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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被人從盈波館叫回瀟湘庄的任意情,若有所思的盯著他父親的臉,和意桐神似的臉卻閃動著和他一樣的表情。不知道爹自己有沒有發現,他最討厭的孩子其實是他的分身──城府深沉,喜弄心机。不過他怀疑他爹會知道,因為他已經盲目到看不清自己的缺點及性格。
  在這瞬間,任意情慶幸自己為愛情所做的改變,為了追求敏儿而認清自己的自大,那使他避免成為和他父親一樣冷酷的人。
  爹叫他回來到底為了什么事?而且另一個城府同樣深沉的鄧子宵也來到瀟湘庄,他相信這兩只老狐狸聚在一起肯定是有什么目的。
  會是什么呢?任意情暗忖。
  “任公子。”鄧子宵有禮的打聲招呼,算是先禮后兵。
  “鄧大人。”任意情也有禮地打招呼。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會,互相較量著。
  他的女婿就要像任意情這樣。鄧子宵滿意地打量他,論人品、气度樣樣不缺,最重要是,他夠狠,夠虛偽,十分适合官場,再加上瀟湘庄龐大的財力,要扶助他成為官場上的新勢力并不困難。目前他只是個左司郎中,但若有瀟湘庄雄厚財力在背后支持,要晉升為左丞相,乃至于右丞相皆非難事,這也是他為什么急于跟任氏結為親家的主要原因。
  當然瀟湘庄也可從這樁聯姻中得到好處,畢竟他們再富有也只是商賈之家,無法進入朝廷。任老爺自然樂見兩家聯姻,一來可順利進入朝廷,二來也方便疏通關系,何樂而不為呢?
  過去任氏兄弟雖爭鬧不休,誰也沒有得到唐秋纏時,自然捉不到他的把柄。現在可好,在爭奪美人心上,任意桐敗下陣來,終于讓他掌握到任意情的弱點。
  “鄧大人撥冗前來,不知是否有要事商談?”任意情開門見山的說。他可沒空和這兩只老狐狸蘑菇,還有一整船的藥材等著他點收,那是他給敏儿的惊喜,相信她一定會欣喜若狂。
  “老夫的确有要事要与任公子商量。”鄧子宵明白听出他語气里的不耐煩,看來應是和唐秋纏有關。
  “請說。”任意情的警戒心慢慢升起。
  “老夫有意將小女許配給任公子,不知任公子意下如何?”鄧子宵邊說邊和任老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婚事?任意情挑眉睨視眼前這兩只老狐狸。他和敏儿的事鬧得滿城風雨,在揚州可說無人不知,鄧子宵竟然還想和他結親,他倒要看看他葫蘆里賣什么藥。
  “我記得令千金好象叫鄧影瓶吧。”他語气輕佻的說。
  “沒錯。”鄧子宵反倒欣賞他這副調調,輕佻中藏有深深的心机,最适合官場。
  “据說從未有人看過令千金的模樣……該不會是有什么隱疾吧?”
  “意情!”任老爺連忙阻止他的出言不遜,鄧子宵這人可得罪不起呀。
  “關于這一點任公子毋需擔心,老夫敢保證小女的容貌絕對不比唐秋纏差。”雖然他未曾見過唐秋纏,但他對自己女儿的容貌有絕對信心。
  聞言,任意情嘴角勾起一個淡淡的微笑,表情更為莫測高深,他早料到這兩只老狐狸靠在一塊絕對沒好事。
  “鄧大人若硬要將女儿嫁給晚輩,那倒也行。”他意外的好商量,教另外兩人一陣錯愕。“但晚輩的丑話可要說在前頭,令千金嫁進來只能做妾,不能當正室。我的正室早已決定好是唐秋纏。令千金若不嫌委屈,喜歡守活寡的話,我任意情倒也無所謂,還十分樂于接受哩。”
  “意情!”任老爺沉聲吼道,對大儿子的狂妄完全沒轍。
  “任公子的意思是拒絕囉?”鄧子宵冷笑道,眸中閃過一道詭譎的光芒。
  “沒錯。”任意情的眼神冷得嚇人。
  “我勸你最好三思而后行,任公子。”鄧子宵故意把話說得很慢,就怕任意情听不清楚。“在拒絕這樁婚事之前先考慮唐姑娘的處境,她現在很危險。”
  敏儿?任意情愣了一下,隨即綻放出更冷的笑容,面帶肅殺之气的望向鄧子宵。“鄧大人不妨把話挑明,省得大伙費勁猜謎。”他要是敢碰敏儿一根寒毛,他絕對要他付出慘痛代价。
  “爽快。”鄧子宵拿出一張紙,上頭寫著几行字,全是藥材的名稱及數量。
  那是敏儿親手開的藥方,鄧子宵是打哪儿弄到的?
