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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多儿下水之后,游了半哩,上了一艘官舫。
  “黃姑娘來得好快。”立在船板上迎接她的是一名將近五十歲的男子,留著長發,一對小眼睛閃著精明狡獪的光芒。
  “劉管事,我要見二小姐,勞你通報一聲。”
  “以這副模樣?”
  她轉身抹去易容之物,不多時,現出一張還不算太難看的女人臉,約莫二十六、七歲,因為身形嬌小,扮成稚气未脫的可怜小姑娘竟不露絲毫破綻。
  “沒教人識破吧?”
  “‘九面狐’的名號是叫假的嗎?我黃影可不是浪得虛名之輩。”
  “算我失言。請!”
  劉管事一擊掌,立刻由暗處走出一名小廝,引領黃影先去換乾淨的衣裳,再帶她至船廳,通報一聲,讓黃影自行進去。
  廳內的布置十分奢華,富麗的景象照理應該給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覺,然而,任誰見了堂上居中而坐的那名姑娘,皆不得不打從心底升起一股寒气,彷佛离幽冥鬼域不遠了。
  “二小姐。”黃影方才的气焰全消失得無影無蹤,特別恭敬的問安。
  “站那么遠做什么?我會吃人?怕我突然扑上去把你啃得尸骨無存是嗎?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話。”上官琳一臉的憤世嫉俗,譏諷怒罵:“你怕一個殘廢?怕一個兩腳不能動的殘廢,還是怕看清楚我臉上的疤痕?它們很丑對不對?我偏偏要你看清楚!你一定會很高興的,因為這世上終于有一個女人比你更難看,你不再是天下第一丑女,只能排第二了,哈哈……你笑啊!你怎么不笑?連笑也不敢笑,不愧是天生的奴才胚子!依我看,你不該叫‘九面狐’,改叫‘九面鼠’吧!膽小如鼠,哈哈……”
  她忽笑忽怒,陰陽怪气,令人捉摸不定。
  黃影按捺自己,不想使自己陷入和她對立的局面。面對著上官琳,面對一張破損的容貌和殘廢的雙腿,黃影油生悲怜之情,琳姑娘原是和她的主子上官鈺儿一樣,均是京師有名的美人儿,而今卻落得這种下場。
  “你在同情我?可怜我?當心我叫人挖出你的眼珠子。”上官琳聲如冰蟬。“杜放鶴的人頭呢?你帶回來了?”
  “沒有。我接到新的命令,鈺夫人命我接近杜放鶴,查清他帶在身邊的姑娘和他是什么關系,若無親密關系倒也罷了,否則先除去那名女子,以絕后患。”
  “什么后患?我要的是杜放鶴的人頭。”她冷斥。
  “鈺大人主張還是讓杜放鶴活下來的好……”
  上官琳截斷她的話頭。“她為什么突然改變主意?那又何必派人鑿船暗殺他?”
  “那只是想給他一個警告,万一他真是溺水欲斃,到緊要關頭劉管事仍將派人救他一命。鈺夫人的目的是想一步一步逼緊杜放鶴,讓他逐漸屈服于寶賢王,最后將他拉攏過來為我們所有。”
  “什么?莫非大姊不想為大哥報仇,為我雪恥?”
  “人死不能复生,殺了杜放鶴固然能出一口气,卻沒有任何好處啊!不如留他一條狗命,為寶賢王和上官大人效命,也算贖他的罪孽;至于二小姐你的將來,鈺夫人也有安排,待回京之后自然分曉。”
  “將來?”她尖銳的諷笑聲几乎刺痛了黃影的耳朵。“我還有將來嗎?不勞大姊費心了,她可以為了將來的利益暫時拋開仇恨;我不能!我要為自己雪恥!”
  “二小姐,鈺夫人不會教你吃虧的……”
  “少羅唆!我問你,你做了什么?”
