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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花雕徹底見識到何謂百口莫辯,是在一個寒風凜冽、將雨未雨的午后……
  “喂喂喂,這班就是國三甲啦!”企管大樓二樓的走廊,不知是哪位好事者在競相走告。“真的啊!”
  轉出財管大樓,繞進銜接在左翼的企管大摟,正穿過二樓,准備抄快捷方式到后出体育場的國三甲同學,忽然發現她們成為企管科一年級學弟妹注目的焦點。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因好奇而紛紛涌到門窗邊的學生開始評頭論足,熱烈的討論聲一班接一班,相互交織,很快就遍及了整層樓。
  “花雕學姊!”不知從哪間教室,哪位學妹惡作劇一喊,跟著此起彼落的叫喚聲或挑釁、或開玩笑,迭聲飄揚。
  “花雕學姊……”
  “花雕。”
  “女儿紅……”
  只想擺脫惡夢顧不得其它,花雕加快步伐佯裝沒听見,偏偏天生好事難放棄的陳芳伊無法噤聲不理。
  “喂喂,花雕,有人在叫你!”她扯開喉嚨自后面喳呼起來。
  這個大嘴婆……沉郁的面容瞬間扭曲,花雕差點拿出背袋里的网球拍敲昏她。
  “听到沒、听到沒,有人在叫花雕耶……”
  “看到了!好象就是那個綁發辮、長得不怎么樣的那個。”
  “你少酸溜溜了,人家楊令悠喜歡就好。”
  听力好得惊人的陳芳伊瞠目狂呼,“什么?!你釣上楊令悠了!”
  嘩啊……這下子不僅是學弟妹要贊歎,連國三甲的同學也要嘖嘖稱奇了。
  Shit!花雕黑著臉沖下樓,甩開所有詭譎的眸子,跑上坡頂的网球場,天際卻在這時淅瀝嘩啦下起滂沱大雨。
  慘哉,這下子体育老師又要以錄像帶折磨她們兩節課了!她才不要讓那票好奇的八婆得到滿足,煩死自己。為逃課找好理由約花雕,快樂的一旋踵,飛也似地住回沖。
  陳芳伊舉高背袋擋雨,遮遮掩掩往上跑,透過被雨水打濕的鏡片,隱約看見迎面沖來的一道人影,正遮遮掩掩往下跑。
  “喂,小雕,你要去哪里?”看清來人后,陳芳伊身手敏捷的閃出綠蔭,大張雙臂,堵在路中央。
  開玩笑,剛出爐的超人气緋聞女王怎能讓她溜呢?楊令悠的事無論如何她都必須給她們一個滿意的交代,以彌補她欺瞞同學的罪過。
  怪矣,花雕哪來的時間注意到楊令悠的?
  同窗三年來,當同學們忙于聯誼、交男朋友和崇拜偶像的時候,花雕什么都看不見。為了賺錢,只要是占用到課余時間的活動邀約,她小姐一律敬謝不敏。對胸怀抱負和理想的她來說,打工絕對比耗在學校有意義。
  即使在學校,只要一有空暇時問,花雕絕對是窩在一角K她的英文,眼中明擺著任何人都動搖不了的兩件事?打工和英文。能讓花雕記住名字和臉孔的偶像、明星十分稀少,可能得大牌如美國那些擁有兩千万美元身价的影歌星之流的才行,台灣目前還沒一個有幸讓她記牢,即使知道名字,花雕往往也不記得長相。
  因此,她一定不曉得楊令悠是位前途极被看好的名模,最近更因密集播出的系列電視廣告而迅速走紅的事了。
  這般推算下來,陳芳伊更加想找出答案。
  靈巧的連續閃過几個擋路的死党,花雕回頭笑罵,“擋什么擋,擋出人命,你們可賠不起。”
  “喂,你這家伙又要逃課了!”陳芳伊气呼呼地站在原地干瞪眼,沒勇气學人家一蹺了之。
  “什么逃課!我肚子痛,要回家休息啦!”花雕健步如飛地跑著。
  “你這樣活蹦亂跳叫肚子痛?”
