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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哇啊——”
  一聲石破天惊的慘嚎由郭府后院傳出,手上正忙著干活儿的仆佣們,好些個摔了抹布丟了盆,全身抖了又抖,不知所措的靜待后續,等了許久确定沒有更悲慘的叫聲傳來,才拾抹布的拾抹布,撿破碗的撿破碗,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其實,有同情心的人每天都在心里默哀:“可怜的少爺,又給小姐欺負了!”
  真奇怪!老爺和夫人都是正派謙恭、詩禮傳家的大好人,少爺也是文質彬彬的少年書生,怎么世代名門的郭家竟如此不幸,遺傳基因突變的生出小姐這樣惟恐天下不亂的小妖怪!
  她到底像誰呢?
  這樣的疑問,自從郭大姑娘回家居住以來,一直困惑著郭府上上下下數十人口。
  只有郭老爺和郭少爺心里明白,她誰都不像,就像她的舅舅杜秀山。
  小姐的奶媽福大娘完全不受慘叫聲影響,盯緊灶下仆婦看好爐火,因為每回哀嚎過后,都是小姐肚子最餓的時候。四碟點心,兩冷兩熱,有咸有甜,福大娘命丫頭端著,跟在她身后,直住小姐住的斗寒院而來。
  “又失敗了!”郭貞陽一臉的不可思議,瞪著跌得像死狗一樣軟趴趴動彈不得的弟弟郭鐵諾,不得不怀疑:“阿諾,我們真的是姊弟嗎?怎么你笨手笨腳的一點也不像我?”
  “真正的异類是你不是我啊,姊姊!”郭鐵諾真是欲哭無淚!他一直都是受害者,所以要怀疑姊弟血親真假這种事,也應該是他而不是她才對吧。無奈,貞陽總有法子搶先一步,惡人先告狀,更無奈的是,他想賴也賴不掉這個姊弟關系。
  郭鐵諾由舖了兩層大棉被的地上爬起來,他再次發誓,這是最后一次听從姊姊的鬼主意,絕對是最后一次!他發誓。
  郭貞陽似乎有与生俱來“整死人不償命”的可怕天賦,加上她學全了杜秀山的机關學和看多了旁門左道的奇聞异書,再不出現一個能克制住她的男人,郭鐵諾一點也不怀疑自己會被她嚇得早生華發,提早去見列祖列宗。誰教他是人家的弟弟呢?拚了命想賴也賴不掉。
  兩個人站在一塊,任誰也不會怀疑他們是兄妹或姊弟,他們的五官不只相像,而且一模一樣,難分軒輊,若非男女裝扮有別,恐怕父母也很難分辨。
  郭貞陽与郭鐵諾,是一對孿生姊弟。
  不過,細心的人還是可以分辨出這兩張臉之間微妙的差异。比如,貞陽的眉毛細長些,雙唇小巧些,尤其那雙大眼睛水靈靈的好似會說話,成天到晚閃爍著好奇的光芒,忙著尋找新鮮事,而且有非付諸行動不可的倔強神情。
  “還有誰想上去玩一玩的?”
  丫頭們個個花容失色,你推我讓。
  “真沒用!也罷,我自己玩。”
  “姊姊!”郭鐵諾不想得心髒病,盡責的阻止她。“你不要忘了,你是大家閨秀。”他一天最少提醒她五次。
  “大家閨秀是做給外人看的,這里又沒外人。”
  貞陽不容他阻止,坐上了秋千。
  蕩秋千有什么好可怕的?阿諾干嘛嚇得臉色發白?就因為蕩秋千太平常,貞陽覺得不好玩,便加以改裝,利用滑輪与絞索,由四名粗壯丫頭轉輪盤,讓秋千繞著大樹旋轉,愈轉愈快,愈轉愈快,阿諾不小心跌了出去,跌個狗吃屎!還多虧阿諾有先見之明,先叫人在方圓一丈內舖滿棉被或草堆。
  “姊姊,吃點心了——快停止!”他命丫頭放慢速度。
  貞陽玩得刺激极了,愉快笑聲不絕,一點也沒出丑,可是,當她正欲以胜利的姿態走向阿諾時,卻出乎意料的倒趴在草堆里,糗死了,因為頭暈站不住腳。阿諾一臉“我早就料到”的表情,走過去把她抱起來,移到涼亭上坐好。
  “把你臉上討厭的表情收起來。”貞陽威脅他。
  “如果我比你早出生就好了。”替她拾去草屑,他不無惋惜。
  “為什么?”
