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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這是宋可遷頭一次見到湘君凜著張讓人發冷的面容前來。
  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所以打算來清算他的罪狀?
  哼!宋可遷禁不住地要冷哼。她以為他會在乎嗎?他宋可遷傷她宋湘君一向傷得心安理得,就算今儿個她哭訴前來,他都不會心軟;那宋湘君又是打哪儿來的痴心妄想,以為自己冷凝地板著臉,他就會俯首認罪,承認所有的事是它的不對?!
  宋可遷臉上表情不斷變化,有憎恨、有冷嘲、有不屑,但就獨獨沒有宋湘君所希望見的內疚。
  他的殘忍与狠心,不禁讓宋湘君怀疑。“究竟我是做錯了什么?為什么你會這么的厭惡我?你知不知道時至今日,我都還在想自己該怎么做才能討好你、讓你開心,不再認為我是你的仇敵?
  “我以為我只要堅強地挺過你的刁難,那么終有一天,你會認我這個妹妹,我們兩個還是能像從前那樣和平相處地過生活。
  “但,我猜錯了對不對?那樣一個瑰麗平和的相處模式,只是我的痴心妄想,你跟我兩個是怎么也不可能有和平相處的一天,是不是?”她逼近宋可遷,揪著眼眸想看清他眸光深處到底有沒有人性与溫暖。
  沒有,沒有!
  宋可遷除了維持他慣儿的冷寒之外,他根本沒有別的表情是之于她的。
  宋湘君退了退身子,遠离宋可遷的冷酷有一尺之遙。“我輸了對不對?因為在我慷慨激昂、情緒憤怒的時候,你都還能無動于衷!。”
  她凄惶一晒。“我想,讓童年回憶羈絆住的人是我;是我傻,傻傻地記住小時候待我好的你,所以便理所當然地以為,不管今日宋可遷是如何的坏,那個疼我、呵護我的遷哥哥終有一天會回來……宋湘君抿著唇,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她不懂自己說了這么多,為什么宋可遷還能面無表情地冷寒下去?難道當年那個奮不顧身也要救她一命的遷哥哥是真的不存在了?!
  宋湘君揪著水蒙蒙的眼、緊抿著唇,揪著宋可遷看。
  她終于放棄了,因為在宋可遷身上,她已找不到遷哥哥的任何形象。
  “我走,我离開,將宋家的一切雙手奉上,從今以后我不會再踏進這個家園,不會再威脅你的地位,這樣——你是否心滿意足?”她揪著兩淚眼問。
  宋可遷拾眼,眼眸維持他慣有的冷漠。他殘忍地開口:“是的,你离開,我便心滿意足。”至少湘君离開了,那他的性格就不會因湘君的存在而分裂為二。
  宋湘君點頭。
  懂了,她真的懂了。原來,她真的是不討人喜歡的,真的是讓宋可遷所憎惡的湘君的身子一退再退,倏而轉身,飛奔离去。
  這個家,她怎么還待得下去?!
  “其實小姐你离開也是好的,不然照大少爺這樣的虐待法,奶娘我都不知道小姐你是否能撐得下去。”
  湘君的乳母一邊幫湘君整理包袱,一邊安慰湘君。“雖說大少爺現在不許小姐你回來,但等過段日子,老爺、夫人喪期一周,大少爺的心情就會好些,那時候,大少爺搞不好又能接納小姐了。”
  宋湘君緊抿著嘴不說話,因為她知道奶娘所說的是永遠不可能發生的。
  宋可遷那么憎恨她、那么厭惡她的存在,十年來不曾改變,難道教她再等個十年嗎?其實再等十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十年的等待、十年的期望又落空時,她宋湘君到底還剩些什么呢?
  宋湘君停下收拾的動作,雙手緊抓著衣物,螓首低垂,她讓淚水掉在別人看不儿的時候。
  奶娘沒察覓到湘君的异樣,逕是叨絮著:“相對于大少爺,其實表少爺待小姐真是有心,前儿個我才讓府里一個識字的丫頭修書給表少爺,說日前你讓大少爺給刁難了;表少爺便差人送信回來,說他近日內就到。”
  瞧瞧,是近日就到呢!