  “這張藥方和唐姑娘的安危有何關系?”看樣子他們是用計將敏儿的藥單騙到手,不過此刻最重要的是弄清楚他們想要怎么做。
  “大有關系。”鄧子宵無視任意情冷凝的臉,淡淡地道:“唐姑娘開錯藥方,害人抓錯藥醫錯病,而那人正巧是老夫的義女,如今還躺在家中等著入斂呢。你倒說說,這件事該怎么處理?”
  原來如此,這就是鄧子宵今天來的目的,也是他爹的意思。任意情終于恍然大悟。
  鄧子宵不愧是在官場上打滾的人,陰狠的程度令人咋舌,連無辜的女子也敢買來利用,徑自結束一個年輕的生命。
  敏儿不可能診斷錯誤,開錯藥方的,唯一的解釋是被人調包換掉藥方的內容。他該怎么救她?
  “鄧大人的意思是要晚輩賣掉下輩子供你利用囉?”
  聰明!不愧是任意情。
  “這樁婚事你我皆能得利,任公子又何必說得這么難听?”
  “是嗎?”任意情臉色陰郁,心頭翻騰的怒火教他恨不得當場殺了鄧子宵這老賊。
  可是他不能,他要救敏儿。敏儿一定沒想到她的好心竟會為自己惹來這一場災難。
  “我會打贏這場官司。”就算是傾家蕩產他也要保住敏儿,不讓她受到一丁點傷害。
  “你盡管試試看。”鄧子宵不以為意的說。任意情一定沒想到平常都是他威脅別人,如今也落到被人威脅的地步。“‘官官相護’這話你沒听說過嗎?就算你傾家蕩產也救不了唐姑娘的,我勸你最好接受我的條件。”
  “要是我拒絕接受呢?”雖然明知這只是困獸之斗,但他仍忍不住嘗試。接受這樁婚姻就會失去敏儿,但若拒絕也一樣會失去敏儿,他已經快被這進退兩難的處境逼瘋,他該如此做?
  “那么唐姑娘可能性命不保,或是被判充當軍妓。”
  軍妓!任意情几乎被這兩個字擊垮。要敏儿當軍妓?那還不如殺了她。她的個性靜如水卻又烈如火,絕對忍受不了這种侮辱。
  在這一刻任意情忍不住想大笑。上天真會捉弄他,竟在這個時候才跟他開這种玩笑。原本再過十几天他与敏儿就要成親,如今……這一切只能當是春夢一場,再也不可能實現。
  “挑個日子把令千金塞進來吧。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會讓令千金的下半輩子如活在地獄里。”說完,任意情立刻轉身离去,不愿在兩只老狐狸面前崩潰。
  鄧子宵冷笑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在心中暗道:你盡管虐待她吧,反正又不是我的親生女儿。
  除了任老爺外,几手每個人都落入他的陷阱里,成為他网中的獵物。
  空气中充滿了悲瑟的气息,似乎也在為不由自主的靈魂悲傷。
  風,靜止了。
  情,卻滅了。
         ※        ※         ※
  任意情腳步沉重的走著,每走一步,他就心痛一回。
  看著眼前的憑心堂,他的視線不禁模糊了。他閉眼,再睜眼,他必須用以前的任意情──那個狂傲輕佻,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任意情──面對敏儿。
  過了今天,他的生命將不再完整,因為他的靈魂已經被抽空了,被必須分离的苦吸干,再也沒有感覺;最可悲的是,為了救她,他必須去傷害心愛的女人。
