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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好端端的怎么說走就走呢?”王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王媽,別這樣,有時間我會回來看你的。”
  “不行不行,瞳少爺放學回來了,我們要怎樣告訴他呢?”王媽捉住紀筱妍的箱子,撒賴的說。
  在一旁的阿碧和阿志也紅了眼眶,這么好的少奶奶呢。
  吳叔在庭院中來回踱步,他百思不解,上回兩個人還吻得那樣難分難舍的,怎么都不應該會鬧上离婚一途。雖然他是個粗人,可是他看得出磊少爺是真心愛著少奶奶的,他開了這么久的車,從來沒看過磊少爺對哪個女人這樣忘情的。
  主屋內主仆哭成一團,王媽說什么都不讓紀筱妍离開,她還一邊數落著韓磊,說等他回來一定要他好好的給紀筱妍賠不是。
  “王媽,不是這樣的,為了我他也犧牲很多。”紀筱妍流著眼淚抱住王媽,“是我不夠好。真的,放了他就等于放了我自己,讓他去追尋真正屬于他的幸福吧。
  王媽不懂,沒有了少奶奶,磊少爺哪來的幸福可言,她親眼看著他把自己鎖在痛苦的深淵整整七年,原本以為少奶奶的出現,能把磊少爺從絕望中帶出來,沒想到卻是這樣?
  “王媽、阿碧、阿志,”紀筱妍掃過他們每一個人的眼睛,“以后小瞳就麻煩你們多費心了,還有……”她停了一下,“好好照顧韓磊。”
  說完,紀筱妍朝大家深深鞠了個躬。“保重了,我親愛的家人,再見。”
  坐上吳叔的車,看著車窗外逝去如飛的風景,腦中閃過栩栩如生的往事,紀筱妍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在哪里靠站。
  車行到捷運站附近,紀筱妍請吳叔讓她就此下車.“吳叔,就到這里好了,謝謝你,后會有期了。”
  揮別了吳叔,提起沉重的行李,紀筱妍瘦削的背影消失在一條狹小而擁擠的街道。
  一家便利商店旁邊的牆上,貼滿了撕了又貼、貼了又掉的紅單子,紀筱妍放下行李,掏出紙筆仔細的過濾挑選,抄下些整体條件似乎不錯,而且租金也頗為合理的出租房屋的電話。她抄得非常專注,所以沒有發現旁邊有個男孩已經打量她好久。
  等她放下紙筆,准備提起行李打電話的時候,男孩卻突然按住了她的行李,興奮的說:“紀筱妍,你是紀筱妍吧!真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你。”他猛拍一下額頭。
  是一個好淳朴的大男孩,黝黑的皮膚配上一口白得足以拍牙膏廣告的美齒,最讓人難忘的是那真誠的笑容,全然沒有一絲台北人爾虞我詐的气味,她記得這個人,是她還在讀大一時的班代表,那個好好先生何德盛。异地逢舊識,她一下子就叫出他的名字。
  “真難得你還記得我。”何德盛摸摸小平頭。這年頭,沒有當兵卻愿意留個小平頭的,恐怕找不出几個了。
  何德盛有好多話想問她,問她為何會在這里獨自徘徊,問她當年的突然失蹤,不過在看見她一臉疲憊的表情后,所有的問號都吞回肚子里。他不想讓自己過度旺盛的好奇心,嚇跑了眼前這個始終如謎的女人。
  紀筱妍好感激何德盛的善体人意,因為千言万語真不知從何說起,所以當何德盛二話不說的提起她的行李時,她也信任的什么都沒問。一個七年前相交不過一年的同學,竟然愿意這樣義不容辭的幫助她。
  走在何德盛身后的紀筱妍忍不住又紅了眼眶,可是眼淚轉啊轉的,又被她逼回眼眶。日子已經過成這樣子了,她怎能還不振作呢?走進小街道拐個彎,她跟著何德盛走入一棟頗為老舊的三層建筑物。
  爬上三樓,打開大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個小小的露天陽台。和一般陽台不一樣的是,沒有挂上一些亂七八糟,有礙觀瞻的內衣內褲和臭襪子,反而种滿了綠色植物。
