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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古時候的蜡燭很貴,中外皆然。
  琉音跟在女仆總管的后面,困難的拾階而上。中世紀城堡的樓梯間大都建得又窄又擠,因為礙于防御性的緣故,城堡設計者通常將連接城堡各個樓層的階梯設計成只能容納一個人單獨通過,以免万一城被攻破時,無法做更有效的抵抗。
  她撩起長裙,對于古代婦女穿成這副德行卻還能活動自如感到敬佩不已。不過她亦注意到似乎只有她的裙子才有這么長,其它女仆的裙襬皆僅及腳踝,很顯然地,這又是另一個階級上的區分。
  在通往堡主房間的石牆上到處挂滿了火把。就她對中世紀歷史的了解告訴她,這是座相當富有的城堡。整個中古世紀的歷史儼然就是一部戰爭史,貴族之間互相攻擊,互相競賽。往往總是建好了一座城堡之后又去攻擊別人的城堡,不多久后自己的城堡再被另一個入侵者攻破。如此周而复始不斷循環,直到下一個和平的時代來臨。
  琉音對法國歷史的認識其實并不深。十歲以后她即回到台灣,并且在下意識里排斥自己具有一半法國血統的事實。記憶中她父親也不曾費心幫她解釋過她的祖國,他總是不斷的喝酒,企圖以酒精麻痹自己,讓他忘了他還有家庭要照顧,讓他忘了他已經不再自由。
  該死的法國!
  她暗暗詛咒。舊地重游帶來的影響重重地敲打著她的心,使她的自律神經嚴重地失調。她停下腳步,愣愣的觀看四周。突然變寬的走道顯示她們已走到盡頭,火炬開始減少,直至消失在一道巨型木門之前。瞬地,一切景象由光影中褪去,巨大的木門像是地獄的開口透露出隱隱的气息,她們都知道那里面正住著一位惡魔,且极度喜歡陰影,甚至連光都透不進他心底的角落。
  當一切陷入昏暗中,唯一的光源只剩那根小小的蜡燭。她終于明白為什么明明有火炬照耀之下,老嫗還是拿著蜡燭。因為她知道,這個世上總有光到達不了的角落。現在,她也知道了。
  “主人。”女仆總管敲了敲沉重的木門,稟告她的來臨。琉音的心髒登時瘋狂的跳動,像是一匹無鞍馬難以抓住方向。她知道門后是個怎么樣的男人,他有她見過最強健的体魄,最糾結的肌肉,雖然只是短短的一次接触,卻對他難以扳倒的力量留下深刻的印象。
  如此的一個男人她如何能撂得倒他?盡管她擅長近距离搏斗,但對一個身高近一九O的巨人而言,她的力气猶如以卵擊石,發揮不了任何作用。
  “進來。”
  門后的回音仍是一向的低沉,女仆總管使勁推開門,對著她的主人請安。
  “晚安,主人。”她十分有技巧的將琉音推進門內,只有琉音知道這一推中隱含了多少怨恨。“人我帶來了。”如枯樹般的身影對著陰影中的男人敬了一個禮后退去,留下她獨自面對傳說中的惡魔。
  倏地,門被關上,沉默如同陰影在偌大的房間里迅速蔓延開來。琉音握緊拳頭靜靜的注視背對她的巨大身影,再次惊訝于他的強壯。
  她有可能撂倒他并奪回她的匕首和項鏈嗎?她沒有把握,但她必須試試看。
  “再站一個小時也不會讓你更有勇气,你何不趁著勇气尚未消失之前,過來拿你想要的東西。”
  平淡不見起伏的音調透過層層的布幔飄入琉音的耳際。她倏地臉紅,不相信他即使背對著她也能猜中她的心事。
  “我正在刮胡子,或許你幫得上忙。”銀色的身影猛然乍現,全身蓄滿毛發的巨狼忽地出現在她眼前,無聲無息的彷佛是沒有腳的鬼魅,輕輕的飄過舖飾著家徽的磁磚。
  她被他的敏捷嚇了一跳,不明白為什么如此巨大的体型竟影響不了他的動作。
  “我希望你別又突然變回啞巴,我不習慣對著一根木頭說話。”
  木頭人,這是她父親常用來形容她的話,或許這也是他不耐煩的另一個原因,畢竟誰也不想生個有語言障礙的孩子。她比同年齡的孩子來得晚開竅,有一度還被誤以為是啞巴,等她能夠暢意的表達思緒時,父親早已离去,于是她又剩下一個人,說著不想被遺棄的語言,唱著法國的儿歌拚命討好她母親,然而她母親的靈魂早已隨她父親而去,再也听不到她宛如絲竹的聲音。