  他做得到嗎?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唯有以最殘忍的方式才能斷了她對他的思念,然而他的思念會持續到生命結束的那一天。他可以确定那天將很快來臨,沒有了敏儿的日子就像荒漠,他沒有力气再走下去。也不想再走下去。
  明知開口侮辱她比殺死自己還困難,但這卻是确保她會离去的唯一方式。跌入愛情的甘曾經教他狂喜,陷入分离的苦同樣令他狂悲。
  正低著頭專心刺繡的敏儿看起來是那么美,美得沉靜,就像靜止的風。他曾希望這道風能在他身邊駐足,永遠只為他吹拂。然而世事多變,現在他宁可這道風強勁而猛烈,就算是把他吹倒也無所謂,只要她能毫無眷戀的轉身离去,她想將他的靈魂撕裂也無妨。
  “敏儿。”他的口干澀得几乎無法出聲,而他的心早已碎成千万片,再也無法拼湊完整。
  “意情。”唐秋纏聞聲,立刻抬頭朝他綻出笑顏。最近這几天他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一直沒來看她,她都快無聊死了。
  “來看這個。”她勾住他的手臂將他拉到圓桌邊,桌上擺了一大堆絲線,有各种不同的顏色,絢麗得像她的微笑。
  任意情直直的盯著她看,將她的一顰一笑深深刻划在腦海中,將這張他最愛的容顏牢記在心底。
  幫助我吧,上蒼!讓我有勇气說出分离,讓我有能力控制我的表情,不教隨時可能崩潰的情緒影響我即將扮演的角色。任意情在心中痛苦的向上蒼祈求。
  曾經他可以為所欲為,毫不在意的傷人,而今再也沒有那种能力了。愛上敏儿使他看清自己,他并不是天生如此頑劣,不是天生就懂得傷人。
  “你看,這是我繡的喔。”唐秋纏興奮的拿起繡了一半的手巾向他炫耀。“以前我和小姐一起上過几堂刺繡課,懂得些皮毛。”
  “意情?”她試探性的詢問,他看起來像是要用眼睛把她吃了,專注得嚇人。“你還記得錢雅蓉吧,你差點娶了的那一個?”
  他与意桐找到她后為了逼她就范,他還使過娶錢雅蓉,再迫使她低頭的手段,不過最后還是被她逃掉了,而且襲人也成功的搶回錢雅蓉。那一段往事想起來還真令人回味。不過,一切都不一樣了,意情變了很多,再也不是當初那個不擇手段的坏胚子。
  她真可愛,尤其興奮地談起往事時更可愛。為什么他一定得放棄她?上天為何如此殘忍待他?
  “意情?”不對勁。他不只表情怪,眼神更怪,一定是出事了。唐秋纏暗忖。
  “我記得。”任意情試著讓語气冷然,從敏儿惊訝与不解的表情看來,他做得很成功。
  “我要成親了。”他一鼓作气的說道,試著找回過去輕佻又高傲的任意情。
  “我們本來就要成親。”他大概是忙昏了,連話都說得很奇怪。
  “不,你沒听清楚,是‘我’要成親了。”對了,就是這語气,帶有濃厚的嘲諷意味。
  唐秋纏這才听清楚,原本嫣紅的臉色逐漸轉白。
  “這話是什么意思?”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讓漸漸攀升的恐懼影響她的理智。
  “我即將娶左司郎中的女儿為妻,今天來……是跟你說再見的,咱們從此分道揚鑣,永……永不相見。”他以為自己夠堅強,但是……該死的,說分手是如此痛苦,他怎么可能講得毫無眷戀?
