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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你……你是誰?膽敢闖入我‘悠然園’內,難道……難道不怕我報官嗎?”冷柏秋望著眼前一身黑衣,腰間還圍著一條皮鞭的年輕人問道,“我這個地方可不容許你撒野!”
  云飛揚咬住下唇,拚命忍住不斷高張的笑意,故意壓低聲音說:“冷老爺,夜這么深了還沒回您的‘景梅館’去安歇?在忙些什么?算您已快數不清的財產嗎?”
  身材高大、肚腹微凸的冷柏秋聞言不禁一陣心惊,原本紅潤的臉色也漸漸轉為蒼白。“你……你想要錢,是不是?所以才會夜闖我悠然園?你說……說看你想要多少錢?”
  “對不起,冷老爺,只有普通的毛頭小賊,才會有‘夜闖豪門’那种九流的行為,我呢,則是光明正大翻過高牆,飛掠進您園里來的,而且我也不想要您一分一毫的錢,所以請您不要侮辱人。”
  看他還會跟自已有來有往的閒扯,柏秋總算比較鎮定下來,但也立即在心底咒罵起安置在占地總共二十畝的家園四處的守衛,自己每個月花大把的銀兩請他們來,難道是為了讓他受眼前這种惊嚇的嗎?
  “你不要錢?那你……闖,不,不是,是飛進來我這里干什么?”瞧這小子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尤其活靈活現,一看就知道是個聰明人。不管他的目的何在,應該都不會隨便害人才是。
  “不要錢,自然是要人嘍。”飛揚的唇線微微做上揚道。老天!想不到這比自己原先預期的還要好玩。
  “人?什么人?”
  “當然是對冷老爺您來說,非常重要的人,否則我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了。”
  “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柏秋的臉色更白了,但表情卻從怯懦一轉而為堅毅,斷然響應:“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我的家人,而如果你打的真是那樣的主意,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想都別想!”
  坦白說,這個答案實在有點出乎飛揚的意料之外,甚至讓人有些感動,不過……
  “哦?看來外界的傳聞,和真實情況有些出入喚。”
  “什么外界傳聞?”
  “不是都說富可敵國的冷老爺最看重的是錢嗎?怎么今夜一見,赫然發現事實竟与傳聞相去十万八千里。”
  “我不管什么傳聞不傳聞的,總之我冷柏秋絕對不容許他人做出傷害我親人一根寒毛的行為來!”
  本來已經几乎要忍不住笑意的飛揚,聞言卻面帶譏諷,聲含嘲謔的說:“哼,只准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就只有自己一個人可以把家人搓圓捏扁的,別人卻都不能有一點點的意——”
  “你在說什么?”柏秋突然滿心狐疑起來。自己沒有眼花吧?怎么眼前這‘惡徒’竟然越看越面熟?不,不可能的事。記憶中那個人應該要比他矮一點、干一點,又黑一點,最重要的是,他們甚至連性別都不同!
  該死的小毛賊,瞧他把自己嚇得頭昏眼花,這种“十惡不赦”的歹徒,當然什么都不能答應了。對,就給他來個抵死不從,看他能拿自己怎么樣?
  “冷老爺?冷老爺!”
  “我耳朵沒聾,你不必叫得這么大聲,難道不怕惊動我園內保鏢,將你捉去見官嗎?”
  “您這是在關心我嗎?”飛揚裝出一臉的惊詫說,“我實在是太感動了。不過我也很關心您呢,剛剛是看您又搖頭又點頭的,還以為您被我給嚇傻了,所以才會拼命的喊您啊!”
  柏秋气不過,逐忘了害怕,也難得的反唇相譏起來。“那我還真得感謝您囉。”
  飛揚繼續用其天真無邪的表情笑應:“不客气。對了,您不問我想要那一個人嗎?或許您發現我們之間并非完全沒得商量。”
  “我不想跟你在這邊浪費口舌,自問自答,反正不管是誰,我的答复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真的?包括您那個最不听話的么女儿在內?”
