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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民國四十七年,十月秋陽。
  榴公圳旁草木低垂,輕搖的綠葉和微漪的水面,使四周更宁靜,只偶爾几個玩水捉虫蝦的孩子帶來喧扰。
  紹遠和敏貞手牽手走了一段長路,永恩綜合醫院的招牌已經看見,他們停在馬路的對面。
  “不是說好了嗎?你還猶豫什么呢?”他低著頭問。
  “我有些怕,畢竟三年半沒見面了。”她說,“不知道惜梅姨會有什么反應?”
  “當然是高興啦!”他微笑地說,明天你回秀里,更有一番喜极而泣的場面,尤其是敏月,能在婚禮前看到你,就完全沒有遺憾了;為了你,她的婚期也拖得夠久了,你忍心嗎?”
  “若不是為了她,我還真不想回去。”她微蹩眉說。
  “那么長的時間,你都還沒有准備好嗎?”他有耐心地說:“你接受了我的感情,也能夠面對過去。你說要等考上家專,現在你家專也念了快兩個月了,還需要考慮什么呢?”
  這一年可以說是敏貞有記憶以來,最平靜快樂的日子。她的生活只分成三部分,工作、讀書和紹遠,每一項都足夠她專注,不再茫然無頭緒。
  紹遠更是一切的重心,他一有空就來幫她复習、陪她苦讀,替她加油打气。她能在失學多年后考上家專,他要居一大半的功勞。
  在沒有偏見下,她才真正了解紹遠。他是個非常有計划、有目標的人,十分有說服力,信任他好像是天經地義的事。
  難怪秀子疼愛他,哲夫器重他,黃家、朱家、邱家大大小小都能不嫌他出身,對他夸贊有加。
  在他二十五年的歲月里,唯有她是最無法掌握的吧!
  她愛紹遠,卻忘不了他是馮家人的事實,每次想到這一層,就對兩人的未來悲觀起來。如果他們是沒有過去,或者是過去不曾糾結的人,該有多好!
  單單純純地相依為命,永遠活在兩人的天地中,無人際家族的瓜葛,就不會有避免不了的痛苦与紛爭。
  但這几乎是不可能的。紹遠是屬于群体的人,他愛協調、組織,偏向光明、歡樂、成功,像東升的太陽,充滿朝气;而她是屬于自我的,總是孤僻、好靜,偏向柔弱、憂慮、藏避,像淡淡的月掩在云后。
  他總想用光逼出她的行蹤,從沒有一刻放松,只是她擔心自己能應付多少?或者她能相信他多少?愛不能保證一切,母親就是最好的例子,不是嗎?
  她往回走兩步,站在一棵樹后,長長的垂須拂擺。她深吸一口气,把反覆了一夜的話說出來:“我會回去,但有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他皺眉問。
  “暫時不要公開我們的感情,不要說過去一年半我們都在一起,就假裝我們最近才偶然遇到,好不好?”她怯怯地說。
  他不信、憤怒、抗議的反應是預期的,但他仍盡量維持冷靜說:“為什么?”
  “你應該了解的!”她望著垂須說:“我這次回去有太多事要面對,若加上你的事會更复雜,何況,當初离家是不名譽的情況,如果我們以情侶的方式出現,不是會造成更多的是非和謠言嗎?”
  “別人的感覺我不在乎,我只管我們是否能終生廝守。”他急切地說:“我愛你、你愛我,還有什么比這更重要的?恨意和曲解都毀不了我們的感情,還怕謠言和是非嗎?”
  “不!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只是希望一切更完美,不容有一點差錯!”她立刻說,“首先你要如何解釋,你一年半前就知道我的行蹤,卻不向家里報告的事?”
  “我就照實說,說你還沒有心理准備……”他說。
  “然后乘机和我談戀愛?”她接著說:“我們兩個之間的种种已經夠敏感了,保守的家鄉一定會鬧得沸沸騰騰,而你知道我再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了!”
  “我覺得你太過慮了。”他仍沒有被說服。
  “還有,你的家人呢?”她設法用另一种方式來打動他,“我以前對他們并不好,如果我要成為馮家媳婦,就必須改變他們對我的印象,若有一段緩沖時間,讓我和你家人重新認識,不是對我們的未來更好嗎?”