  “我不是木頭!”她忽地大叫,然后又突然閉上嘴巴。真該死,她居然控制不了自已的情緒,讓過去的影像与此刻的自己重疊。
  “你說得對,你不是木頭,而是一根燃燒的木頭。”紅赭的面頰在燭火的輝映之下顯得不可思議的動人心魄,亞蒙發現自己除了對她的來歷感到好奇之外,對她的精神層面亦充滿极大的興趣。她的外表看起來弱不禁風,有如易碎的花朵,但她的脾气又倔強得像這座城堡的石牆,禁得起時間的沖刷。
  誘人的組合,他想。這輩子他還沒見過哪個女人具備像她一樣的特質,綜合了堅強与脆弱,而且兩种特質還能巧妙的融合在一起,一點儿也不顯得突兀。
  听見他的回答后她干脆閉嘴,內心的憤怒不下于大廳壁爐內的熊熊烈火。她一定是瘋了才會讓自己的情緒失控,虧她還是一名受過訓練的女警。
  “又閉嘴了?”銀白色的眉毛微微挑起,似乎覺得她的無言反抗很有趣。
  “也好。”他的下巴動了一下,透過濃密的胡須琉音判定他可能是在笑。“与其看你燃燒自己還不如想辦法弄掉我這些胡須來得實際些。”接著他亮出一把匕首,异常晶瑩的閃光像塊磁石緊緊吸引住琉音的視線,那是她的匕首,一把价值一千美元的特制不銹鋼匕首。
  “幫我理掉這些胡子。”亞蒙將匕首丟給她,琉音不敢置信的接過它,還以為自己在作夢。
  他……真的打算這么輕易就將匕首還給她?
  收起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琉音抬起頭來凝視亞蒙,后者正閉目養神,端坐在床舖上,看起來就像一只睡著的狼,灰淡得近乎透明的眸子也跟著眼瞼一同隱去。
  銀色的狼正等著他的仆人為他服務,而她的心中想的,卻只是他白色亞麻襯衫領口上的寶石——她母親的項鏈!
  這陰險的小人居然將她母親的遺物當佩飾挂,她要殺了他!
  猛然侵入的怒气瞬間化為風起云涌的恨意,她的腦中突然升起一個模糊的影像,完全兩樣的輪廓竟穿越時空与他重疊。再一次地,她做出一個非理性的舉動——握緊刀柄往他的頸間划去。在她已然混沌的腦海里,她父親正駕馭時光之舟,經過歷史的洪流和眼前的男子合而為一。
  她的眼睛紅了,表情也變了。既然他選擇轉身离去拋棄深愛他的女人,又有何權利要回他曾給的承諾?
  華麗的光燦溜過她的眼前,藍白交錯的閃光彷佛也催促著她的尋回。她毫不猶豫的將匕首直指向亞蒙的頸前,企圖割下挂著她母親項鏈的衣領。
  “原來你比較感興趣的事是割斷我的喉嚨。”未料到的反擊隨著冷冽的聲音一道落下,強勁得駭人的手臂有如鋼鐵緊緊扣住她的手腕,透明的眼珠瞬地燃起一族冰焰,跳動得令人膽戰心惊。
  “可惜我需要的只是一個听話的女仆,不是一個成天只想割斷他人喉嚨的野蠻人。”他雖欣賞她的勇气,但如果太不識抬舉則又是另一回事,他不介意親手調教一個不懂禮貌的獵物。
  “只有在面對無恥的強盜時我才會變成野蠻人。”琉音恨恨地反擊,十分气惱他敏捷的動作和駭人的臂力。她的手掌迅速發麻,被緊掐住的雙腕無法做更強力的反抗,再一次丟掉她的匕首。
  “強盜?那是指我嗎,小貂?”亞蒙從容的接下匕首系回腰間的皮套,對于她的用詞感到十分新鮮。
  “不要叫我小貂,我不是你的獵物!”混帳男人!
  聞言,他輕輕一笑,明顯打趣的笑聲激起她更多怒意。
  “你說得對,你不是我的獵物,而是女仆。”強力的接触宣告他的所有權,越趨短縮的距离傳遞彼此的呼吸,在四眼相對的那一瞬間,銀灰色扣入濃稠的黑釉色,既像是咖啡調合了奶精,也像是握有优勢的奶精渲染了整片黑色汪洋,接著要吸取她的靈魂。
  “我從沒說過要當你的女仆。”她堅定的說,听在他的耳里卻宛如笑話。
  “我不記得我曾詢問過你。”銀白色的眉毛高高挑起,巨大的手掌徐徐抬起她的下顎,長滿老茧的手掌顯示它們的主人絕非好逸惡勞的紈挎子弟,而是一個身經百戰的戰士。
  她不禁瑟縮了。中古世紀的女仆不但得做城堡內的工作,還得兼當暖床的工具,而且通常沒有拒絕的權利。
  但她一定得拒絕,她本來就不是女仆。更甚者,她根本就不是屬于這個年代的人。只是,她拒絕得了嗎?這人有她平生僅見最強健的体格和巨人般的力气,她如何能自他的魔掌中逃脫?