  柏秋听了渾身一震,立刻指著飛揚的鼻子,顫抖著聲音問:“尚云?你想要的人是尚云?”
  “對,”飛揚的唇角再度微微上揚,好整以暇的說:“就是您的第三位千金。”
  柏秋的雙頰不由自主的抖動起來,看得飛揚頓生不忍,剛在想是不是該結束這場惡作劇時,他卻已經先垂下了手,挪開視線并強自鎮定的說:“听不听話,都一樣是我的女儿,你休想打她的主意。”
  “是休想打她的主意,還是根本不必費事,因為她根本就不在貴府中呢?”
  飛揚沒有料到此言一出,柏秋竟然扭頭沖上前來,一把就揪緊了自己的領口咆哮道:“云儿在你手中,是不是?你早就把她捉走了,是不是?剛剛說的一大堆廢話,全都只是在玩弄她的老爹爹,是不是?說!你到底想要多少錢?不管你要多少銀兩,我都可以給你,但不准你動云儿半根寒毛,你听到了沒有?听到了沒有?云儿呢?我的云儿呢?”
  “冷老爺,有話好說,”飛揚發現這個玩笑似乎開得太大了,但誰曉得冷柏秋會想到那里去,誰跟他說冷尚云被綁走了來著?“拜托您先放開我,好不好?其實——”
  “你給我閉嘴!”柏秋情急之余,膽子突然變大起來,嗓門也越來越開。“云儿呢?我問你我的云儿呢?”
  “我……我……”飛揚已被扯得連呼吸都很困難了。
  這時從整面雕著栩栩如生的盤龍戲鳳的干香柏木屏風后頭,突然傳出一個溫婉的聲音來。
  “老爺,難道你看不出——”
  但漲紅了臉的柏秋,卻不給她机會把話說完,隨即緊張的吼道:“夫人,你別出來,快回后頭去,這個……這個毛賊,這個毛賊他捉了咱們的云儿啊!”
  可是云落梅卻非但沒有依丈夫所囑的退去,反而沖上前來扯住他的臂膀說:“老爺,你放手,你快放手。”
  “放手?咱們的云儿在這廝手上,你教我如何能放手?”
  飛揚一邊与個儿嬌小的落梅匆匆對看一眼,一邊安撫著柏秋說:“冷老爺,您誤會了,令嬡并沒有——”
  落梅終于忍不住揚高聲音嬌斥起來,但對象卻并非柏秋,而是飛揚。“云儿!你還沒玩夠是不是?你宁可被他揪到斷气,也不肯喊一聲爹,是不是?”
  柏秋一听,整個人都呆掉了,甚至連轉頭的動作,都可以听到他頸部關節的軋軋聲。“阿梅,你說什么?”
  飛揚听到這通常他們只有在私底下才會叫的稱呼時,即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因為她已經猜到接下來會更肉麻的是什么了,果然……
  “秋哥,她是云儿,是尚云,是飛揚啊!”
  終于掙脫出父親巨掌鉗制的飛揚拉平領口,在心底哀歎道我的天啊,事隔三年么爹娘還是一樣滑稽啊?
  也罷,滑稽便滑稽,只希望父親霸道的個性,沒有也一如往昔的強硬就好。
  “你是說……是說……”柏秋一邊問妻子,一邊頻頻的往飛揚看,臉上猶是難以置信的表情。
  “爹,娘,我回來了。”
  冷柏秋雖一下子大惊,一下子狂喜的,但他畢竟是在商場上叱吒風云慣了的人,在最初的震撼過去以后,隨即鎮定下來,恢复他一貫的威嚴,睜大眼睛,牢牢的盯住這個他已三年多未見的女儿看。
  沒錯,她的确是令自己最頭痛的么女冷尚云,但卻又与自己記憶中的印象有所不同,也難怪剛才會被她給耍得團團轉了。
  至于是哪里不同……?
