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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窗戶只開了一點,投進些許溫暖的陽光,卻不足以讓房內整個明亮……有人……模糊的身影逐漸清晰……有人在房內走動……
  “這是……哪里?”
  芮儿听見聲音,連忙轉身,把水盆擱在桌上,欺近床前,“王爺,您醒了?”
  李緯眯眼凝視眼前小廝……好眼熟的人物,在哪里見過……他一傷神,頭便一陣劇痛,他閉上限,緩緩想起他昏迷之前發生的事……他這了申屠無客暗算,危急之際,有人救了他……
  “王爺……又昏過去了?”芮儿見他眼又合上,柳眉又蹙起。
  李瑋聞言,把眼張開,臉色還顯得蒼白,卻強撐精神和口气,“救我者何人?你是誰,何以得知本王身分?”
  芮儿一怔。能這么清楚質問人,看來是真清醒了,芮儿松一口气,這才掀起嘴角,“和气”地回答了他,“奴婢芮儿。王爺您是貴人,當然不可能記得奴婢。救王爺的,正是奴婢主儿,若王爺沒有記憶,容奴婢提醒王爺,奴婢主儿便是王爺您的下堂妻——路清蓮小姐,”
  李緯一愣,將眼前小廝仔細看了,果然是女扮男裝的芮儿!
  “我識得你。”李緯頓時濃眉鎖得死緊,料不到救他之人,竟是——他錯娶之人!……這么說,那路清蓮竟也女扮男裝了?他眼望房內,環境整洁,卻甚簡陋,依稀在哪儿見過……“這是哪里”
  “這儿是小姐和奴婢的住所,小姐便是在前面;不遠的林里‘救下王爺’的,寒舍簡陋,還請王爺您‘將就’”。”芮儿一張嬌俏臉笑吟吟,可言詞間卻明顯不是那么回事。
  李緯瞅她一眼,這丫頭倒是忠心護主,他既理虧在前,又蒙其救,便也吞下了气,再詢問道:“荒山野地,何以你們在此?”
  他不問還好,一問芮儿眸光乍閃,更是得意洋洋,只為搶得報复机會,當下逞起口舌,卻先歎一口气、“唉,沒奈何,新婚花燭,無端端地,王爺您一聲——和离!把個冰清玉洁,無辜的新嫁娘推人了無底深淵。奴婢主儿一身傲骨,縉王府是不能住了,名譽受損,路府更不肯回。沒奈何,奴婢和主儿兩個只得到這山野來了。”
  只道她和路家二老回鄉去了,他卻不知道,其中還有這一段。李瑋臉色深郁,不得不承認,他是對路清蓮有愧。
  “她應該恨我,為什么還要救我?”
  芮儿望著他,撇下嘴角,終于正色,“小姐溫柔善良,縱是万般惱恨王爺您,也絕不會見死不救。王爺該慶幸,多虧得小姐精通醫術,親采草藥,三日三夜無眠無休親伺湯藥,才將主爺從牛頭馬面手里搶拉回來。若是沒有小姐,王爺這條命——”
  “芮儿,習醫便是為救人,豈還有索人情之理,你一番言詞,豈不教醫者有愧。”路清蓮剛從外面回來,草藥籃還提在手上。
  路清蓮凝望他,有好半晌的沉默,教李瑋猜不透,她是在將他研究,還是在思索著該如何開口。
  直到空气轉冷,她清淡的聲音才出來,“王爺想得太多了。如若此處令王爺感覺不适,我要芮儿立刻前去給上府,通知貴府中人來將王爺迎回。可好?”
  “你赶我?”他咪眼,卻不能將她看透。反而惹來慕名惱怒。
  “王爺多慮了,我若有此意,便不會將王爺帶回來。”路清蓮一本沉著,始終謙和,始終溫婉。
  李緯不明白,她究竟是怎樣一名女子,心意如此難捉摸。她愈是如此,他卻反而不愿就此离開了。
  “我要留下。”偏不信她果真無求!
  路清蓮點點頭,“王爺休息吧,一會儿芮儿會把藥端來。”
  她离開房間,神色始終不見私情,李瑋卻想,她若有“欲擒故縱”的念頭,那就枉然了。他縉王李緯的風流史名滿天下,可不是浪得虛名,任何一名女子都休想在他面前玩伎倆!
  “數日來,勞煩燕兄了,多謝燕兄。”
  “只不過是送些藥材過來,這有什么,你別跟我客气。水青,我看你最近消瘦不少,另外給你帶了一些補品過來。”
  “不,燕兄……”
  “別要拒絕,這是身為朋友的關心,你不也同樣在照顧你的朋友?若不肯收下,便是不把我當作朋友了?”
