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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貞陽新婚兩個月后,發生一件勉強可稱之為大事的事——關飲虹有意納妾!
  丈夫的下屬要納妾,原是不干郭貞陽的事,但她想此風不可長,以免丈夫“見賢思齊”,便關心了一下,才知此事非同小可。
  關飲虹有意納為新寵的女子并非良家婦女,而是青樓艷妓阮嫦娥。如果是一名清倌人或賣藝不賣身的歌妓猶有話說,納之為妾也不至于有辱名聲,反添一則浪漫佳話。
  但阮嫦娥十六歲出道,大張鈍幟,裙下稱臣者不知凡几,媚功十足,手腕厲害,過慣了生張熟魏的日子,怎肯在年華正盛約二十二歲之齡就洗盡鉛華?一向老練持重的關飲虹怎會迷戀一名歡場女子,不惜花費重金為她贖身?他為阮嫦娥神魂顛倒,一旦新寵進門,跟他相敬如賓十余年的結發妻子趙宛晶,地位會不會被取代?
  貞陽找來張寶儿問一問,畢竟她和趙宛晶認識較久。
  “宛晶呀,可賢慧呢!”張寶儿喝一口香茗,搖頭說道:“我也勸過她,千万別太順著男人的意,男人不會心存感激的,他反而會覺得女人的順從是理所當然,久了更會得寸進尺,將你的順從當成無趣,不解風情,當成軟柿子般好捏!想想夫妻十二年了,她也才三十歲,就以為自己老得快進棺材,沒了自信,生怕不答應丈夫納妾就會被丈夫嫌棄,她也不想想,丈夫娶了個年輕姑娘進門,她不是更要靠邊站了嗎?就算要納妾嘛,也得討個清白人家出身的,知道自己卑微的身分,曉得要自重,起碼不至于動搖元配的地位。關堂主可好了,討了個風情万种的煙花女子進門,在風塵中打滾多年的名妓,哪個不精似鬼?個個都是笑面虎啊!對男人柔情似水,對男人的妻子可就是一帖毒藥啊!”
  貞陽听了連連點頭。
  “關堂主原是青樓常客嗎?”燕無极之下有三位堂主,“景蠡堂”堂主關飲虹,管理名下產業生意;“朱雀堂”堂主蘇鳴,負責探測敵商內部消息,并提出年度新計畫;“醒獅堂”堂主韋一箭,負有保衛燕門堡与名下產業生意之責。每位堂主之下皆有三至五名總管,分層負責。
  以后代人的眼光來看,燕無极頗具企業家風范,只負責決策性事務,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但外頭的人摸不清楚燕門堡的內務,只知這三個人是燕無极的左右手,有名的三虎將。“談生意嘛,難免歌樓酒肆擺一桌,請喝花酒,這方面關堂主倒是識途老馬。”
  張寶儿沉吟道:“逢場作戲總難免,宛晶那泥人又是不敢管束丈夫的,听我家那死鬼說,他接触過的女人真不少,只是從沒認真過。這一認真,可就泥足深陷,拔不起來了。几個月前,他就已經將阮嫦娥包下來,我們還以為他只置外室、金屋藏嬌,不想還真的打算娶進門了。”
  貞陽半懂半不懂,卻又不愿顯得太無知,于是連連點頭。
  用過晚膳,夫妻關起門談心獨處時,她就悄悄問丈夫:
  “夫君,什么叫做喝花酒?”
  燕無极一口茶差點噴出來,咳了好一會儿。
  “你……這名詞你是打哪听來的?”
  “寶姊姊說關堂主常去喝花酒,然后就逢場作戲什么的;這花酒到底是什么酒呢?
  這么厲害,讓男人喝了之后就會討個妓女回來做小老婆!我想一定是不好的酒,但我是堡主夫人哪,開口問人家,不就顯得我太無知了嗎?只好問你啦!”
  燕無极猛然領悟,笑得挺坏的,一把拉過貞陽,讓她坐在他的大腿上,朝她耳根吹气:“我懂了,你怕我也去喝花酒,討個妾回來是不是?”
  她還真有點擔心呢,所以老實的點點頭。雖說新婚燕爾,一年內男人不大可能納新寵,但以后呢,誰敢保證?