  推開玻璃門,她跟著何德盛走進室內,客廳打掃得十分干淨,雖沒有沙發,卻舖了一條很素雅的地毯,地毯上有一張原木方桌,沿著牆角的地方還放了好几個松軟舒服的大靠墊。而客廳另一邊有一個長方形的雜物柜上面有一台電視机。
  “你把這里打掃得真干淨。”紀筱妍贊賞的說。
  “沒有啦!”何德盛靦腆說,“其實是我女朋友的功勞啦。她現在人在高雄工作,有時候會上來,看不過去的時候就會幫我整理一下。”
  說起女朋友,何德盛平凡無奇的臉上也綻放出一股吸引人的光彩。
  他興奮的又說:“我的女朋友就是方敏敏,你記得嗎?大一的時候跟我們同班,個子小小的,臉蛋圓圓的,笑起來有兩個深深的酒窩。”
  紀筱妍在腦海中努力搜尋,但是卻一點印象也沒有,她露出歉意的表情。
  “想不起來沒關系,見到就知道了。”何德盛洒脫的說。
  放下行李,何德盛帶她去看房間。“你看,這個房間沒有人住,它現在是你的了。”
  一扇大大的窗,一個簡單的衣柜,一張單人床,還有一張書桌.這是一個約三、四坪大,光線充足的小房間,從天花板到四周牆壁都重新粉刷過,看得出屋主的用心。她望著那洁白的顏色,讓人有一种重生的感覺。
  “這個房子現在只有我一個人住,本來還愁找不到可靠的室友,現在你來了,真是太好了。”何德盛高興的說。
  “那租金……”紀筱妍想起自己所剩無几的銀行存款。
  “沒關系,沒關系。房間空著也是空著,我看得出來你現在不大方便,等生活安頓好了再說也不遲。”何德盛不以為意,“另外這一間當然是我的狗窩了,不過現在真的不宜見人。這里小廚房,偶爾我會自己下下面,如果不嫌麻煩,歡迎你大展廚藝。”
  何德盛帶著紀筱妍參觀整個房子的結构,簡簡單單的兩房一廳一廚一衛的屋子,很有一种家的味道,跟張媽媽租給她的房子好像。
  紀筱妍突然想起大一時,自己連曠了三天課,回到學校,何德盛很熱心的把他抄得密密麻麻的筆記借給她的往事。而現在,他也是什么都不多問,只是在盡一個老朋友的本分。
  她覺得很慚愧,因為除了韓磊,她的大學生活似乎從沒有多余的空間去容納別人,她從來沒有為這個一直默默關心她的好朋友付出些什么。
  “呃,我也說得大多了,現在讓你休息一下,整理整理東西。中午我請你吃飯,這邊好吃的東西真不少喔。
  何德盛跑到客廳幫她把行李提到房間,然后笑眯眯的為她帶上了房門。
  中午,何德盛果然帶著紀筱妍從街頭吃到街尾,哪一家的咸酥雞有名,哪一家的鹵味非嘗不可,都不會錯過,吃得紀筱妍好撐好撐。在愉快的午餐時間里,她知道何德盛正在下大攻讀博士學位,預計再過一年應該就可以順利拿到學位,到時候如果女朋友同意,他可能會結完婚再去當兵。
  “不然,怕她兵變啊。”他急得額頭都冒汗了。
  紀筱妍看著他,百感交集的笑了,多么老實專情的人啊。
  然后何德盛還恐嚇她,說這條街有個不雅的稱號——同居巷,不過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反正這本來就是個是非黑白說不清,謠言動輒滿天飛的時代,何德盛頗無奈的下了個結論,紀筱妍也心有戚戚焉。
  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才發現吃東西的時候完全沒有想到韓磊。對生命中再度出現何德盛這樣一個坦坦率率的人,那种什么叫絕處逢生,什么叫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至理名言,讓她有了前所未有的体認。
  雖然有了何德盛的幫助,讓紀筱妍暫時不必為了住所而煩惱,但是她總不能就這樣厚著臉皮白吃白住吧,听以.紀筱妍還是找了一天跑到提款机前,無論如何在能力范圍內,她不想虧欠何德盛太多,畢竟他也是一天到晚忙著兼家教,晚上還在夜間部兼課,為了賺老婆本而努力著,而她一個非親非故的外人,怎能白花他的血汗錢呢?