  “我下毒毒死秦媚雪。”
  “她叫秦媚雪?她可是杜放鶴的情人?”
  “是未婚妻,杜放鶴十分鍾愛她,打算回京之后立即成親。”
  “死、的、好──”上官琳一字一咬牙。
  “二小姐說得是。鈺夫人的意思正是要除去杜放鶴身邊的女人,只要是他看中意的女人,一個也別想活命,因為,他只能屬于你。”
  上官琳的心震動了一下,一雙依舊美麗明燦的黑瞳雪眸一時間情波漾動,笑容似桃花的清純少女心又活絡了起來,不复現在的乖戾、陰陽怪气……剎那間幸福的錯覺使她想伸手去抓住過去,卻被現實的利刃逼退,眼淚一陣陣落下,幽恨怨毒地盯住黃影。
  “你騙我!他永遠都不可能屬于我。”
  上官琳的淚水洗亂了明眸輝彩,顯得掙獰而凄厲,咬住頭發,拿下發簪反轉刺入自己的手背。黃影尖叫了起來,熱血汨汨地流洒,仇恨像地獄來的惡鬼般饑餓地吞食鮮血,吞食上官琳……
           ※        ※         ※
  夕陽西下,火紅的日輪霞光万丈,卻溫暖不了朱旅星的心。
  冷冷的夜風,吹拂得他一顆心愈發冰寒。在一帆風順的生命歷程里,他只瞧見人生的光明面,如今,黑暗無情地將他席卷了去,他作夢也沒想到,一番俠義心腸換來的竟是冷酷的背叛,教他扮演劊子手幫凶的角色。
  沒有人責備他一句,反倒令他加倍地難受。
  秦媚雪的一條小命暫時保住了,但殘留的余毒使她陷于彌留狀態,連龍湖和秦藥儿均束手無策,大家心中都有數,除非三日之內赶回滄浪島,一生專研疑難雜症的秦守虛或可看出她身中何毒,勉力救活她性命。
  要命的是,三日之內根本赶不回滄浪島。
  若是在陸地赶路,白日飛馬馳聘,夜里施展輕功,如此日夜兼程倒可勉強赶到;難就難在江南多水路,限制了人力的极限,同樣一段路,坐船當然比騎馬慢多了。
  龍湖雖是秦守虛的愛徒,但他拜師學醫主要是為了龍家的藥材生意,也鑽研了几帖強身健体的單方,在藥舖子里大受歡迎;甚至瘟疫、疥瘡、心疼症等等較難醫治的痛他都有能力救人,當然解毒的藥方他至少懂七十种,但他畢竟不是秦守虛,對于那种連見多識廣的江湖人听都沒听過的怪病或奇毒,他就缺少研究的熱情了。
  杜放鶴不死心的欲將整瓶解毒丹讓媚雪服下,龍湖阻止他:“藥不對症,解藥反成了毒藥;若是有效,三顆已足夠。”
  杜放鶴咬緊牙。“難道眼睜睜看著她……”聲音硬咽住。“不,我受不了!一定有法子救她的,她不能死。”一陣心酸使他閉上眼,熱淚涌滾,忍著不教它拋落,卻灼炙得令眼皮子疼痛。
  “同命運搏一搏吧!”龍湖安慰他。“我下令‘青龍社’的下屬沿途安排接應,日夜不停的赶路,或有一線生机。”
  朱旅星突然開口:“我可以動用官府的力量……”
  “万万不可。”龍湖皺著眉說:“据報,有條船上的人曾瞧見一名女子突然由水中冒出來,上了一艘官舫,這件事恐怕已牽扯上官家,在敵我未明之前,還是別現身的好。”
  杜放鶴神色一動,莫非又是寶賢王和上官楚下的毒手?
  “那般官舫現在何處?找到他們或可找到解藥。”
  “他們既敢明目張膽的下毒,又豈肯將解藥給你?江南這么大,他們又有官家掩護,短短三日如何找得到真凶?”
