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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梅真從來沒有這么激動過。
  “我不答應你帶藥儿离開,我絕對不答應!你不能出爾反爾,不守信用。對藥儿,我已是情不自禁,不惜反抗父母,已有心理准備要不顧一切的和她在一起,當初也是你鼓勵我、暗示我放膽追求自己想要的,如今你卻反悔了?”
  “我是在救你,救這整個梅園,你不懂嗎?”兩張臉孔僵硬的互瞪著,龍湖冷然拂袖。“我認識藥儿十年,她和你自幼見慣的姑娘完全不同,她是一個异數。梅園是所有梅家人的驕傲,你則是梅園未來的依靠,然而,這一切對藥儿來說不具任何意義,梅園只是她的新玩具,她看不順眼的地方就要管,要命的是她管的方式通常十次八錯。如果你執意要留下她,到時候她毀了梅園,我一概不負責任。藥儿是我的師妹,師父托我照顧她,所以我必須負責讓她亳發無損的回家,你們因為她而蒙受的損失或傷害,我是不管的,可是,就怕梅家人中有人不服气要找藥儿麻煩,到時我不能眼睜睜看她被欺負,事情真到那种地步,就很麻煩了。”
  “我才不怕你的危言聳听。”
  梅真不容情的反駁,真是傲气十足。
  龍湖長歎了一聲,揉了揉疲倦的額角。
  “反正話已挑明了,做何決定就全看你自己。”龍湖不多費唇舌,小師妹的心中根本沒有梅真。“待我尋回藥儿,你親自去問她吧!”
  “龍大哥,”梅真變得冷漠的聲音喚住他欲行的腳步。“你突然跑來跟我說這些,是不是藥儿的失蹤使你終于覺悟,你根本少不了她?”
  一時間,龍湖感覺到迷惘而荒謬。
  “你究竟想說什么?”
  “你其實是在愛著她,對不對?”
  “我愛藥儿?”龍湖嚷著說:“這种荒誕不稽、欠缺考慮的話你也說得出口?!我發了失心瘋才愛她!”
  “如果你不愛她,為什么你到今天尚未成親,你不是在等她長大嗎?如果你不愛她,為什么處處為她設想?若是心中無愛,即使親如兄妹、夫妻也做不到這种程度。”梅真不禁瑟縮了一下,他在干什么,點醒情敵嗎?
  龍湖則有一陣子暈眩,猛搖了搖頭,以穩定自己。“我真是被你嚇住了。”
  “我說錯了嗎?”最讓梅真激動的是,龍湖沒有一口反駁,反而顯得意亂魂迷。“你不會連自己的心事都看不清楚吧?龍湖,你才是一個异數!”
  “住口!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龍湖感到心神俱疲。“我必須赶快把藥儿找出來,然后隨便你們要怎么樣,其它我一概不管了。”
  “你真放得了手?”
  “對!這十年來我每天都在期待她出嫁,好還我自由之身。”
  梅真的眼光又熱烈起來,正要重新獲得他的保證,突然,朱蓉鏡闖了進來。神色惊惶的走到龍湖面前,急迫的、低聲的說:
  “我听她們說,你是秦神醫唯一的傳人?”
  “姑娘這么問,是家中有誰生病了?”
  “是的。”朱蓉鏡的眼中閃出了希望之光。“姑媽生了一种怪病,吃了好多年的藥都不見起色,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請你……”
  “好的,你帶路。”
  朱蓉鏡沒想到事情這么容易,怔愣了几秒,才訝然綻出喜色,不住地道謝,要為龍湖引路。
  “等一等!蓉儿,你這是在干什么?”她從一進門就沒朝他臉上瞄一眼,更別提打招呼了,至于商請龍湖治病,也該先問過他,再由他向龍湖提,她該懂禮數才對,這實在太反常了,梅真不免十分不快。
  龍湖眼皮很活,先到門外等候。
  “蓉儿,我原諒你急得胡涂了,所以……”
  “我不需要征求你原諒!”朱蓉鏡聲若寒冰,字字不留余溫,她是寒了心。“如今我心中只有姑媽一人,待姑媽百年之后,我將削發出家,不會賴在梅園給你添麻煩。”她用一對無情無愛無怨的眸子看了他最后一眼,急急走了出去。
  梅真被這番話刺痛了心,她怎能如此待他?一向最溫馴,几乎沒什么聲音的蓉儿,怎會說出這种決絕的話?