  他眉頭皺得更深,但似有些動搖了。他望望圳水,又看看她,驀地把垂須一扯,三五段折脆落地,被截短的枝絡差點打到她的臉頰。
  “好吧!”他最后說,“但我也有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她小心地問。
  “明年我大學畢業就要向你父親提我們的婚事,你不能用任何理由拖延,可以嗎?”他鄭重地問。
  那是八個月以后的事,似乎還很遙遠,也許到時候她的信心也足夠了,而此刻紹遠一臉專橫和決絕,也不容許她反對。
  “好。”她小聲說。
  “我們就在這里發誓,我畢業時訂婚,你畢業時結婚,我們今生是‘非卿莫娶,非君莫嫁’了!”他的表情十分認真。
  她惊訝地看著他。他一向是理性自制的人,對愛情也有自己的方式,沒想到也來這一套俗濫的山盟海誓。
  她內心泛起一股溫馨的感覺,忍不住開玩笑說:“好呀!我們要不要勾勾小指頭呀?”
  “我宁可用吻起誓。”他仍一本正經。
  “什么?光天化日下?”她一邊笑著搖頭,一邊后退。
  “好了!你看起來輕松多了,我們可以去見惜梅姨了吧?”他抓住她的手,不再讓她逃避。
  她無言地點頭,隨著他往永恩醫院的后門小巷走去。
  敏貞坐在邱家客廳,緊張地絞著手帕;紹遠攬著她的肩,她輕推他,要他坐到另一張椅子去。
  几年不見,這座宅院有些許改變,原本紅色的木門換成黑亮的雕花鐵門;花園中的碎石地挖了一個池塘,少了日本味,多了點江南風格;眼前靠牆的一排玻璃柜是新裝的,陳列著珍貴的骨董玉器。
  看來紀仁姨丈的事業蒸蒸日上,惜梅姨是嫁對人了。
  女佣端茶出來,是敏貞沒見過的新面孔。
  “這是阿好。”紹遠介紹。
  “馮少爺,這是你的女朋友嗎?好漂亮呀!”阿好說。
  他笑而不答,敏貞卻瞪他一眼。
  “我只告訴惜梅姨要帶一個人來讓她惊喜一下,結果就誤傳啦!”他無辜地說。
  正說著,惜梅從里間出來,穿一身浮暗紫花的白洋裝,雖然己經三十七歲,又生過三個孩子,可她仍是敏貞記憶中美麗的阿姨。
  “對不起,讓你們久……”惜梅說到一半的話愕然而止,她看見對面站著的人,楞了二秒,再也顧不得禮儀沖過來說:“敏貞!敏貞!真是你!”
  敏貞看惜梅的樣子,眼淚早落下來,見姨如見母,兩人都忍不住抱頭痛哭。
  “團聚是好事,不要再哭了。”紹遠勸著說。
  “你這孩子太狠了,一走就三、四年沒消息,你不怕我們急,也要想想你高齡的阿嬤和外婆呀!她們可是日也念、夜也念呀!”惜梅傷心地說。
  “對不起,是我不好,我太不孝了。”敏貞硬咽說。
  “這些年你到底在哪里呢?我們四處都找不到,只有天天操心,你為什么連一封信都不寫呢?”惜梅拭淚。
  “我一直很好,在服裝社工作,存夠了錢,今年才入家專讀書。”敏貞簡單地說。
  “服裝社?我和紹遠去年初找遍台北,怎么沒個人影?”惜梅轉向紹遠問。
  “我也是一陣做,一陣休息。”敏貞搶著答,“服裝社人來人往,流動量大,找個人很不容易,有時候連老板自己也搞不清楚員工有哪些人。”
  這時穿著醫師白袍的紀仁匆匆赶來。
  “我听阿好說客廳哭成一團,到底是……”他的表情也在看到敏貞后猛地頓住。
  “是敏貞,敏貞回來了!”惜梅看到丈夫就破涕為笑說。
  “哦!真是敏貞!”紀仁展開笑容說:“難怪今天早上喜鵲在屋頂叫,我就猜會有天大的喜事!