  “啊,啊!”杜放鶴痛苦地出心底發出悲鳴:“她的命是我所救,如今竟要因我的緣故而斷送嗎?天哪!為何不教我喝下那杯毒茶?犯錯的人是我,不是媚雪。”
  他的心口抽痛了一陣又一陣,真正后悔少年時的莽撞。
  龍湖出去聯絡杭州分社的弟兄,客店里三人也不能做什么,晚飯開出來,秦藥儿堅持由她看顧媚雪,把兩個男人都赶出房間。
  她對待一班男子或許稱不上一個好字,但對于善待她的女性,卻奇怪地狠不下心腸。也是她看不慣這社會已經太獨厚男人了,不必多個她再湊上一腳去巴結男人,而天生弱者的女性自然需要多加保護,尤其像媚雪這樣身世坎坷的女孩。
  “如果讓我抓到那該死的多儿,非教她也嘗嘗毒藥的滋味不可。”
  秦藥儿的臉上掠過一抹迷思:“以為嫁給侯爵從此就能夠享盡榮華富貴,神气兮兮地作威作福,人生好不快意哉,誰知好處沒享受到,倒先沾了一手腥。這杜放鶴到底做了什么,對方要這樣赶盡殺絕,接下來又有什么磨難在等著媚雪?”
  “不行,不行!”她喃喃道:“還是叫爹悔婚算了。”
  她与杜放鶴非親非故,更談不上有感情,要求她“患難与共”是不可能的,她之所以還站在這儿,完全是為了秦媚雪。如同杜放鶴瞧她不順眼,她對他同樣感冒得很,因為他“有眼無珠”沒有愛上她,傷了她小小可怜的自尊心,既然她不能怪罪于當時昏迷不醒的秦媚雪,只有將罪名一古腦儿全加在杜放鶴頭上。
  總得尋一個替死鬼好把气出在他身上,才能活得輕松寫意啊!這是秦藥儿的想法,當然,不用指望她會半夜作噩夢,良心不安。
  她的心境素來多變,才不管他是皇親國威,沒便宜可沾,就閃一邊去。待救醒媚雪姊姊,且瞧她施展三寸不爛之舌勸服媚雪打道回滄浪島,只因杜放鶴是一個麻煩。
  只是,媚雪有醒來的一天嗎?
  驀然,她背脊一僵。是誰?她的身后只有一扇窗,在沒有听到一丁點异響,感覺有人人侵之前,屋里突然多了一個人,就在她背后,她听不見他的呼吸聲,卻感覺到他的存在。如此強烈的存在感,來人必是她前所未見的當世高人,他若不愿讓她感受到他的存在,她相信她至死都不會知道。
  來人故意惊動她,藥儿知道,這是他有恃無恐,其中的用心更令她懼怕,她想到床上的媚雪,她必須保護她。這念頭剛升起,身形甫動,一股真气透射進她腰后兩大穴,整個人便軟綿綿的趴伏于地,手腳無力,張口無聲,卻又沒昏死過去,急得她直冒汗。
  白云公子從頭到尾沒有多看她一眼,只專注的凝望榻上行將凋零的花仙。
  這群笨蛋,全都是半吊子!她身中奇毒再不及時醫治,只有棺木一具以待來生。
  拉起她的手診脈,复撥開她的眼皮,見目已濁黃,情況十分不妙,顧避不得嫌,親手將兩顆丹丸融于茶水,喂她服下。他跌坐于榻上,讓媚雪依樣跌坐于身前,七根金針依序插入她心脈、手腳等處穴道,四手交握,真气緩緩送入她体內。
  大約過了一柱香的時間,媚雪“哇”的張嘴噴出一大口黑血,全數噴在白云公子雪白的衣襟上,触鼻腥臭難聞。他沒有嫌惡,反而面露欣慰之色,收回兩掌,翻轉她的身了,雙掌再貼于她后背准備逼出剩余的殘毒,一刻鐘后,媚雪又吐出兩口黑血,第三口血已見紅。
  取出金針,將她平放于床上,她的臉色雖仍蒼白,但眉宇間已無黑气,這條命算是揀回來了。
  明知她的存在只有為自己帶來痛苦,白云公子仍不能不救她。
  倒了些茶水將手中弄濕,為她拭去唇角的血漬,溫柔地、細膩地……他猛然倒退一步,有點失去控制的把手巾丟開,仰天長歎了一聲。
  “我在做什么?我究竟在做什么?”他自問,在內心吶喊:“老天爺,她已然名花有主,對方若是不相干的人,我當可全力一爭,然而,他竟是我的……我還知道羞恥啊!”