  可是看見提款机輸出來的明細表,卻讓她結結實實的嚇了一跳,上面的余額顯示竟然還有一百多万元。她很清楚,除了零頭的几万塊,那一百万絕對不會是她的,那么是不是銀行搞錯了呢?
  雖然一百万确實誘人,但是不義之財不可貴的道理,紀筱妍卻沒忘,她主動向銀行求證,沒想到行員卻表示這筆錢的的确确是在五月二十六日匯進她的戶頭。五月二十六日,是她提著行囊离開韓磊家的那天,那么————
   
         ☆        ☆        ☆
   
  紀筱妍找到工作了,她在一家升大學的補習班里擔任導師,而從找到住所到找到工作,只不過是短短一個禮拜的時間。另外,在何德盛的鼓勵下,她也開始重拾書本,准會好好沖刺,重考大學,繼續七年前未完成的學位。可是在安心讀書之前,她還是先撥了一通電話給韓磊。
  “對不起,我是紀筱妍。”想了半天,她才決定該如何稱呼自己。
  “我知道,我這輩子只認得一個筱妍,所以你不用強調你姓紀。”韓磊沒好气的回應。
  所已他不耐煩的聲音,紀筱妍的心仍舊不可遏止的停擺了一會儿,她才又開口,“我……我已經安頓好了。”
  覺得好象在報告行蹤似的,她覺得不妥,像要澄清什么似的又急著說:“我不是要告訴你我住在哪里……”雖然你也不會有興趣知道。她在心里補了一句。
  韓磊依然沉默以對,讓她覺得她好像在對著一團空气說話。
  不過,她還是鼓起勇气繼續說:“先謝謝你的一百万,不過我一個人恐怕用不到,所以下次見面的時候……”她說的下次見面,指的就是在离婚協議書上簽’蓋章的那一天,她想他會懂的。
  可是韓磊還是不說話,而且她好像听見他在吸鼻子的聲音,好像在哭?怎么可能,她暗斥自己的荒謬想法那樣瀟瀟洒洒的韓磊是從來不哭的。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很忙,如果你走不開,或許我們可以跟律師約在你的辦公室……”离婚兩個字,紀筱妍說不出口。
  “很感謝你的設想周到,但是我不可能在自己的辦公室做這种事,讓我的員工著笑話。還有,至于那一百万,我韓磊開出去的東西是不會收回的,要不要隨便你了。”韓磊操著濃濃的鼻音冷冷的說。“我知道你想速戰速決,不過我真的很忙。我手下有數以千計的人要靠我吃飯,實在分不出心來處理這种‘小事’不過如果你真的很急的話……”
  是的,他忙,忙著公事,忙得沒時間管她,沒時間想离婚這件事。她這樣苦苦相約,不是更顯得她不識大体了嗎?
