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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節


  煙霧彌漫中,管衣仲雙手抱著頭倚在書桌上,桌角的煙灰缸已塞滿了煙蒂。
  牆上的古董鐘,剛剛敲了五響。
  “還是一樣難抽……”管衣仲一整晚就這么邊咳嗽邊吐白煙。
  管衣仲還記得他唯一的抽煙紀錄,是在七年前他向鮑叔清宣告他要退出合伙事業,到庄家當家教的那個夜晚。
  那晚兩人大吵一架后,鮑叔清便不再說話,只是不斷地抽著香煙。不知為何,管衣仲突然也興起抽煙的念頭,便跟著鮑叔清吞云吐霧起來,只是那時的他跟現在一樣,也是邊咳嗽邊吐煙。
  “咳咳,該決定了……”管衣仲拿起話筒,撥了一組數字。
  “ThisisJohny。”Johny是庄海強的英文名字。
  “是我,管衣仲。”
  “我正好有事要找你。”庄海強以難得的嚴苛語气說。
  “什么事?”
  “你知道我最近成立了一家网路購物公司吧?”
  “我知道,而且我听說一天有十几万訪客,以剛成立的公司而言,這樣的成績相當惊人。”
  “大約在十二個小時前,有人侵入我的网站,破坏了顧客訂單的資料庫程式,雖然我馬上成立應變小組搶救,但仍然流失大部分訂單,而這些訂單都尚未出貨,恐怕會對公司的信用造成不小的損害。”
  “追查駭客的來源并不困難。”
  “公司的网路技術人員已經在一個小時前追蹤到了駭客的蹤跡。從連線時間、連線地點,以及提供撥接的ISP等資料查出可疑人物,就是……”庄海強停頓一下,續道:“你,衣仲。”
  “……”管衣仲不語。
  能自由使用他的電腦的只有庄夢蝶一人,但她可沒有這份功力。
  “我并不愿意相信這件事是你做的,你是聰明人,不會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所以我在猜,八成是夢蝶她……”
  “……不,的确是我做的。”熄手上殘煙,管衣仲盯著煙灰缸里最后一絲火光熄滅,心底不起絲毫波瀾。
  听說韓玖菲在网路上成立了一個駭客俱樂部,所以如果操作者是她,就有實力做到破坏的動作。但她不可能隨意出入他房間,唯一可能的解釋是:她的行為出自庄夢蝶的授意,并趁他不在家的時間進來使用他的電腦。
  “夢蝶這么做是想陷害你,你還打算維護她?”
  “陷害?”
  “就像她以前做的一樣,不計手段把所有人從身邊赶走。”
  “如果小蝶存心赶我走,這十二年里多的是机會,何必選在我即將离職的時候才行動?更何況我看不出來小蝶有討厭別人的照顧,甚至不惜一切硬把人赶走的理由?”
  記憶中的庄夢蝶,剛開始的确不太習慣他的接近,偶爾還會嫌他多管閒事,但隨著時光流逝,他覺得她已經不排斥了。
  “我不清楚,只知道五歲以前的夢蝶是真的很天真可愛,后來不知為何突然變得討厭雙親,討厭人群,討厭接触……”庄海強忍不住歎气。
  “你是說,由于某事才會造成小蝶個性上的轉變?”
  “我不知道詳情,當時我跟她母親已經來英國發展事業,不在家里。”
  “你沒有探究嗎?”
  “當時夢蝶根本不理會任何人,所以無從查起。我徑自猜想或許是家里的仆人得罪了她,于是另聘新人給予細心照料,沒想到這些人卻都被夢蝶赶跑了。”
  “……這件事讓我來查吧!”這是他所能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交給你,我很放心。對了,你打電話來有什么話要說?”
  “因為我的失職与不适任,我要提前請辭,感謝你長年來的照顧,我就做到今天為止。”不等庄海強回答,他挂上電話。
  伸手揮散包圍在四周的層層煙霧,管衣仲無聲笑了。
   
