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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气轉暖的時候,巫慕云成了張家的常客。
  他總是沉靜地坐在一旁,既像個參与者,又像是個局外人,极少插進張氏兄妹和慕容的話題里,好像他來張家唯一的目的就是坐在這儿。
  即使沉默,他也無法讓人坐在這儿。
  他不懂任何事故客套和玲瓏手段。“請多多關照,請多多包涵”,“也許大概”,“久仰大名,如雷貫耳”,這些絕不是他的詞匯。
  性格至真至清的人,張若海也見過不少。但說到底,他們的真,是來自于后天的刻意經營,而巫慕云,卻是不同的。
  然后有一天,張若還驀然發覺,妹妹的話里已經有太多的“巫慕云”了,妹妹的眼睛已經太多的留戀在巫慕云的身上了。
  于是,張若海發現若冰每天晚上和慕容關在房間里嘀嘀咕咕的,終于忍不住問慕容:
  “你們每天神神秘秘地在研究什么?”
  “沒什么,若冰讓我教她織圍巾。”
  “織圍巾?冬天過去了,你們開始織圍巾?”
  慕容笑盈盈地:“圍巾不一定是冬天才用得上的。”
  慕容笑意更深:“可以送人呀,千針万線一下子就把那個人系住了。”
  他心口猛地一跳:“她要送給誰?”
  “你是她的哥哥,難道不明白妹妹的心意?”她笑笑走開了。
  果然,只要一有空閒,就看見若冰在和那一大團毛線糾纏,她從頭到腳都是毛線,弄得她自己好像是個吐絲的蛹似的。
  張若海竟突然想到“作茧自縛”這個詞。
  眼看著,那堆亂線奇跡似得,竟然一點一點地積聚成一條越來越長的圍巾了。張若海心底隱隱的不安也在一點一點的擴大了。
  但是那個始作“蛹”者呢?
  冷眼旁觀巫慕云,他竟無動于衷,好像渾然不覺的姿態。
  這個家伙葫蘆里再賣什么藥?當初他像個亂頭蒼蠅似的,滿上海的去追若冰,可是現在,等若冰對他認真了,他卻開始耍花槍了。
  如果他存心是想使若冰不安,張若海相信他已經是做到了。
  張若海心里憋著火,當初是自己把他拉到若冰身邊的,現在,也要自己來收拾這個局面了。
  永生公司的大樓矗立在工厂區,這是個到處都是机器和煙囪的地方。從七樓辦公室可以清楚地眺望遠近新起的樓群,有的還搭著毛竹的腳手架。
  在這里,永盛大樓像一個元老。排水渠被气味難聞的燃料沖成黑紫色,四季地流著,沒有人關心它最后終結在哪里。煙囪吞吐著灰黑的煙,霧似的凝滯在周圍,久久不去,像患上了憂郁症。
  一聲尖利的哨子聲划破了清晨,一群一群的女工,像受了惊的蝗虫,從棚戶里涌出來,穿著藍色工裝,從四面八方涌進厂房里。
  很快,机器轟鳴著震顫起來了。黑煙也仿佛注入了生气,迅猛起來。
  辦公室里,永盛的南京分公司的顧經理正向巫長榮和巫慕云繪聲繪色地講著。
  南京無錫的絲綢批發商起初懾于日本人的聲勢,只敢要日本大和商行的貨,而且回避永盛公司派去的人,但在顧經理的周旋游說下,几個本來就不是自愿的大批發商,先有所松動了,表示看看情勢再說。
  其他小批發商們見有人打頭陣了,也開始旁觀度量大勢。
  顧經理又組織工人學生游行,焚燒日貨。城內反日情緒高漲,在輿論的壓力下,大商家們半推半就地加入了抵制日貨的聯盟。大勢既定,再拉攏那些猶豫不定的小商人,就已是順水推舟的事了。于是,永盛公司在一片激昂聲中,重新在南京、無錫站住了腳。
  巫長榮很滿意:“這回大和商行是陪了夫人又折兵。本想壟斷市場,結果被轟出場子不說,眼下又積壓了一倉庫的貨。我們這一仗是既揚了聲威,又占了市場!你做得很好!”