  試問表少爺對他們家小姐若沒情,那么哪個表親會這么殷勤;忙完了送喪之后才返金陵,一封修書又讓人給叫回了柳州?
  “表少爺的脾性也真好,一點都不介意那天在咱們宋府,讓大少爺給數落的事。”當時,表少爺要小姐走,小姐還當著大少爺的面拒絕了表少爺。
  哪個男人不要面子吶!小姐當時那么做,簡直就是讓表少爺臉上挂不住;當時她都在想,以后表少爺搞不好都不再理會她家小姐的事了呢。怎知才一封書信,短短約兩句抱怨,表少爺就急得像什么似的!看來,表少爺是真心待她家小姐的。
  “小姐,要不,你也別急著走,再待在府里兩三天,等表少爺來了,讓表少爺送你回去。你也知道的,大少爺現在是在气頭上,對小姐你是苛刻得很,今儿個找路過大少爺的房里,還听到大少爺對福叔說,不准他差人送你回金陵呢!
  “想想,你一個姑娘家,柳州、金陵兩地是那么遠的路途,誰放心得下讓小姐你一個人獨行呢?”這等狠心的事,就只有她們家那個狠心的大少爺做得出來。
  “就這樣吧,小姐,你今天別走了,就等表少爺來了再說吧。”奶娘將打理好的包袱放在一旁,伸手要去拿湘君捏在手里的衣衫。
  她扯了扯,但小姐不放手就是不放手。
  “小姐?”
  奶娘輕喚湘君,認真地打量起低垂著面容的二姑娘。只見二姑娘的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那般,一顆顆地滾落,一顆顆地跌到她揣著的衣衫上。
  小姐她,終究是舍不下這個家的是嗎?
  “大少爺,廣平船貨的少當家來了。”
  福叔領著宇長青一路前來,還沒到宋可遷休息的內室里呢,就听見宋可遷陰郁的嗓舌悅內室裨傳來:“不見,任何人我都不見,”
  不見?!
  當下,福叔是愣在原處了。
  大少爺与廣平船貨的少當家可是拜過把子、換過帖的義兄弟;平日宇少爺來時,大少爺再怎么忙,也會擱下手邊的工作來招呼。
  這些小動作,是大少爺看重宇少爺的表現,也因為這些小動作,所以在宋家當差的都知道,宇少爺來的時候,不需往內通報,只管帶宇少爺進去,大少爺不會責罰的。
  而今日,怎么會不同了呢?
  當下,福叔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宇長青收起手中的胤扇,點點福叔的肩。“你家少爺今天心情不好?”
  福叔露了個苦臉。天知通他家少爺又在發什么脾气了?“自從我們家二姑娘回來后,咱們家的少爺沒一天心情好過。今儿個下午,大少爺和二姑娘兩人又斗起來了。”
  “誰輸誰贏?”
  “斗了半天下來,屋內只傳來二姑娘的聲音,一會儿吼,一會儿哭的:咱們大少爺是連气都沒吭一個。”所以說,這樣的鬧叫做“吵”也不對,因為自始至終,大少爺都像個沒事人似的,冷眼旁觀二姑娘的指控。
  “最后呢?”
  “最后二姑娘說她要离開,要把宋家給大少爺,說她以后都不會再回來了。”
  “你們二姑娘說她再也不回宋家了!”
  福叔點頭。
  “既是這樣,豈不是稱了你們大少爺的心意,那這會儿他到底在生什么气?”
  福叔很無奈地搖頭,因為他也覺得很疑惑啊。
  宇長青用折扇支著下領,眉頭蹙攏地深思著;突然,他唇色一揚,露了個頗感興趣的笑。
  “我進去看你家少爺。”宇長青跟福叔報備,舉步就想進去。
  福叔連忙擋著。“不行啊,宇少爺,你剛剛也听見了,我家主子說他不見任何人的。一宇長背笑臉一展,側著頭問福叔:“曾几何時你家少爺把我當任何人瞧了。”
  所以說他要進去就進去,理那宋可遷說什么。“讓開,有事有我擔待著,福叔你別擔心。”.
