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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只要是孫千手在家的日子,孫拂儿便得乖乖的做個端庄得体的千金小姐,大門不得出,二門不得邁。
  “拂儿,彈錯了。”趙青青不假辭色的糾正心不在焉的她,這首“霓裳曲”是她們從小彈到大的,她居然會彈錯?!這丫頭八成又待不住,想溜出去玩了。
  “唉!唉!唉!”孫拂儿連歎了好几口气,她那不胜煩悶又荏弱的模樣,教趙青青好笑。
  “別歎了,從頭再彈一遍。”
  “夫人,這曲子你真听不煩嗎?”她一翻白眼,管不得一旁婢女們訝异的眼光了。
  “你們先下去。”趙青青揮揮手,把所有的奴婢都遣走了才露出怒容,“拂儿,你忘了我們的約定嗎?”
  又來了,青青就會拿這來壓她。“小女子沒一刻或忘。”孫拂儿見四下無人,就懶散的起身東走走、西晃晃。
  “既然如此,請做回你的孫家大小姐,不然……”趙青青微眯著雙眸警告道。
  “不然就不讓我到‘旋舞榭’找紫姊聊天、練舞了,是嗎?”听聞此語,孫拂儿露出個懾魂銷魄的笑顏,但旋即認真了起來,正經八百的撫著頰,痛苦的低吟:“青青最差勁了,老用這個來要脅人家,也不想想,爹已回來旬日了,我這些天悶在家里有多痛苦,你知不知道?”
  說得好像老爺子回家對她來說是個大大的折磨似的,趙青青只怪自己寵坏了她,“看來當初我答應你去舞榭習舞,好像答應得太快了。”
  “不!一點也不會太快,請你不要后悔好嗎?”眼見她鐵青著臉,孫拂儿不斷地呻吟著。“我會呆呆地坐在這儿彈箏,一動也不動,一個調也不會彈錯的。”她裝模作樣的端出小姐架子,蓮步輕移的挪回石椅坐著,撫著箏,無奈至极。
  “好了。”實在拿她沒轍,趙青青甘拜下風了,“老爺說這個月‘慈安寺’前有蚕市,他等會要上街選些貨品,問你要不要一同前去?”
  “蚕市?!”孫拂儿兩眼發光,“要要要,當然要。夫人請稍候片刻,待拂儿換下一身綴衣便可前去。”
  看她精神為之一振,趙青青好笑的看著她。身穿紅底銷金繡花大袖羅衫,頭戴金鈿百瑤簪的拂儿,一看就知道是大戶人家的女儿了。“拂儿,你這身衣裳已夠稱頭了,又何需再換?”
  “就是太過稱頭了才要換嘛!”這衣裳中看不中用,走起路來絆手絆腳,不方便极了。“反正你先到前院知會爹一聲,我隨后就到。”
  趙青青見她匆匆忙忙的跑進閨房,想提醒她規矩點已經太遲了。
           ※        ※         ※
  “拂儿姊,你這是什么裝扮?!”一看到身著粉紫色窄短襦、深紫色印有芍藥的長裙、肩臂上覆著粉色披帛,頭上的金鈿銀釧全去,只留下翠簪的孫拂儿,款款生姿的走了出來,趙綿綿不禁高叫出聲。
  “拂儿……”孫千手隨著尖叫聲望去,也搖頭連連。
  “爹,你不覺得女儿這种裝扮上街安全些嗎?”孫拂儿偎進孫千手的怀里說著,“如果女儿穿金戴銀的上街游逛去,不正昭告世人咱們家的財富有多少了嗎?女儿生得這般嬌弱,怎禁得起惊嚇呢?”