  就像他不相信陰陽會逆轉,他同樣不相信蓉儿會說出抗逆他的話。一定是大伯母的病情十分嚴重,她情緒失控才會……想到此,梅真不免內咎,雖說同住梅園,但他一個月難得踏入暗香院一步,不知大伯母病到何种程度?
  在良心的驅策下,他大駕光臨暗香院,不過,他不是那种喜歡頤指气使的人,他的教養使他學會在應該沉默的時候就絕對無聲。
  龍湖仔細為朱淑瑤診脈,望、聞、問、切,四道基本程序,再請朱蓉鏡將過去郎中開的藥方拿來給他過目。
  “大奶奶這病叫心疼症,心肌很弱,不宜勞累。”龍湖的表情嚴肅,一點也不像他平常洒脫不羈的模樣。“從這位大夫開的藥方看來,對症是對症,但太拘泥于醫書上寫的,顯然不太高明。”
  朱蓉鏡滿臉焦灼的祈求。“你可有更好的藥方?”
  “這种病是根治不了,但也不是沒有更好的藥。”他沉吟著。“家師曾研制一种丹丸,取名‘養心丹’,回去后我派人送一瓶過來,大奶奶隨身帶著,感覺不舒服時便服下一顆。雖無法根治,但總比每日躺在床上好多了。”
  朱淑瑤和朱蓉鏡相對大喜。每日躺在床上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事也不能做,再樂觀的人也會感覺生活沒樂趣,生命失去了意義。
  “有這种妙藥,以前怎么從沒听過?”她們几疑是夢。
  “七十八种珍貴藥材放入爐火中煉制九九八十一天,一共只得一百顆,光是藥材的成本便高達三百六十兩銀子,一般人如何負擔得起?”龍湖也很無奈。
  “這种藥我們也不敢放在藥舖里賣……”
  “龍大哥,請你盡力而為吧!”梅真終于開口。“即使一顆丹藥賣十雨銀子、二十雨銀子,梅家也負擔得起。”
  “就因你負擔得起,我才說啊!”龍湖挑眉一笑。“換了個窮病人,我根本一宇不提,干脆送他一瓶。”
  “這叫劫富濟貧,還是截長補短?”
  龍湖笑而不語,算是默認。
  “真儿,”朱淑瑤張著一對清澈而敏銳的眼睛,輪流在龍湖和梅真之間溜了溜,老太太洞悉的目光最后落在梅真身上,待他走近身旁,拉起他的手,溫柔而堅定的將蓉儿的小手放在他的右掌心中。“我把蓉儿交給你了!”
  “姑媽!”朱蓉鏡欲抽手,朱淑瑤卻不放。“姑媽,我告訴過你的……”
  “蓉儿!別倔了。”朱淑瑤語重心長道:“年輕人不經過一次刻骨銘心的戀情,是不可能定下心來做好丈夫。我知道,這种話不是梅府大奶奶應該說的,可是,我還是要告訴你們,真儿、蓉儿、月儿,你們三人是一体的、互補的,誰也少不了誰!真儿,你別不服气,以后你會信了我這番話。”
  梅真惶恐的回首望了望龍湖,注意到他的黑眸中發出箭鏃一樣的冷光來。
  龍湖轉身欲走,那個魯莽丫頭柔柔跑進來喳喳呼呼的嚷著:
  “大……大老爺出事了……你們快去……”
  梅真喝道:“出了什么事?”
