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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威遠侯府建于北京西山的一個支脈,利用其重巒疊翠、幽谷鳴泉的天然景致,格局布置不但有北方建筑的宏偉,又有江南園林的纖巧。
  亭台樓閣分布在山石茂林之間,臨水回廊,曲折迂回,蒲葦環翠,荷風薰香,皇帝題詩題字的碑亭和歷代書法家的墨跡石刻,點綴在綠蔭深處,當人們漫步長廊偶一回眼,古雅的瑰寶溢生詩意,使人心胸暢爽。
  園內散布著二十多座大大小小的閣樓亭榭,花木扶疏,曲徑相通,四時花草輪流盛放,蜡梅、菊花、苟藥、牡丹、金佳、玉蘭、青松翠柏、勁竹濃桃,直個奼紫嫣紅,終年錦繡,滿園芳菲,宛如人間仙境。
  威遠侯回京的消息已傳揚出去,茶樓酒肆之中人人一碰面,第一句話鐵定問;“今天杜老虎可干出什么惊天動地的事?”沒有!太奇怪了。
  一個月后,京城人開始傳誦威遠侯即將迎娶江南美人的事,有自作聰明的人便妄下評斷,原來杜老虎已跌入溫柔陷阱,老虎牙給磨軟了,沒空閒出來惹是生非。
  是故,大家均對那位江南美人十分好奇。
  不管怎么說,杜放鶴的确積极在籌備婚事。
  這其中,少不得有人心里不痛快或小有遺憾。最感遺憾的人莫過于康成王妃,她怎么也料不到,向來眼高于頂的小弟,千挑万選的拒絕了京中眾多權貴之女,最后竟看中一名沒權沒勢的平民姑娘,娶了她,半點好處也撈不著啊!
  不過,她也不便于太反對,她了解杜放鶴的性子,他一拿定主意就不是旁人所能左右的,況且他已成年了,做姊姊的也不好干涉到他府上去,到時弄僵了感情,反而不美。這些都是她后來才想開的,真正使她回心轉意、不如阻撓的原因,是這件婚事已經得到圣上默許,賜給新人許多賀禮。
  皇帝都說好,她敢再多放一個屁嗎?見風轉舵,才是聰明人。
  婚禮前十天,她派車將秦媚雪接到王府,等候杜放鶴來迎娶。
  數日相處下來,原本百般挑剔的康成王妃,也不得不喜歡媚雪,她真是個教人挑不出毛病的好姑娘。媚雪親手為她縫制的兩雙繡花鞋,別提那鞋面的花草多活,整雙鞋熨貼她的蓮足,直稱沒穿過那樣舒适的鞋。反正心里一喜歡,什么都是好的,何況媚雪确實蕙質蘭心、百般伶俐,不光是一張臉好看。
  捫心自問,康成王妃也必須承認媚雪的容貌實在難逢敵手,杜放鶴會愛上她也是理所當然。她的美,將成為京中一大話題。
  喜帖已發出去,不多久,即擁來一波波道賀的人潮。官眷們都想見秦媚雪一面,看看威遠侯大老遠從江南帶上京的女人是何等絕色?上個月初,戶部尚書府娶媳婦,見過的人都贊歎新娘水當當,看來江南多嬌娃果真不假,只不知兩女相比又如何?
  康成王妃亦是好強要胜之人,既然媚雪的出身無可夸耀之處,至少她的容貌不只令人贊歎,而是惊歎!在這點上可以扳回面子來。
  她安排了一場聚會,請一些官眷們來听戲,自然曹尚書夫人和新任少奶奶也在邀請之列,比較之下,更能造成話題啊!