  “不,你忙吧,我不會再麻煩你了。我把電話留下來,等你不忙的時候再通知我吧。”
  她听見電話那頭傳來翻紙的聲音,然后才報出了電話。
  “我可以……跟小瞳說說話嗎?”她滿怀希望,小心翼翼的問。
  “對不起,我想他已經睡著了。”他冷峻的拒絕。
  “那……沒事了,晚安。”沒有說再見,她挂斷了電話。她沒有勇气再听一句他冷冷的聲音。
   
         ☆        ☆        ☆
   
  韓磊听著紀筱妍的聲音,也听見自己恍如隔世的思念。天啊,她才离開几天,那之前那個沒有她的七年,他是如何熬過來的。
  他沒有問她住在哪儿,是因為他早已把她的住址背得滾瓜爛熟了。
  她走的那一天,他還特地起了個大早,請吳叔務必要确定地落腳的地方,為了怕她沒錢花用,還交代公司財務匯了一百万元到她的戶頭里。可是,下了班回家,任憑他問了半天,吳叔卻支支吾吾的只說她在淡水捷運站附近下了車。
  “下車后往哪儿去了?”韓磊問。
  “少奶奶她……她走進附近一條小巷子,在里面抄紅單子找房子。”吳叔說得吞吞吐吐。
  “我要住址。”韓磊單刀直入。
  “嗯。”吳叔低頭不停搓著手。
  韓磊跟吳叔相處十几年了,他從來沒見過吳叔這樣不干不脆的樣子,雖然吳叔一向話不多,但起碼凡事有問必答,吳叔現在這個樣子,足見事有蹊蹺。
  “吳叔,還是您跟丟她了?”韓磊試探的問。
  “不不不,磊少爺吩咐的,我怎么會跟丟呢?”吳叔赶忙澄清。
  很好,沒有跟去,那怎么會說不出地址呢?韓磊要變臉了。
  終于吳叔說了實話,“是這樣的,少奶奶本來真的在處房子,可是……可是有一個男孩子站在她旁邊一直看,他后來還提起少奶奶的行李,少奶奶就跟他一起走了,他們走進一棟三層樓的房子,我一直在外面等,等到十二點多,才看見他們出來吃午餐。”
  吳叔的話,已經讓韓磊几乎發狂。
  “他們一直說說笑笑,看起來好像是少奶奶的熟人不過我沒見過就是了。”吳叔做了個結論。
  “我要地址!”韓磊暴怒的說,他沖血的眼里有一利噬血的沖動。
  “磊少爺,你別生气。改天你想去看少奶奶,只要告訴老吳一聲,老吳立刻載你去,”吳叔不肯說出地址,他怕韓磊做出難以挽回的錯事。
  “我要地址!”韓磊固執的再說,聲音里有一种不容拒絕的威嚴。“吳叔,你放心。我有分寸,不會胡來的。”他保證。
  吳叔歎了一口气。雖然他是看著磊少爺長大的,磊少爺也尊他一聲吳叔,但是他終究只是個下人,而且是個忠心耿耿的下人,從來不曾杵逆過主人。于是,他給了韓磊想要的答案。
  韓磊原本以為她一定會去投靠張群英的,沒想到她竟然在如此短時間里又……又搭上了另一個男人。看來她應該策划很久了,而且手段高明,連他都被蒙在鼓里。
  當天,韓磊勉強按捺住去找紀筱妍的沖動。的确,吳叔擔心得沒有錯,他不能去找她,否則他不能保證不殺了她,殺了這個拋夫棄子、沒血沒肺的女人。
  而在忍了几天之后,再接到她的電話,听著她的聲音,韓磊心中悸動難平。他想忘了一切,想求她回來,想告訴她他愛她,可是她劈頭一句“我是紀筱妍”,就足以把他打下地獄,她是這樣迫不及待的要跟他划清界線。
  是的,她是為了离婚協議書才來電的。韓磊很清楚自己應該放手了,可是他以冷漠當作武器,拿出忙碌的借口,他不知道還能拖多久,但是他真的無法就此放開她。
  “不是每個人都很幸運,一次就可以遇到真愛的,我很佩服她,當真愛來臨的時候,能夠勇敢不放手。”他想起她曾經說過的話,像是在為此刻的分手做預言。
  紀筱妍,你找到真愛了嗎?所以急著要自由?
  眼淚從他應該堅強的臉上流下來,那樣無聲無息可是紀筱妍看不到,听不到,也感受不到。
  他拒絕了她想和小瞳說話的要求,他只是在賭,賭她能忍受多久不看到小瞳,賭她……是否還會回家?