  雕像似的表情,揉和了情劫難逃的所有情感,短暫的時間神智一片空白,只留下引人遐思的臉孔在眩亂的眼前暈麻他的神經,忘了他的心正沉痛地哀泣。
  直到門外傳來細微的腳步聲,他似大夢初醒,喟歎著,將一瓶丹藥擱置枕邊,來時無蹤,去也無影,不留片羽。
  朱旅星推門進來,首先怪叫:“怎么回事?”杜放鶴和龍湖搶入,只見平日趾高气揚的秦藥儿倒趴在地上。
  “師妹!”龍湖這一惊非同小可,正待扶起她才發覺她被人點了穴道,忙解穴,嘴不停的問:“發生了什么事?”
  秦藥儿叫了一聲:“气死我了!”便哭了起來,好不委屈。
  杜放鶴則奔向床邊,見媚雪毫發無損,先是松了一口气,待細看她面容,不敢置信的為其把脈一會,惊喜交加地喊道:“她好了,沒事了,你們快來看。”
  龍湖复診,訝然道:“簡直不敢相信,在短短的時間內……”拿起那瓶丹丸,倒兩顆于掌心,用鼻子嗅了嗅,面露惊奇:“是‘雪蓮九天丹’!這可是我師門的秘藥,治傷療毒的圣藥,莫非師父他老人家來了?藥儿?”
  “不是爸啦!他才不會這樣對我。”秦藥儿老羞成怒的大罵:“見不得人的丑八怪、變態、神經病!”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杜放鶴追問:“是誰救了媚雪?”
  “不知道。”
  “你連對方的臉都沒見著即被制住?”龍湖有些生气。“你也太混了吧!平日叫你練功,你老是偷工減料的混時間,今日方知己過吧!”
  “并非我武功差,是那個人太可怕了。”藥儿振振有辭的說:“大家都對姊姊中的毒束手無策,他一現身,姊姊的命便被揀回來了,這樣的高人,換了你照樣倒在地上裝死。”
  “我的好師妹,我說東你卻扯向西……”
  “事實便是如此啊!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正在偷笑,我吃了暗虧,你很高興對吧?因為,你一且在記恨我小時候捉弄你的事。”
  秦藥儿眩然飲泣的指控,龍湖只有無奈的一拍額頭,暗叫要命。
  杜放鶴無動于衷的取過藥瓶,發出威嚴的聲音:“這藥怎么用?”照他說,應付藥儿這种姑娘,最好給她一頓青竹炒肉絲。
  “三天服一顆,直到她痊愈為止。”龍湖說。
  秦藥儿复將矛頭指向杜放鶴。“你凶什么凶?一旦姊姊死里逃生,你馬上變臉不認人,我們沒有利用价值了是嗎?”