  巫慕云沉靜地坐在一旁傾听,半晌說:“顧經理此次辛勞了。”
  顧經理一臉謙遜地:“哪里,哪里。其實,我也不過是做個出頭串連的人。”又向巫長榮會心地微笑,“還有,那些學生也功不可莫啊。”
  巫長榮哈哈大笑。
  這時,有人敲門通稟:“門外有一位張若冰小姐要見少爺。”
  巫慕云和巫長榮面面相覷,十分意外,想不出若冰來這么偏僻的工厂會有什么事。巫長榮替她吩咐出來:“請張小姐進來吧。”
  巫慕云一見到若冰,就怔住了。
  一頭亂蓬蓬的卷發已經規規矩矩修剪成短發,齊刷刷地貼耳而下,一身天湖藍的布裙,黑色的平跟皮鞋。整個人清爽素淡。
  鞋子邊還貼著煤灰污水。想象不出這么文靜嫻雅的裝扮,怎么走進這么偏僻坑髒的工厂區,又怎么能在那群疲憊菜色的女工們的密密麻麻的目光里走上樓來。
  她站在這里,簡直像是灰堆里放進一塊白豆腐那樣奇突不和諧。
  往日風風火火講話粗聲大气的若冰,現在一臉拘謹忐忑地背著手,看上去那么文靜嫻雅,但文靜得又讓巫慕云心悸,因為那已經不是若冰了。
  “張小姐,請進。”
  若冰沒想到屋內除了巫慕云,還有巫長榮和一個西裝革履,滿面油光的胖子,有些不知所措。
  顧經理見找上門來的是這樣一個美麗可人的女孩子,再看一眼清秀沉默的巫少爺,頓時心如明鏡了。
  他微笑地拱拱手:“既然有客人,我就先行告退了。”
  若冰因為他的暗示性口吻和禮貌性回避,像被人揭穿了心里秘密,臉上一片嫣紅。偏偏巫慕云又是那樣毫無表情的,坐在沙發的一角,只冷靜沉默地看著她。
  還是巫長榮招呼了一聲:“張小姐,請坐。”
  若冰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來。整個辦公室是十分簡單的,甚至可以說是十分簡陋的。窗戶在風中吱嘎吱嘎地響著,樓下是机器聒噪單調的轟鳴。
  若冰這才覺得自己在這個環境里,是多么的冒昧,多么的刻意。不要說巫長榮,恐怕連盲的也能看出自己的心意了。
  巫長榮只微笑地問:“張小姐,是從醫院來?”
  “是。”
  “那可走了很遠。”
  “是。”若冰暗暗恨自己此時簡直比陳訥還要木訥,平時的流利完全揮洒不出來。
  巫長榮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話,她看一眼巫慕云,后者頭都沒抬,只專心地轉動著手中的茶杯。若冰覺得滿腹的委屈,好像是遠道專程為受他的冷落而來,為了自討沒趣而來,而且是在眾人和巫長榮的注目下。
  “我走了!”她騰地站起來。一個紙包掉在地上,她想撿起來已經來不及了,一條米色的圍巾從中滾落出來,直舖展到巫慕云的腳下。仿佛少女心事,一覽無疑。
  巫慕云悸動。那种細密卻稚拙的針腳,不需任何言語也能看出是怎樣的一針一線的傾心織就。
  巫長榮也呆怔住了。
  巫慕云彎腰拾起圍巾,折疊好,交到若冰手里。在父親面前,在若冰的委屈的目光下,不得不艱澀地措辭:“若冰,你是個好姑娘。但不要在無謂的人身上無謂地浪費時間……我不值得……”
  織机單調的噪聲,在若冰耳邊瞬間放大了無數倍,轟轟地震著。“我明白。巫少爺,你是想說不希望我以后再來煩你,是吧?你放心,一個姑娘家,老遠地跑來自取其辱一次也就夠了。”
  辦公室外,所有的人都在一邊忙碌,一邊好奇地向這邊看。
  若冰奪過圍巾,沖出門。跑得太急,沒有看到過道上丟棄的紗錠,結結實實地被絆倒在地上,狼狽得無以复加,滿眶的眼淚也跟著跌落出來。從來沒有這樣當眾出過丑,也從來沒有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受到折辱。
  巫慕云赶上去,想扶起她,但被她揮開。女工們已停下手中的活計,都稀奇地看著這個女孩一路抹著眼淚,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巫慕云折回辦公室時,巫長榮正裝著煙斗,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似地說:“下午,我要去收絲茧行看看剛上來的蚕茧,你和我一起去。”
  “是。”巫慕云低低地回應。
  若冰回到家,把張若海嚇了一跳。妹妹一臉的淚痕狼藉,膝蓋上還有一塊淤青,簇新的鞋子上都是泥泞污水。
  “若冰,出了什么事?”