  “可是這是褒衣啊!”趙青青再也想不到,她竟把下層婦女的衣服給帶回家來。
  “雖是褒衣,卻也是一般平民婦女的穿著啊!既然大家都可以這樣穿,我又為何不可呢?”孫拂儿把玩著裙腰上的紫色“玉環綬”,這玉環在風大時還可壓住裙擺呢!這樣簡單俐落的衣衫,穿起來又有飄飄然的感覺,她覺得挺好的。
  “拂儿說得沒錯,就依她了。”孫千手拗不過,只得依了她。“等會你和綿綿坐一頂轎子,我會讓天仰看著點的。”
  在喬天仰的眼中,孫拂儿就是穿著破衣破裙仍是美得不可方物,事實上,在他以為,這樣的孫拂儿似乎又更接近自己了。
  “天仰哥也一道去嗎?”飛霞染紅了趙綿綿的臉,她樂不可抑的低嚷。
  “走啦!等會我讓你和天仰哥單獨相處就是了。”孫拂儿依舊沒發現那雙熾熱的眼光,只是一逕的低頭朝綿綿竊竊私話。
  “拂儿姊……”趙綿綿的臉更紅了。她讓孫拂儿先上轎,隨后才跟上。
  孫家鑲金的轎子在熱鬧的市坊穿來穿去,由于風和日麗,所有無聊的洛陽人都上街出游了。
  “天啊!怎么撞來撞去的?”孫拂儿撫著頭,不停的揉著。
  “听那聲音,市集上好像充滿了人耶!”趙綿綿興奮极了。
  是啊!听起來好像真的很多人,孫拂儿將子一掀,就要探頭往外看,卻被喬天仰的冷哼聲嚇著,那螓首便硬給哼進了轎子內。
  “拂儿姊,你好大的膽子,怎么可以……”趙綿綿來不及阻止她,卻來得及表示她的惊訝。
  孫拂儿忍不住捂住她一路上喳呼個不停的小嘴,一邊露出甜得膩死人的笑靨說道:“綿綿,天仰哥可不喜歡麻雀。”
  趙綿綿立刻推開她的手,緊張兮兮的問道:“那么金絲雀呢?”她以為孫拂儿在暗示她喬天仰喜歡養鳥。
  孫拂儿聞言,突然爆笑不已。
  被她笑得一頭霧水的趙綿綿,只得万分緊張的抓著她的袖子急問:“拂儿姊,你到底在笑什么嘛!”
  天啊!孫拂儿拭去眼淚,捧著肚子,“他可……可能喜歡烏鴉。”說完,她又坏心的大笑。
  就這樣,孫拂儿一路笑到了慈安寺,趙綿綿則自始至終一臉茫然。
  當孫拂儿用袖子半掩著臉龐优雅的下轎,看到原本空曠的慈安寺前大廣場擠滿了進香和游玩的人潮后,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拂儿,戴上蓋頭。”孫千手不悅的看著女儿發愁的模樣。
  “是。”她幽幽的接過喬天仰為她遞上的紫色薄紗蓋頭蓋著,平時這條蓋頭她都只是用來半遮著臉而已,哪需要像現在這般,將整顆頭全部蓋住呢?
  “拉著步障,以免走丟了。”孫千手將手中的布條拿給身后的女儿和趙綿綿,便急魚忙忙的擠到前方保護妻儿去了。
  “爹,女儿不需要步障的。”孫拂儿徒勞無功的嬌聲喊著,可是寺外人山人海的,她爹哪听得見?真丟臉,她又不是三歲孩童,早過了拉步障游逛的年歲了。走著走著,她一個不小心踩到前方盛裝的趙綿綿,眼看就要滑倒……
  “小姐,請小心點。”走在最后面的喬天仰見她跛了一下,赶緊出手要扶她,怎知有人的手腳比他來得俐落,搶走了他親近拂儿的机會。
  “姑娘小心!”雷廷昭伸出一手,輕輕的扶著身旁的人儿。他是被他娘給硬拖來燒香的,反正春光明媚,出來看看美麗的姑娘家,也沒什么損失。
  這聲音真像……孫拂儿雙手抓著一個男人的手臂,急遽的朝這似曾耳聞的聲音望去,天……呀!她怎么這么倒楣,又碰到這個無賴、殺千刀的。
  “昭儿,還不快放開人家。”曹竹音從儿子身旁走了出來,透過薄紗想看清楚這位小姐的容貌,卻是模糊不清。
  孫拂儿听見這位中年婦女一喝,立即不好意思的放開手,“多謝公子搭救。”她斯文秀气的曲膝答禮,博得曹竹音的好感。
  “小姐的聲音真清脆,宛如黃鶯出谷,”雷廷昭拉住她的袖子,阻止她离去。“听來似曾相識。”
  “請公子放開你的手。”喬天仰冷冷的說,想要揮開雷廷昭的手,他立刻揚起手中的扇子,很快的拍開喬天仰的手。