  “你莫名其妙!從我們一進門你就吵到現在,媚雪還要不要靜養?你師兄忍得了你,可恕我沒有助紂為虐的雅興。”
  龍湖及時按住藥儿的肩膀,對她搖搖頭,將她帶出去。
  房里只留下杜放鶴照顧他的未婚妻。
  沉寂的气氛對映他此刻的心境,杜放鶴不知如何形容自己對這件事的看法。媚雪獲救,他自然欣喜若狂,然而神秘的恩人卻令他不安,為何不正大光明的來救人?只要他做得到,他愿盡一切力量報答這份恩情。
  為善不欲人知的好人不是沒有,但此事太詭譎,頗不單純。
  “阿媚,可惜你也沒瞧見恩人的長相。”杜放鶴以袖子抹去她額上沁出的几點汗珠,在他的拍撫下,她繼續沉睡。“這會不會是寶賢王那班人的陰謀?原諒我,我万万沒料到他們這么快就對你伸出魔掌,害你差點為我喪命。”
  事情的發展急轉直下,他不得不重新考慮自己的處境。
  江南于他太陌生,英雄無用武之地,一旦發生變故,不是束手無策,便是得倚仗龍湖動用“青龍社”的勢力,對習于掌握局勢的威遠侯杜放鶴而言,确實不是愉快的經驗。只有回到北方,呼吸到熟悉的空气,宛如能來祥云,他方能夠自由地翻飛曳邐在屬于他的天地問,三分的力量增至十分,足以護衛他心儀的女郎。
  杜放鶴依戀、心疼的親親她額頭。“讓你受苦了,回京之后,我會補償你,絕不再讓任何人動你一根寒毛。你能想像嗎?每回你病著,我的心就好苦,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一往情深的告白,在她清醒時未必說得出口,但這次的意外几乎使他嚇破了膽,惟恐再無机會表白,令他愈發珍惜劫后余生的媚雪,一腔熱愛之外,又如三分歉疚。
  “寶賢王、上官楚,咱們這仇是結走了!待回京之后,看是你翻云覆雨的手段厲害,還是我威遠侯神通廣大。”
  杜放鶴決心不再忍讓,他受不了再一次看著媚雪面臨生死關頭。
           ※        ※         ※
  虫鳴唧唧,星輝低語。
  移居知府大人的別院養病,才五天,媚雪便恢复清醒,這晚,她洗了長發,獨倚欄杆,由著晚風吹乾一頭青絲,臉上帶著恍如陷入迷蒙夢境的表情。
  杜放鶴走過來時,見到的就是這副景象。他停下來,目光溫柔地凝著她。她排拒著親近她的人,她的手無意識地逕自慢條斯理的梳理烏絲,繼續沉醉于他人進不去的思路中,渾不知她不笑的樣子仍然美得令人渴望,他多么想不顧一切的抱她進房,一親芳澤。
  他确信她絕對适合他,她的雙唇好軟,嘗起來很甘甜,將她抱在怀里的感覺想必……可是,不行。
  他是威遠侯!体內流著皇家血液的世襲貴族,他不會這么魯莽的去占有一位家世清白的姑娘,即使腦海中丰富的想像几乎把他逼瘋,即使不曾有過的激情与興奮正逐日增強地挑戰他的定力,該死的,他仍必須守禮。
  道德禮教与激情火焰一齊在他体內搏戰,几乎使他理智盡失,腦海中只有一個意念;至少給我一個吻吧!
  神游天外的媚雪感到一股懾人的強人壓力襲向她,回神尋覓他的身影,當兩人的視線交纏時,一种奇异的力量將她推向他,緩緩地移動腳步,在他向前停住,仰視他壓抑著某种渴望的臉,不明白他的隱忍包含几許痛苦。
  “你的臉色好難看,不舒服嗎?”