  柔柔急得快哭了。“我也不知道,他發了好大的脾气,把全家都叫去滌園質問,大伙儿全說他快瘋了,月小姐要我赶緊來請你們去……”
  梅真第一個跑出去。朱淑瑤想想不對勁,大老爺從不准入進滌園,今日反常必有重大緣故,教蓉儿扶著她也跟了去。
  滌園中,鶯鶯燕燕站了一大片地方,朱蓉鏡一眼就找到倚著綠竹啜泣的白月裳,看她哭,蓉儿心里也難受起來,記憶中月儿是個愛笑的姑娘。
  “怎么回事?”溫柔的語气自己都感覺陌生。“你干嘛哭?”
  “蓉儿!”白月裳反身抱住她,哭道:“怎么辦?梅家是不是要完了?大伯那樣的人竟然會為一名女子瘋狂,偏偏她不見了,失蹤了,而且是打開后門走的……大伯好生气,气得發狂,叫來所有的人想找出內賊,后來……后來他居然怀疑是我,可是我沒有,我真的沒有……”
  朱蓉鏡听得一頭霧水,還是不住拍撫她:“沒事了,沒事了,我們都曉得你不可能是內賊。”
  “大伯不相信,他要赶我走。”她放聲大哭。
  “對了,大伯呢?”梅真問出重點。
  白月裳淚流滿面,抬起臉望他,像在哀求他原諒。“他發完了脾气……直喊著要把夢娘追回來,由后門跑出去了。”
  “夢娘?原來真有這么一個女人。”
  她抽噎道:“夢娘不是一個正常的姑娘,大伯將她藏在滌園,我無意中發現了,大伯他求我不要說……我從沒看過一個威嚴自重的男人眼神卻煥發著狂熱的愛意,我真是被他感動……所以,我絕不會放走夢娘的。”
  “月儿,你別擔心,大伯只是一時說气話,等他平靜下來,想清楚了,自然明白你沒法子開大鎖。”
  “蓉儿,你真的相信我?”
  “你一直是敢做敢當的人,不會推諉責任。”
  白月裳感動的一把抱住她,朱蓉鏡遲疑一下,終于伸臂回擁住她,兩心相惜,不曾如此親近。
  朱淑瑤十分欣慰,丈夫金屋藏嬌的事反倒沒什么。
  梅真沒時問感動,老爹一早出門去,家里就剩他一個男人。
  “大伯沒開鎖,那會是誰呢?”藥儿失蹤,大伯也跑啦,他快煩死了。
  “藥儿!一定又是藥儿!”龍湖在心中吶喊:“除了她,誰有本事不費吹灰之力便使得梅園雞飛狗跳、人心惶惶?”
  不用說,最后替她收拾善后的倒霉鬼也還是他。
  “藥儿,你怎能怪我每次都先替你定罪?你真的很要命!”
  瘦西湖,魚群三三兩兩躍出水面。
  秦藥儿還不知道自己已將梅園攪得天翻地覆,害得梅真焦頭爛額,和夢娘兩人像孩子似的跪伏在船側想空手撈魚,當然,除了濕透衣袖,啥也沒撈著。
  若真是教人空手撈著,不成了天下第一大笨魚嗎?不給魚伴們笑死,也得自己去撞礁石以免羞死。
  船夫阿伯心里這么想,沒見過這么蠢的一對姑娘。
  “想以前邀月游西湖,景色十分迷人,沒想到瘦西湖上也有不少同我一般風雅的人。”秦藥儿自我陶醉,也只有夢娘傻傻的點頭附和。
  “你真是我的知音。”她語帶笑意。“我發覺我愈來愈喜歡你了。”沒見過這樣好騙的人,她當然喜歡。“唉!要是師兄也跟你一樣就好啦,不就天下太平啥事也不會發生了。”不,那只會天下大亂。
  上了岸,兩人手拉手在紅橋上漫步。
  “我們要去找他嗎?”夢娘問第九十九遍。
  “對。”秦藥儿難得對人有耐心。其實,她不知爹是否已回滄浪島,所以不急著回去。她嘴上不承認,心底深處還是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低喊:師兄,如果你今天來找我,我就原諒你。
  是以她暫不离揚州,但四天了,師兄依然沒來。
  她不知龍湖早已掌握她的行蹤,他也在等她“自動投案”,那么,他會寬宏大量的再原諒她一次。
  兩人雪想原諒對方,等對方來道歉,結果誰也不肯先認輸。
  龍湖心想自己可沒對不起師妹,想都沒想過秦藥儿在等他道歉,荒天下之大唐!秦藥儿帶夢娘出來尋醫,這是她生平難得做的一次“好事”,至少她自己是這樣想的,所以也沒想到龍湖居然在等她去投案認罪,哈,門都沒有!
