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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開了几個小時的車子,她實在又疲又累,卻倔強地不肯說半個字。
  倒是管星野問了她几次。“換我開車,你休息一下吧!”
  明明累得眼酸手也酸的黎芝縵,仍舊不吭不響,用倔強支撐体力。
  抵達表姑媽家的時候,找了個空地停妥車子,徑將她的座椅往后一壓,身体呈平躺狀想睡覺了。
  “你不跟我過去?”他的上半身靠過去,瞅住黎芝縵緊閉的雙眼。
  她側身向窗,裝作沒听見,存心不理會他。
  “那我也不進去了,要睡大家一起睡!”索性他也學她按下座椅往后一躺,反正他也坐車坐得挺累的。
  黎芝縵霍地翻身而起,朝他怒斥。“誰跟你一起睡!”這個人講話口沒遮攔的,好在旁邊沒有閒雜人等,否則豈不坏了她的名節。
  管星野偏過身去,手支著頭,好整以暇地欣賞她的盛怒紅顏,恍若嬌艷帶刺的玫瑰。“我不激你,你是不會跟我說話的,是吧?”臉上的詭譎笑容說明了他的用心良苦。
  原來在耍她,太過分了!气得她火眼高漲,說不出話來堵他,一古腦儿又想躺回去,卻被管星野的手臂撈住肩,躺進他的臂彎里去了。
  “既然來了,就跟我一起進去吧,好表妹!”
  大概是她胡思亂想,把腦于給想坏掉了,怎地老覺得他對她講話的語气有點曖味,像在求婚似的。
  管星野說得很誠懇,看著那雙像星子般閃閃發亮的眼眸,她居然無法說出“不”字。
  走出車外,兩人一前一后,她故意不跟他并肩同行。
  他停下來按門鈴時,她也停在數步之外,甚至不抬頭看他。
  隔了一會儿,門內听到腳步聲逼近,有人過來開門了,他突然回頭說一句。“那個男人配不上你!”
  她抬起頭來,他已轉過身去,和前來應門的老先生互相擁抱,老先生笑出滿臉的皺紋,嘴里嘟囔著說什么話,口音很濃,她听不懂的。
  管星野拍拍老人家的肩膀,用同樣的口音回答他,老人家再度抱著他不放,像見到了自己儿子似的。
  她的心里卻惦著剛才管星野回頭說的那句話,他是說杜离配不上她嗎?他何以會發出此言,兩人從一見面,他就找各种机會嘲弄她的被遺棄,這時竟又無端地冒出一句听似真誠的評价來安慰她,不會稍嫌太慢了嗎?
  這趟台東之行,她只當是應母親之請,送佛送上西,好人做到底。等探看過他的表姑媽之后,大家就say goodbye了,大家各掃門前雪,誰也煩不到誰。
  她無言地尾隨在管星野縣后,走進屋里去。
  偌大的屋子里,只見老先生一個,別無他人,咦?他不是來看表姑媽的嗎?怎么不見表姑媽?
  她站在管星野身后沒作聲,抬眼環視牆上的字畫,行書的禮運大同篇,顯示出屋主的气質,耳里听著他們兩人熱切的交談,空气中流蕩著一股濃濃的親情。
  老先生和管星野淨顧著講話,完全忘了她這個司机的存在,也沒人招呼她坐下來,她像被罰站似地不敢妄自坐下。
  她站得腳酸了,心里便后悔起來,早知道就堅持不進來,起碼在車子里還有得坐,都怪管星野硬要她來。
  直到她的腳站得又酸又麻,便決定不客气地招呼自己坐下來。
  不知是她坐下來的動作太大,抑或他們這時候才發現到屋子里還有第三個人在場,老先生忽然轉過身來,上下打量她說了一句話,她听不懂,卻有禮地馬上站起來致意,表現出應有的教養。
  管星野也回頭望她,見她拘謹的模樣,与平時慣于咆哮易怒的她大相徑庭,忍不住唇角輕揚,邊笑邊回答老先生的話。
  她也陪著笑容再度點頭,以示對老先生的敬重。
  老先生哦了一聲,表情更認真的注視她,從頭到腳仔仔細細的端詳一回,還摸摸她的手臂沿著背脊直到臀部,那專注的神情像在研究一匹駿馬。
  若不是老人家看起來非常和藹慈祥,她定會認為自己被性騷扰了,只是下意識里仍覺得有股說不出的奇怪,禮貌性地微笑以對,并順手拉管星野過來,擋在兩人中間。
  “這位老先生是誰?”她問。
  “他是我的表姑丈。”管星野緊緊的握住老先生那雙布滿老人斑的手,由那力道看來,他是很敬愛老先生的。
  哦,她斜著身于向表姑丈點頭微笑,同時低聲問管星野。“你的表姑丈剛才說些什么?”