  她只告訴媚雪,大夥儿全想見見她,盛情難卻之余只好順著示意湊湊興。
  “當然,你待嫁之身不便酬酢,到時我派丫鬟去請你,你只需露個臉就行。”
  媚雪應承了。
  杜放鶴請了樂工教她習音律,她彷佛曾經學過,很快便進入佳境,而他也有了每日來王府報到的藉口;檢視她的成績。
  這晚他來,媚雪告訴他此事,他竟似毫不惊奇,只是扯了扯嘴角。“大姊仍愛玩這种無聊的把戲!”一晚不再提那事,只談風月。
  宴會當日,官眷們各競其妍,爭奇斗艷,年輕些的無不想在妝扮上壓過其他女人,年長者就擺出一副尊貴庄重的面孔在一旁評頭論足;大夥儿私心里暗自比評競賽,表面上卻笑開一張和善面孔你吹我捧的,努力做好人際關系。
  新加入的成員是大家注目的焦點,當戶部尚書夫人藍貴鳳領著儿媳婦何初蕊出現時,一時間隅隅私語,議論紛紛,忙坏了几十張紅唇。
  這是何初蕊第一次出門應酬,第一次上王府大開眼界,宏偉俊秀的府第气派非凡,遠非只有一個后花園的尚書府可比。
  宴會設在漪瀾亭,一大一小兩座亭子架臨水面,都是綠筒瓦、黃鑲邊的絢燦亭頂,湖面滿植荷花,兩亭之間有曲橋銜接,唱曲的伶工便在小亭內獻藝。
  王妃見已升起第一波高潮,使命身邊小婢去請媚雪,不多時,小婢回轉在她耳邊道:“侯爺來了,和秦姑娘在一起。”
  “真是的,他怕這群女人會吃了媚雪不成?”王妃暗自好笑,這小老弟可真遇上了他命中的真主。告之小婢:“請侯爺陪秦姑娘一道來吧!”反正只是露個臉,應該不至于造成女眷們的困扰。
  不久,秦媚雪自沁泉廊走出來,踏上了Z字形的曲橋,她冉冉行來,步細而緩,宛然凌波微步;在她的身側,杜放鶴有如大樹遮護著小草似的以一种旁若無人的姿態伴隨。男的威風凜凜,意气飛揚,女的千嬌百媚,清貴高華,竟是才貌相當,气質契合,天生的一對璧人!兩人站在一起的畫面美得令人心悅誠服。
  康成王妃含笑的目迎他們,她的目的達到了,她贏了!
  當她听到一聲猝然爆發的尖叫聲時,她的憤怒是可想而知的。是誰如此大膽、沒教養,扰亂她的宴會?她的眉毛擰了起來,目光頓厲,其他的人均惶惑不定的看向那個發出可怖尖叫聲的女人何初蕊控制不住她的嘴,如同她沒法子教她的膝蓋不打顫,藍貴鳳顏面掃地的斥責她,初蕊不睬婆婆,兀自尖喊著:“鬼!鬼!有鬼──”轉身跑了開去。
  王妃气得柳眉倒豎。“說我王府里有鬼?豈有此理,太過分了!”藍貴鳳連忙過來請罪,陪了好多不是,王妃才稍平怒火,說:“令媳大概沒見過什么世面,這种宴會不大适合她,帶回去好好調教吧!”言外之意是康成王府再不歡迎她上門。
  藍貴鳳臉上無光的告退,臨走前多看了媚雪一眼。
  秦媚雪不知所措的立在原地,還沒踏上亭子就被尖叫聲嚇住了,直到那女人跑走,才轉身問杜放鶴:“怎么回事?大白天的真有鬼嗎?”
  “那女人不是瘋了就是做過虧心事,才會白日見鬼。不過,她竟指康成王府有鬼,不知大姊將如何處理?”
  “看她似乎真被嚇坏了,倒挺可怜的。”
  “大姊才可怜,眼看這宴會她是沒心情再繼續下去,我們走吧!”