         ☆        ☆        ☆
   
  “小蝶,起床了。”一如往昔,管衣仲敲著庄夢蝶房門。
  “早安……”庄夢蝶揉著睡眼打開房門,“總覺得睡了比沒睡還累。”
  眼光避開庄夢蝶身上可愛的蕾絲睡衣,管衣仲轉身走向廚房,“洗洗臉振作一下精神,已經不早了。”
  “嗯。”迷迷糊糊點頭,庄夢蝶關上房門換衣服。
  餐桌上,管衣仲道:“今天不用去玫瑰屋。”
  “咦?為什么?”哈,這么快就被炒魷魚啦!庄夢蝶得意的想。
  “剛才接到可晴的電話,從机場打來的。”
  “出國旅行?”
  “去法國找杯子,昨天被小蝶打破的那個。”管衣仲看了庄夢蝶一眼,誰知后者正笑噗噗盯著他,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一接触,管衣仲隨即別開頭注視著盤子,“那個杯子是一個對可晴很重要的人的作品,她費了頗大心力才找到的,被小蝶這么一打破,她憂郁得几乎沒辦法開店,想了一個晚上還是決定到法國重找一次。”
  “又不是我打破的。”庄夢蝶搖頭。
  她當然沒有親手打破它,實際的破坏者是孔思賢。
  “我問了她詳情,從可晴口中听起來,昨天那只色狼似乎是思賢?這是怎么一回事?”
  “事情就是這樣。”
  “胡鬧!把思賢當成色狼,是你故意誤導的吧?”
  “一場小誤會罷了。”
  “‘小’誤會?”管衣仲瞪了她一眼。
  “呵呵,衣仲終于肯看我了。”庄夢蝶甜甜一笑,“那么在意昨晚的事嗎?昨晚你走了以后,我思前想后,還以為是身上的睡衣款式不合你意,特地換了一件呢!”
  “……今天我們到外面散散心,當作是慰勞你工作一天的辛勞。”她的衣物一向由他親自選購,怎么可能不滿意?何況他想要的何只是睡衣而已……
  “与其到外面浪費体力,我比較喜歡你繼續昨晚沒做完的事。”
  管衣仲放下餐具,“吃完后叫我一聲,我們馬上出發。”
  “你好像沒吃几口耶!”
  “我不餓。”管衣仲以超高速閃進書房,關上房門。
  “這樣的衣仲真的好有趣啊!”
  庄夢蝶興奮地哼著歌,腦中念頭百轉,想著想著,唇邊不禁勾起一抹笑意。至高無上的找麻煩術,應該是大舉進攻對方最弱的城牆,一气呵成地猛攻直到城門陷落。
   
         ☆        ☆        ☆
   
  “我准備好了。”書房門外,庄夢蝶偷笑著敲門,手上拿著數位相机。
  庄夢蝶全身上下只披了一件薄紗長袍,因為這件長袍本來是套在晚禮服外以增加朦朧美感的,所以它的透明度百分之百,暴露度更高達百分之九十九,最适合用來實現誘惑計划。
  “等一下,我馬上就好。”
  “我進來鴃I”她徑自打開房門,走了進去。
  管衣仲背對著她,在和書房相連的穿衣間里翻箱倒柜,似乎正在找些什么。庄夢蝶見机不可失,連忙將相机擺在适當的地方,并按下廿秒后自動拍攝按鍵,放輕步子從后面抱住管衣仲。
  呵,這下人贓俱獲,天地為憑,照片為證。管衣仲想不負起責任辭去管家一職,并娶她當老婆,是不可能的事!
  “先披上這個。”管衣仲轉過身,將手上特大號毛巾緊緊包住庄夢蝶,只露出她的頭跟膝蓋以下的部份。
  庄夢蝶正訝异間,相机啟動聲瞬間響起。
  “拍照存證嗎?”管衣仲搖頭,繼續找衣服,“天真。”
  “你怎么知道……”庄夢蝶噘著小嘴嘟囔著。
  “如果七年的時間,還無法讓我看穿你的想法跟行動,我豈不是白混了?”管衣仲反手遞過來一套休閒裝,“穿上這件。”
  “咦?”庄夢蝶猶疑地看著,沒有接過。
  這套休閒裝看起來就像是早上公園里慢跑的人穿的便服,短袖長褲,庄夢蝶看了頗不習慣。她還記得,高中時代的冬季体育服是她穿過的最后一套褲裝,之后,管衣仲為她准備的服飾都是洋裝,据管衣仲的說法是,优雅的長裙才是淑女的裝扮。
  “穿上吧!我們今天要走很多路,穿著洋裝高跟鞋可不好走。”
  “一定要穿得這么隨便嗎?”
  “我希望小蝶能完全放松,從這一天起。”
  “怎么突然……?”
  “……就當作心血來潮吧!”
   