  “廢話!難不成要我呼天搶地爬下山,才能證明我的痛苦是不是!”
  “人家我們很樂意扛你下山的。”
  “安啦!改天會有那個机會讓你們扛的,今天風狂雨驟,不敢勞駕諸位大德。”花雕盡量往左側靠去,与右側上山的同學保持一定距离,以免不小心被逮著。“星期一見,大家不用太惦念我。”要蹺當然要蹺個爽,來個連續假期是最好。哈哈,連休兩天半耶,多愜意呀!
  “哇拷,听她的言下之意,這家伙該不會連明天的份也一起病下去了吧!”
  “你沒看我面有菜色,休克在即的虛弱模樣。若無法發揮同情心,建議你用擠的,同學。”縱然豆大的雨點打得人發疼,也不能影響花雕的好心情。
  “我倒覺得她像吃了快樂丸。”
  “喂,小雕,我們也肚子痛啦!”其它同學跟著起哄,無憂的生命力在這票亮麗的少女身上特別容易尋覓。
  “別客气,統統一起來。”猖狂地大笑兩聲,揚長而去的人向右拐進企管大樓。
  覺得自己像披了一塊沒擰干水的破布,渾身濕得极不舒服,花雕專心扭擰墨綠色運動外套的衣角,借勢壓低臉快步行經企管大樓。
  這里是一樓,應該不會有剛剛那波騷動了吧!經過第三間教室時,花雕的頭已經低垂到不能有低了。不太妙,這里是那個任性小子的勢力范圍,誰知道會不會有意外發生……
  “喂,花雕學姊。”
  Shit!她就知道。
  一串凌亂踉蹌的腳步聲,和變聲期特有的破嗓門,直直向急著想逃開的花雕逼來。她嘴角抽搐地發現,剛敲完鐘的走廊因這聲叫喊一下子又涌出許多人。
  “花雕學姊……”這個不知死活的家伙仍是盡心盡力地追著、叫著。
  絕望地瞧一眼冗長的走廊,花雕含淚停腳,知道她不能有假裝听不見來蒙混過去,否則后面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會嚷得全校皆知。一旦教務主任、訓導主任被惊動,到時她還逃課個鬼啊!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竊竊私語聲再度以令人咋舌的速度蔓延開來。
  又來了……花雕在心底泣血哀號。“花雕學姊。”
  不自量力阻在前頭的瘦小學弟,令花雕大皺其眉。
  “干嘛!”不善的話气透露著太多不悅。
  功課差強人意又缺乏傲人的才華及卓絕的外貌,難得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他怎肯輕易放過出風頭的机會。嘿嘿,身為楊令悠的哥儿們之一,就是有這种好處。
  油頭小子炫耀的亮高手中的信封,走廊兩旁的同學個個瞠口以待。他作態的一清喉嚨,花雕的頭皮就不由得跟著發麻。
  “這是楊令悠托我拿給你的。”他若無其事地丟出惊人的炸彈。
  大小不一的抽气聲,既羡慕又嫉妒的重重響起。
  “他呢?”花雕面容失色,陰陰問道。
  “在教室內監視別人幫他赶作業。”嘿嘿,成天趴在窗口垂涎過往的女同學也不是件坏事嘛!
