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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地想一想,那個被他稱為媽媽的老婦人一定“抹去了”他一段時間,他明明三年前已拿碩士,他信里寫的。
  “二十九歲才拿碩士,不是太晚了點?”她故意的。
  “我讀書特別笨,”他開玩笑。“告訴你吧!撞車后我休息了一年!”
  “還是遲,普通人二十四歲該拿碩士,二十六歲、七歲已是博士!”她笑,顯得并不認真。
  “我讀得晚吧!”他聳聳肩。她總追問他以往的一切,一定有原因的!
  “說點你童年的事來听!”她裝得很自然,她不知道他已經起疑了。
  “普通的、流水賬似的童年有什么可說的?”他說。很奇怪,他突然發覺,對童年的事他簡直沒有記憶。他的臉色有一絲奇异的改變。
  她注意到了,她根本是為這件事而來的。他不記得童年,是嗎?是那次車禍?是那老婦人?
  “那么,我說我的給你听,好嗎?”她換一個話題。
  “當然好!”他摔開那份奇异的情緒,為她拿來一杯果汁。“我渴望知道你的一切!”
  “你知道我是孤儿,在九龍一間孤儿院長大,”她盯著他看,她能恢复他的記憶?“孤儿院對我很好,使我能讀完中學。當然.我一邊讀書,一邊幫著做些工作!”
  他很專注地傾听著,她接著說:“我在孤儿院十九年,几乎是一生下來就被收留了。”她淡淡地搖頭。“在孤儿院我有一個好朋友、好兄長、好伴侶,也就是我后來的未婚夫。他比我大六歲,處處幫助我、保護我、我們像兩片接連在一起的浮萍,十九年的日子相依而生活,直到他去美國留學!”
  “他有足夠的留學費用?”他怀疑地問。
  “當然沒有,”她凄然搖頭。“我們連個根都沒有,哪儿來那么龐大的一筆錢?他中學畢業后去教書,晚上讀夜大學,讀了五年才畢業,他依然沒有錢,但是,他是個十分有才气、十分聰明的人,不去留學實在可惜。于是.我就想出了一個法子!”
  “你那年中學畢業了?”他問。
  “呢!”她點點頭。“我本應該留在孤儿院教書,以報答養育之恩,可是為了幫他,我只能把其他的事放在第二位。我偷偷去當舞女,并預借了兩万塊錢!”
  “我怀疑他肯接受你的幫忙,尤其你,犧牲!”他說。神色嚴肅而怪异。
  “當然,他對我那么好,怎肯讓我去做舞女?我是瞞著他的,我把錢寄去美國奧立岡大學,讓學校通知他得到獎學金,他相信了,他就去了!”她說。
  “奧立岡大學?”他皺起眉頭。這個名字,似乎他十分熟悉,他說不出為什么。
  “你去過奧立岡州?”她追問。心中好緊張。
  “沒去過,那是在加州東北部的一州吧!”他搖搖頭。心中莫名其妙地煩亂起來。
  “他讀的是微電子,兩年后他就得了碩士。他來信告訴我已得紐約大學的獎學金,立刻去攻讀博士,”她歎一口气。說:“自此以后,他就沒有了消息,失蹤了!”
  “他也讀微電子?”他心中煩亂更甚。“你問過紐約大學他的行蹤嗎?”
  “他根本沒去報到,”她苦笑一下。“美國那么大,就算移民局也未必查得到,何況是我?我以為他,他是遭遇到了意外!”
  “你是說,他死了?”他心中重重一震。他有個感覺,那個“他”和自己彷佛有關連。
  “上天不會對一個孤儿這么殘忍吧!”她不置可否。
  “后,來呢?”他愈來愈不安了。
  “我還清了舞廳的債,又等了一年,然后遇到之安,答應了他的婚事,”她無奈的。“在舞廳中要保持清白,我已費盡了全身的力量,我無法再掙扎下去,我急于結束那种地獄般的生活。除了他,之安是我最好的對象,之安能給我安全感!”
  屋中沉默了好一陣子,他長長地吐一口气。
  “很傳奇的一個故事。”他感歎地。
  “不是故事,是真事!”她搖搖頭。
  “盛之安知道這件事?”他問。十分關心的。
  “完全知道,我認為坦白比隱瞞好!”她說。不停地偷看他的神色。
  “是的,是的!”他自語著。
  又沉默了一陣子,他忽然提出一個難回答的問題。
  “有一件事,如果他,突然回來了.而且又有十分明确的失蹤理由,你會怎么做?”