  “十二年的夫妻感情,就因一名風塵女子而變樣,想想真不值得!”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种家務事我也不便干涉。何況關夫人都點頭了,旁人焉有置喙之余地?”他知道女人心眼小,再賢慧的女人也會嫉妒,但討個艷名遠播的妓女做小,還真教人措手不及,更絕的是趙宛晶不但幫丈夫說話,還忙著張羅侍妾進門后要住的地方,教旁人想開口勸關飲虹三思而后行,都覺得太多事了。
  “換了是我,可辦不到。”貞陽認真的說。
  “我也不要你賢慧成那個樣子,好象一點都不在乎把丈夫讓給其它女人,或許她對丈夫并沒有深刻的愛吧!”一個“愛”字出自他嘴里,自己都嚇了一跳,看著貞陽充滿愛意的眼神,更加凜然心惊。
  他的小妻子從何時起已脫去孩子習气,以充滿愛意的女人眼神凝望著他?
  “貞儿……”
  “我不要把你讓給任何女人,我不要!”貞陽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腰,凝神望著他,仰慕他,她的聲音里含著深深的感情:“過去我曾經遺憾阿諾不是女儿身,可以陪我同嫁一夫,可是現在我才知道,我做不到跟別人分享你,即使親如姊妹也不行,因為我愛你,只愛你一個!夫君,無极,你可不可以也只愛我一個?”
  他抬手撫著她的柔發,嗅聞她身上清雅的馨香,好一會儿心亂如麻。
  “傻瓜,我們成親才多久,你已在煩惱這個?看來阮嫦娥的本事不小,不僅影響到關家,連我這個黑木樓都受到波及。”燕無极終究無法給她明确的保證,一來他不相信世上有不變的真情,其次他不知道自己愛不愛貞陽,能否回報相等的愛?
  貞陽并不因此而气餒,她已經無藥可救地深愛著夫婿無极,這种愛無可替代,更無法收回,那么,她所能做的只是加倍用心以贏得他的真心真情!另一方面,則得小心別讓狐狸精接近丈夫!不是她吹牛,十八年來她所接触過的男子,除了食古不化的外公,沒有不迷上她的,而那些大多是口是心非之徒,嘴里叨叨念念要她改過,實際上卻非常疼愛她。想起在江南認識的一名浪子朋友——龍湖,初始十分欽佩杜秀山的才學,沒几天則改了,成天黏在她身邊,要認她作“義弟”,還請她吃遍來自大江南北的美食佳肴巴結他,后來還是杜秀山深恐拆穿西洋鏡,鬧出天大的笑話,匆匆帶她上京去了。
  她開玩笑的說嫁給那樣有趣的人,日子一定會很好玩的!杜秀山臉色難看的斥責她:“好玩?你呀,得配個不好玩的丈夫,免得哪大把自己給玩丟了!”因為舅舅的嚴重聲明,所以貞陽不敢向任何人提及這段瘋狂的往事。
  “名節是一個女人的性命!名節受損將使你得不到好姻緣,嚴重的話會害你無顏苟活于世上。這雖然不公平,但是,貞儿,此乃社會規范,你必須遵守。”杜秀山不足在危言聳听,貞陽只好把龍湖忘了。
  如今她的心思全在燕無极身上,且發誓絕不給任何女人机會~丈夫只能屬于她一個人的!要偷心,也該是她的專利!
  “夫君,你會不會也喜歡煙花女子啊?”風塵女子多傳奇,不可不防。
  “我像是那种人嗎?”
  “人不可貌相!關堂主表面上也是一本正經的,若不是有人告訴我,豈知他是青樓常客。”她瞅住他問:“你去過那种地方沒有?”
  “這种事你也好奇?”這是千金小姐說的話嗎?
  “你說閨房之內百無禁忌的嘛!”
  “我真是說了蠢話!”他喃喃苦笑,反問她:“如果我告訴你,成親之前我沒碰過一個女人,你信不信?”
  她立刻露出怀疑的眼神,他那撼人心弦的撫触……
  不好意思的低垂眼瞼,她在想什么呀!
