地重游一番;何必惊扰到歐陽舵主他們?”
  “是不想惊扰?還是不容他人插手?”天闊擺一擺手,不讓如風開口插嘴道:“不找歐陽鑫也成,那么恐怕你就得帶著我与依依同行了。”
  “什么?庄主,你与柳姑娘三天前才成親,怎么可以為了如風而出遠門?”
  “為什么不可以?正因為新婚,委實無心日理万机,才更想要出外冶游啊!更何況天府之國內,美景無限,到時別說是三個月成半載了,恐怕就是連續住上一年,依依和我也都不會覺得厭煩哩。”
  迎上天闊一臉難得浮現的促狹表情,如風終于不得不屈服道:“好,好,好,我先赴華蓋分舵一趟就是。”
  “那我待會儿就用冷金簽寫封短函,飛鴿傳書到華蓋分能去給歐陽鑫,告訴他你要過去一趟。”
  “庄主,真有必要如此勞師動眾?”
  “除非你此行純粹只為了游山玩水。”
  在天闊犀利眼光的凝視下,如風避無可避的移開了視線,于是內心牽挂愈甚的天闊便順勢再說:“答應我,即便只有一個風險,也要讓楚云庄禍福与共。”
  如風和天闊早熟悉到心意几能相通的地步,當然明白他這番叮嚀的意思。“歐陽是十二分舵當中,年紀最輕的舵主,比庄主也只大上兩歲,個性又素以火爆聞名,庄主真的以為帶著他,我會比獨自行動安全?”
  天闊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反而直陳:“你果然是要回去了斷過往的恩怨。”
  “我——”如風与亦主亦兄的天闊對視了半晌,終于放棄堅持般的輕歎了口气。“是的,六年多前,重創我的,的确不是我跟你們說的灰熊与野狼,不過,”他瞥了天闊一眼笑道:“庄主大概也從來沒有相信過我那番說辯吧。”
  “刀傷和爪傷,我哪會分辨不出來?但你當時說背后有仇家設計,我卻是相信的。人啊,一旦眠滅了良知,向來是比任何禽獸都還要不如的。但為什么呢?到底是什么樣的深仇大恨,會讓對方不惜對你赶盡殺絕,偏又不肯給你一個痛快?當時若非你習武已有一段時日,懂得自行封住所有的重要血脈,恐怕我所能為你做的,就只是把你抱拉上岸,予以厚葬而已。”
  “為了一匹馬。”
  “一匹馬?”天闊聞言不禁大感意外及惊訝。
  “對,一匹全身火紅,奔馳起來恍如疾射火焰的馬,我將它命名為‘熾焰’,從九年前馴服它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就起了斗然的鉅變。之前我只不過是白河發源地——阿壩高原上,成千上百位獵戶中的一名,平日居住在紅原的一個谷地里,与其他數十戶村民一樣以打獵為生,過著雖不富裕,倒也恬适的生活。”
  “換句話說,你現在一手獨步武林的赤掌功夫,并非自幼即練就的成果?”
  “這在庄主為我運气療傷的過程中,應該就已經感覺到了吧?”
  “我承認當時的确大感意外,由你脈絡骨骼給我的感覺來判斷,你習武頂多不過三年,但精進的程度,卻又抵得上一般習武人士的十五年。記得后來回庄調養時,易大夫也曾為此嘖嘖稱奇,直說你若非服用了什么奇珍异果,便是有高人為你打通了經脈。”
  “易大夫不愧是我們庄內首屈一指的神醫,”如風抬起了頭,輕呼出一口气。“他說的兩樣,我全碰上了。”
  天闊雙眸一亮,心下卻又了然的說:“看來那份奇遇是幸或不幸,你心中至今都做出結論。”
  “光是能夠因此而結識庄主,就是如風的幸運了。”
  “但是……”天闊并沒有因而漏看了閃過他眼底的一絲黯然。
  “但是如風因馴服熾焰而導致的一段奇遇,卻害慘了同村的兩百多人。”
  “為什么?”