  無聊的一天又快過完了,她每天和夢娘兩人手攜手的在大街上晃蕩,目標如此明顯,師兄怎么還不來呢?
  腳步突然停了下來,刀疤男子擋住她們的去路。
  夢娘瑟縮的躲到她身后,秦藥儿自覺像個女英雄,當即挺身而出,目光炯然的回視他:
  “瞧你這架式,像是來找碴的。”
  “不。”刀疤神情騺猛,目光陰郁。
  “不是找碴,難不成求醫?你臉上的疤是沒法子再治。”
  “我來借東西。”
  “借什么?”
  “借你頂上人頭,祭告我死去的兄弟。”
  “有借有還,借你何妨?”秦藥儿豈會給他嚇住。“只要你練就神仙本事,借了之后能亳發不傷、元神不毀的歸還,我就借你。”
  “你就是會耍嘴皮子!”刀疤說著伸出鷹爪般的手來,抓向秦藥儿的肩頭。
  他是起了殺人之念,這一抓勁力狠毒至极,又是突然之間出手,秦藥儿終究沒什么對敵經驗,竟閃避不及的一抓便給抓住左肩,頓時火燒般的感覺使她慘叫一聲,使勁想甩脫鬼爪,肩胛骨險些被抓碎。
  “你究竟想怎么樣?”她疼得咬牙切齒,只差眼淚沒掉下來。長這么大,何曾受過這种罪?“我告訴你,我爹是秦守虛,我師兄是青龍社的少主,用你的腦子想一想,你傷了我,你以為你逃得掉嗎?上回我大人大量放你一馬,這次……哇啊——痛、痛……”
  刀疤非但不理會,反而加重力道捏得秦藥儿的骨頭格格作響,身子軟了半截。他另一只手拔出刀來,刀光霍霍指向藥儿:“我三個兄弟都在极恐懼之下被殺死,一個個死不瞑目,全是因為你好出風頭,暴露了我等行蹤,為我們惹來殺身之禍!現在,輪到你了,我要你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頭被割下來,我會慢慢的、慢慢的、一寸一寸的割……”
  “不要!不要!……師兄救我……”秦藥儿被嚇住了,生平頭一次嘗到心顫膽寒的滋味,怕得沒法子思考后不后悔。
  “這次,沒人可以救你了。”
  刀疤面色猙獰,緩緩揚起刀。快刀殺人沒意思,來不及恐懼便死了。他今天才体會出殺人的藝術在一個“慢”宇,教人在死前膽破流口沫,突出一雙死魚眼,想求饒卻怕得牙齒打顫,一句話也說不完整……
  “老二、老三、老四,哥哥為你們報仇了。”
  刀光精閃,秦藥儿本能的閉上雙目,她突然憶起十年前在紅橋上,和左佑農一同等待龍湖的船出現,那次龍湖沒來,他們白等了……這次他也不會來,因為他們吵架了,他是橫了心不再管她了……
  人在死前,怎會憶起孩提時的舊事?