  若冰什么都不說,沖進房里,拿起剪刀,手起刀落,那條圍巾已被剪得七零八落,散落了一地,像是美夢的碎片。
  張若海此時才知道,自己是太低估了巫慕云在妹妹心中的地位。
  但是那個闊少爺呢?先迎后拒,又擒又縱,他到底在玩什么花樣?
   
         ☆        ☆        ☆
   
  紅日西沉。河水的夕潮幻化成了一張金色的錫箔,暮風吹送著外灘公園的音樂,薄霧籠著外白渡橋高聳的鋼架,而晚霞則火一般地燃燒在西邊的天際。
  張若海佇立在河邊堤岸的一塊高地上,夕陽給他頎長的背影鑲上了一道金邊。
  一輛叮叮當當的馬車在遠處停了下來,巫慕云從車上跳下來,臉上洋溢著一种毫無机心的喜悅和神采。看到夕陽暮靄中那玉樹臨風的背影,巫慕云不禁有片刻失神。
  “張先生!”巫慕云輕喊了一聲,快步走上前去。站在張若海面前,他不得不仰視著他,但又不敢受他的注目。
  “你叫我來,是……是有話要對我說?”
  張若海望著他,他實在是有些過分的瘦削單薄,過分的蒼白,站在那里,簡直有一种弱不胜衣的感覺。張若海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他咬咬牙,終于直截了當地說:
  “巫少爺,我想知道,你究竟打算怎樣對待若冰?”
  巫慕云震動了一下,眼底閃過几分惊惶。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
  巫慕云半晌說不出話:“我……”
  “巫少爺,你大概也知道,我和若冰自幼相依為命,她是我全部精神的支柱,可以說,我這些年的辛苦說到底都是為了若冰。我一直想她生活得無憂無慮,而且這几年,我覺得我几乎是做到了。所以,”他有些激動起來,“我不能看著任何人來欺負玩弄她的感情,不管他是什么富可敵國的大家公子,還是什么家財万貫的侯門少爺!”
  巫慕云后退了一大步,倉惶地望著他。
  “我知道你是喜歡她的,是不是?”
  張若海記得,當初巫慕云在自己的辦公室,第一次見到若冰時的失態。還有那日,看到他把那條織有“張”字的圍巾貼在頰上,那种溫柔悸動,總不會是一時的心緒來潮吧。還有他常常的對若冰目不轉睛的注視,也不會是不知所為吧。
  “我看得出來,你是喜歡若冰的,是不是?”
  “我……”
  “是不是?”
  “不是!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她!”
  “你從來都沒有喜歡過她?”
  “也許有,但……但是,”巫慕云語無倫次地,“但不是你所說的那种‘喜歡’!我不能喜歡她!我……我只當她是……是個妹妹!”
  “你當她是妹妹?”張若海壓抑不住怒气,“你是說,你每天不辭辛勞地往我家里跑,只為了看看自己的妹妹?每天魂不守舍地盯著她,只當她是自己的妹妹?巫大少爺,你又在玩什么花樣?”
  “我沒有!”
  “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冰天雪地地從醫院跑到閘北,兜了大半個上海去找她,是為了什么?是為了好玩嗎?”
  “我……我是為了……為了你!”巫慕云臉色更加蒼白了,艱難而軟弱地傾吐出來,“我去你的家里,是為了能見到你,跑到閘北也是為了見你,和若冰、慕容在一起,也都是因為你。”
  “為了我?這算什么理由?”張若海气得簡直想揍他一頓,“巫少爺,拜托你,能不能在編一個正常人比較容易接受的故事?這可真是天下怪事了,家里有個如花似玉的妹妹,你辛苦地一趟一趟地跑過來,原來卻是只為了看我這個食古不化的哥哥?”