  “害羞了?”他朗聲一笑。“我不是圣人,貞儿。我記得告訴過你,我曾經行走江湖,荒唐過一陣子。”
  難得听他提起年少之事,貞陽神情專注地听著。
  “我本名燕不回,師父為我取個字:無极。他老人家說,行事、做人沒有回旋之机,終歸敗亡,不是吉兆。我少年气盛偏不信邪,以燕不回之名行走江湖,很快便比出一番名號,正是我意興遄飛之時,命運卻教我在廟會中見到了一位天仙般的姑娘,她的美麗實在難得一見,我立即為她所迷,立志娶妻當如是哉!我瘋狂的迷戀她,不惜到她府上做一名保鏢,千方百計討好她的父親,找机會向她表明心跡,而她……卻讓我嘗到今生最大的痛苦,几乎喪命!人沒死成,但心已灰意已冷,有如行尸走肉,只有沉醉于煙花之地才彷佛感覺到自己仍舊活著,還有一口气在。荒唐的日子持續一段很長的時間,成天身邊圍著一群鶯鶯燕燕陪伴我,取樂我,但我依然寂寞、不快樂,空洞的笑聲連自己都感覺刺耳,愈發厭惡自己!等我重新站起來,著手創建燕門堡時,才宛如重生了一般,拋卻燕不回之名,從此不再踏進花街柳巷半步。”
  眼淚自靜默中悄悄溢出,貞陽感覺心好痛。
  “貞儿,你……”
  她搖著頭,兩行淚如泉涌而下。
  “我好難過,當你在受苦受煎熬時,我仍然快樂的生活著……”
  “傻瓜!你那時只是個小孩子啊!”
  她抱住他脖子哭了起來:“我不知道你受過這么多苦,不然我會更疼你的,我以為……以為你天生就是堡主……”
  燕無极一征,維持原來的姿勢一動也不動。是受寵若惊,心底隱隱作痛起來。
  她吻著他粗壯的頸脈,啜泣道:“那個女人太坏了,你是世上最好的人,她怎么可以害你?她最好不要給我遇見,否則看我怎么整她!”她突然抬起淚眼模糊的臉,問:“你……你還愛那個女人嗎?她有我美嗎?”
  他搖搖頭。“她不如你美。”不如你的心美!輕輕吻干她的淚,注視著她滲出淚光的睫羽,狂熱的愛意從不掩藏的要他領受,他心底的柔情被挑起了,吻住她,非常的溫柔,彷佛捧著一件稀世珍寶,動作輕緩、細膩,一吋一吋地吻遍她……
  “別哭了,乖,別哭了。”
  紫紗帳含羞地合上,遮住月娘偷窺的臉。
         ※        ※         ※
  不久,名妓阮嫦娥熱熱鬧鬧地進門了,帶著她多年的積蓄和服侍她好些年的俏丫頭阿蜂,搬進了關宅。
  一般而言,元配夫人皆不太肯放低身分和別人家的姨太太打交道,即使眷屬之間往來,也都是叫自己家中的姨娘去接待隨夫人來訪的姨娘們。但在燕門堡里,有地位的總管眼見堡主清心寡欲的,也都不敢大張旗鼓的納妾,頂多叫丫頭侍寢,不算正式的姨太太,因此,每個總管夫人的地位均穩如泰山,深感己身魅力無窮,栓得住丈夫的心。不料堡主才成親沒多久,關堂主就第一個等不及了,甚至訂了個妓女進門。
  妓女耶!各家夫人們不免竊竊私語,這可是最下賤的女人了,如今卻成為頂頭上司的愛妾,要理她嘛,覺得自貶身价,不值;不理她嘛,万一她枕邊耳語,恐特不利于自己的丈夫。關飲虹手下五位總管的夫人,最是左右為難了。
  其它人對這位名妓可是充滿了好奇,每天都期待好戲上演似的密切注意關汞的動燕門堡的生活水平雖然很高,但畢竟清靜的時候多,遠不如街市熱鬧,更別提跟燈紅酒綠之地相比了,沒人相信阮嫦娥能耐得住清寂,遲早要生事的。
  頭一個生事的卻是阮嫦娥身邊的丫頭阿蜂,和張寶儿的貼身女婢玉鎖對上了。
  玉鎖這丫頭向來實心眼,主子要她送一籃新鮮水果給趙宛晶,自然要當面交給宛品或她屋里的丫頭,偏巧宛晶給貞主儿送她親手做的點心去了,正覺百般無聊的阿蜂便強出頭,接過籃子,打算送去給阮嫦娥嘗鮮。
  “喂,你干什么?”玉鎖攔住她,搶回籃子,斥道:“你是什么身分,敢代關夫人出頭,將我家夫人送的水果拿去西廂房?不知自重!”