  “啊!我記起來了,原來是孫家那位千金小姐嘛!”此情此景總算喚起了他的記憶。
  “呃……呃……”她一定要假裝不認識他,要不然雷廷昭“万一”不小心記起她就是耶夜被他偷了繡鞋的怒儿,她這輩子就毀在他手上了。不,噢,不,這种結果太恐怖了。“公子是……”她佯裝不記得。
  “枉費我被你撞得差點……”雷廷昭話還沒說完,孫拂儿就狠狠的撞向他,狀似不小心破人群推擠的模樣。雷廷昭被她這么一撞,悶哼一聲,所有未竟的話便全拋向空中,消失不見了。
  說不出話了吧!孫拂儿得意的看他撫著肚子,又佯裝錯愕的立了會,才好生歉意的叫道:“啊!對不起,人這么多,我才會……公子請別介意。”她輕輕柔柔的道著歉。
  “不,我怎么會介意,姑娘投怀送抱,雷某高興都還來不及呢!”雷廷昭還是不在意的笑著。
  登徒子、好色鬼、下流……孫拂儿气呼呼的罵在心里。
  “昭儿,乖乖的閉上嘴。”曹竹音知道再不出聲,這位姑娘家就會被他那吊儿郎當的言行給嚇死,而且她身邊那位年輕人的臉色相當陰沉,好像打算必要時放手一搏。
  “爹爹在前方等我了,拂儿先行告退。”她溫婉的朝曹竹音笑著,复而回過臉來,朝雷廷昭那死不改嘻皮笑臉的臉龐虛假的笑了笑,這才橫沖直撞的撥開人群找她爹去了。
  “這位拂儿姑娘的教養似乎很好,她系出何門?”光听那姑娘軟言軟語的音調,曹竹音便知道她的出身不錯。
  “孫家。”雷廷昭不感興趣的望了寺廟一眼,“你确定真的要在這時候進香嗎?”看寺里寺外万頭鑽動的,就算他們真擠進去了,也未必擠得出來,何苦受罪?
  “孫家?!洛陽首富。”曹竹音輕呼,看那位姑娘的穿著打扮實在不怎么像。
  “娘,孩儿問你的話,你還沒回答呢!”早知道就隨廷旭一同押鏢去,也不用在這儿活受罪了。
  “閉嘴,為了你的婚姻大事,娘不得不求,你給我乖乖的進去。”曹竹音扯著他的袖子,硬把他拉了進去。
           ※        ※         ※
  人太多了,縱使想跳上屋檐乘個涼,也很困難。孫拂儿又被禁在寺內特地為她准備的院子里撫琴自娛了。為什么千金小姐就一定得彈琴刺繡呢?
  “唉!”她歎了聲。還說逛什么蚕市呢!結果青青和綿綿一到寺內就急著求簽去了,她爹和總管老是和那些腦滿腸肥又色迷迷的商賈談生意,哪有空睬她?只能留她在這儿生悶气而已。對了!這里离紫姊那儿不遠,或許可以……不行,人太多了,她又長歎了一大口气。
  “瞧瞧,這不是孫家的千金是誰?”雷廷昭晃啊晃的,無意間晃進了這座別院,當他看到院中娉婷而立的孫拂儿后,不禁嘖嘖贊道:“想不到五年前一別,五年后姑娘已生得這般享亭玉立、婀娜多姿了。”他倚在廊欄,望著不知所措的孫家千金。
  “你……”孫拂儿花容失色的望向花廊里的雷廷昭,隨即快速的背過身去,不敢讓他直視自己的臉龐。
  慘了,他會不會憶及……應該不會才是,她今儿個罩著蓋頭呢!
  “奇怪……”他支著下巴,像努力在腦中尋找著什么。
  “什么奇怪?”孫拂儿嚇了好大一跳,背脊倏然挺得又僵又直,轉回頭問他。
  “真的奇怪。”他一會儿瞧瞧她的身子,一會儿瞧著她那被薄紗遮蓋的臉龐,嘴角始終凝著一抹邪笑。
  “哪里奇怪?”這人到底想怎樣嘛!
  “真的非常奇怪。”他刻意壓低聲音。
  “公子,到底哪里奇怪,請直說無妨。”她已經嚇出一頭冷汗了。
  “姑娘似乎……”雷廷昭步下花廊朝她走去。
  見到他逐慚逼近,孫拂儿冷汗直流的站起呀,往拱橋上走,意欲避到另一個相連的亭子。
  “公子,請留步。”她出言阻上他前進。“公子真是愛說笑了,拂儿是個未出閨閣的千金之軀,怎么可能見過公子?言多必失,請公子三思。”那晚明明烏云掩月,她又戴了一層厚厚的面紗,雷廷昭怎么可能認得出她呢?