  媚雪朝王妃行個禮,和杜放鶴由原路散步回去。
           ※        ※         ※
  婆婆有話,媳婦無話。
  何初蕊被罰跪佛堂內,眼淚像斷線珍珠般滑落。
  她哭她的恐懼,她哭她的委屈。何弄雪的鬼魂糾纏不放,跟隨到江北來,附身在威遠侯未婚妻的身上,好教她瞧見。婆婆不諒解,夫君不心疼,她暗地里命丫頭晚翠去請姑爺向婆婆求情,他卻閉門讀書不理,她這朵江南异卉被移植到不同的土地,似要水土不服了。
  自成婚以來,小夫妻倆相敬如賓,談不上濃情蜜意,倒也相安無事。她与藍貴鳳反而情似母女,兩人一般地熱中權勢,跟著婆婆學習如何在官場為丈夫舖路,可說是一拍即合,藍貴鳳逢人便宣揚儿媳賢德又孝順。但今天,全搞砸了。
  “這笑話是鬧定了!”藍貴鳳朝她冷笑,顧不得姨甥感情。“官場貴婦最是嘴碎、無聊,煽風點火、搬弄是非,無風猶起三尺浪,今天你當著王妃的面來比這一手,你以為我丟盡老臉的陪不是就算了嗎?不,好戲才正開始呢!那几十張嘴會跟她們的丈夫、親友,甚至所有認識的人全加油添醋地說上一回,你去的不只是自己的臉,而是我們整個曹家的臉,你的公公、丈夫,遇見同僚時少不得要忍受他人背后的嘲笑。”
  藍貴鳳最气的是她數年來努力和康成王妃拉攏關系,今日威遠侯回朝,亟思將儿子推荐給威遠侯,圖得正是升官發財,她可不愿儿子一生終老翰林院,“高風亮節”的美名又填不飽肚了。她陪盡小心才換來王妃以貴客相待,今朝前功盡棄了。
  她看准威遠侯只是一時落難,待六年閉門思過期滿,皇上仍會重用他,所以才不斷鼓動曹修于他落難期間好生接近他、巴結他,他心中感動,等重回朝廷掌權時,會不大力提攜曹修嗎?端看這次他不顧皇族血統,執意迎娶平民之女,皇上沒有怪他,反而賞賜許多珍寶,可見圣上私心里仍十分偏寵他。
  威遠侯回京一個月,皇上已召見四次,朝中文武百官誰敢再說他一句不是?反而全嘴臉一變,齊涌向侯府恭賀他大婚。
  只有她的寶貝儿子曹修,仍不開眼的看不清局勢。
  原指望媳婦能討得王妃歡心,進一步与未來的威遠侯夫人結成手帕交,日后總有享不盡的好處,這下子全完了,初蕊什么話不好說,竟指控康成王府“有鬼”,誰會相信王府真的白天鬧鬼?只會嘲笑曹家少奶奶發了失心瘋!不過,杜老虎那位幸運的待嫁新娘,她好像在哪儿見過似的。
  精明能干的藍貴鳳,重新正視這個意外事件,她的雙唇依然緊抿著,但臉上卻有股難解的、超脫不悅情緒的鷙猛神气。
  會不會初蕊真的撞見地獄來的鬼魂?一個死而复蘇的鬼魂?
  藍貴鳳轉身走出了房間,來到佛堂,冰冷而嚴厲的看了一眼曹家的新婦,回首命丫頭關上佛堂的門,守在外頭。
  “婆婆!”何初蕊忙以袖拭去眼淚,恭敬的喚她。她早知曉這位貴婦人不是個等閒的人物,她有一雙銳利的眼睛,意志堅強的臉,和一顆深沉難測的心,不是溫柔慈祥、和藹可親的婆婆,但想她終究是自己的親姨媽,當能相處得很好才對。誰知她一犯錯,姨媽婆婆依然不留情面。
  “婆婆!”初蕊再輕喚一聲。她必須努力挽回姨媽的歡心,否則往后數十年她將沒有好日子過。得罪了藍貴鳳,等像自絕于曹尚書府。
  藍貴鳳居中而生,坐進紫檀木的圈椅,權威性的、審視性地俯看她,沒許她站起身。
  “現在,你老實告訴我,”她盯著何初蕊:“在王府里你究竟瞧見了什么,因何發出可怕的尖叫聲?不許隱瞞!”