   
         ☆        ☆        ☆
   
  紀筱妍開始了白天工作,晚上發奮讀書的日子。她過得忙碌而充實,雖然距离聯考只剩下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不過,凡事盡力而為吧。
  書中有沒有黃金屋她不知道,不過重拾書本卻可以讓她暫時忘卻傷心的往事。
  放榜那天,她如愿考上淡水唯一的一所大學。事實上她可以考上更好的學校,可是她不愿意离開淡水,因為她最愛的小瞳在這里,而她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到他了。
  小瞳暑假過得快樂嗎?有沒有乖乖寫作業?有沒有……想她呢?人家說小朋友是善變的,他會不會忘了她呢?如果他知道開學之后,媽媽也要過著上學的日子,他一定也會很別扭吧?
  二十七歲了,她可能是今年最高齡的大學新鮮人了,恐怕會跌破不少同學的眼鏡吧。想著想著,她心中竟然涌起一段惡作劇的快感。
  為了慶祝自己考上大學,下班之后,她繞到花店買了一束粉紅色玫瑰,還逛到超市買了好多新鮮的食物,可惜何德盛連几天到高雄去看女朋友了。不過她等會一定要打電話告訴他這個好消息,還要打電話給張群英大哥,因為考試那天,張媽媽還吵著要陪考呢。
  提著滿滿的東西外加一束鮮花,還要爬三樓,紀筱妍已累得气喘吁吁。她手忙腳亂的打開大門,正要關上門時,卻看見門口站了一個她努力不愿去想的人。
  “不請我進去嗎?”韓磊棒著大束玫瑰花,是粉紅色的維瓦第,和她手上的那束一模一樣。
  “喔……請進。”她吶吶的說,把韓磊請進客廳,才關上了大門。
  她把一堆食物放進廚房,大熱天的,不把食物先分類冰好,很容易就會走味。她正在流理台前快速的忙著,而韓磊竟然跟了進來。
  “對不起,你渴了吧,想喝什么?”她不安的問。他男性的味道,已經霸占了小小的廚房。
  “有可樂嗎?”他看進她的眼睛,頗有深意的說。
  她打開冰箱,在內門上抽出一瓶罐裝可樂,遞給他。“廚房大小了,你要不要先到客廳坐一下。”
  “喔,沒關系,你忙,別管我。”
  從紗門望出去,后陽台的晒衣架上,晒著紀筱妍的白色音絲內衣白色的純棉內褲,還有男用的藍色橫條內褲。韓磊突然覺得心好痛,他沒有勇气再看下去,無言的退出了廚房。
  紀筱妍很快忙完,洗手擦干后也來到客廳。她看見韓磊坐在客廳的地毯上,一只長腿怎么擺都不對,很是滑稽的樣子。
  “對不起,這里沒有沙發。”她忍住笑。
  韓磊沒有說話,拿著可樂牛飲,咕嚕咕嚕的一口气喝完。
  “送給你的。”他比了比電視机旁的大花瓶,才轉眼的工夫,他已經把兩束玫瑰都插在一起了。
  “為什么?”紀筱妍偏著頭問。
  她原本及腰的直發不見了,頭發剪得清清爽爽塞在耳后,身上穿著一件寬松的白色大T恤,一條藍色的牛仔褲,年輕得就好像當年她剛考上大學的樣子。
  “恭喜你。”她一直沒坐下,所以韓磊也跟著站起來,“恭喜你考上大學。”
  他知道?紀筱妍疑惑的看看他。
  “謝謝你。”千言万語在心頭百轉而過,她卻只輕輕吐出這三個字。
  小小的客內站了兩個大人,空气漸漸局促起來。
  “那么,我走了。”韓磊看著她的臉。
  她呆呆的點點頭,打開了大門,送走他。
  韓磊走了好久,她才想起忘了問他小瞳好不好,忘了問他怎么知道她的住所,忘了問他如何知道她考上大學,也忘了問他离婚的事。