  “云儿!”落梅早已經拋下滿心困惑的丈夫,奔到女儿面前,拉起了她的手,歡天喜地的叫道:“你這個狠心的孩子,一去三年,可想死娘了!”
  平日再怎么堅強冷硬的人,一旦一回到母親的跟前,恐怕都沒有不立時軟化在慈母心下的道理吧,飛揚當然也不例外,不但皮膚光滑的臉部線條變柔和了,一雙承襲自母親的美目中,也開始隱隱的浮現淚光。
  “娘!”叫出三年來未曾出口的呼喚后,飛揚高窕修長的身子也已經投入了落梅的怀抱中。
  “你這個孩子,狠心的孩子。”將女儿緊緊抱了一下后,落梅馬上又拉開身子,稍微推長雙臂,仰望女儿道:“來,讓娘看看,讓娘好好的看看你,”她仔細的端詳過飛揚微微散落的發絲,濃而不粗的眉毛、烏黑晶亮的雙眸、挺直的鼻梁、柔嫩的粉頰和厚薄适中的紅唇,不禁由衷的歎道:“喚,云儿,你變漂亮了。”
  一言惊醒夢中人,柏秋頓覺腦門“啪”的一聲大開:啊!就是這么回事,她變漂亮了。
  但是被稱贊的飛揚,聞言卻只是把嘴一噘道:“我可從來沒有覺得自己丑過,都是爹偏愛個儿嬌小玲瓏、說話嗲聲嗲气、一張臉粉圓圓的直像棉花團的大姊和二姊,才會看我不順眼,成天說我丑。”
  “你是從小就不像尚雯、尚雪那么端庄文靜、乖巧听話,又老愛做男裝打扮,跟你那胡涂的外公舞刀弄棍的嘛,完全沒個女孩儿樣,就算再怎么天生麗質,恐怕也早都被你自己給白白糟蹋光了。”柏秋不甘示弱的辯解。
  “外公才不胡涂,至少他就從來都不會強迫我做和我個性不合的事。”
  “這么說,錯的反倒是我囉?”柏秋對于女儿的歸來,其實是比誰都還要開心的,但見她外貌雖變,倔強叛逆的脾气卻一絲未改,嗓門便不禁粗了起來。“好好的一個女娃儿,從小到大就不肯乖乖待在閨房內种种花草、繡繡被裳、逗逗鳥儿,反而滿山遍野的跟著一個老頭儿瘋,成何体統?”
  “我一不是園丁,二不是繡女,沒事干嘛做那些無聊乏味的活儿。”
  “云儿,怎么你跟自己的爹爹說話,是用這种完全沒有禮數的口气呢?”
  飛揚听見連母親都加入數落她的行列,不禁更加不平的說:“那爹一會儿說外公胡涂,一會儿又說他帶著我到處瘋的,難道就顧到為人女婿的禮數了?娘,您別光一個徑儿護著爹,行不行?就是因為您這樣,外公才會在家里待不住,索性云游四海去的。”
  “你听听,你听听她這是什么歪理?”柏秋也炸了起來,扭頭便問落梅說:“自從十五年前娘過世以后,我接爹進悠然園內開始,可曾少過晨昏定省?少過山珍海味?少過噓寒問暖?我甚至怕只有你這么一個獨生女儿的云家斷了香火,特地把尚云給了你們云家,結果呢?結果他卻從此把當年六歲的尚云當成了男孩養,上山打獵、下溪刺魚、練功習武,做什么事都帶這她,我……”再看一眼飛揚身上的男裝,柏秋更是懊喪到极點的說:“我真是悔不當初啊!”
  父親這番話倒是提醒了飛揚一件事,于是她便開口道:“對,我早在六歲那年就改名換姓,不再叫作冷尚云了,所以能不能請爹娘喊我飛揚,我比較習慣。”
  “飛揚?誰是飛揚?”柏秋斜睨女儿一眼問道。
  “爹,大丈夫一諾千金,當時是您自己親口答應讓外公為我取名叫飛揚,云飛揚的,難道您忘了?”