  “我家小姐吃不得這一籃水果嗎?不過是些寒酸東西,神气什么!我們愛吃什么東西沒有,連夫人都要讓小姐三分,更別說這籃爛果子了,魚翅、燕窩哪天少得了!
  ”阿蜂之所以叫阿蜂,正因為她跟蜜蜂一樣,看不順眼就螫!這些天來,她早悶出一肚子气,在百花樓中,誰不對她阿蜂禮讓三分,小姐的脾气只有她摸得透,老鵠要求阮嫦娥接客,或嫖客仍要討好美人,經過她這一關准沒錯。跟隨小姐在百花樓里吃香喝辣、嬉鬧尋歡,日子何等逍遙自在,如今可好,見人就矮半截,連一個小丫頭都敢看不起她。
  自古妓女從良不易,若是嫁進成員复雜、規矩繁多的大家庭中,身分是不高不下的小妾,其應對進退就更難拿捏,沒下几年工夫,是不易得到認同的。阿蜂為阮嫦娥感到不值,多少商賈想娶她,但她卻看上燕門堡在北六省的地位不同凡響,宁愿作妾也要成為燕門堡的一分子。
  “吃魚翅、燕窩?敢情你念念不忘在窯里的好日子?”玉鎖气不過的譏諷她,都從良了,卻沒個正經樣子。家法中最重名分,當妾的不敬重元配,尚且得意洋洋的夸口夫人也要讓她三分,尊卑不分,遲早出亂子!連個丫頭都這么沒規矩,何況主子?
  “窯里的姑娘又怎樣?不偷不搶,不作奸犯科,比起滿嘴仁義道德,到了夜晚一樣張開雙腿伺候漢子的假正經女人好多了。”
  “你……好一張刻薄惡毒的嘴!”
  玉鎖一轉身奔回住處,气急敗坏的向張寶儿告狀。
  “豈有此理!”張寶儿性烈如火。“一句話罵盡了天下好人家的女儿!”
  “夫人,我可不敢撒謊,掃洒的婆子張媽也在一旁听見了,卻一聲也不敢哼,可見那兩個窯姊儿真仗著關堂主的勢,連關夫人都壓不住她們了。”
  “清官難斷家務事,我不想多事,人家卻惹到我頭上來,若教外人曉得妓女進門坐大,豈不當燕門堡全無規矩了嗎?”張寶儿心想,正好趁此机會給趙宛晶一個管教侍妾的借口。“關夫人呢?”
  “在貞主儿住處。”
  此時金鎖回來,笑著說:“貞主儿謝了夫人的時鮮果子,說月塘的荷花開得正盛,請夫人一道過去賞花品茗。”
  “關夫人送了什么去?”張寶儿可精了,一猜即中。
  “她親手做的四樣糕點,可殷勤呢!”
  “她是學聰明了。”
  “怎么講,夫人?”金鎖好奇的問。
  “丈大偏愛新寵,她嘴里不訴苦,心中難免著急,只有努力拉攏貞主儿的感情。
  關堂主很清楚堡主寵愛貞生儿,貞主儿說苑晶姊好,堡主也會說好,關堂主再怎么偏心忙不至于休妻,把妓女扶正。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貞主儿對納妾這种事是很討厭的。”
  玉鎖建言:“夫人何不講貞主儿出面,給那兩個窯姊一點教訓。”
  “沒用的。她到底是名門之后,很識大体,分得出輕重厲害,這點小事要她出面,徒惹人笑柄。除非,有人触犯了她,要不,她比誰都隨和。”
  張寶儿眼珠子一轉,就想出個點子,交代玉鎖一番,便住黑木樓去了。
  丫頭對丫頭好說話,經過玉鎖的廣播之下,不等天黑,女佣們全知道了,都十分气憤,即使作婢作奴,也自認比妓女高一等。
  “簡直一點分寸也沒有。”美絹在給貞陽卸妝梳頭時,忍不住埋怨。“我們可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跟那种污穢的女人相提并論,太侮辱人了。”
  “夫人,這不是連你也罵了嗎?”