  “婆婆!”何仞蕊的臉色發白了。“我……”
  “有什么顧忌嗎?”
  “不是。”她困難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低低的說:“當威遠侯陪著他未婚妻走來的時候,一瞬間,我竟瞧見了死去的弄雪。”
  “弄雪?”藍貴鳳對這名字不是很熟悉。“那個失足落湖的庶出之女?”她難得回江南一次,即使去了,藍月鳳也不會教弄雪親近她,只見過一、兩次面,沒什么印家,以依稀記得,那女孩比之初蕊更加美得眩目,可惜再美的人出身不好也枉然。
  “就是她。我把秦姑娘的臉看成了弄雪,所以才……”
  “真如此相像?”
  “簡直一模一樣。”初蕊為了脫罪,忙道:“除了穿著打扮大不相同。過去弄雪只能揀我不要的舊衣棠穿,如今穿上貴族服飾,發插金步搖、玉搔頭,好像換了一個人,但是那張臉實在太像了。”
  “就算這世上真有兩張一模一樣的臉,你也不必嚇得像見到鬼似的,她与你好歹姊妹一場,你應該又惊又喜的上前叫住她才對呀!即使認錯,也是一段善緣,結果你卻轉身逃開去。”藍貴鳳厲聲問:“莫非,弄雪的死不是意外?”
  “不!不……”初蕊的聲音僵在空中,藍貴鳳深沉的、洞悉的目光不放過她,略帶灰暗的眼睛似兩道電光直襲她心房。
  “功霖愛上了弄雪,這事他曾稟告我,想為弄雪守志一年,再談婚姻。”在初蕊惊詫不信的表情下,藍貴風繼續往下說:“我當然不許他如此荒唐,作主馬上聘娶你,今日你才有這個官夫人的位子坐。我這般愛惜你,你竟還想瞞我?”
  何初蕊猛的打了個寒顫,面上一片死白,良久、良久無法開口說一個字,她直視著曹尚書夫人,一時淚眼迷蒙,心中痛楚地感覺到;她的美夢碎了!她被坑了!以為表哥無法忘情于她,結果竟是姨媽一手導演,她与他都只是這老太太手中的傀儡。
  “我了解你們母女全是輸不起的,功霖愛上弄雪,等于毀了你們多年的夢想,弄雪的存在成了你們生命中的礁石,自是再也容不下她。”藍貴鳳也為自己的推斷感到可怕。“是你們將弄雪推落太湖水的,對嗎?天哪,我的媳婦竟是一名謀殺犯!”
  何初蕊雙腿一軟,跌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再也跪不直了。她有起來搖搖欲墜,不斷于心中哀告:“娘,你在哪里?快來救我!你快來救我!”
  不管藍貴鳳如何逼問,她只咬定弄雪的死是意外。
  她對婆婆已生戒心,不再推心置腹,她絕不能教婆婆捉住她的把柄,箝制她的一生。意識混亂中,她訝异自己竟能想得如此深遠、透徹,一夕之間,她成長了。
  而藍貴鳳對這位新婦,突然不再那么喜歡了。
           ※        ※         ※
  婚期近了。
  夜深了,杜放鶴才依依不舍的离開她回府去。
  他是不被允許留宿王府,為著禮儀,甚至多見一面都不該。
  對鏡獨坐時,媚雪打量著自己,那晶瑩如玉的面龐,那喜上眉梢的柳眉,那含情脈脈的眼睛,還有那噙著甜蜜如夢的嘴角……啊!十郎是這么形容她的,他多像一位詩人呀!戀愛中的男女不都像詩人嗎?