  那天楊令悠收下她的情書還笑咪咪的和她在走廊交談了一會儿,使所有企管科的人印象深刻,還有她那無人能出其右的嗲嗓也讓人印象深刻。身為楊令悠的死党兼護衛之一,他愿牢牢記下這位平凡的花雕學姊,因為她讓人印象深刻。
  楊令悠可不是隨和的同學,也不可能理那些驅之不盡的愛慕者,更甭說是回信了。所以說,他對這位花雕學姊非“印象深刻”不可,因為她破了很多楊令悠的第一。
  “你就不能私下拿給我嗎?”花雕抖聲恨道。都怪她雞婆幫楊伯伯送信給楊令悠,才會鑄成大錯,這一錯,看樣子非得錯到畢業不可了。
  “反正你正好經過企管科嘛!”全校的每個女孩都會“正好”路過他們教室,這些執迷不悟的女孩哦!不是他愛說,拜哥儿們之賜,他看得實在有些倒胃口。“啊,對了,花雕學姊,以后你有事,盡管找小弟代勞。你有沒有話要帶給我兄弟?”好心的學弟說到最后突然欺近臉色忽青忽黑的花雕,故弄玄虛地壓低聲音。
  生气的搶過信,花雕卯足勁朝側門沖去,胸腔脹得快爆炸,痛扁人的念頭持續增強。
  都怪她平常對同學間流傳來、尖叫去的偶像話題不感興趣,現在可好,自作孽了吧!好心當信差,送信送到紅得無法擋的超級名模手上也就罷了,頂多被不知情的人以為她是熱情過度的追星族。反正中國人以健忘出名,只要她裝傻了事,日子一久還怕留下案底嗎?
  人都是這么自我安慰沒錯,可是由剛才二樓那陣騷動她突然警覺到,渺小的生靈終究是算不過万能的天。她再強裝鴕鳥也沒用,不知哪個好事者已將她一生的痛渲染開來。
  最气人的是那個欠扁的死楊令悠!如果他能控制點,別臨門踢上回信這么一腳,判下她的死刑,沒有證据同學焉能將她如何?
  好了,這下子被他這么一攪,日子難捱根本已成定數。首先不會放過她的,就是班上那票痴戀楊令悠成狂的姊妹淘。
  嗚呼,她還有兩年半要熬耶。
  死?楊、令、悠!
           ※        ※         ※
  楊品逸將桌上那塊比墨汁還黑的毛巾挑來,隨便抹淨雙手,回頭替客人發動車子,檢測性能。
  噗噗噗……机車的引擎聲有些不順,白煙頻頻冒出。他熄了火,蹲在車体旁做調整。
  重試一次后,他轉向等在一旁的中年婦女,“可以了。”
  “你剛剛說多少錢?”婦人將雨帽拉好,掏著錢包重复問道。
  “一百塊。”楊品逸將水桶提到屋里頭。
  “哎呀!怎么那么貴,人家前面那間机車行補個胎不過五十塊而已,你們這家居然貴上一倍。”
  “這是公定价。”她前恭后倨,急劇轉變的態度,楊品逸有些傻住。
  “這是哪個公訂下的价錢?”婦人對他的反應感到滿意,裝腔作勢地雙手扠腰。“隨便糊個針眼大的小洞就要一百塊!你不要以為我們是門外漢就獅子大開口,當我們消費者好欺負,當心我告到消基會,告得你們無法營業。”
  “這……”拙于言詞一直是楊品逸的致命傷,對這种為一塊錢也能扯得臉紅脖子粗的主婦,他習慣禮而讓之、敬而遠之。
  “八十塊是我能給的极限,要不要隨你!”婦人盛气凌人地掏出零錢,眼神猶有忌憚地偷覷高大、感覺起來似乎很好欺負的修車師父。
  “太太高興就好。”他實在不想為了微不足道的小錢浪費時間。与其爭這些,他不如多花時間幫阿勁調整那輛本田机車的性能。
  二十元可以多買一把蔥了。婦人喜從中來,厲色馬上緩下,“對嘛,做生意看的是長長久久,年輕人創業就該腳踏實地。”
  這個歐巴桑真差勁,得了便宜還敢拿喬!
