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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他用英文吩咐了食物,女侍离開。
  “你知道,我不相信你沒來過香港!”她說。
  “有時連我自己也怀疑。許多地方,似乎很熟的!”他搖頭苦笑。
  “你說要講些以前的事給我听的!”她說。她十分盼望听他自己怎么說。
  “慢慢講,我們有許多時間!”他說。
  “你下午不上班?”她很意外。
  “請半天假,專程陪你!”他說。
  她沉默了,對這又熟悉、又陌生的儿時伴侶,她依然矛盾著拿不定主意,她不知道該怎么做!
  “不,很好吧!”她遲疑地。
  “別擔心,我不是個不負責的人,”他輕輕拍拍她的手,說:“下午陪你,晚上我會回公司辦公,一樣的!”
  “沒有人管你嗎?”她笑了。
  “誰管我?”他故作惊异狀。“總公司派我來管人,不是被人管的!”
  “好大的口气!”她搖頭。她發覺要排除矛盾是很困難的一件事。
  “開玩笑的!”他也笑了。“我的工作時間不需要硬性規定,這是事實!”
  “你,沒有讀博士?”她忽然問。
  “沒有!”他盯著她看。“你若要我讀博士,我立刻辭職回去讀!”
  “哎,我有什么權力要求你?”她又在回避了。她看得出,他雖然不記得她是以前的貝妮,但他有對她有好感。“你說的話好离譜!”
  “离譜?”他笑了。“我這么冒昧地請你出來吃飯,你不覺得离譜?你會突然請個完全陌生的人參加宴會,不离譜?對,我們都有些离譜!”
  “我,不是這意思,”她的臉紅起來。“我請你參加宴會是,因為你像一個人!”
  “誰?你以前的未婚夫?”他很感興趣。
  “如果你不信,下次我拿他的照片給你看!”她說。
  “一言為定!”他很高興。“我倒希望我有個未婚妻像你!”
  “又胡扯了,”她搖頭。“答應你出來吃飯,我一直有犯罪的感覺!”
  “貝妮,這是正當的交往!”他說。
  “我是有夫之婦!”她說。
  “你的思想和時代脫了節!”他說。
  “我是保守的中國人!”她說。
  他們互相緊緊地盯住對方,針鋒相對似的。
  過了一會,兩個人一起笑起來。
  “吵什么?爭什么?我們才第三次見面呢!”他說。
  “冤家路窄吧!”她好輕松,難得的輕松。
  “貝妮,以前我見過你嗎?”他又提起來。“我總覺得對你好熟悉似的!”
  “你仔細想想吧!或者我們真的見過面,而且很熟悉!”她不置可否地。
  “可能嗎?我又沒患過失憶症!”他笑著。
  “我相信就算你得了失憶症,你自己也不會知道吧?”她也笑著。
  女侍送來食物,他們的談話暫時中斷。進餐時他們都不出聲,孤儿院養成的習慣。直到咖啡和甜品送了上來。
  “等會儿到我家里去坐坐?”他問。
  “是否要說你以前的事?”她反問。
  “為什么對我以前的事那么感興趣?”他一邊喝咖啡。
  “不能嗎?”她答得很技巧。
  “當然能,是我的榮幸!”他笑一笑。
  他忽然看見她右手上戴的指環和他的一模一樣,昨晚他還以為她開玩笑,現在不由他不惊奇。
  “真是一模一樣呢!”他拿起她的手,仔細地看著說:“連白金的顏色都相同,表示年代差不多,是吧!”
  “如果同于一家店舖賣出,就更巧了!”她有意無意地說:“說說你那指環的故事!”
  “也沒有什么故事,”他搖了搖頭說,“几年前,我出過一次車禍,事后媽媽就給我戴上這指環,像小孩子戴玉鐲一樣,保護身体的,這只是老年人的迷信!”
  “車禍?几年前?”她心中一動,連忙追問。
  “嗯,記不清了,大概是大學畢業那年吧!”他皺著眉,困難地思索著。
  “這么嚴重的事怎能記不清?當時傷得很重吧?”她再問。
  “不,清楚,”他仍在苦苦思索。“奇怪,真是記不清了,好像根本沒發生過一樣!”