  他是一個霸道的男人,也是一位溫柔的情郎。
  他們常在湖邊賞花,花下吹笛操琴;白日試新裝、挑揀首飾、試戴訂做的鳳冠,黃昏時慢慢地散著步,听他如何布置新房,如何安排婚禮,或只是聊些不著邊際的瑣事,都使她感受到生命的充實,与沉浸在蜜汁中相似,她這朵江南奇花被移植到北方來,滋潤的泥土營養了她,生長得益發嬌艷美好。
  夜來,他喜誘她飲下三兩杯淡酒,看她微醺薄醉的媚態,尤胜平日三分,逗引得杜放鶴不顧一切的、半強迫性的擁吻她。
  那份情致,旖旎且曼妙,又很羞人。
  她就這樣對著鏡子似笑還羞的微笑著,冥想著,期待著,不知過了多久,才惊覺夜已深沉,正欲喚進婢女為她卸妝……鏡子里頭,突然多出了一個人影!
  媚雪駭然回身,一瞬也不瞬的瞪視著一個修長的背影。
  她惊喘一聲,張口欲呼,不知怎地,卻總叫不出口,那男人背對著她,隔著一丈遠,宛如石像般不動分毫,不怕她叫人,或者,算准她不會呼救?
  她甚至不知道他何時來?來了多久?
  一陣惊慌過后,媚雪已能沉靜下來打量他。高大修長的男人,一身白袍竟十分适合他,由背影已可看出他的器宇不凡、气質高華,不是凡俗人所能親近的。她甚至連他的臉都沒見著,卻已心有所感;他不會傷害她;永遠也不會。
  秦媚雪鄭重地問他:“尊下何人?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半晌,白云公子輕輕幽幽地發出一聲歎息。
  “公子?”媚雪不解的望著他。
  “我只問你,你愛著杜放鶴嗎?”他的聲音壓抑著透了出來,低而有力。
  媚雪睜大了那對迷蒙的眸子,露出一臉天真的困惑。
  “回答我,請你。”他的心跳跑馬似的奔騰,自覺像等待判決的階下囚。
  “是的,我愛他!”她清晰的說。
  他猛的一震,表露了進屋以來唯一一次的情緒。
  “公子,你究竟是誰?為什么問……”
  白云公子沒有回答,不讓人瞧見他顯得蒼白的面龐,一顆心似沉入黝黑而凄涼的谷底。她的回答是解脫了他?還是將他打入更深一層的地獄?他不知道。
  “我的情劫,指的就是這件事吧?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女人。”他的心在受苦,即使他學得通天本事,也救不了自己。
  媚雪仰視男子的背影,內心驀然閃出一抹意念;多么出色的一個男人,卻有著一個不開心的靈魂。她的眼里不禁染上哀怜的神色。
  白云公子預知情劫未了,上次為她逼毒治病時,細觀過她的掌紋,看出她這一生將歷三次死劫,若能歷遍劫數而大難不死,從此大富大貴,福壽雙全。
  怎奈,一個人豈有三次死里逃生的机會?
  所以他想帶走她,或可逃過那最后、最凶的一劫。
  可是他明白;強摘的瓜不甜。
  他只有走!
  晚風扑進,媚雪只覺眼前一花,已不見他的人影。
  是夢?非夢?
  他是凡人?抑是神祗?