  “姨丈。”敏貞輕叫一聲。
  “你長大了。”紀仁看著她說:“我仿拂看見二十年前你母親到邱記品茶的樣子,又好像十四年前你惜梅姨和我在西門町約會的神態。”
  “十四年前?我有那么老了嗎?”惜梅哭笑不得的說。
  “逗你的。”紀仁替妻子擦擦淚,又對紹遠說,”你跟我來吧!讓她們姨甥兩個好好聊聊。”
  紹遠有些不放心,敏貞對他使個眼色,他才离去。
  久未見面的親人,自是一番別后話,說朱家、說黃家,又哭濕了几條手帕。
  “對了,你怎么和紹遠碰上的?”惜梅突然想到問。
  “他陪朋友到家專來找人,很意外碰面的。”敏貞說出事先編好的謊言,”他告訴我姊姊要結婚的事,我想我是該回家了。”
  “當年你离家的原因,我略有所聞。”惜梅遲疑一下又說:“事實上有好几种不同的說法。有人說紹遠侵犯你;有人說你逃婚;有人說你破坏了敏月的婚事,每個人都堅持自己的說詞,究竟是發生了什么事?”
  “紹遠哥沒有欺負我,是我設計陷害他的。”敏貞先要表明這一點,“我認為他不愛敏月,又被大家強逼結合,因此一時沖動就說出那些話來,沒想到因此闖下大禍,使得人人恨我,還強迫我嫁給紹遠哥。”
  “所以你一怕就逃走了?”惜梅說,“那為什么不到我這里來呢?我一定會替你出面的。”
  “我想阿姨有自己的生活,而且要生孩子了……我怎么能再打扰你呢?”
  “你和你阿母真是一個脾气,一旦橫了心,任何人的勸都不接受,什么都可以割舍。女孩子要有剛有柔,若是一味的剛烈,反而會害了自己呀!”惜梅語重心長地說。
  “我是一直在學,不想重蹈我阿母的覆轍。”敏貞委婉地說。“家里人都不認為紹遠哥對我不軌吧?”
  “沒有一個人相信,不過紹遠責任心重,始終覺得你离家出走是他的錯,不但不揭穿你的計謀、不肯娶敏月,還連大學都不念了,弄得我們几個大人又苦勸又施壓,他才去考聯招。”惜梅說:“紹遠是實心人,也被你連累慘了,你現在還一口咬定他要謀奪黃家產業嗎?”
  “不會了,黃家這小淺灘哪留得住他呢?”敏貞不經意出口,又發現說得不對。
  “他是個商業人才,以后可不得了。”惜梅沒注意,繼續說:“我們這儿家打算在他畢業后,讓他放手一搏,由紡織厂、人造纖維厂到外銷成衣厂,當作下一代的基業。你的几個堂表兄弟、邱家的年輕一輩,對他都心服口服,沒有更好的人選了。”
  敏貞听了并不高興,紹遠屬于愈多人,她就愈害怕;他的光芒太強,她就看不清楚,防不了被炙的痛楚。
  忽然,一個高挑時髦的女孩子走進來,她留著微卷俏皮的短發,一條紅絲絨帶當發飾,在耳畔打著蝴蝶結垂到雪白的頸際,和水紅的窄褲相對,也輝映著真絲的自上衣。
  敏貞是學服裝的,立刻知道這是最新流行,所費不貸,必是由進口的委托行買的。
  “紹遠哥叫我不要來,但我忍不住要來看看聞名已久的敏貞姊。”那女孩大方地坐下來。
  “這是你紀倫伯的大女儿,叫邱宜芬,我想你們小時候見過面,只是不記得了。”惜梅介紹說。
  原來是邱家的女儿,果真有大戶千金的派頭。敏貞對她喊“紹遠哥”的親熱勁特別留意,并且由她審視自己的態度,可以猜測她所謂的“聞名”大概沒几句是好話。
  “你比我想像中的年輕。”宜芬眨著睫毛對敏貞說。
  “敏貞也不過比你大三歲,怎么會老呢?”惜梅說。
  “你還在念書嗎?”宜芬又繼續問。
  “我讀家專。”敏貞簡單回答。
  “哦!”宜芬略哼一聲就說:“我今年剛考上台大,和紹遠哥同一系,現在是他的學妹了。”
  “恭喜你了,能進大學是很不容易的事。”敏貞有禮貌地說。
  “那是宜芬命好,有開通又重視教育的父母。”惜梅在一旁說,“像我們鄉下,女孩子能念師范或高中就不得了了,大學想都別想。敏貞能憑自己的努力考上家專,算是有志气了。”
  “光是命好,沒有一流的頭腦也考不上大學呀!”宜芬見小嬸一直偏袒敏貞,便說:“何況我們系分數多高呀,根本沒有几個女生進得來,而且我還是班上唯一的本省籍女孩,這才希罕呢!”