  聞言,唐秋纏怔愣的看著他,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直到他嘲弄的眼神滿不在乎的盯著她瞧,她才回過神來。
  “這不是真的。”她心痛的閉上眼睛,因而沒看到他同樣的表情。“告訴我,你只是在跟我開玩笑。”
  他也希望是,但事實不容許他軟弱,他必須狠下心說出更惡毒的話,逼她把他忘掉。
  “告訴我啊。”不輕易落下的淚水此時早已泛濫成災,她無法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我沒心情跟你說笑。”他的笑容依然輕佻,但內心早已在滴血。“游戲結束了,胜負已然揭曉,我是胜利者,你已經沒有利用价值。”任意情讓自己的語气更輕蔑,態度更驕傲。
  “利……用……价……值?”有一瞬間她听不懂這四個字,他在說什么?這話又是什么意思?
  “你已經上了我的床,不是嗎?”任意情強抑心痛的逼自己繼續往下說,徹底打擊她的自尊心。“你以為我真的會娶你、在乎你嗎?一切都是游戲。我說過我一定會贏,而且會讓你失去一切。現在我做到了,當然沒必要再繼續玩下去。”
  他心痛的看著她一臉不敢置信的倒退,每退一步,他的心就抽痛一下。
  “我不像意桐那傻瓜,我喜歡權勢,喜歡財富,更喜歡美女。左司郎中的千金恰巧美若天仙,一切都符合我的期望,我不娶她娶誰?你只是個姿色平庸的女大夫,自然不能跟她相比,相信你會諒解。”
  她會諒解……才怪。他說得對,這一切都是游戲,他一向是個有耐心的獵人,而她卻是個愚蠢的獵物,笨到把自己雙手奉上,才會換來今日的恥笑。
  “出去。”唐秋纏轉身背對他,不讓他看見淚水。她的身心都已輸了,不能連最后的自尊也一并失去。
  “既然游戲已經結束,我們也沒什么話好說的了。”她抱住顫抖的身軀,“請你出去。”
  她嬌小的身体背對著他發抖,努力噙住淚水的抽气聲教他心如刀割。他多想伸手緊緊抱住她,可是他不能,只能強迫自己縮回伸出去的手,握緊雙拳垂放在身側,忍受椎心的痛苦。
  “保重。”這是他最后的一句話,也是發自內心最真誠的祝福。從此以后他們只能在思念的國度里偶爾錯身,直到灰飛煙滅。
  在走出憑心堂的同時,任意情听見身后傳來的啜泣聲。那使他几乎想轉身回去,然而他只能像游魂似的蕩回瀟湘庄,將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再過問盈波館的事,就這么和記憶一起沉入黑暗,直到任意桐怒气沖沖的沖了進來。
  “混蛋!你居然敢娶別的女人!”他提起任意情的衣領將他甩向牆壁。而任意情也不反抗,因為他已失去感覺,在答應娶鄧影瓶的同時,他的心已死了。
  “你知道我是以什么樣的心情將敏儿讓給你嗎?”他挫敗地狂吼,無法相信任意情竟會變心。
  “你這么做對得起敏儿嗎?”他再度拉起任意情的衣領將他甩向另一邊,任意情依舊沒有反應,只是沉默的瞪著他。
  “她選擇了你!”任意桐狂吼,聲音中有著難以掩飾的痛楚。“她選擇了你,而你竟然如此傷害她……”說著他揮出重重的一拳,打得任意情的嘴角血流不止,但他仍舊不說話,只是瞪著他的目光轉為灼熱。
  “你若不愛她就不該跟我爭她,敏儿不是玩具!”任意桐握緊拳頭又想揮出一拳,卻因任意情突然的狂笑而停止了動作。
  “我不愛她嗎?”任意情用衣袖慢慢地擦掉血漬,瞪著他的雙眼突然轉狂,忽地反拉住任意桐的衣領,也給他一拳。
  “我不愛她嗎?!”他再次重复,連日來的挫敗全于此刻爆發出來。
  “我若不愛她就不會答應娶別的女人,就是因為我太愛她,所以才會甘于賣掉自己的下半輩子!”