  她感到胸口一陣絞痛,一顆心被人緊緊的揪住似的,那樣緊、那樣痛,淚水滑下她的面頰,喉中梗塞著許多話,不過都沒机會對師兄說了……
  刀光劈下,斜刺里,破空之聲疾響,一物打在刀上,震得刀疤的腕臂一陣酸麻,咚的一聲,刀子跌落木橋,一錠金元寶就掉在一旁。還來不及多想,龍湖已應聲而至,猿臂一伸欲搶藥儿,刀疤總算是老江湖,抓緊藥儿閃到一旁。
  “不要傷她!”龍湖的聲音尖利、發顫。
  秦藥儿慢慢地睜開眼睛,不敢相信他還是來了。
  “放了她,條件隨你開。”
  龍湖逼進一步,他們退一步,瞧見藥儿疼得掉淚,他頓住腳,心疼不已。
  刀疤憤恨地瞪視他,半路殺出礙事的程咬金!來人不只是龍湖,還有腳程較慢的梅真,和身著青龍社服飾的十來名壯漢。梅皖山被龍湖派人找到,被他說服先回梅園安撫眾妻妾,龍湖保證幫他找回夢娘。
  夢娘自刀疤拿出刀來便不對勁,癱軟了身子,兩手抱住頭,嘴里不住喃喃自語:“殺人……殺人……要殺人了……快,找藥去……”
  龍湖沒暇注意橋上有這么一個人,睛光閃閃只盯住刀疤的手,就怕他一時失手傷了藥儿。
  梅真神色頗惊慌,指著刀疤:“你……你做什么的?擄人勒索嗎?好,你要多少我全給你,快放了藥儿!”
  “呵,呵,呵。”刀疤桀桀怪笑。“這個小妖女竟有兩個痴情男子為她求饒,誰能料想得到?”他的眼神一閃,精光暴射。“全部退開!不許再靠近一步!想求饒嗎?可惜我非要一顆人頭祭拜我那屈死的三位兄弟不可,你們之中哪J個肯拿起地上那把刀抹斷自己的脖子,我就放了她。”
  在場的人除了夢娘,全變了臉色。
  “快!我數到三,沒人肯抹脖子,我就扭斷小妖女細細白白的脖子!”刀疤惡戲的看著呆愣當場的龍湖和梅真,開始數:“一——二——哼哼哼,我早看出沒人肯為你而死,你現在一定很傷心吧!小妖女……”
  “住口!”龍湖原先木然的神色一掃而空,不再猶豫,走過去,腳尖一挑,刀子飛落在他手中。
  “龍大哥你……”梅真做不到這种地步。
  “少主,不可!”
  “全部閉嘴!藥儿若慘遭不幸,我亦無法苟活,与其兩人喪命,不如一命換一命。”龍湖銳利的眼神直視刀疤。“你說話算話?”
  “一言為定。”不由得服气。
  “師兄,不可以……”秦藥儿涕泣。
  “藥儿,我不該和你吵架,害你跑出去一人落單。這往后,你要自己照顧自己,師兄是管不了你啦!”龍湖苦笑的舉刀。
  秦藥儿惊喘著,快,她一定要告訴他:
  “師兄,你不可以死,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龍湖死也要死得洒脫,笑斥道:
  “又胡說了!我把少主的令牌轉送給你,以后你就是青龍社的少主,他們都會听你……”
  秦藥儿崩潰的喊:“我才不要什么青龍社,我要的是你!”
  龍湖震動了一下。刀疤已不耐煩道:
  “誰死誰活,快下決定!”
  “我死。”兩人同時開口,霎時,視線膠著在一塊。
  恍如第一次認真凝望藥儿的俏臉,第一次發覺到她美得令他感動,龍湖的精神一時竟恍惚得厲害。十年,漫長而又短促的十年,這小姑娘,一直是他心中的牽系啊!
  刀疤怪笑。“好一對痴情种!你們一起死吧!”
  龍湖厲喝:“說好一命換一命,你想言而無情?”
  “她死了,你也不苟活,有兩個人為我陪莽,總好過一人孤零零。況且,到了陰曹地府,你們有伴才不寂寞。”
  刀疤的鷹爪欺上了秦藥儿的脖子——
  “藥儿——”
  撕心裂肺般的大吼,龍湖沖了上去。但有一人比他更快一步,由背后抓住了刀疤的后頸,團蒲般的巨大手掌,天神般的力量,將刀疤整個人提离地面三尺!刀疤感覺呼吸困難,喉頭“喝、喝、喝”的喘著,早已放開秦藥儿,兩手朝后不住揮打,想打掉扼住他性命的巨手。
  身子被轉了半圈,他駭然瞧見一張可怖的鬼面。
  “厲……鬼……”
  “誰都不該死,除了你。”幽冥聲落,厲鬼一掌拍向他胸膛,震碎了他心脈,然后像拋棄一只死狗般將刀疤的尸身丟向橋下,隨流而去。
  龍湖等人全教這一幕給震住了。
  厲鬼朝龍湖掃視一眼。“好漢子!”隨即隱沒于黑暗中。
  龍湖忙奔近秦藥儿躺的地方,她星眸半合,七魂走了三魂半,身心均遭受重大創傷。龍湖單腳跪地,將她扶抱在怀,一手輕拍她的臉喚道:
  “藥儿,醒一醒!你怎么樣了?”