  管星野抵住唇,強忍住笑意。“他問我,你是誰?”
  她也好奇了,管星野會如何介紹她,說她是司机?房東?還是一表三千里的表妹呢?
  “你怎么說?”
  他很認真的看住她。
  “我說,你是我來台灣相親的對象。”
  她倏地彈開身体。“誰要跟你相什么親呀!”老先生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整個人往后一仰,差點跌倒,幸好管星野及時扶住。
  管星野沒想到她的反應會如此激烈,臉上刻著“生气”兩字,眼里閃過一絲失落。
  “表姑丈心髒不好,你別動作那么大,嚇坏他老人家了。”
  “難嚇了誰呀?我才被摸得莫名其妙呢!”她皺著眉心,橫他一眼。
  一想到她方才的不自在,他又浮出笑意來了。“表姑丈說,由你的臀部看來,你是個很能生孩子的媳婦,夸我將來有福气了。”
  老先生似乎也听懂了他的話,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黎芝縵脹紅著臉,像受了莫大的冤屈,找不到包青天申訴。
  她气得一腳踩在管星野的鞋子上,使力地擰轉了一下,僵咧著嘴陪他們干笑,壓低聲音警告管星野。“如果你不想走路回台北的話,最好對我這個司机客气一點!”
  咿——管星野忍住痛,沒叫出聲來。
  幸好,老先生及時伸出援手,面色凝重地說了句什么話,兩人便要走出門。
  管星野轉身之際,也拉了她的手。“咱們要去探望表姑媽,你也一起來吧!”
  終于要去看表姑媽了。她心里有點高興,因為看了表姑媽之后,她的任務就結束了,到時該走的人就得走得遠遠的,再也不會煩她了。
  老先生帶領著他們徒步走到一區看起來像公墓的地方,她覺得不對勁,扯扯管星野的手。“喂——”
  管里野噓了一聲,阻止她說下去,安靜地走過排列整齊的墓園,最后停在一座柏木青翠的墓前。
  老先生駐足墓前,無聲無息,只是深情地凝視著綠草蒼蒼的墓碑。
  “今天是表姑媽的忌日。”他的聲音低吟著,像蕭瑟的秋風無比蒼涼。
  “啊!”
  “表姑丈退休后,不肯回大陸老家,堅持要留在台灣陪表姑媽,說不舍她一個人在這儿,會孤單……”
  她听得動容,看著垂垂老矣的表姑丈深情的凝視,微抖的雙手撫摸著墓碑上的名字,猶如撫触著昔日的愛妻。
  那一刻,她的眼淚差點被逼出。
  回家的路上管星野話不多,出奇的沉默,情緒還遺留在墓園里吧。
  “知道我為什么要你一起來看表姑媽?”他的眼睛直視前方似無盡頭的道路。
  她抬眼瞥他,同樣一張側臉,瞬間不再覺得他是個草包。
  “為什么?”其實她跟表姑文一點親戚關系也沒有,就像她跟管星野一樣。
  “讓你明白什么是至死不渝的愛情。”他的話鏗鏘有力,像在說一個被人遺忘許久的沒落真理,不再受到人們的重視了,然而卻依然活在他的心電
  她的心一震,方向盤差點也打歪了。
  他想告訴她什么?愛情的原貌嗎?
  用余光瞄他,高挺的鼻梁骨撐起棱角分明的五官線條,說真的,他長得滿帥气的,先前怎沒注意到呢?
  這時候才想到他多大呀?談過戀愛嗎?還是結婚了?
  管星野的視線依舊拋向越來越黑的路面,心事重重的樣子。
  “你怎么了?”他真的有點怪。
  沒回答,嘴巴像加了鎖似的,不再多說一個字。
  剛才那番話又是拐彎抹角在安慰她嗎?
  該謝謝他的用心良苦呀,只是,之前對他太坏了,以至于好話說不出口。

         ★        ★        ★

  想到客人今天就要离開了,趁這最后的一天,她也該好好盡點地主之誼,于是決定起個大早,今天換她做早餐給他吃,夠熱忱了吧!她平常甚少開伙,廚房那套的歐式廚具,唯一的用處,只有煮煮開水而已,真是大材小用。
  光穿戴整齊再出房門,她的身材可得留著拍寫真集,不能隨便曝光的。
  一出房門。“早啊!”他好像永遠都比她早起床。
  又是破了一件浴袍,喝著咖啡,吃著土司夾蛋,手上還翻著報紙,很悠哉的早晨,一點也不像要赶赴机場的旅客。
  “呵呵,早!”她心里不免納悶著。
  蹙眉抿嘴,心里浮現一個念頭,難道他在台灣的表姑媽不只一個?