  宇長青是根本沒理會福叔要不要讓,直接登門入室。
  遇上這樣霸道的客人,唉,福叔他也覺得很委屈的哩。
  宇長青一進門就挑宋可遷跟前的椅子坐下,一坐下又勾著好事的眼直瞪著宋可遷,一張臉笑得很不怀好意。
  宋可遷現在實在是沒心情理這個專看人笑話的損友。但,宇長青嘴角老是噙著笑,到底是在笑什么?
  “我心情不好,你很高興?”宋可遷的火爆脾气燒到宇長青那了。
  宇長青仍不改他的嬉皮笑臉。“嘿,太過火了喲,自己心情不好,連兄弟都遭殃,這樣的遷怒,實在是很不道德;更何況,“今儿個我是給你捎好消息來的不該的人是你,連謝字都沒說,就叫福叔把我擋在門外?還好我聰明、机伶,是理都不理你!”宇長青照樣先吹捧自己一番,倒是半點重點都沒說到。
  宋可遷現在根本沒心思理所謂的好消息,于是頭一低,繼續抓帳。
  宇長青也耐得住性子,沒開口在宋可遷耳邊喳呼,只是伸長了頸子,看可遷拿著大算盤,千飛快地計算。
  黑黜黜的算珠“霹哩咄啦”地響,好像跟真的以的!宇長青滿臉的不以為然,他生回椅子上,蹺起,郎腿,展開扇子,一煽一煽地納涼。“跟你盯個賭,賭到了大陽下山,你的帳還是抓不出個錯來。”
  宋可遷抬眼,瞪了宇長青一記白光。“你怀疑我的能力?!”
  “這倒不是,只是今儿個你心神不定,連帳目上八十一都能撥成一十八,這樣抓帳只會愈抓愈錯。”這會儿,是換他拿眼珠子睨宋可遷。“到底是為了什么事煩卜?”
  宋可遷一吹雨瞪眼。“我根本沒啥事好煩心!”
  “是嗎?”宇長青將這疑問句拉得長長的,是壓根就不信宋可遷的話。“我還以為是為了我們廣平船貨的事呢,虧我還這么好心,大老遠跑來,就為跟你打合同。”他又看了宋可遷一眼。“看來有沒有我們廣平船貨的支持,你宋當家根本就不在乎。我走了。”宇長青佯裝作假站起。
  “坐著吧你,你這种爛把戲我會上當這才离奇。”
  “那你又叫我回來?”
  “叫你回來是因為沒有我們宋門造船,你們廣平船貨會支撐不下去。”宋可遷從柜子里拿出早就擬好約合同,一式兩份,自己先在上頭蓋了手印以及造船厂的印鑒后,遞給宇長青。
  宇長青拿著合同卻遲遲不瞧。
  “怎么了?合同有什么不對嗎?”
  “合同是沒什么不對,只是接洽的人不對。”
  “接洽的人不對?”宋可遷挑起了眉。
  宇長青篤定地點頭。“我想我還是跟今儿個來与我洽商約二姑娘談生意會比較愉快,”
  “二姑娘!”提起湘君,宋可遷表情又不一樣了。
  宇長青很敏感地察覺到。可遷他心情不好果真是為了宋湘君。他揚眉,蹺腳。
  “我如果記得沒錯的話,貴府約二姑娘只要在今儿個大陽下山前把合同拿到手,那么她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待在宋家,不用讓人給攆出去。宋大少爺,我說的對不對?