  “姑娘誤會在下的意思了,在下是說姑娘的容顏雖被蓋頭遮著,可是仍透著一股掩不住的光華,靈气逼人。”他漫不經心的低喃著。
  “公子恐怕是有口無心吧!油嘴滑舌。”她冷笑。
  隨便听也曉得他在說謊,他的日光能穿透蓋頭嗎?隔著蓋頭就能看出她的模樣,莫非他真以為她是呆瓜?
  “哇!我還以為小姐是千金之軀,不會与我這市井小民一般計較呢!”他打開手中的白扇煽著。
  “我是不會与公子一般計較,也沒有必要,請公子离開。”孫拂儿咬緊牙根,不便發作。
  “事實上,我這粗鄙之人尚有一事請教小姐呢!”他悠悠哉哉的倚在樹干上,不愿离開。
  “公子見識廣博,走遍大江南北,我不過是屈居家中一、二十載的無知女子,怎擔待得起‘請教’二字?”他難道不能識相點赶緊滾蛋嗎?殊不知這么端著架子和他說話有多么痛苦嗎?
  “姑娘謙虛了。”雷廷昭從衣袖里拿出一只繡鞋,走到她面前晃了晃,“不知姑娘對這只繡鞋可有興趣?”
  “嘎?”她不懂。
  “是這樣的。在下前些日子在路上拾得一只繡鞋,想想這鞋繡得极為精致,再加上我最近賭輸太多銀兩,所以想將這只繡鞋讓与姑娘,不知姑娘意下如何?”他凝神斂目,一副割愛的不舍模樣。
  她真的沒听錯?!這個王八蛋真的要將她的鞋賣給她?他居然這樣對待她的繡鞋,這個該遭天誅地滅的人間敗類,這只繡鞋還是她最喜歡的一只呢,他怎么可以這樣對它?食言而肥的小人。孫拂儿差點就伸手將鞋子給搶回來了。不行,她一搶回來,便不打自招了,她得忍一忍。
  “公子愛說笑,我堂堂孫家的千金小姐又何患無鞋,這只粗糙的繡鞋怎配得上我?況且這鞋僅一只焉能穿?”她說得理直气壯,字宇敲得他無言以對。“公子請离開,不然我可要叫人了。”
  “是是是,小姐請別生气,在下向你賠不是了。”雷廷昭風流瀟的彎下身子,离去前還玩味的瞧了她一眼,這一眼和五年前臨別的那一眼一樣深奧難測,而且瞧得她心惊膽跳,差點昏厥。
  雷廷昭不會知道了吧?孫拂儿撫著卜通直跳的心口發顫,心里那股不祥之感正不斷的向外擴散。
           ※        ※         ※
  “你真确定爹五月中旬就回來了?”正眺望蒙蒙夜色、扑著白粉的孫拂儿快活的問著同流合污的趙青青。
  “拂儿,他是你和立儿的爹,更是我的夫婿耶!難道你忍心讓我和立儿盼白了頭,也不得和老爺相聚片刻嗎?”看到那么一大包東西就知道,她這一去沒有十天半個月是不准備回來的。趙青青撫著頭,又得開始想些騙人的理由了,不然赶明儿綿綿上這來又問東問西教人心煩,而且喬總管那關也不怎么好過。
  “你不說我倒忘了。”她吐了吐舌頭,那層刻板的小姐樣已拭得不留一點痕跡,又是那個能在屋頂上來去自如的武林高手了。哈哈哈,想到要脫离牢籠,孫拂儿便高興不已。
  事實上,趙青青好羡慕拂儿的另一層身分,她若能像拂儿這樣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該有多好!可惜她已為人婦,不然……
  “好吧!快去了,飛檐走壁時小心點。”她依慣例送拂儿至門口,得看著拂儿安然無恙的躍上屋頂,她才會安心。
  “青青,沒事的,你快進去了。”孫拂儿笑得可燦爛了,她雙足一點,便輕快的躍上屋頂,快樂的朝“旋舞榭”的方向跳去。
  跳著跳著,孫拂儿突然發現后面好像有人在跟蹤她,心惊之余只顧著環顧四周,沒留意到屋頂上的青苔,待她回過神,腳下卻因不小心踩著了青苔,整個人一打滑便重心不穩地往下滑。只見她的雙手在空中揮舞、亂抓,想隨便抓個附著物,哪知天不從人愿。既然抓了好半天還抓不著任何東西,她只得任命地讓身子筆直地往下滑,墜落再墜落,直到扑通一聲,整個人轟轟烈烈地掉進了水里。
  “救……救命啊!”孫拂儿奮力的拍著水面,載沉載浮的求救。她希望有人會來救她,另一方面又希望靠自己的力量爬起來,要是讓人發現她是誰的話,就死定了,因此她必須很“小心”的求救著。
  “這种天气泡在水里很清涼吧!”雷廷昭不疾不徐地出現了,他穿了件單薄的外衣,蹲在池塘邊看戲,根本沒有出手相救之意,“姑娘的興趣可真异于常人,不是走壁就是戲水,嘖嘖嘖,姑娘真是一代奇女子啊!”