  “咳咳!”她假裝咳嗽,考慮著該如何發問。“管星野,你總共有几個表姑媽住在台灣呀?”這樣的問法比較迂回吧!
  “一個而已!”他的眼睛仍盯著不是簡体字的報紙,連頭都沒抬一下,完全不感到好奇她為何有此一問。
  “哦!”還好,那他鐵定今天會走人。
  她吁口气,整個人又輕松起來了。
  餐桌上擺了兩杯咖啡,兩份土司夾蛋。他還是幫她准備了早餐,就看在兩頓早餐的份上,也應該坐下來跟人家聊聊話social一下,反正他就要走了。
  可是,該跟他聊些什么?政治或經濟?這個議題太高深了,他可能會听得打呵欠,聊點八卦好了,輕松又下飯。
  “今天影劇版又有什么八卦新聞呢?”拿起土司夾蛋咬一大日,她很少在男人面前吃相這么難看,不過在管星野面前可以不必顧忌形象。
  “什么是八卦‘新聞’?”他睜大眼問她。
  “八卦新聞就是——算了,吃早餐吧!”与其動嘴解釋,不如動嘴吃東西來得實在。
  怎么才過了一夜,他又變回草包了,自己太高估他了。
  還是快點將他送走吧,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餐,灌下一杯熱咖啡,馬上起身。
  “我去換件衣服,再去机場。”
  他放下報紙,一臉狐疑。“你去机場做什么?”
  哈!太好了,原來他不想麻煩她送去机場。
  “那好,你自己去,我幫你叫輛無線電計程車。”反正她也急著進公司。
  這回換他皺眉了,同樣的話又問了她一遍,只是把“你”換成“我”罷了!
  “我去机場做什么?”他閃亮的眼眸純稚到几近幼稚。
  “搭飛机啊!”有人去机場逛街的嗎?瞧這种白痴級的問話,他該不會連小學都沒畢業吧?
  “搭飛机?”他摸摸頭。
  “是啊!”她赶緊走回餐桌旁解釋道。“你不是專程來台灣看表姑媽的嗎?昨天咱們已經去探望過了,所以你今天應該要搭飛机回去啦,我也要恢复上班啦,以后大家各忙各的,保重!”
  也許他是故意裝蒜的,但碰上凡事都直言不諱的她,就不管用了。
  他听完之后,并沒有馬上回去整裝待發,反而,哦了一聲,若無其事地又坐回椅子上去了。
  “看表姑媽只是我來這里的第一件事,另外還有兩件還沒完成。”他那抑揚頓挫的獨特男性低沉嗓音,現在听來卻很刺她的耳。
  糟了,他又蹺起腿來,一副賴著不走的樣子。
  還有兩件事!真煩。
  “哪兩件事?不如今天全部將它們完成吧!”她今天一定要赶他走。
  既然這樣,他就不客气了。“那你跟我走吧。”他說得稀松平常,神情卻异常認真。
  跟他走?
  “你以為我是那种隨便跟男人私奔的女人嗎?”她火冒三丈地貼近他的臉,奈何他人高馬大只能瞪到他的下巴。
  管星野并沒有被她嚇到,只是愣了一會儿,睜大了眼,卻看不清楚她整個的輪廓,因為兩人的臉實在靠得太近了,鼻尖頂著鼻尖,唇對唇。
  他几乎可以感受到黎芝縵那兩片盛怒如綻放的蓓蕾,所散發出來的吸引力,迷眩了他的意識,几乎將他吸了過去,忘我地吻住她。
  突然有人大吼一聲。“你們在干什么?”
  兩人同時轉過頭向門口,成了臉頰貼臉頰,瞪大眼珠子,默契十足。
  “小杰!”她霍地推開管星野跳下桌去,沖到門口,一把將儿子抱進怀里又親又吻的。
  管星野發現臉頰居然一陣熱熱的,像個第一次和女生約會的男孩子,有著嫩生生的緊張失措感。哇,不可思議,沒想到在女人堆里鍛練得快成情圣的他,竟然會因為方才一時的正常生理反應而渾身燥熱不已!幸好,那個笨女人沒察覺。
  “你是誰?”小杰從媽咪的怀里鑽出顆小蘿卜頭來,直指管星野問道。
  為了化解自己的尷尬,管星野只好重心未泯地裝可愛。“你猜呀,猜對了,帶你去打棒球。”轉移別人的注意力。
  “真的?”小杰一听到打棒球,馬上擺出和顏悅色。“你是我‘小阿姨’的男朋友?”