  “是呀!你是女狀元!”惜梅笑著說:“人聰明絕頂,偏不知道男女有別,跑去學什么商,難道真能上酒家談生意,四處去打天下嗎?”
  “我是受紹遠哥感召的!”宜芬很肯定地說:“我決定和他聯手創出一番事業,讓你們看看,女人不是賠錢貨,還可以和男人平起平坐地賺錢。”
  敏貞听了更沉默,宜芬言談間似和紹遠交情不淺,三年多來他和邱家的關系到什么程度了?光是心服口服嗎?
  想人人就到,紹遠一進客廳便問:“談得還好吧?”
  他的話是針對敏貞的,視線也直盯著她,但她只笑一笑,就轉向別處,不愿表現出太親密的樣子。
  “嗨!紹遠哥,你談完事情了吧?”說話的是宜芬,“我們可以去你宿舍拿商學概論的筆記嗎?”
  “今晚不行,我待會還要送敏貞回去。”他說。
  “敏貞就留在這里過夜,我們明天一起回秀里。”惜梅立刻說。
  “不行呀!我沒有帶換洗衣物。”敏貞說。
  “回去拿呀!”惜梅說,“待會我叫司机老余送你,我也一塊去,順便參觀一下你的學校,紹遠就不必多跑這一趟了。”
  “對呀!我們可以直接回學校了。”宜芬接腔。
  紹遠進退兩難,又望著敏貞。
  “那樣最好。紹遠哥,謝謝你陪我來,我們秀里見。”敏貞用客气的口吻說。
  她看出紹遠眼中的遲疑及不安,但有外人在場,他也不好明說,只有被迫依照大家的方式。
  那晚敏貞在邱家過了溫馨快樂的一夜,也對明天回秀里的事逐漸有了信心。
  當她疲憊地躺在日式臥房內;紙門外仍是影聲幢幢。牆上挂著一幅古畫,她以前就見過的,望著畫里的寒塘孤鶴,她不期然想起紹遠和宜芬相諧而去的情景。
  惠珍說過,紹遠很得女人緣;智泉也提過類似的話;她則看過敏月痴迷的樣子,但因為愛尚未成熟,所以刺到心上也是懵懵懂懂,不曾真正計較過。
  宜芬很明顯已被吸引到紹遠的軌道上了,她聰明、美麗、耀眼,深入他現在的生活,配合他未來的計划,周遭的人不可能不注意,向來警覺的紹遠也不可能不明白。
  敏貞想問惜梅,卻開不了口,只能在心里憂結著。
  她愛紹遠,卻又害怕,即使有了誓約,仍不禁往坏的地方想。她不是已經學會相信他了嗎?
  她閉上眼想把邱宜芬赶出心頭,努力不受干扰。
  暫時隱瞞她和紹遠的事,是對還是錯呢?