  心不干、情不愿地專程替人家送信來,花雕本來是窩在便利商店K英文,等楊品逸忙完,若不是這位太太奇大的嗓門嚷嚷開來,她也不會看到這讓人火冒三丈的一幕。
  “一百塊,不二价。”她沖動的切入兩人之中喝道,教楊品逸看了一愣一愣的。
  “你是誰呀?”瘦太太闊聲大吼。
  “你管我是誰!反正一百塊,不二价。”遇強則強、遇弱則弱,是花雕堅持不變的待人原則。
  她最最看不順眼這類挑三撿四又愛比較的爛客人,為了美容圣品一擲千金,眼儿絕不會眨半下,卻愛計較人家勞心勞力、辛苦掙得的几毛錢,真讓人不齒到极點。
  本來嘛,楊品逸以為他是輕輕咳一下便能震蕩股市的企業家嗎?想學人家做慈善事業,也要等他有足夠分量。再說施舍是要看對象的,像這种喜歡貪小便宜的女人,哪配!
  “哇,現在的女孩子真是凶耶!你扠起腰想干嘛,打人啊?”意圖以潑婦的音量壓過花雕嗲細的嗓音,婦人喊得可用力了。
  “少廢話,一百塊,不給的話……”花雕的面容一凜,俯身找尋散遍地面的工具,挑起一把螺絲起子,她認真的掂量,不明狀況的婦人當即嚇得花容失色。
  “喂,你干嘛!”楊品逸緊張的拉住花雕,這才發現她全身濕透。
  想起少年犯罪率激增的統計數据,婦人恐懼的失聲尖叫:“殺人啊!”
  “殺個鬼啦!我才不會為你這种女人葬送前途咧。”花雕甩開楊品逸的手,走列車尾蹲下,威脅地瞄著后車胎,“你給是不給,不給的話,我就讓你的車胎回复成原來的樣子。這里不賺你的錢,反正前面那家比較便宜,你去那里重新補胎好了。”說完,她作勢用力刺下?
  “你住手,我給錢了!”臉色慘綠的婦人神速掏出鈔票,強塞進楊品逸手中,死也不要在傾盆大雨中推那么一大段路累坏自己,何況那間机車行的收費比這里貴上一半有余。
  “這還差不多。”花雕起身,站到楊品逸身惻,快意的拋接螺絲起子。
  不苟同地斜睨她一眼,楊品逸自空中抓下螺絲起子,沉默的收進工具箱內。
  婦人臉色灰敗的跳上机車,騎車逃逸前她不甘心地破口大罵,“恰查某!誰娶到你誰倒楣。”
  “我才同情你老公咧!”花雕不堪被激,惱火地回吼。
  女人的戰爭千古不絕,耍詐使潑的大有人在,但親眼目睹的震撼力實在太惊人,不能怪楊品逸呆愣好半天,回不了神。
  “還發呆?我真替楊伯伯擔心。他若放手將机車行留給你經營,以你這种菩薩心腸,我怀疑這間老店能支撐多久。”花雕气呼呼地卸下紅色背包,狠嘖呆立在一旁的人。“喂,別發呆了,幫忙看看我的机車,為什么每次激活時都有一种很奇怪的聲音……你干嘛,練習靈魂出竅啊!”嗯,吼一吼后,心情好多了。
  “二十塊而已,何必鬧得不愉快?”被她曲肘撞回神,楊品逸微聲嘀咕,卻讓耳尖的花雕听見了。
  “你說那是什么話?二十塊不是錢啊!所有的大錢都是由小錢累積起來的,而且今天我是對人不對事,問題的關鍵也不光是錢。你沒看那個太太存心占你便宜,欺你沒應變能力嗎?這种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你若一味忍讓,到最后就會發現自己跌入永無止盡的惡夢中,無法脫身。”花雕隨著走來走去的人團團轉,轉得頭都昏了,索性抱住他的手臂,制止他轉暈她。“喂!我可是為你好,你好好听我把話說完。”
  “你還沒說完啊?”楊品逸無奈极了。
  “剛要進入重點。”他那是什么臉!她愿不計前嫌將打工的心得傾囊相授,是看他可怜耶,不懂得感恩的家伙。“不管你想不想听,我都要說。那种人很容易得寸進尺,相信我,我從國二開始打工,一直到現在在尤媽媽的便利商店兼差,做的都是服務業,看遍世間各類奇形怪狀的男女老少。所以相信我准沒錯,本人的奉勸絕對是鍍金的良言,万金難買。”她拍胸脯保證。
  “尤媽媽?”前面那一堆拉雜話楊品逸全沒听入耳,獨獨注意到這個熟悉的稱謂。他頗為詫异地指著隔壁,“你說的便利商店是那里嗎?”