  “哥哥可以管教妹妹。”
  “哈!下輩子吧!”
  “下輩子我要當你丈夫,狠狠的修理你。”
  她扮一個鬼臉,才不怕威脅,反正這輩子她吃定了他。
  她兩手各拿一塊點心,吃得津津有味,一個人吃掉三盤分量的點心,她老是忘了淑女形象,即使阿諾成天在她耳邊嘮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過來說,如果你當不成窈窕淑女的話……”下面的話通常都被她“瞪”掉了。阿諾差不多已放棄了想“改造貞陽”的決心,掏出自己的手帕為她拭去唇角的蓮蓉屑,他其實很疼愛這位率真又任性的小姊姊。
  可惜他不能一輩子像這樣袒護她,听說父親已在挑選女婿,郭鐵諾不得不憂心貞陽的未來。在“夫与天齊”的社會里,有哪個男人肯真心接納、進而欣賞一個古靈精怪、鬼主意比男人還多的妻子?連他自己都希望未來的妻子是個溫柔、体貼、嫻淑的女子,乖巧、貞靜又不惹麻煩,千万別像姊姊一樣害他天天一個頭兩個大,心髒負荷太重快受不了,因為貞陽怕悶,喜歡刺激好玩的事。他尚且如此,其它的男人……唉,同理可證!
  “阿諾,我們人類不管是男是女,骨頭數目應該都一樣吧!”郭貞陽側頭瞅著他看,睜著一雙無邪的大眼睛,非常可愛,卻瞧得阿諾心里直發毛。
  “我不曉得,我不是醫生。”他食不下咽的放下吃了一半的點心,她好心的幫他吃掉,他們早就習慣同碗取食,吃點口水又不會死人。
  “應該不會錯,我翻過的醫書都沒寫男生比女生少根手骨或腳骨,而你卻連爬樹這樣簡單又好玩的游戲都玩不來,上次還摔得四腳朝天!所以,姊姊我特地為你設計了這個‘天旋地轉蕩秋千’,不需花一分力气就可享受騰云駕霧的快樂,很棒吧!結果你又失敗了,跌個狗吃屎,歸根結柢,就是你太文弱啦!”
  “姊姊,你是大家閨秀耶,要看書也該看些女誡、女箴之類的,一方面怡情養性,一方面為將來作准備,不要總看些……”
  “你別吵啦!听我說完!”她一張俏臉蛋貼近他。“阿諾,你別灰心,只要有姊姊在的一天,我會盡我所能的將你磨練成雄赳赳、气昂昂的男子漢!”
  郭鐵諾突然心情放輕松,笑了起來。父親想多個乘龍快婿,讓他慢慢去挑吧,兩三年內,貞陽不可能有太大改變,有不怕死的人敢娶她才怪!
  “万一姊姊真的嫁不出去呢?”他胡思亂想起來:“我非得努力用功考中進士不可,將來當官也必須當個大官,這樣才有本錢以強權壓人,好歹給姊姊招個女婿在家!
  對呀,我以前怎么沒想過,怕姊姊嫁出門遭丈夫錯待,可惜了她一身才情,不如改嫁為招,一個贅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欺負姊姊!她開心,我安心。”
  “阿諾,你有沒有在听我說話?”她朝他耳孔大喊。
  “哇啊!”他跳開,險些跌坐地上。“我一天要提醒你几次你才會記住,你是大家閨秀,不可高聲說話,不端庄!”
  “如果我遇到一個耳背的人怎么辦?”她反應可快了。
  他臉上閃過一縷尷尬的神色,她則笑翻了天。
  “難倒你了吧!道學先生。”
  “算了。你方才說什么?我沒听清楚。”
  “爬樹啊!”她兩眼笑瞇成一線。“難道你喜歡被人說成‘百無一用是書生’嗎?
  莫非你一點都不渴望成為雄赳赳气昂昂的男子漢?你不是這樣的人吧,阿諾!我們可是孿生姊弟,既然長得一模一樣,我會的你應該也會才對嘛!把你自己交給我來磨練好嗎?不只爬樹,我們還可以比賽在樹上蓋小木屋……”
  “等等!你一直說一直說,說得我暈頭轉向,又想騙我點頭對不對?不行!”郭鐵諾讓頭腦清醒一下,才敢開口:“我是書生不是武夫,什么雄赳赳气昂昂的?又不是上戰場殺人,把自己弄成四不像才難看,而且當今太平盛世,書生很有用的。再說,孿生子也不可能樣樣雷同,你不服气,背一段《孟子·盡心》篇出來听听!”