  “不是女仆就是獵物,你選哪一樣?”突然而至的提議教她一陣錯愕,她還以為自己听錯了。
  “獵物。”她硬聲回答。雖然她一樣都不想選,情況卻不容得她任性。至少獵物還有逃跑的自由,女仆卻必須時時刻刻任他差遣,兩者衡其利的情況之下,她當然選擇后者。
  “有志气。”玻璃般的眼珠閃過贊許的精光,亞蒙再一次將匕首丟還給她,半是嘲弄的凝視她的臉。“好好發揮你的野性吧,小貂。”松開箝制之后他拉開与她之間的距离,頃刻間兩人猶如兩軍交戰各据床舖的一邊,只等著開戰的號角響起。
  “既然你選擇當獵物,就該具備動物逃脫的本事,或是……戰斗的能力。”忽然停頓的聲音比號角更能引發她的戰斗本能。琉音昂揚地抬起頭,回瞪他淡透的眼。
  “很美的眼神。”亞蒙瀟洒的攤了攤雙手,而后環胸下戰帖。“現在就等著看你的戰斗能力有沒有像你的眼神那么令人激賞,你的匕首是否跟錯了主人。”
  “我會證明給你看!”琉音直覺性的反擊,卻又在他那打趣的目光下气惱自己的沖動。見鬼了!她不記得自己是這么容易沖動的人,她冷靜的個性哪里去了?
  “我一定能打贏你,奪回我母親的項鏈。”這句話她几乎是說給自己听的。今天以前她從不知道自己對母親的怀念是這么深,深到她決心不計一切代价奪回它。
  “項鏈?”銀白色的濃眉再次挑起,亞蒙晃了晃領口上的墜飾,淡淡地開口。“你是指這石頭嗎?”琉音僵硬的點頭,他的肩挑得更高了。
  “這墜子對你很重要嗎?”淡然的口气下是認真的眼神。
  “很重要,它是我母親的遺物。”她也不知道自己干嘛回答他,泰半是為了那項鏈吧。
  “哦?”他的頭微斜了一下,似乎她正給他一項重要線索。“那么,來吧!讓我看看你對你母親的愛深到什么程度。”
  一句輕淡的玩笑話,卻是刺中她心中最痛的角落。一個不被重視的孩子她的心底能存有多少愛?答案是很多、很多。就是因為不曾得到愛所以更渴望愛,相對的也不知道該如何傾倒滿溢的愛。
  她的眼眶居然因為這句話而紅,淌下睽違多年的淚水。她憤恨的握緊不銹鋼制的匕首,以极快的速度朝他的心口揮去,亞蒙微微側身閃過這攻擊,連手都沒有抬一下。
  “你對你母親的愛只到這個程度而已嗎?”嘲弄的語气加深她的怒气,也加速她的淚水,她不知道自己正逐步失去基本的冷靜,步入他的陷阱。
  “我還以為你能有多好的表現,原來不過爾爾。”淡透的眼睛中浮現出不協調的怜憫,彷佛他也曾有過相同的心事,也曾不被了解。
  “你什么都不知道,憑什么亂說!”被淚水和憤怒遮住眼的琉音看不見他眼中的怜憫,心中只有被迫承認的困窘。
  “那你就告訴我。”教人意外的,他攫住了她的視線,雙手搭上她的肩,溫柔得像是撫慰受傷動物的醫生,而非傳說中的狼。
  “你……”她愣了一下,不知該怎么回答。
  “你知道你看起來像什么嗎?”冰淡的眼睛中竟蓄滿了相反的溫暖,反射出琉音不為人知的一面。“就像是一只受傷的小貂。你的外表看起來楚楚可怜,其實無時無刻伸長著爪子,等著朝任何一個膽敢接近你的人給予最致命的一擊。”
  “我才沒有!”這人究竟在胡說些什么,為何她的淚水會愈積愈多?