  又……又是他!孫拂儿不得不相信她和這個登徒子有緣,真的有緣,簡直是緣定三生了!要讓這個登徒子救,她不如淹死算了。主意既定,孫拂儿乾脆放棄掙扎,放任身子往下沈……
  雷廷昭見狀,隨即慢吞吞地往水底跳去,不疾不徐地游至她身邊,慢慢地將她拉了上來。只見孫拂儿臉上的面紗已浮在水面,臉上那厚厚的白粉已斑斑駁駁,有的脫落,有的散開,有的凝結成一團,使得一張原本嬌俏美麗的臉,花得教人慘不忍睹。
  “姑娘,別告訴我,你是從陰間來的。”抱著她往廂房走的一路上,雷廷昭不敢直視她的臉也就算了,居然還十分無体的直打哆嗦,彷佛被她的臉給嚇坏了。
  這……這個大……大笨蛋!吃了好几口水的孫拂儿根本沒多余的气力和他頂嘴,她知自己現在很狼狽、很見不得人,反正每次遇到他都不會有好事情就是了。
  “啊!姑娘的運气真好,雷某正命人燒好一桶熱水要洗澡,這下只得拱手讓給姑娘了。”他大剌剌的將她抱進廂房的玉翠屏風后,孫拂儿果然看見一個大木桶,里面盛滿了冒著熱气的水。
  “你……你家沒浴池嗎?”教她一個姑娘家在他房里寬衣解帶,打死她都不能這么做的。
  “姑娘,你當這里是皇宮內院嗎?果真如此,我忙于后宮的三千粉黛,也沒那閒情逸致去理會姑娘的生死了。”他不容分說地剝去拂儿的外衣,手腳快得彷如在吃家常便飯,孫拂儿還搞不清狀況,就被他丟進木桶里燙得哇哇叫。
  “你……怎么這么粗魯啊!”她气憤的拂開額前亂發,這一拂,方知失策。只因倚在玉屏風上,雙手環胸、兩眼炯炯地瞧著她的雷廷昭,對她泡在熱水里、隔著單衣若隱若現的身子,似乎相當感興趣。隨著他大膽的目光,她倏地又滑進了桶里,垂下眼瞼,期期文艾的問著:“你……還在這儿干嘛?”慘了,她一向包得密密麻麻的身子,竟被這個低級下流的無賴漢給看遍了,教她委身于他,不如長伴青燈算了。
  “這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吧?窩窩小姐,噢,不,應該是怒儿小姐才是。”他躬著身子,好生有禮的鞠躬,“你該不會又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吧?”
  “滾出去!”孫拂儿將下巴靠在桶緣,眼睛眯成一直線的威脅著,“公子若想敘舊,待怒儿清理……”她話還沒說完,外面使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昭儿,剛剛我好像听見有人落水的聲音!”曹竹音擔心的在外面敲喊著。心想,老爺和旭儿上汴京押鏢去了,昭儿不會有事吧?
  “是你要我出去的。”
  雷廷昭一副謹遵懿旨的模樣就要往外走,嚇得孫拂儿赶緊喊出聲:“慢著!你……你不能出去。”他一出去她就毀了,可是,他不出去她也毀了,与其被人大肆宜揚,不如……“你……你給我站住。”她心不甘、情不愿的低聲吼住又移動一步的他。
  “昭儿,你房里有其他人嗎?”曹竹音的聲音再次響起。他不會是把那些歌妓、舞妓什么的給帶回家來吧?