  “為了奪得熾焰,某一天夜里,村內突然來了二十多位蒙面客,他們燒殺擄掠,為所欲為,尋常的獵戶百姓,哪里是他們的對手?而我習武還不滿兩年,更無實戰的經驗,很快的便被他們傷倒在地,眼睜睜看著……”如風的臉色已轉為一片慘白。
  天闊沒有多言,只是伸出手把住他的肩膀,透過如風的手勁,給予最有力的無聲支持。
  如風深吸一口气,再緩緩吐出來,然后低下頭繼續說:“看著想逃的村民無一幸存,看著惊嚇無助的婦孺被他們推進囚車,也看著他們一刀接一刀、一劍接一劍的往我身上比試割划,但當時我已經感覺不到痛,只想弄清楚世外桃源何以一變而為人間煉獄的緣由,于是我一遍接一遍的問道:‘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他們告訴你了?”
  “嗯,說大發一次慈悲,就讓我做個明白鬼,他們要的是熾焰。”
  “只為了一匹馬?”天闊心中不禁也浮現難抑的怒火。
  “只為了一匹馬。在我被他們丟進冰冷的白河前,所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熾焰被硬扯上推車的畫面,接下來我就暈死過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所以從此以后,你再也不特別親近任何一匹良駒,包括我的‘斷虹’在內;每次出門,更是馬廄里有哪一匹馬,就騎哪一匹,從來也不肯固定養下一匹馬。”
  如風撇撇唇,避重就輕的說:“斷虹和飛揚比較投緣嘛、難道我能夠連這种小地方都跟他爭?那小子一不去賭場,二不去逛窯,除了和馬儿嘀嘀咕咕以外,還有什么樂趣?我總不好再掃他的興。至于不挑馬騎的事,是我怕麻煩的結果。隨遇而安不更好,省得像其他人那樣,自己的馬一病或一傷,就緊張得像什么似的。”
  天闊由得他說,改而問道:“你有仇家的消息了?”
  “嗯,算是有吧。”如風含糊的應答。
  “我不知道現在跟你講話,還得先學會猜謎才成。”
  “庄主!”如風赶緊解釋道:“不是我有心隱瞞,而是我如今手上僅有的線索只有三封語焉不詳的信。”
  “你手上的三封信?就是突然寄來,讓大伙儿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家書’?”
  “對,其實我哪有什么‘家’呢,我母親在我襁褓時即因病去世;八歲那一年,原本相依為命的父親又為了追捕一頭梅花鹿,而不慎墜崖身亡。”
  “原來你身上都股強勁的生命力是自小磨練的成果,如風,你委實令天闊折服。”
  “什么啊,庄主,各人頂上一片天,天為父、地為母,只要自己堅強,哪有活不下來的道理?更何況在我十五歲自立之前,一直有巧巧一家人照顧我呢。”
  敏感的天闊自然不會忽略掉他提到“巧巧”兩字時,突然變得异常溫柔的口气。
  于是他再開口時,就略帶了一絲調侃說:“這個‘巧巧’,不會是二十七歲的你猶自獨身的主因吧?”
  “怎么可能!”如風一口就否認道,“我尚未娶妻,只是因為對花叢還有諸多留戀,況且在那三封信寄到之前,我還一直以為巧巧和崔大叔、崔大嬸一樣,都沒能逃過那場浩劫。”
  “你是說那三封信是崔小姐寫來的?”天闊難掩訝异的問,心頭有一絲無法廓清的不安悄悄掩至。
  “是啊。”
  “那么你這趟出門,最主要是為了跟她見面敘舊囉?”天闊有松了口气的感覺,卻又怀疑事情似乎不該如此單純。
  “如果我先幫她辦妥了一件事的話。”
  “先幫她辦妥一件事?”天闊听了,立刻覺得不妥,忙著追問下去,“什么事?她又為什么要為老友重逢訂下這樣的條件?還有,她是怎么知道你在我們庄里頭的?”
  “說起來也算是因緣際會吧!當初我習武的內容,她是少數略知一二的人之一,最近有人在言談間提起我的赤掌功夫,她一問名字,确定是我以后,就給我捎了第一封信來。”
  “然后呢?”听起來合情合理,但為什么天闊仍覺得有种說不出來的不對勁感?
  “然后她跟我說她已知當年殺我們全村的主謀凶手是誰。”
  “是誰?姓什么?叫什么?”
  “她沒有說。”
  “她沒有說?”天闊急道,“如風,你到底在跟我打什么啞謎?”