  “我沒忘,但此一時彼一時,現在你外公有更好的選擇,當年的約定自然也就跟著不算數了。”
  飛揚知道在商場上素有“老狐狸”之稱的父親,向來不打沒有把握的仗,一顆心不禁也首度忐忑不安起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外公已經有讓他更中意的繼承香火的人選,所以你可以恢复冷家女儿的身分了。”
  “更中意的人選?是誰?”
  “你的雙胞胎弟弟之一,尚霖啊。”
  “尚霖?”記得自己离家時,他們才剛滿十歲,現在想必已經是風度翩翩的少年了吧?
  “對,尚雷是哥哥,理當接掌我們冷家,至于身為弟弟的尚霖,就不妨改姓云,負擔起他日為你母親一族傳宗接代的責任。”
  “我不相信外公會選擇尚霖而放棄我。”飛揚搖頭道,“對了,外公呢?是您們說外公已經結束云游的生活,回家里來,打算頤養天年,我才連天闊表哥的成親大禮都放棄參加,兼程赶回來的。現在他人呢?是不是還是一樣住在‘譙樓’?我這就去找他問個明白,順便讓他瞧瞧我這些年來,愈發使得順手的鞭功。”
  “老爺,你看看都是你啦,我一直勸你照實說,別扯謊,這下被拆穿了吧?”
  本來已舉步打算往后頭走去的飛揚,聞言猛然打住,立刻轉頭望向母親駭問:“娘,您說什么?”
  “我……我……”落梅囁嚅著開不了口。
  已經知道自己可能是被“騙”回鄉的飛揚,立刻改問柏秋道:“爹,外公根本沒有回來,對不對,您連發七封信,催我回來見外公,其實只是您一手編排出來的謊言,是不是?”
  “是。”柏秋索性咬著牙承認。
  飛揚的俏臉上寫滿憤怒,兩眼更像是隨時都會噴出火焰來似的,所幸“卑鄙”雨字在舌尖上兩轉以后,還是被她給硬生生的咽回肚里去,沒有真正的脫口而出,只從齒縫中擠出三個字來:“為什么?”
  “為什么?你十八歲那年离開家里,已經三年四個月零六天了,雖然不時也有信來,跟你母親報報平安,但你有沒有想過對做父母的我們來說,那樣根本不夠。不這么做,你會回來嗎?”
  “我已經快二十二歲了,您和娘還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更何況楚云庄庄主是天闊表哥,我在他那里,不就更像在自己家里一樣?”
  “楚云庄做的是什么買賣,你以為我不知道?保鏢這一行有多么危險,你以為我也不清楚嗎?”柏秋一句接一句的逼問女儿說,“最重要的一點是,楚天闊那昔日与你母親情同手足,其實只是表姊妹的親生母親,早在他幼時便已香消玉殞,從此我們兩家就疏于聯絡,說不定他連你母親都不熟識,更別提女扮男裝的你了,還談得到什么照顧?”
  “夏虫不可以言冰。”飛揚低聲嘟噥了一句。
  “你說什么?”
  “我說他以前或許都不知道,但現在卻肯定已經知道了,因為我在返家之前留給他的那封信中,已經把娘和曉霜姨的關系告訴了他。而就算在毫不知情的這三年里,我們楚云庄上上下下,也都融洽到像自家兄弟一樣。”
  “是吃,融洽到“自相殘殺”的地步,你們還真是友愛;”柏秋針對去年秋季楚云庄上一樁惊動武林,所幸后來沒有成功的陰謀叛變譏刺道,“難道你以為密集捎回來几封報平安的信,就足以安撫你娘的心了嗎?尚云,如果你曉得你娘當時天天食不知味、睡不成眠,如果你還有那么一丁點儿体諒父母的心情,大概也用不著編謊,就會自動返鄉了吧。”
  “娘!”飛揚終于有些不忍心的喚道。
  反到是落梅不以為意的打圓場說:“好了,好了,回來了就好,平安了就好,還提那些老掉牙的事情干什么?老爺,云儿,你們就不要再死顧著面子嘴硬了,對彼此說些關怀對方的真心話,不好嗎?”