  “受創的人總是說他是堅強的,受傷的野獸也總是拒絕善意的撫慰。”寬闊的五指如同海洋欲包圍她這孤獨的船只,几乎是本能的,她再一次揮開,就像每次有朋友想幫忙她的時候一樣。
  “如果你真的像你所表現出來這么仁慈的話,那么,將我母親的遺物還給我,否則請閉上尊嘴。”說這話的同時,她再度握緊手中的匕首,重新擺好戰斗位置。
  “休戰時間過了?”亞蒙冷笑,也跟著認真起來。被触及傷口的動物最難搞定,他可以預料這個晚上將不會太好過。
  “你最好盡全力展現你的實力,小貂。”垂在大腿兩側的手臂看似輕松,只有懂得戰斗的人才知道那其中蘊藏著多少力量。
  “掙扎失敗的獵物往往是獵人最樂意下鍋的珍饈,我希望你不要忘了這個道理。”
  “或許。”琉音不敢逞強,但也不能示弱。她需要更多信心幫助自己奪回母親的項鏈。“然而不掙扎的獵物更可恥。我既然選擇當獵物,必會演好我該扮演的角色,也請你不必客气,盡管放馬過來。”如果他要戲耍似的捉弄她,那才是真正侮辱她。
  亞蒙聞言只是微笑,過于濃密的胡子成功地掩示了他的表情,使他一如往常那樣冰冷。
  琉音握緊刀柄,試著裝出和他一樣淡然的表情,等待最好的攻擊時机,沉默猶如陰影逐漸蔓延,雙方鄱在等待。
  “等待是一种痛苦,遺忘也是。”亞蒙忽然冒出這一句,雙指彈了彈領口上的墜飾,狀似輕蔑。“我若是你的話會選擇遺忘,一顆活躍的心永遠比緬怀過往的靈魂來得有用,我勸你還是放棄它吧。”
  “作夢!我永遠不會放棄它的。”銀藍色的亮光就像母親的洋裝重重的呼喚著她。在這句話的刺激下,琉音揮出她的第一刀,亞蒙早已准備好的手臂輕輕一抬,迫使她的匕首改變方向,扑了個空。
  “你當然不會放棄,因為它是你母親生過你的證明。”他揮動更多次手臂,撥掉更猛烈的攻擊。“但她愛過你嗎?僅是一塊石頭不代表什么,不要讓它成為你心中的鬼魅。”
  “你才是鬼,是最可怕的魔鬼。”琉音不停的揮弄著手中的匕首,彷佛她這么做就可以將事實揮掉。“把我母親的項鏈還給我!”
  “這就是你想要的,一塊石頭?”懶得理會她不帶技巧的攻擊,他干脆一把奪下她的匕首,將她的雙手牢牢圈制住。“還是這塊石頭帶有你母親對你的愛。有嗎,小貂?事實真是這樣?”冰淡透明的眼眸瞬間轉為灼人的火焰,似能看盡世間的銀光直射入她的眼底,追尋底層更深的靈魂。
  “不干你的事!”在他不帶批判的審視下,她崩潰了。“不干你的事!”就算她母親不受她那又怎樣,她仍是她最在意的親人啊,他憑什么扣住項鏈不放?
  “可怜的小貂。”巨大的手掌再一次包圍住她的細頰,這一次她無法揮開,他也不容許她如此做。
  “愛是一個陷阱,它一旦出現,我們只見到它的光卻看不到它的陰影,反之亦然。”本該粗魯的手指卻出奇的溫柔,輕輕地為她拭掉眼角邊的淚。“然而,生命中最要緊的事是學著付出愛,以及接受愛。學習如何對你身邊的生命負責,學習如何不被過去的鬼魅奪走靈魂。”
  低啞的聲音如同鎮魂的搖鈴鎮住了琉音不安的魂魄,使原本焦躁的情緒沉靜下來。
  “睡吧!小貂,今晚我不會侵犯你。”十分令人意外的,他竟放過她,僅要她睡在床舖的另一邊,一點要她的意思也沒有。
  她不知道該感到慶幸或失望,從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像他這樣触及她的靈魂,這种感覺陌生得教人感到危險。
  面對他高壯得不像法國人的背影,琉音心中的迷惑也和逐漸擴大的陰影一樣,難以等待黎明的到來。
  但她知道,她必須逃,逃离這個謎樣的男人。
         ※        ※         ※
  褪去了闇影的黑夜被迷蒙的清晨取代,微露的曙光暗示著另一天的來臨。
  琉音小心翼翼的躲在陰影下,遠遠傳來的雞鳴聲叫醒了堡中大部分仆人,迫使她必須更為小心,以免被人發現。
  緊握住手中的蛋白石項鏈,她用力咬緊下唇,試著不讓一夜無眠的緊張感染她的情緒,或使她的行動更為緩慢。為了行動上的方便,她用她的匕首將礙事的長裙割到僅及膝蓋的長度,但很遺憾的,火紅色的絨袍過于顯眼,使她無法像以往出任務時那樣無聲無息,可能的話,她希望能拿回她的衣服,至少那會方便許多。