  說完,他甩開任意桐,握拳痛捶柱子,心中的痛楚無法言喻。
  “她被鄧子宵設計醫死人,我若不答應娶他女儿,他就要告上官府,將敏儿發配到邊疆當軍妓!”他還以為他已經夠狠了,沒想到鄧子宵那只老狐狸更狠,為了逼他娶他女儿,甚至不惜犧牲一條人命。
  “敏儿會醫死人?”任意桐聞言愣了一下,繼而搖頭。“不可能,這是陷阱。”
  “的确是陷阱,是為了逼我就范而設的陷阱。那只老狐狸知道他動不了我,所以才會找上敏儿,因為他知道敏儿是我唯一的弱點,可恨的是我竟無法救她。”
  任意情愈想愈沮喪,拳頭愈捶愈急,愈捶愈猛。
  “我居然救不了她!為什么?為什么?”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宣泄積壓多時的憤怒与挫敗。
  站在一旁的任意桐惊訝的看著眼前這彷若陌生人的大哥,從小到大,他從未看過這副模樣的任意情。
  他所知道的任意情自私自利,從未為別人著想過,更別提犧牲,是敏儿改變了他,不!也許該說是彼此改變。他使漂泊的風為他停留,而她則讓他成為一個懂得包容的男人。
  他輸了,徹底地輸了!輸給意情對敏儿的愛。他可以為她跳下山崖,只因為她的一聲呼喚;可以為了救她而賣掉自己的后半生,從此成為一個無心的人。
  他們都愛敏儿,方式不同卻一樣痴狂。雖不甘心,但任意桐不得不承認,意情比他更适合敏儿,只有像他一樣瘋狂的個性,才能留住敏儿飄蕩的靈魂。
  “好好照顧敏儿。”任意情哽咽的聲音讓任意桐嚇了一大跳,意情竟然在哭?“我……把她交給你了。”
  任意桐了解要他說出這樣的話有多困難,沒有人能像意情愛敏儿這樣深,包括他自己。陡地,他了解自己該怎么做,他已經在感情的深度上輸給意情,不能連最后的机會都輸給他。
  “你放心,我知道該怎么做。”
  簡單的一句話卻包含了千言万語。這是任氏兄弟自意桐淹水事件以來,第一次心平气和的交談,顯得彌足珍貴。
  夜已深,燈已盡,明日卻是另一個噩夢的開始。
         ※        ※         ※
  唐秋纏眷戀的目光掃過憑心堂的每一寸土地,這里是她自幼成長的家,而今她卻要再度离開它。不同的是上次是被迫,這次是自愿,而兩者皆是因為任意情。
  任意情……這個名字像酒釀般在她心里慢慢發酵,苦澀卻又酸甜,教她生气卻又不舍。
  終究她只是個游戲,只是她也參与了游戲并且輸得慘兮兮。
  走吧,別再眷戀了,她深愛的人再也不會出現在面前了。
  唐秋纏拿起包袱就要离開,但突然擋在面前的身影卻教她惊訝地停下腳步。
  “意桐!”再次見到他,教她高興卻也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好久不見了,敏儿。”任意桐的笑是憂傷的,隱含了些許不舍,但有著更多關怀,教她感動得想哭。
  “你要离開?”他盯著她的包袱,慶幸自己并未來遲。
  “嗯。”她點頭。
  “因為意情要和別人成親,你怕自己受不了,所以要离開?”他追問道。
  他的問題讓她的淚水不由自主的掉了出來。
  最晶瑩的淚珠,是為了意情而掉,從來就不是為他,他輸得實在太徹底了。任意桐嘴角浮現一絲苦笑。
  “我一直不懂,我比意情早認識你,為什么你愛的卻是意情而不是我?”他問得戚然,眼中有著深深眷戀。
  “對不起,意桐。”唐秋纏顫抖的捉住他的衣袖,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對他的深情無以為報,唯有滿腔的歉意。“對不起。”她應該愛意桐卻無法愛他,也因為如此,她才會弄得遍体鱗傷的离開。
  對不起!如果這三個字是他僅能擁有的,那么他會珍藏它們。愛情本來就自私,他不也自私地不顧敏儿的感受而一味地追逐,但敏儿已經逃避太久,這次,他一定要她面對自己的感情。
  “你知道意情為什么娶別的女人嗎?”