  听到他的聲音,她努力撐開一點眼皮,欲笑淚先流。“師兄,你終于來了,我知道你絕不會丟下我不管,你從來都不會不理我,所以我最喜歡和你在一起…………師兄,我告訴你,這一次我沒有做坏事,我把夢娘救出滌園,她生了怪病,我帶她回去找爹……”
  “我知道,我知道,你別再說話。”龍湖打橫將她抱起來。
  “師兄,我的肩膀像火在燒,我好難過……我是不是快死了?”
  “你不會死,因為閻王爺不敢收。現在你閉上眼睛休息,不准再開口說話,否則等你病好我真會揍你一頓。”
  秦藥儿含笑合眼,仍不怕死的低聲說:“老狗變不出新把戲,你威脅我的話,從小到大也只有這几句。”
  龍湖當做沒听見,交代屬下將夢娘一并帶回去。
  紅橋上,殘星冷月照梅真,冷颼颼。
         ※        ※         ※
  晨光催動,星子消殞。
  秦藥儿痛了半夜,咬著牙、含著淚,將臉朝向里側,任龍湖診治肩傷,不敢把頭轉過來看他。她的上身只剩一件肚兜儿蔽身,羞恥的感覺使她無所适從,雪白的肌膚暴露在空气中,他的手像一道道烙印熨燙她的身、她的心……
  龍湖亦緊張不已,以沉靜的大夫表象暫且鎮壓住心涌的波濤。
  女人的身体他不是沒看過,但她們全是青樓女子,他一向標榜“風流而不下流”,面對良家女子絕不敢犯色戒。
  “好了。”緊張得冒一身汗,他伸手揩了揩。“這几天盡量別動到肩膀,我會叫個丫頭過來伺候你。”
  她低著頭,用沒受傷的右手拉攏外衣。粉柔欲滴的唇已咬出一排齒印,他看得呆了,禁不住伸手撫了撫,好軟、好細膩的触感,以前為何不曾注意女人的櫻唇軟不軟?
  “真狠,咬這么重,一定很痛吧?”
  心跳跳漏了一拍,秦藥儿好怕心真的會跳出來,本能的、發乎本性的張嘴咬住他的手指,轉眼又吐了出來,有藥味。
  “呸!難吃死了。”
  “沒人拜托你吃。”還真痛哩!
  這畫面、這對話十分熟悉,而人對望眼,怔忡半晌,嘩啦笑出來,尷尬的气氛一掃而空。
  龍湖笑道:“雖然天快亮了,病人還是該上床睡一覺。”
  “我不困。”
  龍湖不由分說把她抱到床上去。“再不听話,我真的會揍你。”
  “師兄有虐待狂嗎?十年間最少說過一千次要揍我。”
  “打不下手,嘴上過過癮也好。”
  秦藥儿得意:“可見我不坏,你才打不下手。”
  “你呀,靜不住一會儿工夫就原形畢露,我可以再奉送你一個外號。”
  “什么呀?”
  “一炷香淑女。”過了一炷香,淑女又變回秦要命。
  她咯咯發笑,后來真累了,嘴角噙著笑意入睡。
  龍湖素來謹守禮教,在滄浪島上不曾踏進師妹的香閨一步,即使當她仍是小孩子時亦如此,更別提見過她的睡臉。今番出游,似乎改變了許多事?
  他不知道,他喜不喜歡這個改變?