  這正触著了貞陽的痛處,轉過身不理他,可愛的頭顱垂得低低的,纖弱的兩肩抽搐著,掩臉泣道:“阿諾,你好殘忍,故意刁難取笑你唯一的小姊姊,你一定天天偷拔蝴蝶的翅膀,才養成這顆鐵石心腸!”
  “我沒有。”明知她不是真傷心,郭鐵諾也無法置之不理,站起身讓端坐如儀的貞陽偎靠在他胸怀里,柔聲道歉:“你身為女子不考狀元,自然不必熟讀詩書,是我胡涂了。不要難過好不好?”真是被她吃定了,沒辦法。
  她的聲音悶在他怀里,低低柔柔的像在撒嬌。“我當然要難過,除非……”
  “除非什么?”他已猜中八、九成,內心又開始無言的掙扎:答應她?拒絕她?
  她現在可不難過了,興匆匆的從怀里取出一張設計圖,獻寶似的攤給他看,理所當然的說:“我要這個,阿諾,你命工匠做一個給我。”試問,像她這樣出身的千金小姐,平日連大門都走不出去,設計再棒的机關圖若無材料工具和巧手工匠的協助,又有何用?當然是有人贊助她完成夢想,過去靠杜秀山,今日靠郭鐵諾。
  郭作云因病辭官,后來病養好了,卻喜往名山遍訪禪寺,不大理會俗事,家里大小事務几乎全由林總管幫著郭鐵諾在處理,貞陽要用錢倒也方便。郭鐵諾机智精明,熟通時務,這個少年當家倒也做得有板有眼,博得鄉里人人贊揚道:這位郭少爺當真年少有為,十五歲中秀才,十七歲中舉人,過兩年必然進士及第,到時可就四代為官啦,真是咱汾陽人的光榮!而且,人家不是讀死書的書呆子,听說會做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說是什么机關的。
  為了留一點給外人“探听”,郭作云早吩咐由郭鐵諾和工匠接触。如果郭鐵諾也無法向工匠講解清楚,万不得已,只好瞞著父親,由貞陽改扮男裝親自出馬。
  “你要這個做什么?”圖上畫了一個類似竹籠的東西。
  “用這東西代替秋千,旋轉時就不怕一不留神摔飛出去,比較安全。”
  “好,我馬上叫人做。”他很難得答應得如此爽快,因為他總是不死心,想把貞陽改造成乖乖牌的大家閨秀,是故每次都有爭執;不用說,他總是十次九輸。
  郭作云就比他看得開,努力了一陣子,很快放任不管了。最難忘的一次,是他想來個釜底抽薪,搜空貞陽房里那堆奇書怪志,教她無書可讀,久而久之自然會“改邪歸正”!奇怪,他居然一本也搜不到,想想大概是貞陽天才得在房里做滿机關,把書藏得教人找不到,自忖,這也是一种天分,勉強不來,便不再干涉了。孰料,最簡單的机關就是把書藏到乖寶寶阿諾的房間里,再安全不過。
  “阿諾,你最好了。”貞陽開心的摟住他脖子,猛地親了他額頭一記。
  “姊姊,你是大家閨秀,不可以抱住男人就親。”阿諾心里甜滋滋地高興得頭發昏,一張嘴還是忍不住“本能”的糾正她。
  “阿諾,你好囉唆哦!我當然不會隨便抱住男人就親,我只親你耶,因為你最好了,每次都幫我,即使嘮叨了些,我也可以忍受。你不喜歡我親你,那我以后都不親嘛!”