  秀里景色依舊,仿佛敏貞昨日才离開似地。
  紀仁的車一開過鎮的界線,秀里溪就在叢樹之間淙淙奔流,山更青翠了,空气中散布著隱隱茶香。
  她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熟悉的每一方寸都在眼前鼻下呈現了。惜梅停止和三個儿子說話,緊緊握住她的手,分享她內心的悸動。
  前鎮、后鎮都沒有變,街坊店面都一樣色調,她看到外公的中藥舖,淚水就忍不住打轉了。
  車子直驅黃記茶行。鎮上一向少有轎車來,鄉人一下子就認出是紀仁,紛紛從檐下出來打招呼。車慢慢地行著,大家很清楚地看見敏貞也在里面,于是黃家二小姐回來的消息就如野火燎原般傳開來。
  當初走得偷偷摸摸,如今返家卻這么公然不避,她有說不出的滋味,那几分怯把喜都壓下去了。若不是惜梅,她還真想走那條古道,悄悄由西廂院回家呢!
  茶行門口早擠滿看熱鬧的人,几個熟面孔的伙計一看見他們就叫著:“是邱醫師,還有……敏貞小姐!”
  敏貞拉著淺藍色毛衣的一角來掩飾激動,她沒想到大家還能一眼就叫出她的名字。她的頭發留長了,臉尖瘦了,仍和他們記憶中的敏貞相去不遠嗎?
  “敏貞!是你,真的是你!”先沖出來的是敏月。
  几年不見,敏月仿佛更嬌美了,她的臉丰盈白嫩,頭發高高梳起,几絲垂下,很有新娘的味道。
  “姊姊。”敏貞輕輕叫著。
  “你終于回來了,我太高興了。”敏月握著妹妹的手說,一雙眼也浮出淚水。
  “我是來參加你的婚禮的。”敏貞想擠出一點笑容。
  “我們進客廳再說吧!”惜梅說。
  一方藍色帘布擋住了外面好奇的人潮,家里熟悉的味道立刻襲來,古老家具、壁鐘聲、牆上的長劍、昏暗的燈、從她出生就熟悉的种种气息,都沒有因她离去而消失。
  “敏貞呀……”
  這一聲來自最寵她的祖母。敏貞看到那危危顫顫、拄著拐杖的老人家,扑通就要跪下,祖母卻不顧一切要摟她。
  “我的孫呀!我以為死都見不到你了呀!”玉滿哀哭地說。
  “是孫女儿不孝,我太不懂事了!”敏貞撐住祖母,發現老人家更瘦更小,肉全軟癱了,心里更酸楚,說:“我早該回家看您了!”
  “阿嬤天天念你,擔心得頭發全白了,逢初一、十五就和外婆到各大廟去燒香,我們祖師廟的師父都被求怕了,總希望你能平安歸來。”敏月一旁拭淚說。
  “有沒有通知朱家?還有在茶厂的哲夫呢?”玉滿赶忙說:“快告訴他們,敏貞回來了!”
  “都派人去了。”現場比較冷靜的紀仁說。
  接著大家互訴別后种种。敏貞因為太激動,逃家后如何謀生、如何流浪、如何努力、考上家專諸事,大都由惜梅代為敘述。
  突然有人掀開帘布,哲夫大步走進來,看見幼女,不禁楞在原地。
  敏貞望著兩鬢雙白、有些發福的父親,怯怯地叫:“阿爸。”
  面對這容貌脾气都像极亡妻的女儿,哲夫再也不管平日的威嚴,兩三步走來,沉痛地說:“你終于想要回家了?當年你就不該胡涂离家,你這一任性,把家里搞得天翻地覆,你知道嗎?”
  “你還怪她?當時你若不是那么凶、那么嚴厲,她也不會嚇得跑掉。”玉滿向前說:“你只顧著替紹遠伸冤;哪管自己女儿也有委屈呢?”