  “你不會懂的。”
  他呢喃道,將手指插入她發間撫弄,俯首輕嗅一番,抑不住胸中翻涌的情感,垂下臉,情不自禁的吻住她。她的芳唇正如他記憶中的柔軟而溫熱,令他陷溺其中而陶醉不已,他的擁抱變緊,變得具有侵略性,濡濕的舌頭探進她的嘴里……
  昏眩、迷亂、惊懼,眼前出現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一個吻帶給她太多感覺,一陣陣的熱流侵占性的注入她体內,讓她害怕得想逃,又想貼近他的溫暖。
  他把持住自己,离開她的芳唇,火熱的气息在她的額頭上喘息著。
  媚雪根本無法移開她的眼睛,他漾著火焰般灼熱的眸子像磁石一樣將她牢牢吸住,她滾燙的面頰已像扶桑花一般紅了。
  令她惊愕地,他緩緩綻出一個微笑。
  “阿媚,”杜放鶴的聲音异常溫柔。“你的吻愈來愈甜了。”
  她的心一陣抽緊,忙低下頭,胭脂般的潮紅久久不退,又不甘心總是被他取笑,強忍羞窘的情緒,反問他:“比起上官琳又如何?”
  上官琳?一時之間,他對這名字只有陌生的愕然,不能理解她因何提起這名字;然后他想起來了,先是一皺眉,接著板起臉,他的聲音冷靜得不帶分毫感情。
  “阿星告訴你的?他的舌頭好像變長了。”
  “不是他。在我中毒昏迷之前,听到多儿提及這名字。”
  “凶手果然是他們那班人。”他厲聲道。
  “你承認了?”
  “承認什么?”
  “上官琳才是你的未婚妻。”她指控,“那么,我又算什么?”
  “老天!這話打哪儿說起?”杜放鶴聲如洪鐘的駁斥道:“當初若不是太排斥跟她訂下婚約,也不會有這一連串的災難。”
  “我不懂,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弄懂的一天,但是,我真的受不了人家指著我鼻子罵我橫刀奪愛,欲將我除之而后快,而我根本胡里胡涂,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瀕臨死亡的恐怖經驗如此尖銳地刺激著她的神經,她突然伸手捂住耳朵,猛搖著頭,試圖搖掉那詛咒的聲音,阻擋那死神伸出的鬼爪。
  杜放鶴不如思索地將她擁進怀里,以他的力量克服她的恐懼。
  “相信我,”拉下她覆著耳朵的手,他的聲音簡短、堅定。“我不是輕薄無行的浪蕩子,我以威遠侯府的家聲起誓,今生只為自己訂下一門親事,就是‘太湖醫隱’秦守虛的長女,秦媚雪姑娘。”
  他的誓言舒解了她臉上的冰霜,淚水涌上她眼眶。“可是……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無措的問道。
  杜放鶴半晌無話,复雜糾葛的仇苗,一時也理它不清。
  涼風習習,池塘反映著燈籠的光影,在搖曳的水光下總畫不成圓。
  “夜涼露重,進去再談吧!”他命令道,不過語气柔和。
  媚雪似一尊雕像凝立不動。“我不。這一次你不能再拿話哄我,你不能這樣對我。如果你真當我是你的妻室,就告訴我事情的來龍去脈,不論好的、坏的,我都愿意和你一起承擔,就算為你喪命也是心甘情愿,只求別讓我胡里胡涂的。”
  杜放鶴先是為她抗拒他的命令而不悅,但很快就僵立在那儿,承受她深情的直言,他注視著她閃動著滿是淚霧的眸子,深深的、長久的注視著她,呼出一聲喜悅的歎息,相擁且交心,喃喃道:“我何其有幸,能得一紅粉知己。”親吻她一記,笑道:“咱們還是得進屋再談,我怕你受了風寒又病著,這一來又會拖延進京的時日,也延后咱們的大喜日子,那可不成。”
  媚雪嬌羞地別開視線,望著庭園景色。
  她獲救的那一夜,龍湖為著能將她安全地護送進京,提議保密她死里逃生的事,其分明、暗兩路,明里杜放鶴自行回京,再出龍湖暗地送媚雪入府。
  但杜放鶴婉拒了。“与其逃避,不如正面迎上去。對方既動用官府的力量,我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此間知府是寶賢王的門人,在他的管轄區域發生了毒殺威遠侯之未婚妻的謀殺案,我若要認真追究起來,他也逃不了干系。阿星,你明天一早就拿我的名帖去見知府,向他報案。”
  朱旅星笑著應了。“這往后,若再發生任何意外,就唯他是問。”
  “正是如此。”
  知府大人果然誠惶誠恐的親率大隊人馬前來客棧叩見杜侯爺,將他們迎往別院細心周到的款待,補品一擔一擔的挑進媚雪養病的園子。
  像夢一樣的病中歲月,身受磨難并不能妨礙心靈的愉快,一大清早,嘹亮的鳥啼聲似乎在歡唱;十郎來了!十郎來了!睜開眼睛,杜放鶴已站在她的床頭,投給她一個燦爛的、暖洋洋的笑容:“今日可比昨日舒服些?”