  “我沒說不喜歡啊!”他才舍不得放棄。
  “走,去看一樣新玩意。”姊弟兩人手牽手來到繡樓前。
  貞陽朗聲朝上頭高喊:“寒碧,把東西放下來。”
  原來是一條五彩斑斕的繩梯,由二樓直垂至一樓地面。早有聰明的丫頭將棉被搬過來。“這……做什么?”他有不好的預感。
  “你不是討厭進此樓嗎?”她實在不好意思自稱“繡櫻”,里面連一條繡花線也沒有,早被她東更動西改裝的布滿陷阱,不小心誤触机關,不是飛針如星雨洒下,就是一泡黑墨汁橫面射來,可不是好玩的!所以說阿諾是“君子不進女子閨房”的道德守護者。
  “的确,從正門進去挺危險的,所以,我特地做了這個,你直接攀爬上去,保證沒有陷阱,安全無虞。此外,另有天大的好處,每天這般爬上爬下的,比爬樹更能鍛煉体魄,很棒吧!你不敢?地上舖了三層棉被還不夠?我示范一次給你看!”
  “姊姊!”他呻吟一聲。
  來不及了,貞陽手腳并用的沿繩而上,將地上的人的視線不斷往上帶高,然后彷佛毫無重量似的輕巧翻上三樓,大功告成!阿諾失神的跌坐在棉被上,渾身乏力,額上、背上至是冷汗。他簡直沒辦法了,而她竟是他的孿生姊姊。“阿諾,快上來!”
  “我要回書房念書。”
  “做什么啊?不早不晚的念什么書!”
  “我將來要做大官,才有本事養你一輩子,然后‘買’一個丈夫給你。”用招的怕也沒人肯犧牲了,他愈來愈感到悲觀。
  “買丈夫做什么?你有錢就再買一個机關給我吧,我去畫圖樣!”
  郭鐵諾轉身就走,裝作沒听見。
  不過,他不再怀疑為什么貞陽是姊姊而他是弟弟,光看她有如猿猴般的身手,可想而知,在娘胎里她也會“一馬當先”的鑽了出來!
  郭貞陽,十七歲,一個不像大家閨秀的大家閨秀。
         ※        ※         ※
  一個小妻子!
  一位大家閨秀!
  天殺的!他是哪根神經不對勁了,竟然被那三個混球威脅帶利誘的說服,答應這門親事!外頭喜气洋洋的赶辦下聘的聘禮,黑木樓內卻一片低气壓,燕無极不知該生自己的气,還是三位至交好友的气。
  關飲虹勸誘他:一位貨真价實的大家閨秀,歷代高官名門,難得地又以詩禮傳家,絲毫沒有半點仗勢欺人的惡名傳揚,清高的門風,富而好禮,汾陽郭家正是名門中的名門,郭大姑娘可說是舉世難求的一顆明珠!這般人家都有以娶美妻賢婦來生下貌美德高的子女傳統,郭姑娘的外貌妍丑是不用擔心,至于她的性情,想必也是知書達禮,深明三從四德的道理,溫柔嫻靜又体貼,正可慰堡主一天勞累于無形。
  韋一箭直接多了:“堡主,你娶了她好處多多!娶個好老婆來暖被窩,一來可睡得舒服,二來外面的人也不會怀疑堡主不沾女人是某方面有問題,有損你的名聲,三來明年給你添個小娃娃,可有多熱鬧!俺老粗不會說文謅謅的話,總之,燕門堡沒個堡主夫人總是不夠体面,感覺怪怪的,請你三思。”
  蘇鳴看他沒反應,情知他根本不把外人對他的想法、看法當作一回事,縮了縮腦袋,還是不得不開口激激他:“我想請教堡主,是不是無法忘怀袁姑娘?”哇,要變天了!赶緊往下說:“你一直不結婚,把‘堡主夫人’的位置空出來,難怪袁泱老賊有恃無恐,不把你當一回事,只要到緊要關頭將女儿雙手獻上,從此冤家變親家,燕門堡變成了‘誠記’的后援,他有什么損失?搞不好正在家里偷笑呢!”
  哼!第一個偷笑的就是蘇鳴。
  他答應成親,迎娶郭府千金,為了燕門堡。
  燕無极對自己冷笑,那三人一旦聯成一气將矛頭指向他,他再不點頭,更難听的話說不定就要冒出來了!一位官家千金,大家閨秀,平常人想見一面都難上加難,更別提有福气把她納為枕邊人,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幸運事!袁詠初算什么?郭大小姐的出身可比她高貴千百倍,這樣的堡主夫人,才夠体面!