  她歎口气。有些眉目了,他是因為車禍。但是,他哪里跑出一個媽媽來?而且照時間計算,他出車禍時該是在得了碩士后,去長島紐約大學的途中,會是那次受傷嗎?
  奇怪的是,他竟記得自己是李立品,而忘卻了其他的事,這又怎么解釋呢?
  “你在想什么?貝妮?”他問。神色又恢复了自然。
  “沒什么,”她胡亂地攪動杯中咖啡,說:“沒什么!”
  “別騙我,貝妮,我在你眼中看見怀疑!”他認真地。“你是不是在怀疑我什么?”
  “怎么會?”她夸張地做個手勢。“你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你是做間諜的嗎?”
  “當然不是做間諜,”他笑笑。“在王醫生門前碰到你,你就眼睜睜地望住我,那神情,哎,值得研究!”
  “我只是惊奇、意外,加上抱歉而已!”她含糊地。
  “像嗎?”他不在意地說:“我覺得你的神情好像碰到多年不見的老情人似的!”
  “什么話?”她有些不安了。“走吧!”
  他付了錢,伴著她走出餐廳。
  “這間餐廳真不錯,東西好、地方好、气氛好、情調好!”她隨口說。她只是不想這么沉默。
  “既然什么都好,下次再來吧!”他說。
  “你這是打蛇隨棍上嗎?”她眉梢上揚。
  陽光下,她看來美得明媚;在幽暗燈光中,又是一番風情。
  “真可惜!”他似真似假地凝視她,歎口气,截停一輛的士。
  “可惜什么?”她坐上車問。
  “可惜你已經是別人的太太了!”他說。
  “瞎扯!”她的臉紅了。她仍是那么害羞。
  “哎,等會儿我說我的故事,你說你的故事,好嗎?”他轉開話題。
  “我的故事不好听!”她搖搖頭。
  “不好听也要講!”他握住她的手。
  她掙扎一下,掙不脫他,就由得他握著。這也不是犯罪啊!他是立品,她失散的未婚夫!
  “你原來住在九龍!”她說。一沉默下來,她立刻會覺得不安。
  “公司給我安排的房子,”他淡淡的。“貝妮,我有一個問題,你別怪我唐突!”
  “既知唐突.還是別問!”她不看他,她知道他會問什么,她不喜歡這問題!
  “我忍不住。貝妮,”他握緊她的手。“我關心你!”
  她覺得一陣心酸,几乎要落淚。她和立品之間的關心,豈需用言語表達?她就是立品,立品就是她,只是,立品什么都不記得了!
  “你,問吧!”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強抑心酸。
  “你嫁盛之安,為愛情?”他終于說。他眼中閃動耀眼光芒,他想知道什么呢?太遲了!
  “我的全部愛情都給了我的未婚夫,”她一點也不意外。“我對之安是感激、是依賴,是混合著父親与兄長的感情!”
  “為感情結婚,不是太悲哀?”他說。
  “我已不可能對第二個人有愛情,何況嫁給盛之安比做舞女好,我沒有選擇!”她說。
  “如果現在有一條可供你選擇的路,”他沒說完,的士停下來。
  她搶先跳下車,她的臉有些發白,上帝怎么會把事情安排成這樣?不是有意為難她嗎?二十四年來,她唯一愛的是立品,她卻已是之安太太,之安對她那么好、那么信任,她沒有理由离開他!
  他沒有再出聲,把她帶到七樓的一間房屋里。
  關上門,把冷气開了,他那么出奇不意地擁住了她。
  “我提出一條路,你可愿選擇嗎?”他盯著她看。
  不再等她回答,甚至不給她掙扎的机會.他吻了她。
  他吻得很重、很深,卻很有禮貌、很規矩,看得出他是尊重她的。過了好一陣子,他才慢慢放開她,他看看她的臉由白轉紅再轉白,他看著她的巴掌揮到自己臉上,他不后悔,也不遺撼,昨晚在露台上,他知道自己已愛上了他。
  “你真沒禮貌,”她臉上罩著一層嚴霜。“之安也算是你的朋友,你竟這樣對待一個朋友的太太!”
  說完,拉開房門預備走,他雖是立品,是她失蹤的未婚夫,她雖然仍然愛他,只是,她是之安的太太,這是不能否認的事實,她矛盾极了!