  “阿嬤,不要再說了,都是我的錯,我那時還小,幼稚天真,很多事都顧前不顧后,惹了不少麻煩。”敏貞說,“离家一陣子對我反而好,在外面成長歷練對我幫助很大,也更了解家里對我的愛護和忍讓。”
  “你才十九歲呀!又到人生地不熟的台北,若有什么閃失,要我們怎么向你死去的阿母交代?”玉滿歎息說。
  “好在一切都沒事,敏貞是吉人自有天相,看她現在多好!大家應該忘記以前的不快,好好慶祝團圓吧!”惜梅打著圓場說。
  “我總算能問心無愧的去祭你阿母的墳了。”哲夫的聲音中有著感傷和無奈。
  “阿爸,真對不起。”敏貞低著頭,眼眶又覺濕熱。
  “回來就好。”哲夫伸出手來,輕碰她的肩說:“正好赶上送你姊姊出嫁,算是雙喜臨門了。”
  四周一片止淚抽噎聲,敏貞頭一抬,看見站在靠院子門檻邊的秀子。秀子也胖了些,有了大戶太太的富態架式,她嘴邊挂著牽強的笑,眼中有著警惕。
  敏貞想起自己對紹遠的承諾,便主動走向前,很有禮地叫一聲:“秀子姨,我回來了。”
  “謝天謝地,我早晚求神拜佛總算沒白費了!”秀子夸大表情說,并拉著身邊兩個男孩,”秉圣、偉圣,還不叫二姊。他們常常念著你,尤其偉圣,特別想你!”
  秉圣已是中學生了,身材一下子抽高,竟高過秀子;偉圣早脫离娃娃險,穿著小學制服,變成陌生的小男孩了。
  哲夫又開始問敏貞在台北的事,這回仍是惜梅主講,但敏月、玉滿都來幫腔;沒多久,朱家的舅舅也來,把敏貞接走,在外公外婆前自是一番哭訴。
  到夜里十點,在玉滿房里閒聊的姑嬸姨婆才逐漸散去,只留敏貞和姊姊、祖母同睡一張眠床,重溫幼時的舊夢。
  屋外秋虫卿哪,不似春夏的齊噪,而是冬眠前的呢喃,在山風中忽斷忽續地飄著。
  因為在東廂房,后山的風哭樹嚎傳不過來,這百年祖宅竟有敏貞記憶中難得存在的靜謐。
  她一斷奶就睡在這張大床上,只除了有几年跟惜梅同床,然后十四歲有了自己的房間,但感受和遠去的童年一樣,古老沉蘊。
  灰褐色的蚊帳放下,走廊的燈更模糊。玉滿的房門從來不關,所以老有些奇怪的气流影子在月光下閃動,老人家見怪不怪,卻曾帶給敏貞許多夢魘。
  她聞著棉被的滄舊味,整個床帳里充斥著玉滿老去的气息,像沉積己久的霉味,但卻令人有安全感。
  “好怀念小時候的日子,總是听大人說話,不知不覺睡著了。”敏月斜靠在床頭說。
  “你睡得好快,常常沒听到故事的結局就發出呼嚕聲,叫都叫不醒。”敏貞平躺著,望著深暗的床頂。
  “結局有什么好听的,反正我都知道了,阿嬤說來說去不外是虎姑婆、白娘娘、林投姊、蜆精的故事,我都听膩了,哪像你,即使是第一百回,還激動得要命!”敏月笑著說。
  “尤其是蜆精,每次想到她的殼被藏起來,非得做人類妻子,不能回到大海時,我就特別難過,到現在我還是不敢吃蚌蜆蛤蠣類的食物呢!”敏貞說。
  “就沒見過像你這么敏感的人。”敏月說。
  “阿嬤,您再說一次蜆精的故事給我听好嗎?”敏貞轉向祖母說。
  玉滿沒有回答,她年紀大,早就精神不支地人睡了。
  “阿嬤這一天也累了,她難得這么興奮。”敏月說。
  “我常常想著想著就感到慚愧,對這個家沒盡一份力,倒造成許多麻煩。”敏貞說,“姊,你還恨我破坏了你和紹遠哥的姻緣嗎?”
  “早就不了。”敏月坐直身体,“我只是遺憾對你說過那些殘忍的話。我當時真的太气了,但其實心里并非真如此想。你走后,我一直很后悔,認為是自己這些話把你嚇跑的,再怎么說,你都是我脆弱可怜的妹妹呀!”