  不過這件長袍居然縫有暗袋,還教她十分意外,在掉入云端的瞬間所有屬于二十世紀的東西也一并掉落,包括她那只多功能的電子表,和隨身的槍枝。若她知道自己會掉到這么原始的時代,必定會好好保護好她那支好不容易才通關OK的手槍,至少她可以拿來威脅所有人,而不是像個嬰儿般無助。
  這就是身為現代人悲哀,生了現代武器的幫忙,她的技能立刻顯得像雕虫小技一樣發揮不了任何作用。
  倏地,她想起亞蒙那張蓄滿胡子的臉。生了冰冷銳利的眼神,沉靜的睡臉竟純洁得像個嬰儿,平穩得彷若剛從母親的子宮中得到呼吸。
  小心!她告誡自己,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注意眼前的狀況。
  太容易了,她不安的想。一個受過良好訓練的戰士不該輕易讓他的俘虜逃走,也不可能讓自己隨身的物品被盜走,就算她的身手再怎么靈巧都不可能。
  換言之,這是一個陷阱,只不過她這個獵物沒有選擇的權利
  除了逃走之外。
  与其要讓自己的靈魂不安,不如選擇逃离令她感到不安的源頭,她明白自己這是鴕鳥心態,但本能一直告訴她必須逃,而她,順從了本能。
  一個形似守衛的身影匆匆經過她眼前,她連忙縮回原本要跨出去的腳步,屏住呼吸等守衛經過。
  她一定得快了,她不知道那只狼是否已經醒來,或許眼前這位行色匆匆的守衛便是奉命要捉拿她的。
  她一鼓作气跑下适往大廳的樓梯,在經過儲藏室的同時听見窸窣的聲音,顯示一天的活動已經漸漸開始,廚子已命人上儲藏室拿面粉,她的動作再不快一點,整座城堡即將醒來。
  跑下螺旋形的石梯之后,接下來的第二道難題就是如何無聲無息的穿過內院不被發現。她注意到這座堡不只是大,而且養有不少士兵及見習騎士。這些見習騎士大都介于十四至二十歲之間,已冊封的騎士帶頭訓練,通常必須在領主尚未起床之前就完成訓練。清晨,無疑是最好的時間。
  然而這最佳的鍛煉時刻對琉音來說卻有如芒刺在背,她沒把握自己能否穿越有兩個足球場大的中庭到達第三道關口——中庭隘口,天曉得這座城堡著實大得嚇人,光站班的士兵就足足有一百人左右,而且還不包括那些正在休息的人。
  在高聳入天的城牆遮掩下,清晨的霧气和昏暗的天色成了最有效的帘幕。琉音小心地做牆而立,沿著冰冷的牆板緩行,在前進的途中盡量不發出聲音。為了躲藏上的方便,她選擇赤腳,盡管明知這是個不智之舉,為了逃亡倒也沒辦法。
  所幸全部的士兵都忙著上牆垛巡防,因而沒注意到牆下的細小人影,而那些忙著訓練的騎士和見習騎士也沒人注意到她,經過足以教人停止呼吸的漫長時刻后,她終于平安到達中庭的大門,接著只等躲過門樓上的守衛即可。
  然而,那卻是最難的一關。因為呈六角形的城牆上布滿了士兵,至少可以由三面看到吊橋的方向,而且橋通常是合起來的,再加上鐵制的吊閘,想順利脫逃可說是難上加難。
  她沒把握今早吊橋是否會放下來,昨天是因為城堡的主人出外狩獵,今天就不一定會這么走運了。
  几乎是屏住呼吸地,琉音舉步維艱的适向城樓邊的石牆,果然城門邊正站著兩個彪形大漢。琉音不免一陣失望,看來她的好運已經用完了,那兩個巨人不像是好搞定的人。
  就在她舉棋不定,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么做時,突然來了另一個士兵,對守門的士兵附耳說了几聲,守門的士兵還听邊點頭,接著傳令的士兵消失,巨大的吊橋緩緩落下,鐵閘門也一并升起。
  這一切動作看似快速其實緩慢,沉重的吊橋要十几個大漢才拉得動,刺耳的鐵鏈聲嘎嘎作響,傳遍整座城堡。
  “侍衛長要我們過去一下。”其中一名士兵對著所有拉吊橋的士兵說話,眾人點點頭馬上离開。
  她的好運似乎又回來了,怕的是這是一個陷阱,而非真正的好運。琉音心里有數,世上沒有這么巧合的事,但她還是選擇逃了,反正頂多被獵捕。
  被狼撕裂,這似乎是一個失敗的獵物最好的埋葬方法。但愿老天保佑,讓她贏了這一次!