  他見不得她被人傷害,又惟恐今生擺脫不了她。想他龍湖向來拿得起放得下,几時變得這么矛盾、婆媽?當他目睹刀疤欲扼死秦藥儿,心口彷佛被砍了一刀般淌著血淚,天地間頓時化為一座靜寂的墳場,眼中所見只有藥儿的淚濺洒著珠玉般的光輝。
  矛盾的心境該如何化解?
  今夕,瞧見師妹冰清玉洁的身子,孤男寡女的,于道德上、禮教上,他都必須娶她為妻,沒有借口可逃避。
  一個男人有可能對他一手帶大的女孩產生愛情嗎?師父秦守虛嗜醫如命,既收徒弟可以幫忙照顧女儿,樂得一頭鑽進醫書中,難怪秦藥儿只知黏纏師兄。十六歲的少年還不懂得如何管教小孩,而秦守虛愧疚之余只會把女儿寵坏,這才養得秦藥儿一身邪膽。
  她帶給他太多的意外和混亂,他的生命因她而走了樣。他捫心自問,以他的地位、教養和內涵,欲聘名門閨秀并不難,因何到今天仍單身?真如梅真所言,他在等她長大?還是他心里始終不放心她?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反正如今我是非娶她不可,再深究自己內心的聲音又有何意義?”
  龍湖离開房間,太陽已露出笑臉,又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气。
  他伸個懶腰,想去補一覺,卻仍不得閒。
  喝了杯熱茶,緩口气,他才命人將那位叫夢娘的女子帶出來,他一直沒空閒注意她,藥儿說她病了,倒要看看是什么病?
  夢娘的病加重了。她不言不語、眼睛無神,宛如一尊木偶任人移動。盡管如此,她依然美得迷离似夢,宛似隨時會幻化成煙。
  “紫光?!”龍湖被喚醒記憶,走到夢娘身前。是伊非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使她變成這副模樣?
  “少主!”一下屬稟告:“梅大老爺和梅公子在外廳求見。”
  龍湖頷首,帶著夢娘去見客。
  梅皖山瞧見心上人,不自禁的發出一聲輕喊:“夢娘!”她沒有反應,他再喚一聲:“夢娘!”她不似過去那樣主動走向他。他的眼神顯得憂傷,聲音變得低沉而瘖啞:“夢娘,是我,皖山,你忘了嗎?發生了什么事,你又變回原來那個樣子?哦,不,這不重要,夢娘,我只求你別离開我身邊,我一定要再一次喚回你,我們重新開始……”
  “大伯!”梅真震惊到了极點。
  梅皖山根本不理他,只不住的和夢娘說話,不知過了多久,夢娘眼睛的焦距忽然對准他,如夢似幻的笑著:“你來了,來和我說話。”
  “夢娘,你記著我了?”
  “我出來找你,終于找到了。”
  梅皖山低低的、柔柔的說:“是的,我來了。”
  夢娘安安靜靜的走向他,梅皖山如獲珍寶的扶著她走出廳外,走出大門。被鬼迷了心竅似的,龍湖和梅真也送到大門口,表情都怪怪的。
  “可怜!她命已不久。”
  像是一個惊雷轟醒了他,梅真跳起來,叫道:
  “大伯,您怎能把那种女人帶回去?”
  “別嚷了。”龍湖正色道:“天王老子來也阻擋不住大老爺對她的迷戀。”
  “可是……”梅真惊惶而無助。“這會有什么好結局呢?如今家里已是一團亂,待家父回來曉得這件事……我真不知該幫誰好?”
  “幫幫你自己。”龍湖半點也不同情他。“不听我之言,吃虧在眼前。可不是教我一語料中,藥儿果真扰得梅園一團亂,對不?”