  “我不知道.”她低喟著。“我真的不知道。”
  “貝妮,我還想問.他,叫什么名字!”他追問。
  她一震,手中的果汁險些掉在地上。
  “那,并不重要,”她搖搖頭。她不能說,說出來的后果無法想象。看樣子,即使她不是貝妮,他亦已經愛上了她,她怎能說呢?“我不想再提起!”
  他咬著唇,他無法勉強她,他是局外人,不是嗎?怎么他竟有彷佛是主角的感覺?真沒道理!
  “很抱歉,我不會再使你難堪!”他終于說。
  看看表,四點多鐘了,她已出來整整五個小時,這是結婚后第一次。
  “我得回去了,之安總是五點鐘回家!”她站起來。
  “我送你!”他不強留她。
  乘電梯到樓下,叫的士到尖沙咀碼頭過海,一路上兩人都沉默著,彷佛有無限心事。但是,他們互相都知道,他們想著的是同一件事!
  過了海,步行到她泊車的地方。
  “貝妮.我們什么時候再見面?”他凝視著她。
  “你,打電話給我吧!”她匆匆鑽進汽車。
  “明天!好嗎?”他抓著車門不放。
  “明天我要去王醫生那儿!”她本能地抗拒著,她是個十分善良的女孩,她認為忠于之安。
  “我去醫生那儿接你!”他說。“几點鐘?”
  “不,你別去,”她下意識地拒絕。
  “我會去,一定會去,”他認真地說:“貝妮,上天安排我們相識,你相信是有特別意義嗎?”
  “別說這些,我,走了!”她變了臉色。
  “貝妮,我有個感覺,我是,代替“他”回來,我們能重新開始嗎?”他在窗外說。
  她忍不住全身顫抖起來,怎能,這樣?她推開他的手,汽車像箭一般地射出去。
  可能重新再來一次?
  **
  *
  貝妮又躺在王子奇醫生的私人醫療室里。
  子奇依然耐心地、親切地為她開解那個結,他真心想幫助貝妮,只有他那敏銳的眼光看得出,這善良女孩眼中的愁煩更濃了。
  “貝妮,你又有什么新的心事?”他問。
  “沒有,王醫生!”她連忙否認。
  “把煩惱放在心中對你沒有好處,只有使你的結更緊、更死,你要幫助自己。”子奇認真地道。
  “我明白!”貝妮望著乳白色的天花板,立品的影子在上面晃動。
  “明白就好了。”子奇點點頭。“心理治療最重要的是醫生和病人的合作!”
  貝妮不再出聲,她心中矛盾得很厲害,子奇是可信任的,她能把立品就是那個未婚夫的事說出來?
  她不敢。她怕把事情弄糟!
  “還做噩夢嗎?”子奇問。
  “這兩天沒有!”貝妮說:“吃了你給的藥,睡得很安穩!”
  “仍然是天天躲在家里?”他笑著問。
  “昨天出去逛了一回街!”她說。
  “多出去走走,對你有益!”他說:“試著多交一些朋友,男的、女的。對自己要有自信心!”
  “交朋友,不大好吧?”她遲疑地。
  “貝妮,想不到你也那么舊腦筋,”子奇笑了。“我去告訴之安,讓他放你出來!”
  “不關之安的事!”她臉紅了。“之安也叫我出去走走,交些朋友,只是我自己不喜歡!”
  “你是自卑,貝妮!”子奇一針見血地。“做舞女又不是什么不見得人的事,你該忘了以往的一切。說句真話,很少見到比你更賢慧的太太!”
  “我若不做得比別人好些,怕有許多閒話了!”她輕微地歎息。
  “問心無愧,閒話終歸是閒話!”子奇說。
  “王醫生,”貝妮真想把立品的事說出來,話到嘴邊又忍住了。
  “有什么話盡管說,”子奇慈祥地拍拍她。“我把你當成自己的女儿一般看待!”
  “我,我,”貝妮鼻子發酸,眼淚上涌,第一次有人把她當作女儿般看待。
  “放心,我會幫助你的,無論什么事,”子奇再說:“我們要互相有信心,是嗎?”