  “不!我的出走和你的話沒有關系。”敏貞也坐起說,“我那時候本身就很混亂,才會做出一件又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我遲早都會离家的。外面雖苦,但卻使我頭腦清明,只是偶爾回想起誣陷紹遠哥,阻止你們結婚,就覺得愧疚,我是做得有點過火了。”
  “但也救了我呀!直到你走后,我才真正了解紹遠哥并不愛我,他只是因為感恩,才被迫答應娶我。雖然不是你說的為黃家財勢,但也足夠教我死心了。”敏月說。
  “你愛姊夫嗎?”敏貞問。
  “不愛怎么會嫁給他呢?他可是向我求了好几次婚呢!”敏月口气甜蜜地說,“那种感覺真的很不一樣,他的愛很誠懇、不勉強、不造作,我跟他在一起很輕松、很快樂,彼此信任、沒有猜忌,那是很奇妙的幸福感,所以我就很肯定他是我可以托付終身的人啦!”
  敏貞想到紹遠。她深愛他,卻每走一步都覺沉重,太多往事糾葛,令她很難信任、還不由自主的猜忌,几乎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她和紹遠的幸福快樂都帶著點悲哀,像是建立在虛幻的半空中,無實地可著。
  “你放心,你將來也會碰到真心相愛的人。“敏月誤解了妹妹的沉默,”事情既然都說清楚了,阿爸不會再逼你嫁給紹遠哥,他早看透他和紹遠之間沒有翁婿緣了。”
  敏貞心一惊,整個人滑入被里,假裝不經意地問:“紹遠哥有女朋友了嗎?”
  “誰知道呢?他每天總是匆忙來去,事業和學業第一,大概也沒時間談戀愛吧!”敏月沒有察覺异樣,繼續說:“阿爸前几天還說,他辛辛苦苦栽培的一個人,反而給紀倫伯占了便宜。”
  “怎么說呢?”敏貞警覺問。
  “紀倫伯一心要紹遠哥當他女婿呀!他有個女儿宜芬很喜歡紹遠哥,還為他念商學系,打算將來夫唱婦隨呢!”敏月說,“桃園的永業叔公還為之扼腕,說他孫女儿還太小,不然也要爭紹遠這個人才!”
  “他還真紅呢!條條路都是躍登龍門。”敏貞忍不住酸意。
  “你還認為他心怀不軌嗎?你還認為他是趨炎附勢、不擇手段的小人嗎?”敏月疑惑地問,“我以為你已經明白他為人的光明正大,否則怎么肯听他的勸告,回來參加我的婚禮呢?”
  “我是相信他,他那么努力,總應該有飛黃騰達的一天,不是嗎?”敏貞發現失言,便胡亂搪塞,又說:“該睡了吧?明天你是新娘,要看起來容光煥發才行。”
  “我要坐著睡,免得頭發坏掉。”敏月又靠向床頭。
  房內一片寂靜。敏貞輾轉几次,思緒硬是停留在紹遠和宜芬身上,想再向姊姊旁敲側擊一些事,卻見她已經發出沉穩的鼻息了。
  唉!敏月仍是沒有變,總那么容易便放下心事、進入夢鄉;雖同是一母所生的姊妹,自己卻注定是要對月歎息的那一個了!
  次日大喜,黃家一大早就忙碌熱鬧,以備中午的迎娶吉時。
  敏貞一直都在姊姊身邊,看她化妝穿衣,輕盈精致的白紗襯得她美若天仙。
  迎親的轎車准時到來,鞭炮聲中,秀里被擠得水泄不通,好像年節的大拜拜一樣。
  未來的姊夫叫劉文耀,因為禮多儀煩,敏貞一直沒有机會和他正式認識,不過他看起來文質彬彬,和敏月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
  事實上敏貞自己也很忙,許多外地親友看到她都很訝异,不免問東問西,她后來干脆躲在角落,不想搶了新娘的光彩,結果差點去踩到紹遠。
  最初她還以為是哪個無禮男人貼她那么近,毫無顧忌地碰触她的背部和手臂,回頭一看竟是他。
  “你還好嗎?”他低聲問。
  “很好。”她挪開一步,左右看看說:“你不要老跟著我嘛!”