  “好吧,我就收下,再次多謝燕兄了。”
  “水青,既然你那位朋友身体已經無大礙,是否應該通知他的家人?也許他府中的親人也正為他擔心,不如你告訴我他家居何處,由我前去通知,領他親人前來。”
  “這……”
  是誰在說話……李瑋張開眼睛,不再有頭暈目眩的感覺,身体比前好了許多,体力也在恢复當中,路清蓮的醫術果真高明。料不到一名柔弱女子,居然有如此能力。
  現在是什么時候了?
  李瑋緩緩坐起身,芮儿正好端著飯菜進來。
  “王爺,您已經起來了?正好,奴婢已經為您備好午膳。”芮儿把托盤擱在桌上,走過來扶她下床。
  李緯拂開她的手,自己走下來,听著外面斷斷續續的談話聲,間道,“有人來?”
  “是啊,燕公子來了,正和小姐在外頭喝茶呢。”芮儿為他拿碗拿筷。
  “不用,我還不想吃,幫我把外衣拿來。
  “是。”芮儿很快便為他拿了衣服,幫他穿上。
  “姓燕的何人?”
  “燕公子是古董字畫商,喚作燕從云。”芮儿恭敬又老實地作答,態度比前几日几乎有天壤之別。到底人家是一位王爺,尤其李瑋,天生是貴气之人,而且芮儿心里有個想法,如果王爺在這儿多住些日子,他便能夠看到小姐的好,他們兩人也許還有希望。
  “他与你家小姐是何關系?”方才,他似乎听到了一個他所熟悉的名字……李瑋蹙眉。該不是他在作夢?
  “無甚關系啊。”芮儿才回答,忽然靈眸轉動,偷偷地觀一眼縉王,又很快繼續說道:“奴婢和小姐因為生活需要,曾經到街上擺字畫攤,因那燕公子极為仰慕小姐才華,便把小姐所有的字畫都買下,并和小姐約定,每隔三天到這儿來買小姐的字畫,多虧了有燕公子相助,奴婢和小姐才不至于為生活所苦。現在那燕公子和小姐已經成為好友了呢。”
  李瑋往丫鬟瞥睇一眼,這丫鬟腦袋里裝了些什么,他全看得一清二楚,只怕她是白費心机了。他嘴角一扯,微笑道:“果若如你所言,那么姓燕的她許對你家小姐有意,如果對方是好人的,你該幫你家小姐一把,別教她錯過一段良緣。”
  芮儿聞言,心頭火起,正待為小姐不平,卻瞥見路清蓮不知何時已經進來。
  “小姐!”芮儿一惊,不知剛才縉王的話,她听進了多少?
  李瑋轉頭,几日來該已經見慣路清蓮素著一張白淨臉儿,男裝模樣的打扮,卻不知此刻為何突然一見她,竟似乎心底深處有某樣深刻的記憶被喚起,那多年前,在這個同樣的地方,同樣救了他,一個同樣穿著男裝的小女孩……李瑋不自覺地眯了眼。
  “看來王爺已經痊愈,無必要再留下。芮儿。送王爺。”路清蓮淡淡地把話一說,轉身就出去了。
  盡管她神色沉著未變,芮儿還是相信,她家小姐一定听見了剛才縉王的話了!
  “小姐——”芮儿急忙要跟出去,李瑋卻突然拉住了她:。
  “水青……清……”李瑋緊緊地揪住芮儿的手,瞪住她,“路清蓮莫非就是水青?”
  芮儿一怔,訝异地望住李瑋,”王爺,您還記但我家小姐?”
  “真是她!”李珠眼底光芒乍閃,喜形于外,大有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喜。
  芮儿還睜圓著一雙眼,詫异地望著李瑋喜出望外的模樣,卻被他甩開了手,然后便見他大步的踏出房門。
  這木屋一共分隔為四間,兩個房間,一個廚房,一間廟堂。清蓮的房間暫時住了李瑋,她便和芮儿擠了一間,這一間,同時也做了她的書房。
  不見她在廳堂,李瑋便入了她的房間,只見桌上擱著一幅似乎才完成不久的丹青,是一幅“腊梅山禽”,斜枝腊梅,雙鳥栖息,山禽矜逸態,梅枝弄輕柔。
  “真是神品!”李瑋由衷贊歎,見此丹青,便可知她畫作功力出神入化,揮洒自如,其中脫俗如她,梅枝傲骨,更有如她的化身。
  她不在房內,李瑋放下畫,走出木屋。
  時晴,山色清新,空气純淨,一出屋外,他才發覺气候雖嚴寒,空气卻特別清新。
  在如詩如畫的景色里,她佇立其中,一襲粗布厚衣難掩高洁气質,仿佛脫塵清蓮,教他看得痴了,直到她忽然低吟——
  “只道,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卻不知,有不見的山,更阻,更險……”是說,黃鶴是一种善飛的鳥,它竟然無力越過山頂,這山該有多高!猴類生在深山里,是最長于攀援的動物,然而它想過山,又發愁爬不上去,這山該有多險!路清蓮卻說,她現在才知道,有比這山更險阻難越的,那山,是不見的山。
  李瑋狐疑,不禁出聲,“有此‘不見的山’,本王怎不知?”