  “娘,我房里……”雷廷昭似笑非笑的瞅著她。
  “你……”情急之下,她半傾身子拉住他的單衣,低聲囁嚅:“你……不可以破坏我的名節。”
  “昭儿!”曹竹音越拍越急,大有破門而入的气勢。
  雷廷昭知道他娘的性子有多急,于是緊緊拉住那雙柔嫩的小手,一邊對外頭佯裝睡意的漫應道:“娘……孩儿睡得正甜呢!”
  “真的?”曹竹音不太相信。
  “娘若再吵孩儿,孩儿可要上舞榭找舞妓痛快去了!”他漫不經心的恐嚇道。
  他娘有這种儿子真是可怜,孫拂儿不禁同情起外面的老婦來了。她用力的抽回手腕,狠狠的賜他一個大白眼。這人到底什么時候正經過,她又怎會這么倒楣的老是被他所救?唉!
  “奸,算娘怕了你,你好好休息,明天得陪娘上‘花家邸店’看李老板托咱們押的那批貨,看完后娘要起程去看緋儿,你爸和旭儿未歸前,鏢局暫時由你打理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顯示已逐漸遠去。
  天可怜見。她無力的趴在桶緣,長歎一聲。
  “不知這樣的表現,姑娘是否滿意?”雷廷昭風采翩翩的瞅著無精打彩的人儿。
  “非常滿意,十分滿意,這樣你可以滾到天邊去,讓我梳洗一下了吧?”孫拂儿轉身坐在桶里,俏臉被熱气薰得潮紅,腦子亂成一片。
  “是,雷某在天邊靜候姑娘差遣。”他比了比屏風外的內廳,而孫拂儿根本無心理他。
  褪完所有的衣裳后,孫拂儿習慣的找著澡豆,洗澡沒有澡豆,不等于沒洗一樣?可是這里偏偏像沒澡豆。
  “雷……雷公子。”要吐出這几個字對她而言可是十足的困難,只因這個地痞無賴根本不配她這么稱呼,若不是有求于他,又失身……不不不,他只是不小心看了自己著薄薄單衣的身子而已,又不是看她裸身,又何必耿耿于……
  “姑娘有何差遣?”孰知雷廷昭像要与她作對似的,偏就無聲無息的踱到她跟前,卑躬屈膝的望著她,嚇得花容失色的孫拂儿手忙腳亂的想掩住光溜溜的身子;無奈她的手臂太纖細,要遮的地方太多,根本不敷使用。
  “你……你快閉上那雙不規矩的眼睛。”她气得臉紅心跳。這個殺千刀的無賴,等她洗好澡,不挖去他那雙不規矩的眼睛才怪。“我叫你閉上,你還看!”完了啦!她這輩子真的要天天對著青燈發呆了!嗚……遇到他真是倒了十輩子的楣。
  “我的眼睛不規矩?”雷廷昭不悅的瞅著她濕答答的容顏,為自己辯駁,“姑娘,這里是我的房間,這澡原本該是我洗的,我能把它讓給你,表示我心胸相當寬大……”
  “好好好!公子教訓得是。是怒儿不對,怒儿的錯,能不能請你轉身?”她欲哭無淚的看著他那張正气凜然的正經臉孔,低聲哀求著。都什么時候了,他還在這里探討他的行為舉止有多么光風霽月,她都已經快哭了,哪還有心情去理他品德高不高尚?
  “怒儿姑娘怎么說,在下怎么做便是。”說完,他果真听話的閉上眼睛,挺直地站在她面前,而且是面對著她。
  這個笨蛋是真不懂還是裝蒜?坐在桶里的孫拂儿气得頻露白眼,已經沒有多余的力气去計較這個問題了,看來她也別想要什么澡豆,眼前只想赶快洗好澡,快快走人,再多待在這里一時片刻,她准發瘋。
  “公子……”她無奈的喚著,“你能不能到外面去等?”這個笨蛋杵在這儿,她怎么洗得下去?