  她只記得他黑亮的眼,像亮在天上的星星,也像亮在她心里熊熊熾燒的愛火。
   
         ☆        ☆        ☆
   
  韓磊走出老舊的公寓,這里連個管理員都沒有,進進出出的都是些龍蛇混雜的人,讓他放不下心。
  天色漸暗,路燈亮了起來,他抬起頭,看見她住的小客廳里的燈也亮了。
  他站在路燈下,點捻一根煙。以前總不明白為什么這么多人甘心冒著得肺癌的后果,也戒不了煙,他總以為只要他愿意,世上哪有做不到的事早,可是后來他卻漸漸發現,有些事不是一頭熱就能完成的,比如愛一個人。
  于是,每當想她想得心發疼的時候,他習慣性的會點上一眼煙,在煙霧裊裊中求得到片刻的平靜。
  無數的夜晚他開著車子,就在這里停了一整晚,只希望能偶然等到她熟悉的身影。他記得那天晚上,他從漆黑的車窗向外望,那是他第一次看見短發齊耳的她踩著月色回家,那樣纖細,那樣輕盈,像一只小粉蝶,緩緩在月光下向他舞來,霎時,他仿佛看見七年前背著小背包義無反顧北上的她,那時候的地全心全意跟著他,不管受到多少傷害,她始終守在他身后。
  他看著她走來,像一場迎面而來的青春;他看她消失在門內,像一場散時無痕的秋云。他不懂她,他原本以為他懂得的,對于她為何离開他,在七中前他不懂,現在更茫然。可是他一定要找出答案,他不能讓幸福溜走,辜負張群英的一番苦心。
  “我認識筱妍七年了。除了公司往來的客戶,我只在她口中听過一個男人的名字,那個名字叫韓磊。”第二次与張群英見面,他就對他丟了個炸彈。
  他想起与張群英見面的情況,他是個君子,真是個君子,他看得出來張群英的的确是愛著紀筱妍。
  “如果她對我存有一絲絲超乎兄妹之情的感覺,我今天就不會約你見面了。”張群英直率的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可以感受到你對我有一种敵意。”
  他的直來直往几乎讓韓磊無法招架。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什么事,不過我今天是以一個哥哥的立場,想跟你說一些心底的話。”張群英頓了下,開始述說著——
  “七年前,筱妍看到我老家門口貼了出租的紅紙條,所以敲開我家的門。真的,我曾經以為她是老天爺要送給我的新娘,她看起來那么純洁,又那么無助,讓我們全家人的心都揪在一起了。”
  “不過她坦白怀孕的事,真的讓我們嚇了好一大跳,因為她完全顛覆了我們對于未婚媽媽的印象。她才十九歲啊,家母甚至曾經建議她把孩子拿掉,她的模樣好,性情好,將來還有机會遇見好對象。
  “可是,她說她無論如何都要把孩子生下來,我跟家母沒有辦法,于是除了收租之外,我們也常到她那里走動,怕她一個人沒有照應太危險了。后來因為我的公司有個秘書缺,為了可以就近照顧她,就把她帶進公司里。
  “我還記得所有孕婦嗜吃貪睡的毛病她全都沒有,她雖然是秘書,卻幫我做了兩、三個人份的工作,我勸她別忙坏了,分內事做完就可以下班,可是她都不听。”
  張群英的話讓韓磊愈听愈慚愧,他想到她挺著大肚子忙碌的模樣,他的眼淚就不由自主的流下來。
  咖啡廳里的服務員看見有個大帥哥竟然在大庭廣眾下流眼淚,不禁投以好奇的眼光。
  張群英抽了一張面紙給他,他卻好像傻了一樣不接也不擦。