  火紅色的身影宛如一族跳動的火焰,也像是一個赤足的天使跳躍于人間。琉音掌握住時間差,像一枚子彈穿越長長的吊橋往堡外的森林奔去,健步如飛的雙腿踢起漫天的塵上,像細雨一般在空中飄散。
  “公爵大人,您真的要放她走嗎?”看管城樓的侍衛長百思不解,弄不懂主人的心思。
  亞蒙只是微笑,站在城樓頂端居高臨下的盯著琉音的背影瞧,直到确定她已跑有一段距离后才對著侍衛長淡淡下令。
  “將‘閃電’套上馬鞍牽到這儿來,再將‘雷雨’自鷹舍里放出來,吩咐底下的人動作快,耽誤我狩獵的人我絕不輕饒。”淡透的眼珠子轉都不轉的撂下他的威脅。領命而去的侍衛長几乎是用跑的,沒人想挨鞭子,他也不例外。
  又是一個畏懼的膽小鬼,比起這些士兵來,他的小貂起碼強上好几倍。
  再一次确認琉音逃走的方向后,亞蒙优閒的走下城樓。手中殘余的布塊似乎還留有她身体的香味,清淡而优雅,一如早晨的空气。
  “請戴上皮套,公爵大人。”一只澄黃色的皮革手套恭恭敬敬他遞了上來,亞蒙伸手接過厚重的皮套戴上,接著吹了一個長哨,一只巨大的鷹集便飛了過來,輕巧的停在戴有皮套的左手上。
  “好孩子。”亞蒙贊許的摸摸它的頭,順便喂它一小塊生肉,獵鷹立即大快朵頤起來。
  “現在,該是你發揮實力的時候了,小家伙。”遞給獵鷹鼓勵性的一瞥后,亞蒙翻身跨上黑馬的馬背,將獵鷹甩上天際,生猛的鷹隼毫無遲緩地振翅高飛,率先出發尋找獵物。
  “走吧,閃電。”他輕輕的踢了一下馬腹,阿拉伯种馬立刻揚起前蹄,像道閃電飛了出去,完全不辜負它的名字。
  “讓我們追回逃脫的天使。”一個憂傷的天使。
  只是一直顧著逃命的琉音一點也不曉得惡魔正在她的身后追赶,只是不斷的跑,不停的逃,跑多遠算多遠。她的腳底被碎石子磨破好几個洞,心髒因過于激烈的跑步而劇烈疼痛,沖至胸口的呼吸紊亂到几乎要梗住喉嚨。盡管如此,她還是不停的跑。她也不知道她該逃到何處去,但本能告訴她再繼續留在他身邊,將會是件危險的事。
  他是惡魔,她不停的說服自己。她所不明白的是,為何一個惡魔會有那么清澈的眼神,能說出那么富有哲理的話語,含帶那么溫柔的聲音。那些都不是一只野獸該表現出來的行為,他該做的是狩獵然后撕碎她!
  一陣強烈的暈眩感席卷而來,心肺似乎也快跳出軀体之外。琉音知道自己再不停下來休息,一定會休克。即使百般不愿意,她還是停了下來,气喘吁吁的靠著一棵巨樹休息,以儲備下一段戰力。
  她盡力調整呼吸,空腹跑步并不好受。從昨天清晨起她即未曾進食,早已饑腸轆轆。她苦笑,明白自己遲早會因饑餓而亡。那又如何呢?至少她能尊嚴的死去,而不必煩惱靈魂的問題。
  生命中最要緊的事是學著付出愛,以及接受愛。學習如何對你身邊的生命負責,學習如何不被過去的鬼魅奪走靈魂。
  鬼魅嗎?或許吧。她低頭看著垂至心口的墜飾,蛋白石璀璨的光澤彷若一根無形的繩索將她拉入一個廣無邊際的洞口,教她難以掙脫。
  每個人的心中都藏有一個不知名的鬼魅,在你最無助的時候說著魅惑的話語,引導你陷入更深的地獄。
  對琉音來說,她的鬼魅來自她對母親的愛。如果不懂得滿足也算是一种罪,那么無疑地,她已犯下貪婪的罪。若說遺忘是一种痛苦,她則是連遺忘的權利也沒有。在她一直重复的夢里,不斷出現的是母親那空洞的眼神和不曾回頭的背影,每每教她夜半惊醒,像個找不到依靠的孩子般哭泣。
  白天,她尚能勉強自己裝出一副笑臉,愉快的充當和事老。然而每到夜深人靜,那些鬼魂便會出現在她的夢里,帶她回到往昔。
  遺忘,談何容易呢?她也想擺脫過去,但事實是那么的困難,她不認為有誰能夠真正体會她內心的感覺。
  該走了。
  她勉強自己再度打起精神,進行另一波逃亡。在支起身子的瞬間,某种飛禽快速俯沖了下來,她沒空細看,距离她不到兩公尺的俯沖僅僅足夠讓她伸出手臂擋住臉部做最基本的防衛,哪來的空檔看清它是何种怪物?