  “宇長青側臉問臉色很難看的宋可遷。
  宋可遷陰郁的眼望向宇長青。“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只是想知道你對宋湘君究竟抱著什么樣的一個態度罷了。”
  “厭惡、憎恨、嫌棄、令人心煩。”宋可遷毫不考慮地列出四個,可見宋湘若是多么的讓他覺得不稱心。
  宇長青相信宋可遷剛剛列舉的都是真的,但……“還有呢?”他將臉逼近宋可遷。“比如說——心疼、愛怜、呵護、讓人關怀。”宇長青也一口气列舉了四個。
  宋可遷以手撐桌,霍地站起,臉色怪异地開口:“這怎么可能:“他對宋湘君才不會有宇長青所說的情緒。
  宇長青也用手撐在桌上,与可遷相視對望。“在行動上是沒有,但你內心深處呢?你內心深處當真沒有一丁點的想望,是想好好疼惜宋湘君的?”宇長青大變猜測宋可遷心底可能的想望。
  宋可遷撐在桌上的手在發抖。他額前青筋暴露地吼向宇長青:“你憑什么這么說?憑什么這么以為?”
  “憑你現在激動的表現。”宇長青毫不客气地舉證。“如果今天你對宋湘君只有厭惡、憎恨、嫌棄、心煩的感覺,那么為什么在宋湘君決定從此离開宋家,許下從今以后決不踏進宋家門的誓言之后,一向冷靜自若的你卻亂了手腳,連查個帳你都無法專心?”
  宋可遷臉色极坏,張著發怒的雙眼,狠狠地瞪向宇長青。
  “你瞪我是沒有用的,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如果你們固執地繼續自我欺騙下去,那么誰也救不了你。”
  宇長青放經了咄咄逼人的口气,語真情切地勸可遷。“在我還沒見到你的情緒失常之前,我相信你口中的轉述,以前你對宋湘君真的只有憎惡的情緒,以為宋湘君的存在會引發你最陰晦、殘暴的一面。但,可遷,你欺騙得了別人,可欺瞞不了自己;你自己摸著良心說,對你妹子,你當真只有憎恨,沒有疼惜嗎?”
  對于宇長青所指出的一切,宋可遷無話反駁,只有咬緊了牙關,發狠地瞪住好宇長青歎了一口气。“就跟你說了,瞪我是沒用的;難道你真以為遣走了你妹子,不見她的人,那你的情緒便不會左右為難?心情便不會忽睛忽陰?”
  “作夢!”宇長青自問自答,他根本不相信事情真這樣發展下去會有好結局。
  “瞧瞧你妹子現在都還沒离開,你整個人就焦躁成這個模樣;你說,要是宋湘君真离開、真永遠不回來了,你會變成什么德性?二字長青抬眼,直直地盯著好友看。
  他勸他:“童年的不安會消失沒錯;但,你的內疚呢?你對宋湘君潛在的關心呢?你要將這些情緒藏在何處?怎么去發泄?”
  宋可遷被一連串的疑問給逼退,跌坐回椅子上。
  長青的确是切中了他的傷處,他的确是能裝狠、裝無情去虐待湘君,但,湘君走了,他對湘君的關心、在乎怎么辦?
  湘君在的這段日子,他讓自己心中充滿了憎惡的情緒,石不慣湘月所擁有的幸福,拚命地掠奪湘君的一切,將她打入不幸里;但,這么做,他到底能從里頭得到什么解脫呢?
  逼走了湘君,從此以后,她便能擁有幸福嗎?
  逼走了湘君,他該怎么處置膠著在湘君身上的傾心呢?
  傾心?!
  宋可遷的心突然抽緊,任酸楚的滋味擰痛了心。
  是的,就是傾心了:這些年來,他雖怨湘君,但,卻無法怨得深刻,那是因為湘君曾足地想用生命去保護的妹妹,他以為他對湘君就真的只有這种兄妹情誼在:但,那天湘君回府奔喪,哭倒在古君彥怀前——他說不來那樣的酸意,只覺得湘君又傷了他一回,他直覺地想報复,卻沒料到會牽扯出湘君与古君彥私定終身的情意出來。
  他有眼睛,他看得見湘君待古君彥的好;那种好,讓他嫉妒、讓他憎恨:那樣的好會讓他受傷,所以他毅然決然地決定逼走湘君,讓湘君無法再傷害他。只是,他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湘君走了,他的心就不會受傷嗎?湘君走了,他的心就能得到解脫了嗎?
  宋可遷自己也開始怀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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