  “我沒有,庄主。她沒有說,是因為她也還沒有弄清楚,只知道我們那位仇人是成都府內的首富,舉凡農、牧、林、礦業,盡皆囊括經營,只要到了四川境內,一問便知,而且最近他還即將与兩湖的豪門世家聯姻,想知道他是誰并不難。”
  “的确不難。既然他目標這么大,那你去問,跟歐陽鑫去問,就沒有什么差別,我這就去修書一封,讓歐陽鑫——”
  “庄主!”如風突然出聲叫住了已轉身想往里頭走去的天闊。
  天闊止步轉身,以眼相詢。
  “這六年多來,如風對于過往的种种雖一字不提,在庄內的新生活也過得安适自在,仿佛從二十歲起重活了一次,或開展了新生命一樣,但午夜夢回,仍不時遭噩夢糾纏啃噬:‘匹夫無罪,怀璧其罪。’如果不是因為我馴服了熾焰,又怎么會間接害死了那么多無辜的村民?”
  “所以這個公道,我們楚云庄一定要為你討回來!”天闊一臉堅決的說。
  “不是,是這份公道,我莫如風一定要討回來。”
  “你忘了你是天闊与大家的手足了?”
  “我沒有忘,”如風毫不讓步的迎上天闊略帶不滿的責備眼神說,“但紅原山谷中的恩怨,畢竟是發生在我身為你右護法之前的事,沒有偏勞各位大哥涉險的道理。”
  “既然知道可能涉險,難道就不明白大伙儿可能憂心?”
  “只要庄主不說,就無人會傷神。”
  “如風!”天闊驀然揚聲喝道,“敢情在你眼中,天闊不算是‘人’了?”
  “屬下失言!”如風急忙懇求道,“如果不是早与庄主推心置腹,如風也不敢如此造次,但是昔日之禍既因如風一人而起,那今天之難當然也就應該由如風一人來擔。庄主,請成全我這身為一個男人最最起碼的狷介心愿。六年多來,不,應該說是二十七年來,如風從來沒有求過任何人,但今日……”他將牙根一咬,便毅然撩起棉袍下擺,雙膝折彎道:“如風卻求庄主——”
  天闊沒有讓他把話講完,更沒有讓他真的下跪,雙手往他兩邊肘彎一扣,就把他的身子給硬生生的拉直,瞪視著他那一對誠摯的眸子,又急又惊又怒的道:“如風!我答應就是。”
  如風臉龐為之一亮,馬上后退一步,躬身謝道:“如風謝過庄主成——”
  “等一下。”天闊卻打斷了他。
  “庄主?”他抬起頭來,有些不解的看著天闊。
  “你的假縮減為三個月,這一趟到四川去,也只准查探,不准動手,九十天后,我要在楚云庄里看到你的人。”
  “庄主,我——”如風一副誓要据理力爭的樣子。
  但天闊卻擺手打住他的話頭,同樣一副沒得商量的表情。“如果你堅持要去半載兼了卻恩怨,那也成,我馬上通知華蓋分舵,說我要偕依依及三堂正副堂主一起過去。”
  加風聞言不禁呆住。
  “怎么樣?”
  知道自己絕對爭不過天闊,只得先求眼前脫身的如風歎道:“屬下遵命最長九十天,屬下一定赶回來過端午。”
  “讓歐陽鑫出動人力幫你追查對方的身分及底細。”天闊進一步要求。
  “庄主——”如風馬上發出抗議的聲音。
  “你是想要我這就叫他們把斷虹准備好,讓我与你一起出門是不是?”