  每日,迎接她的是一連串甜蜜、幸福的心靈感動,讓她夜里不至作噩夢,心恬意暢的進入夢鄉,直到次日另一個美好的開始。
  所以媚雪并不大相信多儿所言,只是,自從她失去記憶以來,偶爾會有一种不真實的感覺,彷佛過的是屬于別人的生活,大概是太幸福的緣故吧!她心想。
  太幸運了,更加映照出自己的渺小,深怕她小小的手心掌握不住這份幸福,終究讓它從指縫間溜走。自搬來此處,秦媚雪開始正視到自己与杜放鶴的差异,富貴雙全的威遠侯迎娶一介平民之女,其能夠得到他人誠心的祝福嗎?還是幸災樂禍的數算她能得寵個几日几月?
  她的神情瑟縮而迷惘,臉色轉白。
  “阿媚,你不舒服嗎?”杜放鶴伸手扶住她。“還會頭暈嗎?”
  她在一种突來的惊懼中跳了開去,自己跑回房中。
  “阿媚,”杜放鶴忍不住喊:“你是怎么回事?”跟著進房,有點不悅。“如果你心里有些什么疑問,只要你開口,我自當誠實以告,就是別用這种閃躲的態度對我。才說愿与我其患難,現在又開始躲我了。”
  “我不怕与你共患難,就怕不能与你共享樂。”
  “什么意思?”他挑了挑眉。
  “有時,患難与共容易,同享富貴很難。”她站在他面前,眼神陰郁,幽幽的說:“患難之中易見其情,好比同乘一艘船上的人,在狂風暴雨中攜手同心共抗噩運,然而一旦暴風雨過去,上了岸,當時不曾在意的出身來歷、身分地位全部一一現形,孰高孰低,一比即辨,這時心中還會存有患難時的真情嗎?”
  “大概不會,萍水相逢或許有緣,但稱不上是真情。”杜放鶴自然曉得越王勾踐的故事,勾踐這匹夫就是典型的只能共患難,不能共享樂的人,幫助他复國的功臣少有壽終正寢的。“我明白你在煩惱什么了。阿媚,你真傻!”
  “我不傻。藥儿跟我提過好几次,這世上的男人有不少勾踐型的人,患難夫妻一朝時來運轉,良人的心也跟著變了,就像陳世美一樣。”
  “該死,那個惟恐天下不亂的小惡女!”杜放鶴火大的冒出一句三字經。“我簡且一刻也不能离開你,我一走,她馬上跑來向你搬弄是非、挑撥离間,逮住机會就整我,她是存心不要姊夫是不是?”
  他語气中的著急、慌亂使她笑了。
  “不要同她生气嘛!十郎,她沒有惡意的。”她主動靠近他。
  沒有才怪!他在心里補上一句,瞧在她主動走向他、親近他的份上,就寬宏大量一次,因為他忽然很忙,忙著偷香。
  “藥儿只是孩子气,鬧著好玩儿,可我心里很明白,你不會是另一個陳世美,因為你生來就是富貴中人,也早知我的出身來歷,自不會為了榮華富貴而拋棄我,只是……”她慢慢轉開了臉,垂下眼瞼。“你有親戚、有朋友,他們會怎么想?”