  我的天啊!這家伙居然間這种蠢問題!和他說不到三分鐘話,花雕又瀕臨發狂邊緣。
  “請問一下,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地惡狠狠地間道,心中已有底。
  “叫……”傷腦筋,她到底叫什么?楊品逸一臉困扰。
  花雕不甘受辱,揚起拳頭、臉色難吞地哼了哼,眉眼不善地凝聚風暴,“什么!”
  楊品逸覺得保持沉默可能會比較好,他真不明白為什么她老是生他的气,他和她并不熟。
  “你這塊超鈍的大木頭?”花雕不客气地重捶他胸口一記,報答他的漠視。“我天天到你家用晚餐,少說有一個禮拜了。就算你熱愛工作,從來沒有和我同桌吃過飯,也該懂禮貌弄清楚我的名諱,你根本是瞧不起我嘛!”能怪楊伯伯總是一臉落寞、孤苦寂寥的模樣嗎?和這种人一塊吃飯,沒胃潰瘍已經很不錯了。
  “這是兩回事。”她一邊甩動發疼的手,一邊板臉訓人的模樣很有趣。楊品逸忍住笑意,拉開她纏人的手,手碰到她衣服時眼神閃了下,轉身往屋后走入。
  “不准跑,我還沒說完哪!戰敗就想開溜啊!”花雕追他到門后的樓梯口,即不敢逾越客人本分跟上樓。“喂,現在已經三點半,超過午睡時間太多,先告訴你我可沒在机車行打過工哦!”這時候沒看到楊伯伯,他八成又跑去前面的茶葉店泡老人茶、話家常了。
  楊品逸要笑不笑地走下樓,手上拎了套衣服,走經她身邊時將衣服丟挂在她肩上。
  “把机車鑰匙給我。”
  一時反應不過來的花雕隨他走出,用腳尖勾起丟在角落的背包,在楊品逸惊興的注視下,探手進去撈出系有三顆金紅色鈴鐺的鑰匙串,遞給他。
  “你的車子是哪一台?”她的手腳很靈活。楊品逸笑看零零散散停靠在路邊的机車。
  “那輛。”花雕直指便利商店門口一輛墨綠色的五十CC机車。
  楊品逸緩步走去,頂著大雨將机車騎進店里。
  看他那么大的個頭坐在自己的机車上,其實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覺,但花雕說不上來哪里奇怪,只莫名覺得自己縮小了好几號,連帶的覺得伴她度過數個寒暑的破車也變迷你了。最不可思議的是,她竟能感受到楊品逸身上那股宁靜、安定的力量。
  由錯覺引誘出來另一种花雕從未經歷過的情感,曖暖柔柔地包圍住她心房,予以她無限的安全。
  楊品逸蹲下修車前,由余光中瞥見她不動,怪异的指明,“浴室在樓上。”
  難怪她覺得又重又濕又冷,原來是這身濕衣服作怪。花雕拿下肩上的衣服,把冰涼的小臉埋進干淨的衣服里摩裟,十分感動。
  “謝謝。”心房被他的体貼激起一股前有未有的甜蜜悸動,她匆匆拋下感激,飛快溜到樓上洗澡。
  楊品逸沉迷在工作里,沒听見那句沙啞的感謝。
  花雕洗完澡出來,全身透溢著皂香味,舒舒爽爽踱回楊品逸身邊。他正在催油門,并壓低身体聆听引擎的聲音。花雕抓起垂至膝蓋的襯衫下襬在腰間綁了個結,從背包里摸出梳子梳順長發后,三兩下編好發辮。
  “喂,你有沒有覺得我的樣子好滑稽?”打理清爽,她貼在楊品逸身畔咕咕笑。
  雨勢磅然的午后,冬季以獨有的陰霾及冷冽強調無情。潮濕的空气隨著花雕的出現,濃濃的滲入怡人的香气,無形中調和了冰冷,亦鑽進楊品逸獨我的世界里,淺淺地波動他心湖。