  是啊,他們很夠体面,然而,到時候由誰去伺候她官家小姐的“高貴”脾气?活該他倒霉要忍受一個嬌生慣養,搞不好還喜歡頤指气使、驕奢成性的千金小姐。他住的這座黑木樓,只怕郭千金會稍嫌簡陋,沒半分富麗堂皇的富貴气,一開始就露出瞧不起人的嘴臉……
  燕無极自問是個成熟懂事的人,沒那么天真的以為“大家閨秀”等于代表“溫、良、恭、儉、讓”等等美德,只是在上位者,很多事都身不由己。
  也罷!成親就成親,不過,他可不會讓老婆騎到他頭上來,管她官家千金出身,若是不合他的意,就當她是花瓶,留著替燕門堡裝點門面!
  成親既不是他心甘情愿,新娘也非意中人,別指望他會去討好新夫人。新婚之夜,初見面的那一刻,她若有一絲半分不情愿的表情——官家千金下嫁商人,算是屈就了——他會甩了頭蓋巾便走、不理會新嫁娘的顏面。
  就這樣心不甘情不愿的,燕無极等著作新郎。
         ※        ※         ※
  若說郭作云一點也不后悔將女儿自幼寄養在杜秀山家中,那是騙人的。
  十七年前,貞陽和鐵諾在同一時辰先后出世,原本不甚健壯的夫人杜氏,不堪兩個胎儿的沉重負擔,身子更加贏弱單薄,而他奉命改調江都太守,沒辦法,只有獨自上任,將夫人与孩子托与岳父母照顧。不出兩年,杜氏病逝,他心情沉重,更加沒心思撫育小孩,把精神全放在政務上,不知杜家的第一號頭痛人物已悄然返鄉。
  杜秀山從小就是特异分子,藐視禮法常規,厭棄教條之束縛。偏偏他是杜家香火唯一的繼承人,教父母想放棄他,跟他斷絕關系都狠不下心。他剛自西域回來,帶回三十二箱奇奇怪怪、教人摸不著腦門的東西,和五簍子的翻譯圖卷。本來他也沒怎么在意這兩個小外甥;阿諾天生就是乖寶寶,天資聰穎,勤奮好學,最得杜老爺的歡心,比起來,貞陽就差多了,一天到晚問東問西,令人煩不胜煩,看到不懂的東西就非得親手將之拆散,再組合看看。年紀小嘛,自然破坏有之,沒辦法還原,于是就成了大人眼中的問題寶寶!杜秀山會注意到她,正是貞陽將她破坏王的手段施展到他的地盤上。
  杜府的下人最怕被派到他住的院子打掃,怎么受傷的都不知道。后來,他只有嚴禁下人任意進入,只有他在場的時候,才讓人進去清掃。
  在一個炎熱的午后,杜秀山閉目養神正欲前往睡鄉与周公的女儿約會,卻被一陣銅片風鈴聲吵醒,心想,又是哪個不開眼的家伙誤入禁地,触動陷阱机關……接著,他發誓他沒听錯,好清脆爽耳的笑聲,不是哭喊聲,更不是惊惶的咒罵聲或哀求聲,而是一串串有若風吹銀鈴的笑聲!杜秀山好奇极了,在這個家里竟然有人膽壯若此?
  他整個人清醒過來,一個箭步推開大窗——如果有人想從窗口潛入他的寶地,准要他好看!
  還真是好看极了,一個女娃娃挂在窗邊的大樹上,腰部被套住,四肢凌空作游泳狀,笑得吱吱咯咯,樂不可支。
  杜秀山走出屋外,站在樹下看著她把陷阱當游戲玩,估量她差不多沒力气了,才放她下來。她,就是郭貞陽。
  “舅舅,把這個給我吧,我要每天玩。”
  “你不怕?”
  “我怕。可是,我喜歡玩,這個太好玩了。”五歲的小貞陽懂的詞匯不多,她沒辦法學弟弟那樣成天念書念不倦,要不然便是跟著外公出門勘查產業,學習做一個男人。她只是一個很單純喜愛新鮮玩具的小孩!
  杜秀山欣賞她的勇气与求新求變,更喜歡她的怕。知道害怕,才能學會謹慎、小心;不懂怕字的,不是沒真正恐懼過,便是沒神經的莽夫。
  一時之間,他几乎遺憾她不是男孩子,不過,這种心理很快便被他克服了。
  貞陽迷上了他院里“玩它千遍也不厭倦”的新奇事物,天天黏著他,而杜秀山呢,一開始只是逗她好玩,到后來,兩人都愈來愈認真,不知不覺中傾囊相授,而貞陽也學得不亦樂乎,還拉了阿諾一塊來玩。她跟阿諾一直感情很好,晚上睡覺都要睡在一起!杜秀山對阿諾的感覺就沒像對貞陽好,他打賭阿諾日后也是一號少年老成的人物,這樣的人,一點都不精采!阿諾光煩惱姊姊就夠他受了,他阻止不了貞陽親近杜秀山和他的一切,卻表明了沒興趣。
  不過,九歲那年,他仍是被硬扯上關系。
  貞陽“學藝”有成,搬來工具,便在她房門口裝設一番,然后躲在一旁,瞧瞧哪個倒霉的丫頭先上當!