  正當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時,一聲又長又亮的哨音響起,原本朝她直俯而下的獵鷹突然做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飛回主人的手臂上。
  “你不妨將臉抬起來,沒有我的命令,雷雨不會再發動攻擊。”
  低沉悅耳的聲音對琉音來說卻有惡耗,或許不抬頭他便會消失,她心存僥幸的想。但事實永遠是事實,她被追上了,白跑了二十公尺。
  “你跑步的速度相當快,我那些手下不見得追得上你。”看得出她平日的鍛煉不差。
  “你若不是騎著馬也一樣追不上我。”她略帶嘲弄的諷刺,激起亞蒙的挑眉。
  “是嗎?”他微微的側首,琉音發現他很愛做這個動作。
  “原來這真的是一個陷阱,早在吊橋放下的那一刻我就應該發現。”她訥訥地說,有點气惱于自身的笨拙。
  “如果你知道這是一個陷阱,你還會逃嗎?”答案必然是肯定的。
  “我會。”其實這個答案雙方都知道。“你曾要我選擇當獵物或是女仆,而我選擇前者,自然會一再的脫逃,這是獵物的本分。”
  “那么你也就無權責問我為什么對你緊追不舍,獵人的職責原本就是守候獵物,我想我的舉動并不過分。”
  理所當然的回答塞得她啞口無言。的确,他們都在盡自己的本分,誰也無權指責對方。
  “你知道偷領主的東西是一項重罪嗎?”他用眼睛掃了她一眼,暗示她已經犯了偷竊罪。
  “我不需要偷,這項鏈原本就是我的。”她气得臉色發紅,這世界還有公理嗎?
  “你錯了,這方圓几千哩的土地都是我的,包括你站立的地方和你呼吸的空气。旦掉入我的网中,我至死都不會放手。”
  換句話說她這輩子都別想逃!
  她憤怒的緊握住雙手死瞪著他,既然逃不了她也不會讓他太好過。她會一直不停的逃,直到逃出他的手掌心為上。
  “我可以給你一個机會,你甚至可以說它是一個賭約。賭贏了,我給你自由,賭輸了,你必須答應我將會心甘情愿的留在我身邊,好好地服侍我。”銀白色的眉毛動了動,自由的机會飄散在空中,引起獵物的好奇心。
  “為什么?”她不懂,無論她甘愿与否都是他的人,他大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也許是因為我不想和一個心不甘情不愿的女人上床。”他聳聳肩,既是嘲諷也是無奈。“我并沒有你想象中嗜血,對于撕裂獵物這种事沒太大興趣。”
  “如何?這賭約還算公平吧。”微微揚起的眉毛看起來頗為輕松,藏在胡子下的大半臉似乎也跟著放松。
  “很公平。”她不自覺的臉紅,气惱自己竟開始幻想胡子底下的他究竟藏有如何的一張面容。
  “很好。”濃眉一挑,亞蒙飛身下馬,輕巧得像沒有重量似的。瞬間琉音怀疑她的選擇是否正确,她真的敵得過這樣的一個男人嗎?
  “我給你兩個小時的時間逃亡,兩個鐘頭后我會開始追蹤你的足跡。不帶獵鷹、不騎馬,完全采取徒步跟蹤的方式。你若被我追上就算輸,若是我沒追上你,理所當然算你脫逃成功。”
  “等等!”听起來很公平,其中的陷阱卻不小。“我如何知道你有沒有遵守諾言,兩個鐘頭后才追來。”又沒有其它人在場。
  “看來你只有相信我了,不是嗎?”忽而轉低的語調清楚的傳達他的不悅,顯示出她再不謹慎,連這唯一的机會也會跟著他的耐心一起說再見。
  “我同意。”緊握住胸前的墜飾,琉音瘖啞的答應。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她的喉嚨已經干渴如沙漠,胃部空得快移出体外。
  “把這袋水喝了。”亞蒙自馬上解下裝滿水的皮制水壺遞給她,而后又掏出一袋食物交給她。“空腹支持不了多久,我不希望一旦我獲胜了之后再听到胜之不武那類廢話,你最好填飽肚子再上路。”淡淡的語气听不出關心,透明的眼珠子也未曾流露出情緒。
  琉音再一次說不出話來,只好默默的接過食物和水,悄悄的補充体力。
  他……是個謎。獵人不該關心獵物,他卻在乎這場游戲是否公平。
  她沉默的啃著面包,偷偷打量他高壯的背影。他的体型出奇的高壯,一點也不像法國男人的优雅纖細,但又用字文雅,充分顯示出他的修養。這么矛盾的組合套在他身上卻一點也不教人覺得奇怪,反而有一股特殊的味道。
  努力嚼著干硬的面包,琉音著迷地看著他逗弄馬匹的模樣。她從小就怕馬,記憶中唯一一次騎馬的經驗是在她年僅五歲時,難得清醒的父親帶著全家參觀一處小農場,里面就養有兩匹馬。
  “琉音乖,爸爸要抱你上去囉。”笑得像花朵的母親在一旁不停的安慰渾身發抖的小女孩,小女孩抖得像落在風中的葉子,不由自主的巴住母親的頸子不放。
  我不要!她很想大叫,甚至大鬧,可是她發不出聲音,也不會說話,共會不停的哭。
  那是怪物,是怪物!