  工作時,他絕少受外務干扰,常是全心全意到了忘我的境界,投入這份他喜愛且狂熱的興趣。
  國中畢業后,楊品逸以榜首的优异成績進入北部一所极富盛名的專科學校就讀,五年后又以同樣亮麗的名次走出校門,他并沒有像其它企圖心旺盛的同學,怀抱著可望而不可及的遠大夢想,汲汲于耕种自己的理想,反而回歸祖業,協助父親經營傳承有三代的小机車行,甘之如飴當起修車師父。
  明明年輕、資質過人,為何放棄大好前途,竟日与油漬為伍,混在下層階級以勞力換取血汗錢?許多人匪夷所思,急切想追索事情的真相,卻在得不到答复后,自作聰明的發揮想像力,認定他被家務套牢,同情他有志不得伸展。比較激進的同學,則半諷刺、半玩笑地鄙夷他志气小,不敢有所作為,無法承受失敗的挫折,期望借此激起他的雄心壯志,卻是屢試屢敗,大多數的師長會以惜才的心情,痛惜他的選擇。
  諸多的建議、激勵、批評指教,在楊品逸連連推掉同學心目中排行前几名的工作聘邀后,如嚴冬的雪花紛至沓來;虛心受教的他少有置喙,被人逼到無路可退時,頂多一笑置之。
  他安于平逸,享受平逸,天生少欲少求,自然是雄心万丈的人所不能体會、理解。楊品逸心知要想人人都了解自己,不啻是痴人說夢話,末了只會落得徒勞一場,他不喜歡做無謂的抗辯。
  桌子尚且有四個角、正反兩個面,遑論包羅万象的大千世界。生活本是由各种不同的層面建构而成,他一個能力有限的凡民,自然無法面面俱到亦不想為難自己。
  “喂,你有沒有覺得嘛!”花雕不滿他老是以沉默搪塞人,用力搖晃他的手肘。
  檢查出离合器有問題,楊品逸蹲身想修理,花雕不放過他,噘高嘴頑固地搖著。拗不過她的固執,他認輸,百般無奈地扭頭看她。
  衣服經她折折卷卷,不但沒有更貼身,反而強調出她的袖珍。楊品逸忍不住想笑。
  他合身的牛仔褲、襯衫穿在她身上,簡直和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服,夸張又新奇。她把過大的深藍牛仔褲管折起一大截,變成農夫褲,棕黃格子相間的襯衫袖口卷高到肘彎,因腰身過細,而將衣服的下襬打個結。
  無法不被她紅扑扑的臉頰吸引,他不好意思明目張膽端詳,遂閃閃爍爍的瞥視她。
  那張极為乎凡的小臉因洗熱水澡蒸騰出一層粉嫩的色澤,那雙閃閃生輝如烏木般的瞳眸跳耀著無窮的活力,她過于纖細的身軀包里在這身不合宜的服飾里,顯得格外嬌小、惹人怜愛。
  不曉得他的一掌能不能拍碎她?楊品逸加深笑容。
  “很可笑嗎?”花雕低頭審視自己的衣著數遍,不知不覺慢慢習慣了他的沉默。
  “還好。”楊品逸不敢掉以輕心,小心翼翼蹲下。
  從小到大由于性格使然,他鮮少有和女孩子交往的經驗。就算學生時代几個女同學被他的外形吸引,不顧矜持倒追,對方也多在雙方交往不到一個月,受不了他的木訥和遲鈍,提議分手。
  他承認,感情這一門學科他沒修到半點學分,也不曾嘗試去了解女孩子的心理及感受,所以在女孩子面前他确實稱得上笨拙、駑鈍。
  這人工作時怎么能夠那么專心啊?花雕奇怪的蹲在楊品逸身旁,歪斜身子將頭采到他臉下,凝眸端視他。
  不管楊品逸如何專注,被一雙不懂得放棄的炯眸大剌剌凝睇了十來分鐘,任誰都不可能佯裝不知。