  張群英歎了一口气,繼續說:“她生產那天,原本我們還在公司沒天沒夜的加班,她一直忍到規律陣痛的時候才告訴我,我馬上開車送她到醫院,家母也很快赶來,有些事情我一個大男人畢竟沒辦法處理。那天夜里她順利生下小瞳,產后醒來,听見隔壁床剛生產完的孕婦在對先生撒嬌,她只是握著家母的手靜靜的流眼淚。
  “同行里想追她的人很多,但是她總是一下班就赶到保母家接小瞳,真有解決不了的事情她才會找我,所以我曾經以為我是有希望的。后來她陸續告訴我一些事,包括她父母的不諒解,還有她快樂的大學生活,可是每一個片段都少不了韓磊這個名字,我看見她談起你的眼光,才知道我這輩子真的只能做她的哥哥。而她這次离開事前并沒有告訴我,她說她已經虧欠我太多,卻不知道我真的是心甘情愿的。”
  張群英坦蕩蕩的態度讓韓磊汗顏,從頭到尾,徹徹底底小人的其實是他啊。他握住張群英的手,用一种男人對男人的態度,沒有多余的語言,一切已盡在不言中。
  “婚禮那天見到你本人,我就知道她為什么這樣執迷不悔了。我看得出來你也愛她。只要有愛,就不怕找不到出路,雖然她始終沒說為什么要离開你,不過,我可以感覺那一定是個讓她很傷心的理由。要把誤會解開來啊,你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別辜負了老天爺的美意。”
  張群英鼓勵他,并且告訴他紀筱妍工作的情形和考大學的打算。可是,他沒有告訴他紀筱妍的室友其實是她大學時的班代。因為張群英認為有一些關卡如果韓磊現在過不了,日后一定會重來,而那些關卡叫做彼此信任。
  生命中有張群英這個朋友,紀筱妍何其有幸,他韓磊也何其有幸啊!
   
         ☆        ☆        ☆
   
  韓磊送來的九十九朵玫瑰,在紀筱妍的悉心照顧了,整整綻放了一個星期。她每天為玫瑰換水,听說換水也是有訣竅的,不能夠一次把花瓶中的水全部更新,只能倒掉一半,再注入一半干淨的水,因為花跟人一樣,在完全陌生的環境中會害怕,不能适應。除了換水之外,把花莖用四十五度的斜角切面,增加吸水的面積,也是延長壽命的不二法門。
  玫瑰燦燦爛爛的開著,死的時候,是帶著尊嚴垂頭的。昨天還盛開的花朵,今天卻謝了,紀筱妍忍不住歎息。
  “早說這么漂亮的粉紅色玫瑰,最适合做成干燥花了。”何德盛在一旁也為花儿的凋零可惜。
  她笑了笑,沒有辯解,這樣美麗的花儿,怎能讓它在還沒有盡情恣放之前,就用一种垂死的姿勢倒吊著,失去所有的水份,成為沒有生命的枯花朵?玫瑰不應該活得這樣苟延殘喘。
  粉嫩的玫瑰花,就像她早熟的愛情,開得那樣肆無忌憚,在短短的几天中,開盡生命的光華,然后在一夜之間,瀟瀟洒洒的死去。
  花儿死了,愛也走了嗎?而韓磊也像這些玫瑰花一樣,走出了她的生命……
   
         ☆        ☆        ☆
   
  “筱妍,我都洗好燥了,你還在發呆。”何德盛擦著濕發走進客廳。“你洗過澡了吧,我看你最近都加班到很晚,早點休息一下。”他像爸爸又像哥哥般嘮叨。
  但是紀筱研一點也不覺得他煩,反而樂得像個小女孩一樣被管教,她淘气的舉手敬了個禮,“大人,遵命。”她起身准備回房。
  轉開電視,晚間新聞正在報導新竹電梯之狼落网的消息,何德威突然若有所思,叫住了她,“夏天我不在,你一個人在家還好吧?”