  “連說一下話都不行嗎?”他又問。
  “你明知道不行!”她几乎用唇語說。
  新娘要出門了,有人拿著竹篩撐著。大家圍在店門口,有歡喜、有不舍,敏月放下面紗,遮住了略紅的眼晴。
  敏貞往前走兩步,看紹遠還在身后,便有些生气。
  “待會儿我在樹王那儿等你。”他說完這一句,才站到另一邊去。
  又一長串的鞭炮聲中,迎親的車慢慢駛离。炮放完了,車遠去了,大家仍在興奮的情緒里,只不過多了几分歉唉。
  “敏月真好命呀!”每個人都帶著賀喜的口吻說。
  由姊姊就想到妹妹,那些難得見面的姑嬸又把注意力放在敏貞身上,她四年來的行蹤又得要重說一遍,道不盡的解釋和感慨;等她能脫身時,已是一段時間之后了。
  她藉口要整理衣物,一溜煙跑到西廂院。那滿山的枯樹和淺淺的溪流,仿佛都比記憶中的小而凌亂,她曾拿來習畫的柚子樹,葉已落盡,只留殘枝。
  除了她,大概沒有人會在意這個地方了。
  往山里的路好走許多,像是有人曾披荊斬棘清出一條小道來,感覺不再恐怖陰森。
  她沒走几步,就看到在山坡上等著的紹遠。
  “我以為你不來了,正想下去找你呢!”他笑著牽住她的手說。
  “大家都圍著我說話,走不開嘛!”她借著他的手力躍上一塊巨石。
  “回家的感覺還好嗎?這兩天我一直擔心。”他邊等她邊說。
  “是你半強迫地要我回來,還擔心什么?”她說。
  “你老說往事多沉重,又說沒准備好。鼓勵你回家,對我而言也是冒險,你知道嗎?”他停在一棵樹旁看著她說:“現在看起來,一切都比想像中的好。人生并沒有你以為的崎嶇困難,對不對?”
  敏貞笑而不答,逕自往山上走,一棵樹似熟悉又陌生。
  紹遠追了上來,手攬住她的肩說:“你不覺得隱瞞我們的關系沒有必要嗎?”
  “我卻認為這還是一顆威力不小的炸彈呢!我們還是讓大家先适應我的歸來吧!”她改變話題,“這條路似乎比以前干淨多了。”
  “為了找你,我們清過几回。紀仁叔和我還走過一次古道,那可真荒涼難行,你膽子也太大了。”他說。
  “我那時候滿腦子要离家,根本不知天高地厚,現在叫我再走一遍,恐怕也沒勇气了。”她笑笑說。
  樹王和藤蘿似乎是一下子跑到眼前的,又給敏貞有初見的惊艷。一切像有變,又像沒變,樹王依舊,如傘般的蒼綠,藤蘿也仍是纏綿地依附著,白蝶花展翅,一些連枝、一些落土,星星斑斕。
  “它們還沒有急著把對方吃死呢!”她張大眼說。
  “你好像一直希望它們有一方會落敗?”他揚眉問。
  “這不是最后的結局嗎?”她說,“我記得你念過一首山歌給我听:入山看見藤纏樹,出山看見樹纏藤,藤生樹死纏到死,樹生藤死死也纏。不是樹死就是藤死,我沒想到它們會維持那么久!”
  他將她攬近,兩人面對面,他輕輕地說:“傻瓜!那是一首情歌,代表至死不渝的愛情。無論樹死藤死,都貴在長相繞,生死都隔离不了它們。我在四年前念給你,就在暗示我對你的心意了,你明白了嗎?”
  “原來你那么早就處心積慮了!”她紅著臉說。
  “我真巴不得此刻你就是我的新娘,也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你畢業!”他說著,就輕吻她的唇。
  新娘?像敏月那般美麗和幸福嗎?
  要當紹遠新娘的人太多了,這位子會是她的嗎?母親生前說她命苦,仿佛在朦朧之中,早看見女儿的許多業障。
  宜芬?此時此地敏貞問不出口,只有推開紹遠說:“我們該走了,免得大家又以為我失蹤了。”
  他戀戀不舍地放開她,兩人沿著小徑下山。
  一陣山風拂過,抖擻著林子,樹王吼動一下,几朵白蝶花离藤飄落,划出一段优美的舞姿,再靜靜栖在泥上。
  天仿佛剎那間暗下,几股陰晦之气又升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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