  貞陽眨了眨眼。“我不信她膽大包天,連我也敢得罪。你們少听信謠言,自找气受,就算真有那回事,她又沒當面說你坏話,何苦往自己身上攬?處不來,少理她就是了。”
  “還理她?連話都懶得跟她說。”寒碧不屑道。
  “小里小气,鴨子脾气。”貞陽噗哧一笑,丫頭們也都笑出來。
  “說的也是,白气一場。”美絹和寒碧异口同聲道。
  “別人的家務事我不管,倒是你們兩個我不能不管。”
  “夫人,我們做錯了什么嗎?”
  “你們都十九了吧!”貞陽輕笑一聲。“該給你們找個婆家囉!”
  “夫人……”美娟、寒碧均低了頭。“你們服侍我這么久了,性子好,又伶俐能干,配給小廝一輩子為奴,未免可惜,我相信你們也是有志气的,堡里許多有為的青年大半未婚,你們若有中意的,就告訴我,我會為你們作主,替你們除去奴籍,再送一份嫁妝,風風光光嫁出門當人家的正室、元配,見人也不必矮半截了。這事我与堡主提過,他也同意。”
  “夫人!”兩人均大喜過望,這是天大的恩惠。
  “郭家的規矩,丫頭年滿二十歲即婚配,你們還有一年的時間選夫婿,如果到了二十歲還沒有對象,一是由我作主,二是送回汾陽配小廝,到時可由不得你們,懂嗎?”
  “奴婢懂。”寒碧和美絹感激莫名的道。她們都是簽了賈身契的,若婚配小廝,奴才的儿女也一樣是奴才,永無出頭之日。她們一直在小姐身邊服侍,眼界難免高些,說什么也不愿嫁小廝,難得主人開恩,自然要抓住幸福。
  說了一會儿閒話,小丫頭銀鈴突然气喘吁吁的奔進來,教美絹罵一聲“沒規矩”,仍然喳喳呼呼的嚷嚷:“出事啦!鬧……鬧得好凶。”
  “出了什么事?又是誰在鬧?”貞陽問。
  “關堂主那邊……”銀鈴喘一口气道:“關夫人很生气阿蜂亂說話,叫人責打她十棍子,那位剛進門的姨娘不肯,跟關夫人鬧了起來……”趙宛晶終于抓到把柄,有了后盾似的要重振女主人的威嚴,申張一下家法,而阮嫦娥在妓院中學會求生存的法則,知曉一旦弱了聲勢,會馬上教人爬到頭上去,而且她早看穿像趙宛晶這种老實的女人最怕鬧,一個怕生事一個不怕,情況很快倒轉。
  貞陽打個呵欠,妻妾爭吵,一點趣味也沒有。
  “沒有人去請關堂主回去嗎?”
  “有。”
  “那就沒事了。”貞陽交代下去:“黑木樓的人全給我待在屋子里,一個也不許湊熱鬧!誰去了,罰十棍子。”
  銀鈴吐吐小舌頭,下去傳達命令了。
  “鬧吧!鬧吧!進門沒几天就鬧得人盡皆知,看關堂主那張老臉住哪擺?真是不懂事的女人!”貞陽喃喃道:“讓他吃點苦頭,也教其它男人覺悟少納妾為妙。”
  燕無极回房時,她一句也不提關家的丑聞,正操琴自娛。名門閨秀,琴、棋、書、畫是基本教養,一來可提升气質,二來可打發時間。在冷面外公的嚴格監督之下,貞陽自然也逃不了,硬著頭皮學習之,倒也不亦樂乎。
  “今晚你雅興不淺。”聆听完一曲悠美气暢的《鳳求凰》,燕無极興起的吟誦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風飛翩翩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張弦代語兮欲訴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愿言德配兮攜手相將,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夫君好記性。”貞陽相信世間真有過目不忘之能人,心中十分羡慕。
  “為何挑此曲?”