  “砰!啊——”
  這么快就有犧牲者了?貞陽都尚未藏妥呢,又赶緊跑出來,一看呆住了!
  是阿諾,他躺在地上動也不動,臉上有血。貞陽嚇呆了,腦子里浮現他被門口的机關絆飛進來,撞上了牆……弟弟,被我害死了……
  她難過得嚎啕大哭起來,又傷心又害怕,自己跑出去也被絆了一絞,恨恨的扯掉工具,兩腳酸軟的再也跑不動,只能坐在地上大哭大叫:“快來人救救阿諾——舅舅——外公——阿諾快死了——”
  很快地,一群人擁了進來。接著是一陣忙亂和教人憂心的等候,真是急惊風遇上慢郎中,終于等到大夫為阿諾包好額頭的傷口,站起身宣布:“令公子無大礙,請安心。注意傷口的清洁,再吃几服消腫止痛的藥就沒事了。”
  貞陽放心地又哭了起來,趴伏在阿諾身上,感激上蒼的恩澤,沒有奪走她最重要的弟弟,若是阿諾有所損傷,她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
  “貞儿!”杜老爺嚴厲的聲音令她頭皮發麻,她一向畏懼他。
  “外公,我……”她知道逃不掉處罰了。
  “是不是你害阿諾?”
  “外公,我不是故意的……”
  “啪!”沉重的一巴掌擱得貞陽歪倒在地,整個左頰火辣辣地,耳鳴不已,淚珠噗簌滾了下來,卻不敢哭出聲。
  “你一直都是坏東西!滾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杜秀山和他爭辯,也被臭罵一頓,杜老爺揚言要燒掉他院子里的東西!
  貞陽跑出屋子,失蹤了一整天。
  阿諾可以下床吃飯的時候,看不到姊姊,一問起,福大娘不敢把小姐失蹤的事告訴他,只說老爺很生气,罰小姐閉門思過。阿諾直覺事情沒這么簡單,他有一种感應,他的孿生姊姊就在他身邊,一直呼喚著他!他大聲的叫奶媽、丫頭們全到外邊候著,然后靜靜坐著等,眼睛望著窗口,他相信她很快就會出現。
  “阿諾!”和他一模一樣的小臉出現在窗邊,往日的神采飛揚被一种惊慌失措的表情所取代。
  “姊姊,快進來,屋里只有我一個人。”
  貞陽已然餓得沒力气,慢吞吞的爬進來。
  “姊姊,你的臉……”郭鐵諾看見她左臉腫得老高,气得握緊拳頭。“誰?誰把你打成這樣?我是郭家的男人,不許有人欺負我的小姊姊!”
  “是外公!我罪有應得。”貞陽摸摸他里著白布的額頭,一想到他流血的樣子,眼淚又掉下來。“很痛對不對?我很抱歉,阿諾,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我心里好難過,你以后不會再理我了是不是?”
  “我不是沒事了嗎?姊姊,沒事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別難過了。”阿諾反過來安慰她。“你方才躲在哪里?”
  “我一直躲在樹上……”她才九歲,這時再也承受不住心靈的重擔,抽泣著:“外公討厭我,他說不想看到我,叫我滾出去,可是……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她愣徨無助的抱住她最親的人,害怕地大哭起來。“我想去找爹,阿諾,我們去找爹好不好?爹一定不會不要我的……可是我一個人不知道怎么去……”
  阿諾感覺到她的心在顫抖,她被嚇坏了,以為自己真要被拋棄了!他不相信外公真能狠心赶走姊姊,他只是說气話而已,阿諾知道他是個面冷心熱的人。
  “阿諾,你肯不肯陪我去?”一聲不雅的咕嚕聲從她腹中響起。
  “我們是孿生子,當然要在一起。可是先吃飽飯才有力气走路嘛!”