  紀筱妍看著他擔憂的表情,一陣愧疚涌上已頭,本來她沒有住在這里以前,大多數的時間都是他的女朋友從高雄上來看他。可是現在,雖然他沒說,她卻也知道他怕打扰她,所以變成他常常南下看女友。而他好几天不在家,回來之后還要為她擔心,她一方面覺得窩心,一方面卻又隱隱覺得她好像已經變成了他的負擔。
  “我已經不是小女孩了,我會照顧自己的。”
  “你知道嗎?我昨天半夜回家,看見台下停了一輛陌生的車子,剛剛上完家教回來,又看見同一輛車停在同樣的地方,而且雖然無法看清車內,但我就是感覺車里好像有人。”
  听他這樣一說,紀筱妍也覺得背一涼她開始回想,的确有好多個夜晚,她下班回家會經過一輛銀白色的轎車。有多久了呢?好像從上個禮拜韓磊送花來之后,那輛怪車就開始停在那儿了。
  最近她為了多存一些學費,所以在補習班又兼了一份夜間重考班的導師的工作,回到家里往往已經超過了十點,她想著想著,不禁又打個寒戰。
  這時,何德盛打開通往陽台的門,紀筱妍跟著他走到陽台,果然,那輛可疑的車子還停在那儿。何德盛認得出來,銀白色的流線型跑車是今年德國汽車量產的超級跑車,不僅可以開上街;也可以開上跑車場競走,他興奮的對她說,這种造形華麗的最新款賓士跑車,配備了十二個汽缸,零到一百的加速在六秒之內就可以完成。
  紀筱妍著他愈說愈興奮,可見他研究那部車好久了。
  最后他下了個結論,据他了解,這附近根本沒有開得起這种四、五千万元的進口車,所以,這有可能是一部髒車。
  何德盛擔心的說:“以后如果你太晚回家,先打個電話給我,我下樓去接你。”
  “不,不用了,我自己會小心的。”她怎么好意思一再麻煩他呢。
  “再怎么小心,畢竟你還是個女孩子,有些事情只要碰上一次就夠了。”何德盛很嚴肅的說。
   
         ☆        ☆        ☆
   
  雖然紀筱妍依然沒有打電話給何德盛,不過他卻主動的在樓下等她回家。有時候補習班里有事,紀筱妍要一直忙到十一點多才能回到家,而何德盛已經整整等了她一個小時。
  “小何,對不起。”面對何德盛的体貼,紀筱妍哭了。
  何德盛拍拍她的背,老實的說:“以后下班前打電話給我,讓我來接你吧。等一個小時其實沒什么大不了,不過這漫天飛舞的蚊子可叮得人受不了。”
  紀筱妍又心疼又好笑,不過她保證以后一定給他電話。
  何德盛咧開嘴,笑嘻嘻的揉亂她的短發,“這才對嘛。”他看看停在門口的銀白色賓士跑車,“不過,我今天一定要弄清楚那輛車到底是怎么回事。”說著他就要往車子走去。
  但是紀筱妍拉住了他,“小何,不要逞強,万一出事怎么辦?”
  她眼神里的關心阻止了他,他知道盡管她裝得堅強,骨子里卻依然是個柔柔弱弱的小女生。他摟住她的肩,一起走進公寓。
  關上大門之前,紀筱妍回眸看了賓土跑車一眼,在暗淡的路燈下,銀白色的車身透出一种神秘而孤獨的顏色。不知道為什么,她并不覺得害怕,反而有一种不明所以的心疼。
  隔著黑色玻璃。韓磊貪婪的注視著她媚人的回眸,她的眼神有一种惊人的穿透力,能夠穿過玻璃,穿過他的眼,直射他心底。
  兩個禮拜了。他照例每天都在這里等她,他明顯的發現她愈來愈晚歸了,原本就纖細的身子,現在更單薄了,她的過度忙碌讓他心好疼。
  不過最疼的,還是看見那個男人樓住她肩頭的那一刻。這几天,那男人天天站在門邊,等她走近,兩人才有說有笑的一起上樓。
  韓磊心中五味雜陳,如果她需要天使的保護,那個天使也終究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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