  管星野用眼尾瞟了黎芝縵的表情,只見她气鼓鼓的像只青蛙在吹气,真逗。
  “小孩子有耳沒嘴。”她學起小時候母親常用來訓斥她的話。
  小杰可不管她的反應。“我猜對了沒?”
  管星野笑而不答,他怕黎芝縵會气得爆炸,卻用另一种迂回的方式說:“看來我得陪你去打一場棒球了。”
  小杰開心地又叫又跳。“那你一定是‘忠厚老實’的男人吧?我的‘小阿姨’說她只喜歡忠厚老實的男人哦,對不對呀?‘小阿姨’。”他對這個會打棒球又會臉紅的叔叔挺有好感的。
  “啊?”管星野和黎芝縵尷尬地對望著。
  管星野意謂深長地凝視著她,原來她跟流蘇一樣都鐘情于像老哥那樣剛毅水訥沒情調的男人。怎么辦?他會裝酷裝可愛,就是不會裝忠厚老實啊。
  黎芝縵見對方悶不吭聲,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心想她再不說話好像就承認自己真的喜歡他似的。
  “放心,你從頭到腳、從里到外,渾身上下沒有一丁點地忠厚老實的味道。”她是不會當眾承認喜歡他的,這是面子問題。
  管星野也禮尚往來地吐槽回去。“像你這么潑辣的女人,再忠厚老實的男人也受不了你。”
  他居然說她是潑辣的女人,好,那她就潑辣給他瞧瞧。
  “喂,你這個‘俗仔’,吃我的、住我的,還敢罵我!”她把小杰放在桌子上,插起腰來,擺出潑婦的標准姿態。
  管星野實在無法想像,那張長得跟流蘇一模一樣的嘴巴,竟會吐出如此粗鄙不堪的話來,還把他罵得好像是吃軟飯似的皮條客。
  “既然你那么討厭我,我走!”他賭气地回房收拾簡單的行囊,男子气概怎能被一介女流踐踏。
  小杰見會打棒球的叔叔要走了,急著幫他說好話。“媽咪呀,那個叔叔真的是忠厚老實的好男人啊,剛才我進門時看到他想親你,可是又害羞,還羞得整個臉紅通通的,挺忠厚老實的,哎呀,笨媽咪,你看不出他喜歡你嗎?”
  “小孩子懂什么?他是和媽咪吵架吵得面紅耳赤。”嘴里雖然這樣說著,但心里卻也不否認方才兩人靠得近,她确實感受到一股吸引力,若不是小杰适時出現,她可能會被他的男性吸引力吸過去呢。
  “媽咪呀,你要溫柔一點嘛,不然忠厚老實的男人會被你嚇跑的。”小杰的童言童語如當頭棒喝。
  溫柔!唉,身為單親媽媽,為了生活總是忙得團團轉,哪還有空去想溫柔的事,她連怎么做個正常的女人都忘得一千二淨了,更別提如何在男人面前展現溫柔了。也許杜离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另交大陸妹的原因吧。
  管星野步出房門,走到小杰面前,抱起他。“忠厚老實的叔叔下次再陪你打棒球,再見!”盡管黎芝縵就站在小杰的身旁,他卻視若無睹。“幫我跟你的‘小阿姨’說再見!”
  小杰听話地轉身對媽咪說:“他要我跟你說再見!”嘟著小嘴,小心眼里希望媽咪能回心轉意,阻止會打棒球的叔叔离去。
  黎芝縵就是死鴨子嘴硬,勾開眼,斜過臉去,不想看他那張俊臉,怕自己又心軟了,留他下來,給自己找麻煩。“要走就快走,別拖拖拉拉!”
  管星野放下小杰,壓抑住怒意,步伐沉重地走向大門,臨出去前再度回頭。“你會后悔的。”匡地一聲,消失在門后面了。
  總算把他攆走了,可是她心里卻不怎么好受,像被他說中了一樣,一把抱起小杰,逗著可愛的儿子說:“小杰他說你會后悔的。”
  “什么是后悔?”小杰不知道這兩個大人到底在干什么?
  她笑了,笑得有點苦澀。她知道,那句話是說給她听的。其實自己也不是真心要赶他走,只是心情無端煩躁,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不安,像小的時候,做了錯事,又沒人發覺,一直悶在心里,壓抑很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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