         ☆        ☆        ☆
   
  “真不敢相信,我們居然會跟一般人一樣,背著水壺便當爬山!”庄夢蝶臉頰气得鼓鼓的,彎腰駝背地往山上走。
  “討厭和我一起出來玩?”管衣仲游刃有余地走在她身邊,太陽眼鏡依然是他的注冊商標。
  “誰說這种話了。”庄夢蝶感到奇怪的是管衣仲的態度。
  如果是以前的管衣仲,不可能舍得她背個大袋子辛辛苦苦地爬山,多半會吩咐司机把車子開到接近山頂的地方;假設山路太過狹窄,車子走不了,他便是叫來庄家的私人直升机將她直接送往山頂。
  撇開今天出門坐公車不談,管衣仲甚至把兩人的東西分得一清二楚,再各自裝袋,絲毫沒有幫她負重的意思。
  “平常小蝶上學以后,我若提早做完家事,就會到處爬爬山,從高處欣賞這個城市。”
  “要登高還不簡單?我們去新光三越的展望台就夠高了。”
  “在人工的高台上看到的,也只是人工造出來的景觀,而我想讓小蝶看的是自然的美景……”
  “但是我們需要帶這么多東西嗎?”
  庄夢蝶想起管衣仲塞進她背包的物品,不禁連連歎息。沒營養只有熱量的無用零食,用來打發無聊時間的扑克牌,一堆不知有何用處的藥膏棉花,還有一大瓶重得要命的礦泉水……她實在看不出來這些東西有何用處。
  “這是附加的樂趣。”管衣仲笑了笑,他知道庄夢蝶會抱怨。
  “唉,庶民的生活果然不适合我。”
  “……在這里休息一下吧!”他指了指路邊的亭子。
  “總算有地方可以坐下來,我的腳都快要斷了呢!”歡呼一聲,庄夢蝶開心地跑進去,不管石椅肮髒与否,便一屁股坐下。
  管衣仲看在眼里,笑在心底。
  以前的庄夢蝶絕對是宁愿站著,也不愿沾上路邊石椅的灰塵——就像他多年來不斷灌輸給她的觀念般,做個优雅有格調的千金小姐。
  亭子里還有一對膩在一起的情侶,男的手攬女方肩膀,低聲在她耳邊耳語著,那女孩聞言咯咯笑了起來。“討厭!就是會想這些!”
  男孩親了她臉頰一下,“沒辦法,誰叫我這么愛你呢?”
  “旁邊有人在,稍微給我控制一下!”話雖這么說,但女孩仍仰起臉回吻男孩。
  庄夢蝶站起身,“繼續走吧!衣仲。”
  “休息夠了嗎?”管衣仲看了看表,發現他們坐下來不到三分鐘。
  “我很想在這里待到天黑,可惜……哼!”
  “走這么快做什么?又不是賽跑。”管衣仲搖搖頭,隨后追上。
  “真是的,看了就不順眼!”猶如后方有百万雄兵追赶似的,庄夢蝶一掃方才疲態,走得飛快。
  “看什么不順眼?椅子?”
  “我怎會看椅子不對眼?是那兩個旁若無人的男女!”
  “沒有人規定情侶不能在戶外卿卿我我。”管衣仲略感訝异,小蝶竟然會在意旁人的舉止?
  “我偏偏看不過去!”
  “只要不妨礙到其他人的自由,何必計較這些……話說回來,我都不知道你何時鍛煉出這份好腳力呢?”見庄夢蝶埋頭猛沖,越走越快,管衣仲不禁擔心她會后繼無力。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像只無頭蒼蠅般亂跑,庄夢蝶緩下步伐,“我當然會在意……因為……因為……”是了,就是為了管衣仲!
  經過昨夜,他對她的態度不是多少該帶點情侶的親密嗎?結果他反而比以往更加疏遠!瞧,明明就走在她旁邊,偏偏要隔個三步遠,連她看了就覺得別扭!
  “有了未婚夫的緣故?”管衣仲接口。
  “啊……夫婚夫?”這是求婚的意思?
  “看見人家親熱,想起思賢了?”
  “誰會想起孔思賢?更何況我根本沒有跟他訂婚,別把未婚夫這個字眼亂加在不相干的人身上。”突然听見早被自己遺忘的名字,庄夢蝶气得臉色發青。
  “以后就有關系了。”
  “衣仲,你是存心惹我生气嗎?”
  管衣仲不知死活地繼續說:“小蝶對思賢的認識可能還不夠深入,他不僅事業有成,人又溫柔体貼,感情上更是專一,是值得女孩子托付終身的好對象。”