  巫慕云受惊地抬起雙眼,對張若海匆匆一瞥,眼底竟泛起一層水光,一片委屈凄惶。淚珠在眼眶里滾來滾去,又拼命憋著气忍著。
  “天!”張若海气得仰頭去看天,“你可不可以像一個大男人?別這樣淚汪汪的好不好?咄,真不曉得若冰怎么會喜歡上你?”
  巫慕云逼回眼淚,那眼光,那神情,惻惻然,凄凄然,竟讓張若海心里沒來由地怦然一動,听見巫慕云黯然的聲音像是耳語:
  “隨你怎么罵好了,從我出生那天起,我的劫數就已經注定了。我只知道,那天深夜,一個年輕的醫生提著藥箱,披著一襟的月色站在我面前時,我就知道,我的劫數已經到了!”
  張若海蹙著眉峰,困惑地瞪著他,斷然地說:
  “我不管什么劫數不劫數的,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實意地喜歡若冰?”
  “我喜歡?”巫慕云吸一口气,語气干脆而生硬,“門口掃地的阿婆我也喜歡,‘大世界’戲班的猴子我也喜歡,我總不能把我喜歡的都弄進家里來吧?”
  “你?!”他的口气讓張若海血脈賁張,“你是說,從頭到尾你只把她當個戲班里的猴子?”
  “這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
  “我真看錯了你!我一直以為你還尚存那么一點善良和誠實,原來你只是在玩弄她!”
  他一把揪起巫慕云胸前的衣襟,几乎將他整個人雙腳离地提起來。
  “別以為你們巫家有錢有勢,若冰就貪圖你什么!我真是奇怪,若冰怎么會喜歡你這個不懂人情,不通世故,麻木不仁的人!巫家根本把你養成了個怪物!我真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冷血的東西做的?”
  巫慕云臉色突然紅了,窘迫地去推張若海捉住他前襟的手,倉促中更加口不擇言:
  “隨便你怎么想好了,我就是在玩弄她!欺負她!你滿意了吧?你高興了吧?我就是不懂人情,不通世故,我就是冷血……”
  巫慕云用力想擺脫他的控制,但腳下突然一滑,站立不穩直栽進河里去了。
  張若海余怒未息,此時簡直有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覺,他對著水中的巫慕云仍不罷休:
  “你早就該在冷水里好好清醒了!你豈止是冷血,你們巫家徹頭徹尾把你養成了一個怪物!你除了知道永盛紗厂有多少布机,你還知道什么?你的智商根本是零!”
  他驀然住了口,他看見巫慕云在水中一上一下地扑騰了几下,就像個秤砣似的直沉下去。
  天!原來這個固執而蠢笨的家伙還根本不會水,卻還倔強地不肯開口求救,死到頸項了,還丟不開那股酸臭的傲气!
  這是上居然還有這樣的白痴!真該把他關進博物館做活標本!張若海咬牙切齒地飛速甩下外衣,也跳進了水里。
  初春的河水仍然冰冷徹骨。張若海直覺牙關在激烈地打戰,手腳几乎在瞬息麻痹。
  他深吸一口气,迅速潛入水下,接近了正往下飄去已毫無知覺的身体,用盡力气,把巫慕云的頭托出水面。
  他把巫慕云抱上岸,用自己的外套裹住了那凍得几乎僵硬的身体,然后把他平放在地上,顧不得喘息一口气,去排灌進他腹內的水。
  但是,隔著長袍,手下有一种异樣的溫軟的感覺汩汩地傳導過來,讓他全身一震。
  他遲疑地重新打量,目光所及,不啻于雷擊一般。那被冷水浸透了的長袍,沉甸甸地緊裹在巫慕云的身上,清楚地勾勒出了一副青春之軀的線條。
  他惊顫的目光順著巫慕云的脖頸滑上去,呼吸也不禁陡然為之一停。
  他的視線難以置信地游走在這細如凝脂的面孔上,那緊閉的雙目,沾著水珠的纖長的睫毛,那柔美的唇線,光滑的頸項,婉轉的線條……天!
  他蟄伏已久了的醫生和男性的直覺,在這一刻,緩緩地蘇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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