  “所以我說你傻,為這种小事煩惱。”他握住了她的手,以霸道的柔情口吻撩撥她的心弦。“放心好了,我那些親戚少有人不怕我的,沒事絕不敢上門,你毋需擔心他們去煩你;比較難應付的,是家姊康成王妃,不過這次你不幸遭難,阿星對你心怀歉疚,必會全力在他娘跟前鼓吹你的种种好處;我的朋友則會羡慕我,過去我曾夸下海口:‘娶妻當娶無雙女!’如今不正讓我找到一位絕代無雙的美女。”
  秦媚雪為之失笑,心頭打定主意不再自尋煩惱。
  “你自吹自擂,自己不要臉,我都不好意思了。這世上哪來絕代無雙的美女?別說紅顏會老,這人間的百花各見其妍媚,誰敢厚顏稱尊?”
  他敢。“在我眼中,你就是我的無雙女。”
  媚雪只有隨他了,很慶幸未婚夫妻之間只有一個厚臉皮的。
  她倒了杯茶給他,他坐下來開始講他的成長過程。媚雪靜靜地听著,有點了解他的霸道脾性從何而來,當他說到他失手殺戶上官晉……
  “我回絕了上官琳的婚事,一來是上官晉的品性太差,窯里多得是年輕貌美的姑娘,他卻喜歡強搶民女、調戲有夫之婦,坏了人家的名節,不少女子因此羞于見人而自絕性命,我當然不肯要這种人做我的大舅子;二來,十年前,上官鈺儿作了寶賢王的側室,他們上官家就靠著裙帶關系,使六品小吏的上官楚迅速在朝中崛起,才養出害人無數的上官晉在京中橫行不法,所以跟寶賢王聯為姻親,也是我所不愿。”他沒說寶賢王暗中結党營私,意圖不明,亦在他避忌之列。這种政治上的詭詐陰謀,一時也說不清楚,而且媚雪未必能懂,何苦徒增她的煩惱。
  “當年我的确口不擇言,說了好些不中听的話,惹得上官晉故意在我面前生事,當街調戲良家閨女;我看不過去,他卻變本加厲的一再挑釁,看我能拿他怎么樣?且到親眼目睹他當街撕了那名可怜姑娘的衣裳,我終于忍不住了……”
  挖出過去的瘡疤,是否太殘忍了?她感到他的呼吸沉重,這使她內心一陣絞痛,站起身來,低低的喊了一聲:“夠了!不要再說了。”眼眶不自禁地濡濕了。“你救了一名姑娘,你沒有錯。失手殺了那惡棍固然事態嚴重,但我相信你已接受朝廷的處置,贖過罪了。”
  杜放鶴將她摟過來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此時气氛特殊,她沒有抵抗地順從了,把臉靠在他肩膀上。
  “圣上饒我不死,下令我閉門思過六年。姊姊和姊夫深知我浮躁的性子容易闖禍,寶賢王和上官楚若要設計我,難保我不會上當,再次鑄成大錯。所以,他們決定把我送走,遠遠的送到關外由師父調教,改造成今日的我。”
  媚雪撫著他的頭,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他的确歷經過一番刻苦磨練,已經從中學到教訓,是一個全新的人了。
  奈何,仇苗不死,甚至生長得愈發茂盛。
  “今后你如何是好?”
  “回府之后,我自有打算。”杜放鶴擰逗她的俏鼻頭,清清楚楚的說:“你什么也不必擔心,只要准備好當我的小妻子就成了。”
  秦媚雪將歎息掩飾得很好。這個自以為是的大男人,只愿和她共享樂而不愿共患難呢!他仍須改造,這回就由她出馬充任女教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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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Pinepro's Gate
  掃圖:Ludwig;OCR&校對:Rob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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