  “告訴你,你不許笑。”
  “因為這一首的曲韻歡悅流暢,我學得很有信心,不怕出錯。”
  燕無极微笑頷首。
  “我好失望,以為你特地彈奏此曲,意在提醒我勾引你……”
  “不正經!”嘴里笑罵著,卻不反抗地讓他抱住。
  “有一件正經事,你肯定有興趣。”他從家中拿出一封信,遞給她。“小舅子差人送來消息,說他非常思念姊姊,攜友來訪。”
  “是阿諾,我也好想他!”
  貞陽喜不自禁地取信端詳,喜悅的心情在看清內容時陡然降至冰點,不敢置信地念著:“龍湖……龍湖……”天哪!這個臭阿諾怎能把他帶來?
  “龍湖是人名,不是某一個湖的名字。”燕無极一方面解說,一方面也頗感惊奇。
  “小舅子和龍湖竟然有緣結成朋友,簡直不可思議。”
  貞陽瞪大了眼睛。“夫君,你認得龍湖?還是秦藥儿?”此時她倒情愿他認得秦美人。
  他臉上現出回憶的表情。“龍湖救過我一命,是我的生死至交,也是江南‘青龍社’之少主,為人瀟洒不羈,想想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后來听說他拜師學醫,多了一個令他頭疼不已的師妹,我不是跟你提過嗎?”
  貞陽搖搖頭。她多想昏倒了事啊!龍湖竟是夫君的生死之交,老天,她該怎么辦?
  無极若曉得她過去的瘋狂行徑,一定會休了她!
  “不行!不行!”她一緊張就十根手指頭不安分的絞在一塊,都快成麻花卷了。
  “貞儿,你是怎么一回事?”
  “我……我不知道怎么招呼你的朋友?我……一般不是……不隨便見男客的?”
  最好躲得不見人影,以免拆穿西洋鏡,絕不能教無极洞悉她過去曾經行為乖張反傳統,荒唐的和江湖浪子稱兄道弟,上館子吃大餐,招妓游湖,嚇死老公怎么辦?
  她事先根本不知龍湖如此好女色,游湖時也招名歌妓相伴,雖只是听曲助興,也令她當場窘得滿臉通紅,龍湖哈哈大笑,說:“倚紅偎翠,人生一樂也。”
  天殺的龍湖!早知道就別結識他了。貞陽好生頭疼,那個人一向口沒遮攔,万一他把過去那段往事向無极吐露,她是死走了啦!
  不見!不見!說什么也不見。
  燕無极不知她內心曲折,笑說:“我和龍湖交情匪淺,家常見禮倒也無妨。”
  她小嘴一扇,真想哭。
  “非見不可?”
  “你是怎么回事?向來不是挺愛熱鬧的?”
  “我……沒有招呼男賓客的經驗。”她心虛的說,總算想出一個理由。燕門堡的規矩不大,但男女之防甚嚴。
  “當然不用你去招呼他,不過是彼此見個禮,讓他見一見大嫂罷了。”燕無极心中疑云大起,各地分社的香主曾來拜見堡主夫人,從不見她別扭過,因何一提到要見龍湖便不自在?