  那一夜,她的夢里蒙上了一層迷离的薄霧,有個男人向她走來,与她山盟海誓,欲訴情衷,可是,她總看不清他的臉,她努力睜大雙眼,卻仍被薄霧封鎖視線……他是誰?是十郎吧?為什么不教她看清他?反而愈去愈遠?十郎,十郎……
  她惊醒,汗涔涔的。
  天亮了,陽光下光明總是存在的,她慶幸那只是一場夢。
  杜放鶴來時,她沒有告訴他夜里的遭遇,總覺得難以啟齒。一名男子出入王府如進無人之地,說出來他會信嗎?如果他信了,能接受那男子夜闖香閨只為了問她一句話嗎?自己都覺得好滑稽、好荒謬,怀疑是夢,更何況是他。
  “阿媚!”杜放鶴覷個無人處,一把擁住了她,他的嘴唇滑落到她肩上,密密的貼著她,狂熱而惊猛的吮吻著,她渾身乏力有若棉絮,不由得低低呻吟,反應著他……
  “明天,你就是我的了。”
  “你的、你的……”
  真實的擁抱,溫暖的胸膛,才是她追尋了十七年的避風港。
  媚雪偎靠著他,安心的、含笑的合上眼睛。
  昨夜的一場虛夢,遠了,遠了。
           ※        ※         ※
  冰冷的眼睛被仇恨和憤怒燃燒起兩簇火焰,上官琳握住扶手的雙掌浮上一條條的青筋。
  今夜,是威遠侯和秦媚雪的花燭良宵,他如愿以償的迎娶江南美人,可知有一個女人為了他,墜樓、毀容、傷殘!他可在乎?甚至,可曾記得她?
  十四歲之前的上官琳,是活潑、頑皮,令父母又怜又愛又有點傷腦筋的掌上明珠,她的母親為著要強迫她學會刺繡,不時產生挫折感,但她又是那樣明朗討人歡心的一個孩子,依偎膝下,著實安慰了父母心。
  如今想來,那是她最感幸福、無憂無慮的日子,竟像電光一閃般,讓她來不及伸手去抓住便消逝了。
  假使那天她乖乖地待在房里,听母親的話學刺繡,結果是不是會不一樣?
  上官琳伸手撫摸凹凸不平的面頰,憶起改變她命運的那一日──
  元宵節的前兩日,她和小婢互換了衣服,一個人溜出府去觀賞街市上熱鬧繽紛的五彩花燈,想著元宵之夜,万燈齊放,有若繁星點點齊墜京城,將是多美的一幅景象!可惜到時候,爹娘會將她看得很緊,只有提前賞燈,于腦海中想像一番。
  逛到定國寺的門口,她瞧見密壓壓擠著一大批男女,耳朵听著嗡嗡嗡的一堆聲音,手腳俐落的排開眾人,擠到前頭去。
  “什么事?”她眼睛忙,嘴也忙:“出了什么事?”
  “不知哪幫賊子把門口的石獅子移開原位三尺遠,飛帖告訴住持,除非拿出三百兩銀子,否則元宵之夜就讓善男信女來看定國寺的笑話。這石獅子重達三百斤,寺里的和尚花了一天的工夫都沒法子移動它半寸,結果來了這小伙子……”
  那小伙子好寬厚的背,長手長腳的异于常人,他將身上的貂裘解下來丟給侍從,露出一身結打,只見他舒展一下手腳,呼喝一聲,使出大力將三百斤重的石獅子一步接一步推出原來的位置。
  霎時四下無聲,人人張口結舌。
  “多惊人的臂力!”上官琳低呼一聲,她的心從未感受到這种震撼,剎時間對他產生了崇拜、敬佩,和一种說不出的渴慕。
  等他轉過身來,隨從忙要伺候他添裘,他搖了搖頭,揩了揩額上的汗珠。那時,上官琳著魔般的上前遞出她的繡帕,沒去留意方才看熱鬧的男女在喝采過后,紛紛散去,有人在咬耳朵:“是杜老虎,惹了他准倒大楣,快閃!”
  上官琳只是痴迷地想著;多么英俊修偉的少年郎!