  柏秋知道妻子說的對,再看如今出落得似一朵花儿的女儿,心中早已揣摩起她一旦換回女裝,再打扮一番,會讓身為她父親的自己,感到多么驕傲來,可以說气差不多已剩不下三分,但飛揚接下去所說的話,卻又立刻搧高了他心中的怒火。
  “娘,我說我叫飛揚嘛,三年多前,您都還是那樣喊我的,不是嗎?”
  “飛揚、飛揚,”柏秋拂袖怒道,“那是你過去三年充作男人時的名字,從現在開始,你就得給我做回女孩儿家的冷尚云。”
  “憑什么?‘云飛揚’三個字是外公給的,除了他之外,沒有人可以叫我改名換姓。”
  “憑什么?憑我是你的父親,憑你的未婚夫只知道你姓冷,名叫尚云,憑古有明訓的‘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所以你外公取的名字已經不算數。”柏秋已近乎咆哮的說。
  “您說什么?”飛揚倒抽了口冷气,馬上啞著嗓子追問:“您說什么?什么未婚夫?我根本就沒有答應過要嫁給任何人!”
  “你大姊十八出閣,二姊二十完婚,你現在都快二十二了,還說不嫁?是想要留在家里做老姑婆嗎?”
  “我絕對不會做留在家里讓您養的老姑婆,這一點您大可放心,爹,”飛揚覺得已經沒有什么好說的了,三年多前,若不是因為害怕爹嫁女儿的“惡習”,會在隔年嫁出二姊以后,就讓接下來的自己大禍臨頭,她也不會离家出走,有多遠跑多遠了。“因為我現在就要馬上回楚云庄,繼續做表哥的左護法去。”
  “除非你想讓楚云庄上上下下,都因為他們的庄主曾經用一名女子作為護法,而遭到全武林的臆測与嘲笑。臆測楚天闊是當真不知自己的左護法為女儿身,或其中另有不可告人的隱情?嘲笑他們楚云庄內無人,居然必須讓一個女流之輩來保護他們的庄主,簡直是天大的恥辱。”
  “爹!”這是飛揚自踏進家門以來,首度震惊至無語。
  看到這一招果然奏效,柏秋便把握住机會續道:“打從你六歲跟在外公身邊開始,爹娘便已經給了你太多的自由,結果呢?不僅沒有換得你的相對体諒,反而讓你在三年前,也學起外公九年前的离家,來個消失無蹤,直到半年后,才捎來一封信告知已經在楚云庄落腳的訊息。現在你玩也玩夠了,鬧也鬧夠了,是不是可以同情一下你的老爹爹,回家來當個乖巧的女儿了呢?”
  他一番話說得情深意重,但背后的真正動机与目的呢?飛揚頓時覺得疲倦起來,她不是不愛父親,不想家園,但每一思及父親那慣常以控制為關愛的心態,和富豪之家的种种禁錮,就難以甘心在這恍如是個金絲籠的悠然園內,做個養尊處优的千金小姐。
  她宁可像過去三年多那樣,如一頭鷹般自由自在的振翅飛揚!
  “爹,我求您不要逼我,不要傷害楚云庄,更不要迫我做我不喜歡做的事,好不好?”飛揚按捺住性子懇求道。
  “這次可由不得你了,如果你真的那么愛護楚云庄,就給我乖乖的听話,從現在開始,學做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等到清明的五天前,爹保證絕對讓你嫁得比兩個姊姊還要風光。”
  “您不會……”飛揚覺得自己已經掉進一個最深、最黑、最暗的噩夢當中,只得拚命搖著頭說:“您絕對不會……不會對自己的女儿這么殘忍。”
  “是嗎?那你恐怕就錯了,我冷柏秋在商言商,只要對咱們冷家有利益的事,都會盡力去做。”
  “包括傷害您自己的女儿在內?”