  “貞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你想知道什么?需不需要我將出生至出嫁之日為止,每天的生活點滴全向你報備?我可沒那么好記性。至于嫁入你燕家家門之后的事,相信你同我一般清楚。”
  伶牙利齒,愈見心虛。他也不再多問,反正遲早他會弄清楚。
  次日一早,燕無极在春秋樓批示醒獅堂成員的調動文件,近來要安排一次明察暗訪分布在北方六省的牧場、商號、礦場,該派誰去哪個地方,必須視才識性,而且時常調動,以防有弊。這回韋一箭呈報上來的名單很妥當,他批准了,這些人命是朱雀堂派人摸清底細的清白分子,不怕是敵商的臥底探子。
  承志廳內有精美的月梁,花紋形似“商”字,顯示對從商的愛好。土、農、工、商,中國人講究清高,鄙視名利的追逐,所以將商排于末,但人的本性卻是趨向名利,要不,怎會有“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的仕人目標,到頭來追求的不都一樣?商人便誠實多了,表明了要錢,有錢好辦事。
  燕無极也沒想到自己有從商的天分,這跟他少年時代的志向大相徑庭,但命運促使他走到這一步,他亦甘心領受。
  袁泱、袁詠初,是改變他命運的兩個人。
  真諷刺!十一、二年前,這兩個人要他為他們去死,他都不會皺一下眉頭,時到今日,他卻反過來想要他們的命。
  生平第一次對人掏心掏肺,少年最純淨熾熱的愛,卻被人糟蹋!被人利用!甚至差一點喪命!在被逼落懸崖的前一刻,袁泱露出惡鬼般的殘酷笑容:“憑你一個混江湖的窮小子,想娶千金小姐,你配嗎?你只配討一個跟你一樣粗鄙無文的江湖女、婢女、妓女!”死,他不怕,只是他不甘心就這樣死了。求生意志讓他在崖底度過六個黑夜,直到龍湖發現了他,救了他一命。在袁泱身邊擔任兩年保鏢,他看盡了商場百態,看多了陰謀詭計,袁泱的行事手段他比誰都清楚,對這個老狐狸心慈手軟,不啻親手自掘墳墓。
  燕無极很有興趣知道他下一步將采取什么行動?
  來不及細思,腳步聲已然傳近,這兩個人的行路步伐竟這般一致,他不禁泛出笑意。
  “堡主。”史奔、沉墨同聲見禮,動作一致。
  “坐。對方有什么動靜?”
  “袁老頭病了,已經一個月沒有下床,都是由袁詠初代父傳達指令,大家這才知道他病得很重。”史奔回報,而沉墨一向沉默。
  “可親眼瞧見他病了?”
  “我們一連七夜躲在他房外,沉墨盯著煎藥的人和送藥的人,确定那碗藥是送進袁老頭的口中;藥渣子我撿了拿去藥舖查驗,是肺癆沒錯。”史奔補充道:“大大說,這种病因可以潛藏多年,到体虛時才發作起來,會傳染人的。”
  “老狐狸會生這种病?大出我意料之外。”燕無极抱胸沉吟。“肺癆,很麻煩的病,好好調養的話,倒可活上很長的一段時間,沒那么容易斷气。只要他還有一口气花,‘誠記’的威信仍存,只是不免人心忐忑,因為后繼無人。”
  “堡主,如今都是袁詠初代父處理……”
  “那是袁泱還活著,他們仍奉袁泱之命行事,袁詠初只足傳聲工具,至少表面上如此。做生意是男人的事,誰肯和女人談生意?”燕無极的聲音清晰而冷例:“机不可失,立刻知會三堂堂主,十二位總管開會。”
  史奔立刻出去傳達命令。
  燕無极打算好好利用人心,和“誠記”商號有來往的商家,此刻必然人心惶惑,因為袁泱只得一獨生女,多年來,身邊的親信沒一個能掌實權,到時候“誠記”能由一女人接掌嗎?跟它有往來的老板必然群起嘩然,倒戈相向。自古女人做事也只能做些裁縫、繡花、种菜、做餅……均因環境所逼,不得不幫著補貼家計,絕沒有日子尚過得去的好人家會讓女子拋頭露面,學男人掙錢的事。
  袁詠初是個頗富机心的女子,不肯安分守寡,而今又嘗到權力的滋味,她會如何化解困境?袁詠初啊,她很懂得為自身打算,從不屈待自己!
  多年的磨練,燕無极已能克制心中的恨意,不再有殺人的沖動,商人有商人的一套法則。“彼此立場一致,我就以商人的方式回報你們父女加諸于我身上的苦痛!很快的,你們曾發現,跟‘誠記’做生意的商家將會一個一個的少了……”
  三堂主、十二總管很快抵達,關上承志廳大門,史奔和沉墨在門外守著。
  這個會一直開到月上柳梢頭。
  燕無极率先走出春秋樓,心神一爽,微溫馨香取代了深沉心机,滿腦子都是他天真爛漫小嬌妻的倩影,她真有意思,一撒謊就緊張,也許,今晚他能不費力气的挖出一點秘密?
  他步履輕快的往黑木樓走去,充滿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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