  高壯的馬匹看在年稚的眼里有如食人的怪獸,不斷噴气的鼻孔也像是噴火龍一樣可怕。
  “沒用的小孩。”原來就不太喜歡她的父親丟下這气惱的一句,照例又是轉頭离去。
  琉音有用,我只是害怕而已!
  小女孩無言的請求怎么也喚不回父親絕情的背影,和她母親怨恨的眼睛。
  “我恨你。”同樣不受重視的妻子將一切過錯歸咎給害怕的稚女,怨毒的眼神彷佛在控訴琉音就跟那匹駭人的馬匹一般惡毒,害她失去丈夫的愛。
  不要恨我,請你們愛我!
  童稚的聲音划穿時間的長廊,回蕩于樹梢間。有一會儿,她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也忘了獵人就在她身邊,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吃飽喝足了?游戲可以開始了?”連續兩個問句拉回她的思緒。琉音抬起一雙迷惑的眼,發誓能看見他眼中的怜憫。
  “可以了。”也許是自尊心作祟,她宁可轉身注視石頭也不愿看他了然于心的表情。
  “向前跑吧,小貂。讓惡魔跑出你的心底,也跑出屬于你自己的叢林。”
  她不知道他到底在胡謅些什么,這一大片寬廣的叢林就已經夠瞧了。
  她開始跑,毫無目標,也沒有理智。對她來說,這是唯一能重獲自由的机會,她必須好好把握。然而,茂盛的叢林看似無邊無盡,到處生長的藤蔓刮傷她赤裸的小腿,有效的阻礙她的前進。
  琉音開始怀疑自己是在闖迷宮,周圍的環境大同小异,怎么走都一樣。
  她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晚她兩個鐘頭出發的獵人是否已經查獲她的足跡。她只知道自己快累垮了,短短的几個鐘頭對她而言如同人類的歷史那么長,她的雙腳累到最高點,再也跨不出任何一步。
  “累了?”
  低沉的鬼魅再度出現,斜靠在大樹旁的身影從容优閒,和她的急促完全相反。
  “不公平。”這是她唯一想到的話,她是真的這么認為。
  “這世上原本就沒有真正的公平。”他說得淡然,輕巧的移動他的身体來到她身邊。
  “你受傷了。”亞蒙眉心微蹙地審視她腿上的傷口,和汩汩不斷的血跡。
  “小傷口而已。”琉音聳聳肩試圖表現出堅強的一面,她才不會讓他知道究竟有多痛。
  “巨大的凹洞往往由小傷口形成,以至于難以撫平。”他意有所指的挑眉,口中吹的哨音則是又亮又響。一匹黑馬倏地出現,是他的坐騎。
  “下次千万別再赤著腳奔跑,這片樹林到處是荊棘,運气好一點的話說不定還會碰到蛇。”跟著琉音的身体突然騰空,三秒鐘后她發現自己安然坐上馬背,受傷的右腿被一只巨掌握住。
  “你既然知道這森林中有蛇,為何還提出賭約?”她气憤地試著抽回受傷的小腿,結果白搭。
  “因為,我知道我必然能追得上你,為你吸取出毒液。”話一落下,他的嘴唇也跟著落在她的傷口上,以干淨的唾液幫她清洗傷口。
  再也沒有比這更教她吃惊的事。她的腳因奔跑而沾染上塵上,雙腿髒得可以,實在難以想象一個尊貴的城堡主人愿意像個卑賤的奴仆低頭舔吻她的傷口。
  瞬間,她心中的防衛開始崩落,一塊塊掉落在初開的海底。而那里,正泛起一波波加糖的甜漿,中和她捍衛已久的酸液。
  “我輸了。”她喃喃自語,難以接受落敗的感覺。
  “我知道。”冰透的眼還是一樣難懂,唯一的光亮是堅定的欲望。“我會要你履行承諾的。”
  這是他們的約定,也是另一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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