  “又錯了,”想不到柏秋一口否認道:“如果這門婚事對你不好,我又怎么會答應下來?總之你給我在悠然園里待嫁,爹絕不會害你的!”
  “爹!”飛揚知道自己這趟回來錯了,還有以為可以再輕易脫身回京里去的想法,更是錯上加錯,但要她就此屈服,又怎能甘心?“您認為對我最好的,并不一定就真的最好啊!”
  “也許是,”柏秋的回答起先令她一喜,但緊接著說下去的話,卻又讓飛揚的一顆心沉至谷底。“但你認為對你最好的事,也已經證明只會徒然浪費你的青春歲月而已,無論說什么,做爹的都不會再讓你回去楚云庄當什么男不男、女不女的護法了,如果你執意要走,那就准備先過跨我的棺木,再出悠然園吧!”
  丟下最后一句重話后,柏秋便坐回他的檜木桌前,繼續算起他剛才被飛揚所打斷的帳目來,而飛揚也又气又急的抖開纏在腰間的皮鞭,直把那細格子窗鞭了個粉碎,再往外頭暗沉沉的夜空飛奔出去。

         ※        ※        ※

  “云儿?”落梅站在女儿所住的“夜雨軒”外輕喚道:“云儿?”
  “我叫作飛揚。”
  落梅搖頭歎气道:“好吧,飛揚,我可以進來嗎?”
  只听得“颼”一聲鞭風過處,門扇已大敞,而走進小客廳的落梅,也看到了女儿利落的收回了大約有她自個儿兩倍長的皮鞭。
  “還是用外公在你十五歲那年生日送給你的禮物啊?”落梅放下四川人品菜獨有的茶碗、荼蓋和茶船三件頭茶具后,便走過去輕輕拈起已經磨得烏亮的鞭尾。
  “唔,”把整條鞭子塞給母親去摩挲后,飛揚就轉過身來,連同茶船的一手端起几上的茶,攪了下茶葉,阻擋浮葉輕啜了一口,緩緩下喉說:“是蒙頂玉葉長春,對不對?”
  “味儿你還記得?”落梅有些惊喜的說。
  “當然還記得,蒙頂的各种茶葉均以形美、味醇、香郁聞名,誰忘得了啊!”飛揚舉高了茶,微微笑道:“還有這不同于外省喝茶時用壺、用杯的茶具,每回我端起燙熱的茶杯,就會格外想念起這‘端碗不燙手,茶溢不濕桌。’的茶船。”
  “既然如此,為什么遲遲不肯回家里來?”落梅拉著她一起坐下,怜惜有加的說:“若非你不斷有信來,恐怕楚云庄的大門門檻早已經被娘給踏平了,你又不許人太常送信過去。”
  “住在天府之國的悠然園內,會有什么事是需要常寫信去告訴我的呢?除了我之外,也沒有其他人或其他事會讓爹傷神的,不是嗎?”
  “都回來這么些天了,還在生你爹的气啊?”
  飛揚起身走到窗前去,望著外頭慣常在夜里下起的春雨說:“眼看著我的下半生就要斷送在爹的手里,哀莫大于心死,還會有什么气好生。”
  落梅看著光是一襲配上“娥眉景色”蜀繡,式樣簡單的粉白軟緞蜀錦袍服,就將飛揚襯托得愈發清麗脫俗起來,不禁心念一動,脫口而出便道:“你霜姨媽的儿子,敢情是個瞎子。”
  “庄主?您說天闊表哥?他一表人才,彷如玉樹臨風,怎么會是個瞎子。”
  “如果不是個瞎子,怎么會看不出身邊有個美人儿?”