  保持側身傾斜的姿勢不動,楊品逸斜瞟下方閃爍著大問號的粉臉,無言詢問。
  以前看他就有气,沒時間也沒心情注意他的長相,現在她才發現這塊木頭長得很帥耶!濃眉、大眼,有棱有角的臉龐略顯剛硬,卻巧妙的被英偉的五官中和成出眾的臉龐,再加上這副天賜的修長身軀,他和他那個万人迷弟弟果然是兄弟。
  可是他比較順眼。花雕竊笑不止的眼瞳不經意對上那雙益發狐疑的黑眸。
  “你好象很怕我?”她脫口而出。
  楊品逸倉皇地溜回眸子,不予置評。
  “你是不是很怕我?”他不別開眼神還好,一別開她就更想查清真相。
  也不知道他的回答為什么對她很重要,花雕就是覺得有疑問擱在心底很不舒服,更不想讓人當妖怪怕著。
  “是不是嘛?”他怎么不說話啊!
  “不是。”楊品逸瞪著机車,不敢妄動。
  “既然不是,你為什么不敢看我?”花雕認真的再問。
  這种問題要怎么回答?楊品逸為難的輕搔頰邊。
  “你別說,我知道了!”花雕驀地快樂宣布。“一定是因為你想追我!”以前那些想追她的男生也都不敢直視她水汪汪的靈眸。
  呃……楊品逸有些怔愣。
  “對不對?”她熱切地勾住他的手。
  “呃……”那雙期待的眼瞬間綻放的光彩,足可照亮大台北的夜空,楊品逸完全無法回答。
  “沒錯了,以我對你的粗淺了解,你這樣呃啊呃的說不出個東西來,就表示同意我的話了。”她又快樂的擅作決定,也為自己越來越了解他而雀躍。
  “這……”有嗎?
  “不用不好意思。”她用微熱的屁股撞撞他,并在他身旁磨磨蹭蹭起來。“以后我會盡量抽空天天到店里來。”
  以前留學基金不足,她不敢交男朋友浪費時閒,現在錢已有夠,再來的打工、擺攤純粹只是玩票性質,當是消遣。昔日為了理想犧牲而不敢嘗試的,她下定決心在出國留學前統統試一次。
  首先,她要一個男朋友,就是越看越順眼的?楊、品、逸!嘿嘿。
  “為什么?”楊品逸呆呆地問。她天天來干嘛?机車行全是油漬,清一色男孩子的天地,她一個女孩子在這里,實在……
  “盡一個女朋友應盡的義務啊!”花雕忽然掩嘴偷笑得好幸福。以前天天听同學嘰喳她們的另一半,她沒什么特別的感覺,現在,哇,有男朋友的感覺好好哦!
  女朋友?!楊品逸目瞪口呆地滑掉手中的套筒,整個人傻住。
  “哎呀,看你感動的,大家都是自己人,毋需客套啦!”花雕笑咪咪地幫他撿起套筒。客套……自己人……這……
  淅瀝嘩啦……狂驟的暴雨兜頭罩下,有夠莫名其妙的,楊品逸意外多出了位貼心的女朋友。他那位不請自來的女朋友眉開眼笑,一臉幸槁美滿。
  奇事月月傳,年末尤其多。
  專三上學期,花雕無端招惹風雨,以惊人的速度霸上學校“風云人物排行榜”第二名寶座,气煞她也。幸好這端“風雨”与她間接的利害關系,她咬緊牙根也就得過且過。唯盼經過兩個月寒假的沉淀,大家發昏的腦袋能清醒些,還她個清白。
  雨勢何時轉弱,已無人在意,只煩躁那淅淅瀝瀝的細雨,綿延至天寒過后,依舊惱人地落個不休。立春的腳步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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