  貝妮點點頭,忍住了上涌的淚水,她不能哭,她要堅強一點,有些事是要靠自己來解決的。
  “回去吧!”子奇扶起她。“下次再來時.我希望看見你愉快的笑臉!”
  貝妮勉強笑一笑,辭別了子奇,快步下樓。
  她沒告訴立品來此地的時間,她不想再見到他,她是矛盾的;另一方面,她渴望再見他。她知道要趁這件事情還沒有弄到完全不可收拾之時,便該理智地作出決定。
  她要顧及之安的感情、之安的名譽、之安的地位。這件事情如果鬧大了,她和之安都難做人。
  之安是那么仁厚的君子,她不能傷害他!
  她奔到樓下,汽車泊在不遠的地方,她只要上了車.立品就等不到她了。
  推開太子行的玻璃門,她的呼吸几乎停止,立品正耐心地、默默地在那儿等待,看他的模樣,他已等了好久。
  “哎,你!”她用手抹一抹汗,力持自然。
  “王醫生說你有進步嗎?”他愉快地問。
  “進步不了!”地無奈地搖頭。“心事太多!”
  “因為我嗎?”他伴著她往前走。
  “不因為你!”她不看他。“立品,我們不該再見面!”
  “請你別說這种話,我會傷心的!”他指指心,很認真。
  “別忘了我的身分!”她提醒他。
  “我不明白,為什么每一個中國女孩都屈服于既成的事實,把感情看得次要,”他不平地。“一种并不快樂的婚姻,為什么不把它結束!”
  “誰說我不快樂?”她已走到汽車旁邊。“我,很滿意目前的情況!”
  “若你快樂的話,便不會精神抑郁,不須要看醫生!”他替她打開車門,他從另一邊上車。“你滿意的只是盛之安給你的安全感,不是愛情!”
  “你不覺得在自說自話嗎?”她漲紅了臉。
  “你知道我不是自說自話,你和我一樣明白,”他歎一口气。“貝妮,雖然我們才認識四天,我的感覺是,我們已認識二十年了!”
  她几乎忍不住沖口而出:“我們是認識二十年了!”可是,說了又如何?仍然是矛盾,仍然是沒有結果。
  “無論如何,你知道我們,沒有前途的!”她低喃著。
  “你給了我信心和勇气,”他高興起來。“貝妮,我們在一起會有愛情,也有安全感。”
  “如果你不想我立刻回家,你就別說這些話!”她說。
  “好,我不說,”他沉思一下,稚气的。“我心里能說!”
  她搖搖頭,推開車門逕自下車。他呆怔一下,以為她真負气而去!卻看見她走進路邊一家商店借電話用。
  等了一分鐘,她才走回來,鼻尖上添了些細細的汗珠,她緊張嗎?
  “是打給盛之安嗎?”他問。替她開了車廂里的冷气。
  “總該有個交待!”她淡淡的。
  “他怎么說?不高興嗎?”他追問。
  “別把他看成那种人,他從來不管束我,”她替之安辯護。“他是最好的丈夫!”
  “可是你不愛他,”他心中十分妒忌。
  “又說這种話!”她白他一眼。她真美,就這么輕顰淡笑也令人神魂顛倒。
  “我忍不住,貝妮!”他打自己一下。
  他們相視一陣,一起笑起來,气氛一下子變得很輕松。
  “去什么地方?”她問。
  “再去小餐廳?或去我家?”他提議:“我有道拿手好菜,一定會令你百吃不厭,”“洋蔥豬排?”她脫口而出。
  他的笑容凝固在臉上,變成惊愕。她似乎能末卜先知,她猜得到他念微電子,她又猜得到他的拿手好菜是洋蔥豬排,莫非,莫非,他的怀疑又涌上來。
  “或是局咖哩雞、咕嚕肉?”她接下去說。她好聰明,掩飾得那么好。
  “哎,我還以為你是賽神仙呢?”他摔摔頭,恢复自然。她只是碰巧吧!“怎么樣?到我家嗎?”
  “好吧!”她點點頭。到他家去,至少可以不用擔心碰到令她尷尬的熟人。
  他們駕汽車過海,直駛立品的家。
  不知怎的,貝妮覺得這才是她真正的家,她只是這么想,可不敢說出來。事實上,之安的家才是屬于她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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