  路清蓮一惊,回頭才發現他竟在身后!
  “王爺何時來的,怎不出聲?”她臉色微紅。語气里略有責怪之意。
  “來了一會儿,見你思緒飛過遠山,才沒有作聲。本王好奇,你這‘不見的山’,意指何山?”李瑋抱胸,瞅見她竟有羞赧神色,眉一挑,眼底閃過一抹惊奇,驀見一張白蓮王臉,兩靨竟嫣紅,清冷星眸,眼光中竟有羞澀,仿佛被窺去了心事一般,他雖莫名她的反應,卻不自覺地濃濃笑意逸出了嘴角,只因,眼前雖非絕艷美人,卻也是气質獨特、別具清韻的出塵美女,他的水青,她不知,他已尋了她多久!
  路清蓮轉過身去,“王爺既已痊愈,當可离去。”
  “本王尚在病中,你有高明醫術。該再為本王瞧一瞧。”李瑋略略一咳,連語气都不大有精神。
  路清蓮臉上狐疑,緩緩轉過身來,目光往上一抬,只見一張俊美臉龐對著自己,龍眉鳳目,眸光明燦,薄薄的嘴唇挾著堅毅,牽動著一抹笑意。
  乍見他笑,路清蓮猛地心一跳,勿匆掩下黑睫,遮去了兩潭被攪亂的清眸,滿滿的疑惑上了心頭。
  “王爺,可是有事?”他是怎么了?過去几日,不是一直對她露著戒慎的神色防她,現在這笑容何意?
  李瑋抬起眉頭,“你我之間,不該如此生疏。”
  他這話,卻教路清蓮更為不解,她仔細思索,還是難以明白,他究竟為何突然改變態度?
  “本無故交,何來生疏之說?”
  “你真是健忘,我与你六年前結識,當時曾說,可惜你非女子,否則定要与你結親,既非女子,那要与你結拜,我是兄,你是弟,如此感情,怎說是非故交?”李瑋不悅地瞅著她。只為她當時隱瞞身分,如今還來裝傻。
  路清蓮一怔,一顆跳動不已的心冷了下來,眼神恢复清冷。
  “原來王爺知道了,是芮儿說的?”她既無喜悅,反而心情更為低落。
  “是本王猜到的,同樣的地點与熟悉的人儿。本王非愚昧之人,何況几年來,我一直在找你。”李瑋拉起她冰冷的柔荑,神色柔和,“本王從未隱瞞身分,你早該知道是我,為何不說?”
  路清蓮把手抽回,“說了如何,不說又如何?”
  “昔年恩情,本王從未忘怀。”李瑋察覺她的冷淡,不覺攢眉。
  “那是小事,王爺大可不必記挂。”路清蓮轉身,沿著不遠處溪流方向走去。
  “那日在林中,若非你出現,本王一命已休,你不但又救了不王,還施了回春妙手,將本王從闖王手中搶下。你對本王,有再造之恩。”李緯跟著她,一直走近在她身側,低首瞅著她。
  路清蓮停下步子,仰臉將他凝視,“王爺,就只因為我是‘水青’,你便不再怀疑我救你是另有動机,是于你有所圖?”
  “不錯,因為你是我所認識的水青,而你善良的本質,一如以往。”李瑋坦率地承認。
  “王爺,你讓清蓮感到悲哀。”她深深地歎气,踩著崎嶇蜿蜒的小路,往前走。
  李瑋一怔,跟上了她,疑惑地凝望她,“本王不明白。”
  “今日我若非水青,便要繼續遭受王爺的怀疑,只因我是……王爺當日錯娶之人,如此無端受王爺歧視,清蓮何辜?”
  李瑋拉住她的手,“你在生气,因為本王負你?”