  原來娘是在為她打抱不平,飛揚迷失笑道:“那是因為天闊表哥眼中,除了表嫂之外,早容不下其他任何女人的影子,更何況我這個從頭到尾一直都被他視為‘小男孩’的人。”
  “既然他如此有眼無珠,你又何必對他情有獨鐘?人家凌振可也是個相貌堂堂、器宇軒昂的——”
  “等等,等等,娘,”飛揚根本無心听有關她那位所謂的“未婚夫”的种种,急急忙忙就打斷她母親的話頭說:“您剛才在胡說些什么?誰對表哥情有獨鐘來著?”
  “你沒有嗎?”
  “當然沒有,從來就沒有。”
  “真的?”落梅仍不敢完全相信的樣子。
  “我說沒有,就是沒有,難道娘還要我發誓不成?”
  望著女儿坦然的神情和清澈的眸子,相信了她所言的落梅,反倒又歎了口气說:“想當初曉霜姊和我還曾經戲言將來婚嫁以后,若各自生男生女,說不定還可以結為儿女親家呢,想不到你和天闊卻彼此不對眼,也不曉得你在那里白耗一千多個日子,是所為何來的。”
  “哎呀,我寶貝的娘啊,”飛揚無可奈何的說,“您別以為全天下的女人,都只有嫁為人婦這個歸宿行不行?也別以為每個女人都可以嫁得像您這么好。還有,拜托拜托您跟爹,就不要成天幫我亂點鴛鴦譜了,還從我出生前就安排起呢,這要是讓依依知道,不被她拿來取笑死才怪。”
  “依依是誰?”
  “就是表嫂啊。”知道母親接下來可能會問什么,飛揚便干脆自動接下去說:“很美,美得好似天仙下凡,教人看得目不轉睛,甚至有時連大气都會忘了喘。”
  “你這個丫頭,”落梅被揭穿心事,不禁微微漲紅了臉笑著嗔道:“我就不信她會比我女儿美到哪里去。至于說嫁得好不好,別的女人我是不敢說啦,可你兩個由你爹安排的姊姊,卻都嫁得教人稱羡。眼前你既然沒有意中人,那我看你就干脆順你爹一次吧,他看中意的人,絕不會錯的。”
  “誰說我沒有——”
  “姊姊!姊姊!”兩個几乎交疊一起的聲音,打斷了飛揚未經思索就本能反應的話,不禁讓她深感慶幸,而落梅則心頭一惊:剛剛飛揚要說什么來著?不過接下來的一陣叫嚷,又讓她暫時忘掉了這回事。
  “姊姊,再過七日是就是咱們成都府內一年一度的花會了,爹說到時凌大哥會過來,所以我們大伙儿可以一起逛花會去!”尚霖興高采烈的向這位打從“突然”回來以后,就讓他和哥哥大開眼界兼佩服有加的姊姊報告,“這樣一來,你就可以出去透一透气了。”
  “真的?”飛揚的心立刻迅速的靈動起來,只要能夠出去,只要能夠出去——
  “姊姊,我這儿有你的信,”眼見弟弟搶了風頭,尚雷赶緊從怀中掏出法寶來邀功,“好險呢,幸好爹碰巧見客戶去了,不然門房送進來的這封信,鐵定會被他給收走;上頭還蓋了個戳記,好象是什么……什么依的?”
  “快給我。”飛揚一把搶過來,嘴里應著,“真是多謝你了,尚雷,是疊名‘依依’。”手則一刻也沒耽擱的撕開封印,抽出里頭的信來看。
  于是落梅和兩個儿子就只听到看完信后的她,低聲說了句:“他怎么來了?來做什么呢?”接著就陷入無聲的思索當中,好象已經完全忘了軒中尚有母親和弟弟在。
  而外頭有名的“巴山夜雨”,則兀自綿綿密密的下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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