  “不對。這些隱憂早已存在,只是天假藥儿之手揭發出來。”
  “包括你已有兩名未婚妻的事?”龍湖抬高了眉毛,很不悅。
  “我……一直排斥娶她們,十年前初見藥儿便已迷上她……”
  龍湖打斷了他。“你還要繼續自欺欺人嗎?藥儿不适合梅園古老沉重的家風,梅家四老也不會中意她當儿媳婦。而且,如果一開始我知曉你家中已有兩房未婚妻,你根本沒机會接近藥儿,因為家師絕不肯委屈女儿与人共事一夫。”
  梅真垂下頭。“我懂,我的愛比不上你。”
  他走了,回去梅園,回到与他气質契合、有相同生活故事的家人身邊,解決秦藥儿拉啟幕后的真相,面對他肩負的責任,包括蓉儿和月儿。
  “愛?我愛藥儿?”
  龍湖還是不以為然,打個呵欠,回去睡大頭覺。
  暗地里,一位中年美婦步出藏身處,站在夢娘方才站的位置,猶豫一會儿,內心的掙扎十分慘烈,終于還是追隨上他們的足跡。
  “我應該和她相認嗎?”站在滌園的牆外深巷中,鹿子蚊不住自問:“紫光,你怎會變成一副痴呆的模樣?原來的你,那樣精明世故,處事圓滑,周旋在眾賓客之間,很快打響了‘花魁’之名,把仇人也引上門,為你贖身,納你為妾,你名正言順的進了孔家……”
  鹿子蚊陷入回憶中:十三年前,“滅門縣令”孔再乙為了給朝中做高官的恩師送一份別致的生辰壽禮,以求巴結更好的前程,他听說程府的老爺程村珍藏一對“佛手香”——玉質般溫潤瑩洁的庄嚴佛手,卻散發著淡淡、清冽的香气。
  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賀禮了,孔再乙登門低价收購,連遭程村五次回絕,惱怒之余,一橫心誣陷程村与江湖大盜勾結,把一箱的官銀和官印偷埋入程家后院。他和江洋大盜說定條件:咬住程村的罪名不放,他將格外施恩,免去那大盜的死罪。
  一己之私欲,害得程府家破人亡,十歲的程家小姐被賣入青樓,鹿子妏為她改名沙紫光。當年,鹿子妏是一名俠女,也是一名歌妓,她以歌妓的身分掩飾她劫富濟貧的女俠盜行徑,是程村的紅粉知己,程村遇害,她立志為他報仇,將沙紫光轉賣給“絳云樓”,目的是引開旁人追究出她真實的來歷,然后暗地里訓練她。
  “滅門縣令”步步高升,當上“滅門知府”,保護他的官兵很多,而且孔再乙自知虧心事做了不少,私下又聘請江湖高手保護。她們几次暗算他都失敗,紫光甚至受重傷,不得不去求秦守虛治療,險些便暴露身分。
  最后,在無計可施、百般無奈之下,沙紫光只好以身事敵,用她的美色進行复仇計划……
  “青春妙齡、鮮嫩如初芽的美麗少女,竟要去伺候一個糟老頭子,這可恨的男人甚至是她殺父弒母毀家的大仇人,紫光心中的痛苦恩必已超過她所能承受的……”一層淚霧涌上了鹿子蚊的眼眶,她依稀明白了紫光為何會達成今天這模樣。复仇的重擔、以色事敵的屈辱、毒殺三十六條人命的罪惡感、复仇后的空虛……有如一浪接一浪的海嘯重擊著沙紫光的靈魂和神智,她崩潰了,最后只剩下一個空空洞洞的軀殼。
  “我做了什么?我對老爺子所遺留下的唯一血脈做了什么?”鹿子妏內心痛苦的哀鳴著:“比起殺人不見血的孔再乙,我仁慈了嗎?我使老爺子在九泉之下能心安嗎?天吶,我才是真正滅了程家的凶手!”
  她悲悲切切的倚牆哭了很久、很久,十多年的用盡心机,到頭來全化為兩股淚泉、一腔悔恨。
  此后一個月,她每日不定時的偷潛入滌園。滌園里有個夢娘,又回到她的夢中天地,夢里有綠竹倒影入池塘,草坪如茵可做床,她常常坐著坐著便躺下來睡著了,穩重儒雅的梅皖山總會在一旁看得痴了。
  鹿子妏欣慰地拭去眼淚,离開了滌園。
  從此浪跡天涯,去贖她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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