  路清蓮又想把手抽回,卻被他緊握住不放,她望著他寬大的手將自己緊抓住,霎時雙靨暈染了桃花紅,“王爺自重。”
  “是本王的錯,當日若知你是水青,是我尋找多年的人儿,絕不會把你舍棄,令你受苦。”李緯想到那日行徑,便有滿心后悔,她無錯,他确實過于無情。
  他長臂一伸.將她纖柔身子鎖入怀中。
  “王爺!請你放手。”路清蓮止不住心狂跳,卻又有滿怀惆悵。
  “不放,你是本王的妻子,本王要帶你回王府。”李瑋決定,堅決他說,口气之專橫,仿佛是他說了便算數。
  路清蓮推他不開,只得一歎,并未因為他的一番話而有喜悅,反而臉色更沉,愁緒更重。
  李瑋听見她的歎息,疑惑地低首瞅住她,“你不高興?”
  路清蓮卻反而不解地將他凝望,“為何王爺以為清蓮該高興?”
  “我說要帶你回王府。”做縉王妃該是多少女子的夢想,她卻蛾眉深鎖。
  “只因我是水青,對王爺有再造之恩,王爺才有此決定?”
  “不錯。你對本王恩重如山,可比你那‘不見的山’還高,本王豈可任你在此荒野孤落。”李瑋曲指勾起她下顎,靠近地凝視她白淨玉顏,她眉彎如新月,翦眸含秋水,有一股淡雅的美,柔婉動人。
  路清蓮把臉別開了,“王爺此言,清蓮不能接受。若說我該有喜悅,也只因欣慰王爺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主爺提議,清蓮心領。”
  他的比喻,對她而言,是如此諷刺,她所謂“不見的山”,是她越不過的“情關”,他卻把“恩”比“情”!只有恩義,而無愛情,豈能成夫妻。李瑋的坦白与不掩飾,是教她感動,卻也令她一顆心都涼了。
  李瑋俊美的臉龐滿滿是惊异,斷然料不到他竟遭拒,尤其她居然把他的“決定”當作“提議”!
  他放開她,兩手往后一擺,便把頭高昂,端起威嚴,一臉沉肅。
  “我倆已拜過花堂,你早已是我的妻子,不管你同意与否,都得隨我回王府!”李瑋本不愿對她施以強硬的態度,全因她惹起他心理不悅。
  “王爺——”
  李瑋仿佛不讓她有話說,繼續威嚇加恐嚇,自信而專斷地搬出朝廷律法,“‘戶婚律’有言,‘妻妾擅去者,徒二年。’疏議曰,‘婦人從夫,無自專之道。”妻當以夫為綱紀,不能自行其事,居處夫家為其應盡義務。”
  說得頭頭是道,卻是欺她不懂律法嗎?路清蓮蹙眉,若是換作別的女子,豈不當真讓他嚇住了。路清蓮淡淡地把口開了,那挺直的背脊見得出自信,可她的口气卻溫婉,“要說‘戶婚律’也有一言,‘若夫妻不相安請而和离考,不坐。’疏議曰,‘夫妻不相安諧,謂彼此情不相得。’‘七出’,是夫妻和离的許可條件,有此條件离之合法。王爺莫忘,和离還是王爺提出的。“
  李瑋當下啞口無言,根本無法反駁。
  他可生气了,雖說他理虧在先,但她是婦道人家,精書畫。通醫術也就算了,居然也學了律法!
  她究竟還有什么不會?
  盡管生气,李緯卻也著實佩服了她,許是因此,突然之間,得她之心更甚。
  如今不能訴之于法,那只能動之以情。李瑋想、深情目光便凝望她,執起她的手,用他迷人的低沉嗓音溫柔說道:“清蓮,有這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何況夫婦結發,義重千金。”
  路清蓮嘴一抿,抽回了兩手,始終保持若离的態度。
  她先是一歎,才淡淡地開口,“人言夫婦親,義合如一身,及至生死際,何曾苦樂均。婦人一喪夫,終守孤子,有如林中竹,忽被風吹折,一折不重生,枯身猶抱節。男儿若喪婦,能不暫傷情,應似門前柳。逢春易發榮,風吹一枝折,還有一枝生。王爺,夫婦結發,于婦,重何止千金,于夫、何來千金?”
  所以古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李瑋眉頭一扯,只為又無言以對。女子得守貞節。男人三妻四妾,這本是平常事,如今被她這么一說,卻好像全成了他的罪過,他才該問,他何罪?
  “你既如此說,本王決定在此留下,直到你愿意隨本王回府,必不獨自回去。”李瑋衣袂一甩。執意說道。
  路清蓮一怔,滿心是為難,“王爺何苦如此?”
  “本王曾說過,你若是女子,本王定娶你為妻。”
  路清蓮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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