  郭鐵諾把她推到桌前坐下來,她受不住誘惑的大吃起來,嘴里塞滿食物,眼角猶有淚痕,口齒不清的說:“我們吃飽飯就走,不然被外公發現,他又要打我了。”
  “不會的。”阿諾輕手摸了摸她腫起的面頰。“我會保護你,不讓任何人打你的。”
  “可是你打不過外公。”
  “我可以跟他講道理。你還痛不痛?”
  “不那么痛了。你痛不痛?”
  “我是男生,我不怕痛。”他很勇敢的說。
  貞陽不怎么相信這种話,只是她太餓了,嘴里忙著吃東西,沒時間發出疑問。
  “我們走吧!”桌上的肉包子、雞筍粥和四樣小菜被兩人吃得精光。
  “現在走出去,馬上就會被人抓住,我們等天黑了再走。”阿諾考慮周詳的說。
  “那我們先睡飽,天黑以后才有精神赶路。”兩人自七歲以后就不許再同房,如今又睡在一起,起先有點別扭,但很快就自然地抱著睡,說悄悄話。
  “你知道爹在哪里嗎?阿諾。”
  “在京城,每天跟皇帝在一起。”他是听外公講的。
  “是不是很神气啊?”
  “那當然。我們的爹是大官,很受人景仰。”
  “他為什么不接我們去陪他呢?也很少來看我們,他會不會不要我們了?我們去找他可以嗎?說不定他不認得我們了……”
  郭鐵諾也有點擔心。畢竟他們父子三人的确太疏遠了。
  “阿諾,你怎么不說話?是不是傷口疼?”她在他額頭上輕輕地吹气,一邊吹一邊念:“病痛吹走了,病痛吹走了!”吹了半晌,吻了吻他沒受傷的地方,很快就睡著了。“我的小姊姊!”阿諾感動地親她紅腫的面頰,自行下床去找外公商量,半個時辰后回來,手里多了一瓶草藥水,把它抹在貞陽的左頰腫處。
  兩個小孩的离家出走記自是胎死腹中,不過,貞陽從此看到血就昏倒,鮮血讓她聯想到死亡。
  四年后,杜老爺仙逝,郭作云赶來奔喪,原欲帶著一雙儿女回京城,可是貞陽舍不得舅舅和他屋里的奇書怪志,又不敢對父親明說,最后還是杜秀山出面,讓阿諾先跟了父親去,等兩年后貞陽及笄之齡再由他負責護送進京。郭作云不明真相,便帶了儿子先行,准備親自督促他的功課准備應試,至于女儿,他認為以杜府的門風,日后貞陽也會同她親娘一樣,在家是大家閨秀,出嫁則是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
  直至父女真正生活在一起,郭作云才訝然發現貞陽有多么的异乎尋常!居然沒人事先提醒他,責備阿諾,阿諾則一臉的莫名其妙:“姊姊天生就是這副樣子啊!爹,您不知道?”天哪,如果他早知道,早將她帶在身邊矯正!如今,一切都來不及了,而他不能怨怪任何人,是他這個父親疏忽職責,他真是愧對賢妻!一年后,他辭官歸隱,回到故鄉汾陽,逐漸愛上老庄順應自然的生活形態,既然他改變不了女儿,不妨改變自己根深蒂固的觀念,不求官宦門第,退而為女儿尋求最适合她的丈夫,能夠包容她的异乎尋常,一個目光遠大、心胸開闊,不拘泥于世俗常規的男人!
  終于,他找到了。
         ※        ※         ※
  郭鐵諾气呼呼的走進斗寒院。
  他一向脾气最好,現今卻气得滿臉通紅,一副想找人打架的模樣。他真不敬相信爹竟然這般狠心,做主持姊姊許配給燕門堡的當家梟雄,一個令人畏懼、粗俗不文的武人兼商人!他給姊姊端洗腳水都不配!
  有財有勢又如何?郭家也是富甲一方,難道養不起姊姊,讓她多待几年嗎?