  聞言,唐秋纏僵直了身体,緩緩地搖了搖頭。
  “因為要救你。”任意桐清楚地看見她眼中的錯愕,更加确定自己做對了。“你開出的藥方子被人動了手腳,所以他不得不這么做,否則你便有性命之憂。”他將事情大約說了一遍,只省略意情要他照顧她那一部分。
  唐秋纏先是呆愣了一會儿,然后開始啜泣。她從不知道自己的救人之舉竟會給他惹來這么大的麻煩,他為什么不告訴她呢?可是現在才說又有何用,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給我兩個時辰,敏儿。”任意桐要求道,同時深深地看進她的眼睛,記住她的容顏。
  兩個時辰?他要做什么?
  “兩個時辰后你再离開,這是你欠我的。”就算是彌補這些年來的思念吧。
  面對他溫柔的眼神,唐秋纏再一次發覺自己無法拒絕他的要求。她一直遺憾自己無法愛他,只能把他當作朋友。他說得對,她是欠他,欠他的痴,欠他的真心。
  她點了點頭,“我答應你。”雖然不知道他想做些什么,但她相信一定有他的原因。
  任意桐微笑地點頭,眼角泛著淡淡的淚光。他的愛情將就此結束,而對方甚至無法愛他,只把他當作朋友。
  不過他該滿足了,至少他們是朋友,不是嗎?
  “再見了,敏儿。”
  他留下淡淡的道別,讓敏儿自己去思考他話中的意思,轉身去做他該做的事。
         ※        ※         ※
  當任意桐踢開他大哥的房門時,里面一片鬧烘烘。只見任意情悠哉的坐在窗欞上賞荷,吩咐總管去捉只公雞代替他和鄧影瓶拜堂。
  真是荒唐!他怎么可以隨便找只雞拜堂?這等于是公開侮辱鄧家,鄧子宵不气死才怪。
  這才是任意情,自私、驕傲、狂妄,卻是敏儿的最愛。
  “全部退下!”
  任意桐難得威嚴的聲音教滿屋子的人立刻走得不見人影。任意情這才慢慢轉過頭,好奇地看著二弟。
  他從怀中拿出一疊銀票甩在圓桌上,雙手抱胸的回望著任意情。
  “銀票?”任意情走到圓桌旁,拿起那疊銀票數了數,而后吹了一個長長的口哨。“三百万兩!你一定搶了不少家錢庄。”
  意桐拿這么大筆錢到底想干嘛?
  “敏儿現在還在憑心堂,你快帶著這些錢和敏儿离開揚州。”
  “意桐,你──”任意情甫開口就被打斷。
  “你為敏儿造的船,我也已經命人停泊在碼頭,只等著你和敏儿上船。”
  “意桐。”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這已經遠遠超過他的想象。
  “鄧影瓶由我來娶,反正她爹要的只是聯姻,新郎是誰應該無所謂。”任意桐語气平靜的說。既然娶不到敏儿,娶誰也沒什么差別。
  任意情再一次啞口無言,他弟弟的度量大到令他汗顏,或者是說,他對敏儿的愛無私到足以包容一切,包括幫她找到真正的幸福。
  “快去吧,再晚就來不及。”任意桐催促道,同時動手拿起一旁擺著的新郎袍穿上。
  “謝謝你,意桐。”臨去前,任意情終于對他說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道謝。
  在他踏出房門的剎那,他听到意桐充滿感情的聲音,輕聲說道:“保重了,大哥。”
  多年來的爭執、斗气,全在這瞬間消失無蹤。從這一刻開始,他們會是真正的好兄弟,因為他們原本就是“情同手足”啊!