  “等什么?”他居然這樣問。
  孫拂儿眼露凶光,咬緊牙根的忍了。
  “當然是等我沐浴完羅!”她和顏悅色,十分輕柔、有禮的笑著,心里卻恨不得將他剁成几万塊狗吃。
  “這是當然。”他應道,腳卻未曾移動半步。
  還不滾?孫拂儿發現自己已經被他气得五髒六腑全扭成一團了。
  “公子?”她輕輕、柔柔的盯著他的臉,笑得分外甜美。
  “姑娘又有何事?”雷廷昭乾脆坐進盆栽旁的椅子上,面對著香浴美人,大剌剌的蹺高了腳,閉目養神。
  “你不是答允我出去了嗎?”他是聾子嗎?該死這殺千刀的!
  “啊!對喔!姑娘沒提,雷某還真給忘了,你瞧我這記性。”說完,他站了起來,摸索著就要往外走,結果不是撞倒茶几就是香几,再不然就是碰倒盆栽,孫拂儿發現被他這么一攪和,水早就冷了,她的怒气也凍結了。
  “你可以張開眼睛,‘目不斜視’的走出去,不必像瞎子一般跌跌撞撞的。”她撐著額,不斷哀歎,被他气得差點上吊,這里若有白綾三尺,她一定當場死結這個白痴看。
  “非禮勿視,在下還是做個君子妥當。”伸著雙手四處摸索的他,居然說出這么可笑的話,孫拂儿若不是已被他气得元气大傷,怕不早笑得人仰馬翻了。
  “咦,這么柔軟?”他摸著摸著,居然摸上了她的臉頰,以及撐著下巴的柔荑。
  雷廷昭分明是故意的,可恨她現在這樣子不能狠狠的教訓他一番。棄守算了,隨便他想怎樣了,反正她已經打算進尼姑奄和一群老女人共度一生,隨便他要殺要剮吧!
  “咦?咦?咦?”雷廷昭倏地睜開眼睛,當他發現自己摸的是她的臉頰后,居然很不給面子的跳离好遠,彷佛被嚇坏了,“姑娘怎能讓雷某做個下流之人?”
  “你……你去死好了!”她潮紅著臉大聲吼道。
  這個輕薄男子,真該千刀万剮,再丟進油鍋炸成酥。嗚……被這個輕薄之人摸過、看過,她不要活了,她不想活了。想完,孫拂儿忽然整個人縮成一團,雙手保護身子似的抱著曲起的雙膝,然后把臉浸進水里。如果能馬上淹死那是最好,這樣就不必再受他的气了。
  “姑娘,姑娘,洗臉不是這么洗法的。”雷廷昭蹲在她前面觀察了好一會,直關心的提醒著,“洗臉不必將整顆頭都浸進水里,不然你會很難受的。”他看著看著,突然緊張的走近她,用力抬起她的臉龐,并低身用俊秀的臉頂著她的鼻子,輕輕低喃道:“你娘難道沒教你怎么洗臉嗎?”
  孫拂儿呼吸困難的看著他突然靠近的臉,兩眼一翻,昏倒了。
           ※        ※         ※
  “別吵,青青別吵,讓我再歇會。”
  “起床,快點起床了。”
  風!哪來的一陣怪風,只吹臉,別的地方都感受不到?孫拂儿幽幽的睜開眼眸,入眼的第一樣東西便是一把動個不停的白扇子,然后……然后就是拿扇之人——永遠漫不經心、又惹人厭的雷廷昭。
  “你!”一看到他,拂儿立即睡意全無,急急忙忙抓著絲被起身,往后退。“你怎么會在這里?”才問完,昨晚失足跌落他家的糗事便如潮水般的涌上她的腦海,“好!你別說。”她及時制止,免得他又扯了一大堆有的沒的。
  “姑娘,我都還沒說半個字呢,你就叫我閉嘴。”雷廷昭委屈的坐在床沿。
  這……這是他的床榻,那……那么……孫拂儿急急忙忙的伸手探著被下的身子,吁,還好,有穿著……突然,她放聲大叫:“是誰替我著衣的?!”昨晚她明明光著身子。
  “當然是在下了。姑娘玉体無遮的躺在雷某床上与雷某共枕,若不著些衣裳,實在難保雷某清譽,所以,只好勉為其難的替姑娘著衣了。”他正經八百的說道。
  同床共枕?!替她著衣?!坏他清譽?!還勉為其難?!