  杜放鶴隨手拿過羅帕擦了汗,又順手還給她,崇拜他的少女太多了,他根本不當一回事。少年郎所迷戀的,反而是成熟的、妖嬈的、帶點母性的女人。
  上官琳開口想自報來歷,他已走開兩步;這時突然來了一大隊人馬,為首的王府執事“扑通”跪在他面前,稟報:“圣上宣召世子進宮,王妃命奴才請世子赶緊回府更衣,千万莫誤了入宮的時辰。”
  杜放鶴坐上車走了。
  上官琳從此改變了想法,她想嫁的正是這种威風凜凜的偉丈夫!她不再排斥女紅、音律、舞蹈、書籍,毫不厭倦地學習,以備有朝一日能配得上他。她的轉變,作娘的首先發覺,一再追問的結果,自然很愿意成全女儿,所幸老爺的官愈做愈大,再有寶賢王出面作媒人,也不算太高攀侯爵。
  兩年的努力,傳出一些“上官二小姐賢慧無雙”的好名聲,先教有意求親者產生好印象,才請世交的程夫人去向王妃探口風,結果不但碰了一鼻子灰,剛巧回府的杜放鶴甚至放話:“一個靠裙帶關系起家的老子,一個色中惡鬼的儿子,能養出賢慧的女儿才有鬼。就不知上官二小姐是另一條裙帶,還是色鬼的妹妹也是色女?不管哪一种,倒貼我都不要。”一番話抹黑了上官琳的臉,教她成為北京城的一大笑柄。
  有人同情她,但更多人嘲笑她,質疑她的節操。
  他人的想法她全不在乎,她只在乎杜放鶴,只想贏得他的青睞,結果在他的心目中,“上官琳”三個字代表的是污穢、不洁、倒貼男人的……
  十六歲的少女心被無情地粉碎了,兩年的痴心守候全成了泡影;接著,哥哥死了,杜放鶴失蹤了,只留下她一個人面對丑陋的世界……
  她選擇逃避,從她住的繡樓往下一躍!
  為什么沒死呢?臉摔得血肉模糊,兩腿斷裂,大人說腿傷治好后可以試著走走看,她卻偏偏一動也不想動,就讓它殘廢。只有在夜深人靜時,她會一個人在黑暗的房中不停地走著、走著,她已經可以走得很好,健步如飛了。
  但她的腦子沒摔坏,她不再是得寵的小女儿,她成了父母的負擔,她就是要他們愧疚,隱忍、容讓一名廢人,才能從他們身上得到她想要的東西。她需要錢,很多很多的錢!
  她不再相信任何人,包括父母、胞姊,他們為著利益,為著守護得來不易的地位,可以變得很健忘,忘了喪子之慟,忘了為她雪恥。
  秦媚雪居然命大沒死,卻差點嚇死了寶賢王那班人。她沒死,杜放鶴自能由她口中得知下毒是為了上官琳,事情難免牽扯到他們頭上,加上先前太湖鑿船的事,杜放鶴再笨也猜得到是怎么回事,万一他向皇帝告發……
  當年皇上命康成王和右丞相出面調停,連升了上官楚兩級,這段恩怨算是化解了,若再私下尋仇,便等于藐視圣裁。
  雖無證据,但杜放鶴已起了戒心,這一路北來都找不到下手的机會,同京之后,更無良机。上官琳由肺腑深處發出一聲冷笑,大姊上官鈺儿的野心向來不小,說動了父親和王爺暫拋恩怨,一同設計掌控杜放鶴,將他拉到身邊作為己用;皇上對朱姓王爺頗為疑忌,反而是不可能坐上龍廷的杜放鶴受他信任,杜家父、祖兩代均手握兵權,將來杜放鶴想必權重,且他又是皇上視同儿子般養大的人,寵愛有加,殺他將招致滅門之禍,不如逼得他不得不靠攏他們,將來也能掌握更大的權勢,有朝一日說不定能借重他的兵權為寶賢王奪下皇位……
  上官琳真想嘲笑他們的失算!
  她沒那樣大的野心,今生唯一的心愿是獲得威遠侯杜放鶴的寵愛。
  既然今生已無法如愿,注定做個傷心人,她也要他同她一樣,嘗一嘗失去所愛的悲痛滋味,然后,再与他同歸于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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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Pinepro's G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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