  “你也保重。”
  在彼此的道別聲中,他們各自踏上不同的人生道路,從此展開不同的旅程。
         ※        ※         ※
  唐秋纏不敢相信的猛揉自己的眼睛。
  “意情!”擁著她的臂膀如同往常般有力,這是他的擁抱、他的味道。
  “原諒我必須以最殘酷的方式离開你,不那么做,我怕你會不肯离開。”他知道她有多固執,更怕那固執也會使他舍不得放她走,而造成她的危險。
  “我的确會不肯离開。在意桐告訴我你為什么和別人成親時,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
  任意情搖頭。
  “我在恨你!我恨你為什么不把事情真相告訴我,我恨你為什么要獨自承受痛苦的煎熬。你曾告訴我,我們是一体的啊!為什么你能承受的事,我就不能面對?”她再也不要忍受這种因太在乎彼此而造成的分离,先是她爹后是他,他們都把她當作易碎的瓷娃娃嗎?
  “原諒我。”他能体會她的感受,當他以為她已經离去時,他也是同樣的激動。
  “意桐呢?”她很好奇,為什么意情居然能來,他今天可是新郎官。“他要我在這儿等他,怎么他人卻不見了?”
  “他不會來了。”任意情深吸口气,凝視她的眼眸,“他代替我娶鄧影瓶,還要我帶你离開揚州,此刻船正在港口等著我們。”
  代替他娶妻?
  唐秋纏怔愕了半晌,久久無法言語,最后眼淚終于決堤而下。
  “我對不起意桐,我對不起他!”原來他那一句“再見了”真的是在對她道別,因為他決定犧牲自己。
  他愛她太多、太濃,而她居然什么都無法給他。
  “不,是我們對不起他。”比起意桐,他們倆都顯得太自私。他曾經看不起他的軟弱,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原來意桐才是最勇敢的人。
  “走吧,敏儿。”他支起她的下巴,目光認真的看著她,“我們將要离開揚州,并且永不回頭,你已經有這份認知了嗎?”
  聞言,她笑了,笑得好美。“從我放棄堅持愛上你的那一刻,我早已有這份認知。”她伸手捧住他的臉,也一樣認真的望著他,“你呢?你真的愿意放棄這一切,放棄盈波館和我一起离開這片你成長的土地嗎?”
  “你不也在做相同的事嗎?”他改摟住她的肩膀,兩人一起看向盈波館的方向。“如果說我不為放棄這一切而心痛,那我就是在說謊。盈波館里有我成長的足跡,是我用血汗使它有今日的局面,但為了你,我可以放棄這一切。”大不了從頭來過,沒什么了不起。
  “意情……”唐秋纏動容的低喚他的名字。她上輩子究竟做了什么好事,為何他和意桐都如此愛她。
  “因為我愛上的女孩是風,所以我只好幻化為流浪的云,跟隨你的足跡。”
  愛情改變了命運糾纏的三人,變堅強、變脆弱、變沉靜。意桐因愛而成熟,變得更堅強;敏儿因愛而放棄堅持,開始懂得依賴;而他呢?則是因為這場愛戀,使他瘋狂的性格慢慢轉為沉靜。
  任意情再一次捧起她的臉,目光深情的看著她,“因為愛上你,我才了解嫉妒的酸澀滋味;因為你的不斷拒絕,我才明白何謂椎心的痛苦。敏儿,當年你不肯教我的兩种滋味,我已經深深体會到了,所以再也沒有任何事可以阻止我愛你。”
  “意情。”她猛地抱住他,雖然無法給他同樣動听的語言,但她的行動已經說明一切。
  “走吧,讓我們帶著愛情一起流浪,駛向未知的明天。”他執起她的小手,包入掌心之中。從此以后,他們只有彼此。
  “你知道嗎?其實意桐從一開始就輸了。”遠去的聲音愈來愈小。
  “何以見得?”嬌小的身影靠在他的身側,在烈日中形成兩個小黑點。
  “因為名字啊,我的名字占了天生优勢。”
  “謬論。”
  “是真的。”黑點愈變愈小,离憑心堂也就愈來愈遠。
  “你叫唐秋纏,而我叫任意情,合起來會變成什么?”
  “意情秋纏?”
  “不,是秋意情纏!”
  “有道理耶!”
  最后,兩個黑影終于消失在路的盡頭,留下憑心堂和唐仕維溫柔的微笑,祝福他的愛女。
  愛,由沖突而萌發,因諒解而開花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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