  她何嘗不渴望立品吻她?但是,立品該吻几年年前的文貝妮。不是盛之安夫人文貝妮。
  “慢著,”立品用身擋住大門。“貝妮,我不是有意冒犯你,我,控制不住,貝妮,我,不知道該怎么講!”
  “讓開,我要回家?”她含著淚水,她無法分辨心中的感覺,她有莫名其妙的受辱感。
  立品不再記得她是以前的貝妮,他只是吻一個漂亮的女孩,新認識的盛之安太太,立品竟變成,哦!會是因為她說自己曾是舞女,他才不尊重她?
  “貝妮,听我解釋,”他神色嚴肅,動也不動地凝視她。“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像在吻一個老朋友,一個很親近、很親近的老朋友,我絕對沒有其他的意思,原諒我!”
  貝妮咬著唇,淚水滴了下來。
  他說吻一個老朋友,很親近、很親近的老朋友,那么,潛意識里。他仍記得貝妮的,是嗎?
  這就是他愿意調來香港的原因嗎?
  “哦!貝妮,我使你流淚、使你傷心,我真罪該万死,”他替她抹去眼淚,擁著她坐到沙發上。
  “我發誓,我絕不再做使你不開心的事,原諒我,嗯?”
  “朋友要互相尊重,你不尊重我,我們就不是朋友!”她吸一口气,抹乾淚水。
  “我已經道歉了,不是嗎?”他放開她,過去關好大門,遠遠地坐到一邊去。
  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是她不好,普通一個女孩子怎肯隨便跟男孩子回家?難怪他會誤會!
  他不知道眼前這個貝妮就是他的未婚妻啊!
  一時間兩個人都沒有什么話說,气氛有點僵。她裝作打量屋中布置,避開了他的視線。
  屋子不大,卻相當精致。舖滿草綠色的地毯,配一組米白色的沙發,在夏天里特別悅目。有一個酒吧式的半圓形酒柜,還有一個巨形的米色長柜,想來必定是唱机、電視机之類。沒有餐抬,可能另外還有飯廳。
  “綠色是种很有生气的顏色,是嗎?”他問。
  “你喜歡綠色?”她反問。
  “媽媽喜歡把我房間布置成綠色,我習慣了!”他說。
  “那么大的人,怎能老是依賴媽媽?”她搖頭。
  “媽媽只有我一個儿子,她總當我是孩子,”他笑笑。
  “有你媽媽的照片嗎?”她問。
  “當然!”他站起來,匆匆走到臥室拿了一本相簿出來。
  她滿怀好奇心,急不及待地打開來看。他對她這种顯得不平常的舉動很怀疑,她為什么一再追問他的往事?她為什么對他以往的一切特別有興趣?他要好好地查一下。難道說,一個富有的名流太太對他有什么圖謀?
  他不響,默默地注視著她。
  她翻開相簿第一頁,是立品和一位老婦人合照的,照相的日期一定就在最近。老婦人很慈祥、很庄嚴,但和立品卻沒有一絲相像的地方。
  “爸爸和媽媽都是傳教士,在美國住了三十年.爸爸早逝,那時我剛出世不久,”他解釋著。
  “媽媽單獨把我養大,今年媽媽已經退休了!”
  “她怎么不跟你一起來香港?”她問。仍舊盯住那老婦人,他怎能相信她真是媽媽?
  “老年人不适宜長途旅行!”他笑一笑。他心中奇怪,她似乎對媽媽滿有敵意呢!
  她又繼續看下去,都是在他美國讀書時的照片。她記得好清楚,臨走時他帶走不少在香港的照片,都去了哪里?還有一張他五歲時拍的,站在一株大樹下,那是他最寶貴的一張,他們曾拿去翻拍.各自留一張作紀念!
  “怎么沒有童年時的?你沒有童年嗎?”她半開玩笑。
  “只有一張,”他從衣袋里拿出小皮包,里面放著的正是五歲時那張!千真万确,他是真的李立品!“我們家曾遭過一次火災,所有童年時的照片全毀了,只剩這張!”
  “很可愛的孩子!”她作狀地拿過來看一下。她根本不必看已記得清清楚楚,這張照片,她已看過千万次。
  “長大了更可愛,是嗎?”他頑皮的。
  “多少歲了?還這么作怪!”她笑起來。
  “今年三十歲!”他攤開雙手。說:“去年拿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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