  這下如風不禁宣告沒轍的笑了起來,連聲說道:“好,好,好,都听你的,我一入蜀境,便先到重慶府去找歐陽;只查探、不動手;并且一定在三個月內回返庄內。”
  天闊這才緩下臉來笑說:“很好!對了,你騎斷虹去吧,庄內就屬它的腳程最快。”
  “這怎么可以?誰都知道斷虹是庄主最喜愛的專屬坐騎啊。”
  “但也誰都知道莫如風是我最信賴倚重的右護法。”
  如風為天闊的盛情所感,嘴里卻故意嘟噥著,“早知道我就什么都不說,學飛揚一樣來個留書出走,也省得這么麻煩……”
  “如風,你以為三個月很夠用,是不是?”天闊雖然听不清楚,卻多少可以猜到如風正在講什么內容,便也佯裝責難的問道:“不然怎么還不赶快動身,盡在這里窮蘑菇。”
  “是,庄主,”如風恢复他一貫的豪邁興態,朗聲應道:“我這就出發。”
  待他拱手轉身,提起披風走到倒影樓門前時,卻又被天闊給叫住,“如風。”
  他停步轉頭,等待天闊開口。
  “保重。”
  “我會的,庄主。”答應了天闊以后,他即刻鼓動雙掌開了門,而在雪花還來不及飄進室內以前,兩扇雕花木門已闔上,如風也已遠去了身影。

         ※        ※        ※

  “斷虹,咱們走!”如風往它耳邊低語以后,立即輕夾馬腹,人馬几乎合而為一的奔馳起來。
  庄主,請原諒我有無法暢所欲言的苦衷。如風在心底說:實在是因為我即將采行的計策有失磊落,絕不能累及大家,以免坏了楚云庄的美名。
  他的思緒自然而然的飄回到巧巧最后寫來的那封他已能倒背如流的信上︰
  如風哥:
  ……來信問及可知當年滅村凶手是誰,我又是怎么幸免于毒手的,委實令我感慨万千。
  當年遭劫之夜,我眼見那群凶徒殺了爹娘,又拿你當畜生般的割划,胸口一慟,不但吐了自己一頭一臉的鮮血,人也暈了過去,等醒來的時候,已經身在凌府泊于洞庭湖上的畫舫之中了。
  凌府少主凌振對我极其寵愛,等我身心都稍稍复原以后,便告訴我遇救的經過。原來我暈倒的地方,是我們挖在河邊,便于貯存獵物的洞窟,因此在他們放火燒谷的時候,昏迷不醒的我才得以幸免,隔日清晨,又為正好上紅原去狩獵,被余燼煙火引來的他所救。
  這些年來,我身為凌振的寵妾,早已淡忘昔日的傷慟,總覺得往昔已矣,多想無益,倒不如珍惜眼前來得重要。
  但去歲冬至之前,凌振卻為我帶來一個青天霹靂的消息,他說他那一直嫌我出身不好的娘,要他赶在清明前迎娶自小就有口頭婚約的大家閨秀進門,而且還要他盡快与我做個了斷。
  如風哥,凌振個性善良,事母至孝,雖然口口聲聲說舍不得我,但若是凌老夫人一再施壓,那么我与他的母親孰輕孰重,答案不難想見。可怜巧巧如今身怀第三胎,再不到半年即將臨盆,而我有把握,這一胎一定是可以讓我扶正的男嬰,所以只要此次凌振成不了親,我便可高枕無憂。如風哥,你一定要幫幫我。
  更何況我在無意中得知,當年害得我們家破人亡的那匹“熾焰”,如今正是養在凌振那未婚妻家中,照這樣推論起來,號稱蜀中第一大富的冷家,和我們山谷兩百多人的血債,必定有所牽扯。過去的仇恨,我可以把它拋在腦后,但是眼前的幸福,我卻不容許任何人再加以破坏。
  所以,如風哥,就當作是巧巧求你的,當作是我死去的爹娘在天之靈也為著他們唯一的女儿求你的,求你助我一臂之力,助我完成這段本來就不應該存在的姻緣的計划,好不好?
  我所能想到的初步計划只是……
  媽的,莫如風,在這世上,還有几個人比得上巧巧來得重要?他在心底斥責自己,你有什么好良心不安的?難道你忘了自從你八歲成為孤儿開始,是誰將你扶養長大成人的了嗎?難道你忘了崔大叔、崔大嬸在遇害時,猶聲聲哀號著:“如風、如風,你一定要幫我們好好照顧巧巧……”了嗎?
  沒有!如風听到另一個自己立時反駁的大叫道:沒有!我沒有忘記!為了巧巧……,對,一切都是為了巧巧,其他的我就別再去多想了。
  更何況那冷柏秋或許還真有可能是他們血海深仇的債主,自己怎么可以在尚未發動攻勢之前,就率先心軟呢?
  不成,不能對冷柏秋的女儿心軟,她或許是無辜的,但自己那從小相熟的兩百多位村民,又有哪一位是該死、該遭受劫難的呢?
  如風的一雙眸子霎時如不斷飄落在他身上的雪花一般冷例起來:冷柏秋,如果你真是當年血案的指使人,那你應當慶幸我莫如風至少不會殃及無辜,殺了你的寶貝女儿!她好象還有個相當美麗的名字,叫作什么去了?
  如風鎖緊眉頭思索著:尚云……對,她叫作冷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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