  庄夢蝶冷哼一聲:“既然是這么有价值的超級單身漢,怎么可能獨自到現在?他一定有許多讓女孩子們受不了的怪癖!”
  “怎么說都是情字害苦了他……思賢單戀一個女孩子十多年,這十多年來,別說沒有人能攻占他的心,甚至沒有第二個人能走進他的視線里。”
  “既然孔思賢如此專情,那他跑來台灣做什么?”
  庄夢蝶心想,若早知孔思賢是這么個痴情种,她會手下留情的。
  “因為瑤嵐拒絕了他,非常徹底的……”
  “瑤嵐……就是那女孩嗎?她是個什么樣的女孩?”
  “荀瑤嵐,一個才智兼備,比任何人都要堅強,也比任何人更容易受傷的美麗女子……”管衣仲輕歎,“我以前的未婚妻。”
  “什么?”庄夢蝶停步,抓住管衣仲的手臂追問:“你有未婚妻了!?”
  “唉,要將別人說的話听清楚以后再發問。荀瑤嵐是我‘以前’的未婚妻,而且是很久以前。”
  “為什么分手?”
  “在婚禮前一個禮拜的單身派對上,思賢喝得爛醉,不小心泄漏了他的心事……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他一直喜歡瑤嵐,而且用情极深。”
  “難不成你為是了保全友情而犧牲愛情嗎?”
  “我沒有那么偉大。”管衣仲搖頭:“只是忽然間對我愛瑤嵐的心,瑤嵐對我的情,思賢對瑤嵐的心意,我跟思賢的友誼感到困惑罷了……這三角習慣實在太麻煩了,我不喜歡卷入麻煩,特別是必須用心去解的結,光是想到頭就大。”
  “你就為了這种理由,選擇与情人分手?那你到底把那位荀小姐當成什么?你太過分了!”她不禁同情起這未曾謀面的女子。
  “一個聯立方程式、一場典棍球賽,不論是必須用腦力或身体去實行的事,即使再复雜難行我也不會興起逃避心態,但是一牽扯到感情……太過复雜,我就束手無策了。”
  “所以你逃了?”
  “而且逃得十分徹底,逃到离瑤嵐、离思賢,還有离過去的我十万八千里遠的這里。”
  “那本書里的……是荀小姐?”庄夢蝶忽然想起那張夾在書頁里的照片。
  “哪本書?”
  “科萊羅的新娘。”
  “原來在你那里,難怪我怎么找都找不到。”管衣仲想笑,但一迎視庄夢蝶質問的眼神,他只好實話實說:“對,那是瑤嵐的照片,七年前的。”
  “你一直沒有忘記她。”
  “怎么可能忘得了?”
  畢竟是管衣仲自己負人在先,因此,他將荀瑤嵐的照片放進最常看的書中,每翻開書頁一次,照片上的人儿就責備他的良心一回,這份長年的習慣恐怕必須等荀瑤嵐找到好的歸宿之后,才有消除的可能。
  “你說這些話的意思,是要我接受孔思賢?”
  “思賢經歷過情傷,一定會善加珍惜新的感情。”
  庄夢蝶板起臉,“也就是說,只要我跟孔思賢在一起,我會幸福,孔思賢會幸福,荀瑤嵐會幸福,你當然也會幸福。”
  “最起碼小蝶跟思賢會很幸福。”不知庄夢蝶何以提起荀瑤嵐,管衣仲干脆略過不答。
  “我知道了,就照你的意思辦。”庄夢蝶冷淡地說完,低頭往山下走。
  “小蝶,等一下呀!”管衣仲不明所以地急忙追上。
  庄夢蝶一個勁儿猛沖,全然不顧及体力是否充足,一心想离管衣仲越遠越好,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整理糾成一團的思緒。
  管衣仲的用意已經昭然若揭,只要能把她跟孔思賢送做堆,他就能順理成章地回到荀瑤嵐身邊。
  一想及此,庄夢蝶的頭忽然像有無數條虫蟻啃咬般疼痛起來,理智瞬間碎成千千万万片,腦海中只剩下一個聲音不斷反复回響著。
  在管衣仲回到那個女人身邊之前,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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