  他也知道姊姊不比尋常姑娘,嫁入高官富室門戶,九成九必遭公婆与夫婿“另眼相看”,只怕日子難捱,所以他才想用招贅方式來确保貞陽的幸福,誰知卻遭爹一口回絕,直斥他荒唐!郭作云明白的告訴他,兩天后燕門堡就要來下聘,已經來不及反悔了,郭家与燕門堡均丟不起這個臉。
  可怜的姊姊,她一定躲在房里哭死了。
  “阿諾,你來找我嗎?”聲音來自頭頂。他一仰頭就看到兩只小光腳晃呀晃的,繡花鞋排排“坐”在地上,而她人在樹上。
  “你又爬樹!你快要結婚了還爬樹?看來,我也不用太擔心你,反正不到一個月你就會被休回家。”他好整以暇的等著她自動落地,果然,她迅捷如猿猴的身手不過一眨眼的工夫,便橫眉豎眼的立在他跟前,光著腳丫子責問他:
  “你真瞧不起人!如果我沒有被休回家呢?”
  “我替你穿鞋。”蹲下身,抬起她的左腳拭去污泥,替她穿好白襪,再套上繡花鞋,換右腳亦然。“別光腳爬樹,刺中枝椏极怎么辦?”
  “穿鞋子怎么爬樹嘛,你真呆!”她兩腳踏穩地面又想起未了的爭執,扠腰質問他:“你是不是認定我會被休回家?我好歹也是官家千金耶!”
  “我只是有點擔心。”阿諾感到滑稽,原想來安慰“傷心欲絕”的姊姊,結果她不但不傷心,還精神飽滿地和他討論會不會被休妻。“你真的不在乎嫁給那种人?他跟我們可說是兩個國度的人,怎么相處一輩子呢!”
  “可是,爹說他是個不尋常的人,應該不會阻止我繼續玩机關。阿諾,你是知道的,如果嫁給一般人,成天把我關在后花園刺繡做家務,遲早我會發瘋!”郭貞陽坐在樹根上,雙手托腮,歎了口气,瞅著弟弟說:“可惜你不是女的,要不然我們可以同嫁一夫,永遠在一起,我也不必這么害怕了。阿諾,其實我心里很慌,真不想嫁人,只是父命不可違,相信爹也是為我好才這么決定的。”
  “姊姊!”郭鐵諾不知該說什么。
  “我不能哭,哭就表示我認輸了,那以后還有好日子過嗎?再坏也是……被休回來而已。”她垂著頭,強忍淚水,對未來實在一點把握也沒有。
  “姊姊,你放心好了,只要有我在,你受了委屈盡管回來,我會照顧你。”
  “你不怕我給你丟臉嗎?”
  “我不怕。可是,你也不能人未出嫁就先想著被休回家,這不像我不讓須眉的小姊姊,我相信姓燕的若真有眼光,遲早會迷上你!”
  “說的也是,怎么說我也是含苞待放、明眸皓齒、秀外慧中的大美人啊!愛上我是理所當然的事。”她沾沾自喜的猛吹噓,臉皮這么厚,有人想欺負她還真必須具備更大的本事哩!
  婚期訂在明年春天,在這之前,郭貞陽奉父命必須學全為人妻子所應當熟悉的一切,至于成績如何,郭作云沒勇气親自測驗一番,很阿Q的信任阿諾和福大娘。
  春暖花開,婚期日近,阿諾愈發舍不得姊姊,每天都要和她黏在一塊似的分不開,他覺得貞陽和他好比一個人被分成兩半,理該永遠在一起才對!雖然他們也曾分居兩地,但彼此心里均明白那只是暫時的,而貞陽這一嫁,從此不再是郭家人,想見一面也不容易了。
  “姊姊,我來了!姊姊?”今天一靠近繡樓,就感覺不對勁,好象在拆動什么東西似的不時傳出怪聲,郭鐵諾小心進入,見貞陽在指揮丫頭拆除机關,心里猛地打了個突。
  “姊姊,你在做什么?”
  “我想這些寶貝留在家里你也用不著,所以我叫人把它拆下來裝箱,說不定在燕門堡會派上用場。要不要我送一個給你?裝在房里可以做些寶貝啊或秘密文件什么的。”
  “你……你打算把這一套用到姓……姓燕的姊夫身上?”
  “阿諾,你怎么啦?語無倫次的!”
  “姊姊!”郭鐵諾發出一聲類似悲鳴的呻吟,開始同情起燕無极。“姊姊,如果你受姊夫欺負而被休回家,我會照顧你一輩子;可是,如果是你虐待姊夫,人家終于受不了而休掉你,我可不收留你!”
  郭貞陽扮個鬼臉,一把抱住阿諾。他知道他又穩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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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Pinepro's G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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