  “你!你這個登徒子。”說著,她想也不想便用力的摑了他一巴掌,雷廷昭居然不閃也不躲,孫拂儿看得淚水直流,不知如何是好,“你怎么可以替我穿衣!嗚……我真倒楣,實在太倒楣了……嗚……”她把臉埋在被子底下,哭得好傷心。
  “姑娘。”
  “走開,別叫我,我不想看到你。”
  “姑娘。”他歎息一聲。
  “我說走開,或者滾出去也行。”她依舊嗚咽。
  “姑娘。”這次他顯得有些不耐煩了。
  “你要我說几次……”拂儿驀然露出頭,正欲開罵,卻見他拉著被她雙腿緊緊壓著的衣衫下擺,朝她使著眼色。
  “姑娘若舍不得雷某走,雷某留下來便是。”
  孫拂儿恨恨的抬起腳,松開他的衣衫,“可以滾了吧!”這輩子她再也不想看到他了。
  “姑娘何必傷心,雷某既然与姑娘同床共枕,便會負起責任,待會雷某便到‘旋舞榭’為姑娘贖身。”他顛倒眾女的笑著。
  “你是說……你要娶我為妻?!”她實在太訝异了。
  這种笑迷不倒她的,孫拂儿不斷的安撫著她那顆蠢蠢欲動的心,三魂七魄卻不由自主的胡他奔去。仔細瞧來,雷廷昭面如冠玉、儀表堂堂,眉宇間自有一股難得的英气,而且身軀壯碩、濃眉銳目,相貌實在出眾,非等閒之輩。
  那雷家雖是保鏢護院之流,金銀財寶比不上她孫家,身分地位也不如她家來得好。幸而爹爹一向惜才,不論什么門當戶對。可是他的名聲似乎不太好,當然啦!這點是她閒來無事,听家里那班長舌下人說長道短時得知的,那批奴婢對洛陽城內俊俏的公子哥儿可是著迷得很,就差沒早晚三炷香了。
  “莫非姑娘不想委身于雷某?”他的傷心實在假得教人一眼就可識破。
  不過孫拂儿沒心情和他計較,眼前還是終身要緊。她故作矜持的躊躇著,“當然……勉強……考慮。”
  有他顛三倒四做事沒個正經,人又老是漫不經心,雖然偶爾會瞧見他那銳利的眼神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像在解剖她,也像是知道了些什么,精明得教人無所遁形;但他這時而認真、時而裝蒜的個性,教人無法捉摸,嫁給他,她不照三餐讓他气到飽才怪。
  “姑娘有難言之隱?”雷廷昭居然天真無邪的朝她笑著。
  “我的衣袋呢?”她揩去淚水,心里矛盾得很。
  “老實說,姑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真是惡心极了。”他轉身走進右側一小門內,出來時手上就多了几件衣衫。
  “閉嘴。還有,轉過身去。”她搶過衣服,用力將他的身子扳了方向,“現在是什么時辰?”
  “午時。”
  午……午時?這么說她睡過頭了,紫姊一定擔心极了。她慌亂的穿好衣服,下了床,想梳理頭發卻發現沒銅鏡。
  “喂,你這儿沒鏡子嗎?”她扯了扯前方站得直挺挺的人。
  “我可以轉過來了嗎?”雷廷昭轉過身后,多此一舉的問道。
  廢話!孫拂儿橫他一眼。“有沒有鏡子?”她無奈的直視著他惊艷的目光,在他炯然有神的注視下,孫拂儿忽然感覺到羞赧。
  “原以為我倒楣的撿到一塊石頭,沒想到是塊美玉。”他嘖嘖稱奇的繞著她轉,“姑娘的容貌怕在洛陽城內已無人能出其右了。”
  總算說了句人話。孫拂儿輕輕的拂著散亂的長發,在心里甜甜的笑著,雙手撫著紅頰,不自覺地漾出幸福洋溢的笑容。
  “多謝公子夸獎。”她不胜嬌羞的說。
  “當然啦!為免再挨你一掌,我只得這么說了。”雷廷昭冷不防的又加上一句。“姑娘家都愛听好話不是嗎?花言巧語雷某最行了。”
  “你……噢……你……”孫拂儿的臉倏地扭曲變形,气憤的瞄准他的腳丫子后,狠狠的上一腳,痛得他抱腳四處亂竄。
  這輩子她若不死纏著他、煩死他,她就不是孫拂儿。算計的光芒又隱隱的浮現孫拂儿眼中。
  這輩子,就算她倒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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