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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春茶剛忙完,玉滿又一次中風,敏貞几乎每周六一上完課,就赶回秀里幫忙照顧,几個星期下來也相當疲累,人几乎瘦了一圈。
  這期間她很少看到紹遠,畢業在即,他忙得天昏地暗,連周末也不得閒;他們的相聚都在台北,偶爾在秀里碰面都假裝客气,只靠眉目傳情。
  而這几次見面,紹遠都提到訂婚的事,他准備就在畢業典禮完的那天晚上向哲夫表明。
  离之前回家的日子也近乎半年了,但敏貞仍不習慣。黃家不同,她也改變了,親人依然親,但老有一層隔閡。他們待她,一會儿如客,一會儿如有前科的犯人,總之是生疏小心,好像怕一個不對勁,她又有什么惊人之舉。
  她的离家出走确實曾給保守的黃家帶來很大的沖擊,二小姐的名聲只是愈傳愈坏了。既定的印象比所預料的還難以突破,雖然敏貞盡量在待人接物上平和溫柔,笑容比從前多,但還是被人另眼相看。
  “你太敏感了。”紹遠總是說。
  她其實最在乎的是馮家。她對秀子姨、紹遠的父母,都是前所未有的恭順有禮,對紹遠的同輩手足也刻意親切,但他們總很有默契地站在一段距离之外,讓她想表現誠心的机會都沒有。
  “他們一定會接受你的。”紹遠一臉的樂觀。他什么事都說得很有把握,所有困惑憂慮在他明朗的分析下,都成了庸人自扰。
  端午剛過,天候漸漸熱了,地气、人气都蒸散著。下不了床的玉滿變得不耐焦躁,半邊麻痹了的臉老是憤怒著,而她嘴里雜念的也都是些罵人、不快的話。
  敏貞好不容易哄她午睡,才能搶時間換下髒的床被,待再舖上新的時,又發現柜子已沒有乾淨的床被了。
  到主臥室找不到秀子,她順道繞往書房,才要掀門帘,清楚的談話聲傳來,“紹遠的婚事”几個字將敏貞釘在原地。
  “你提了?紹遠怎么說?”哲夫的聲音。
  “當然愿意啦!”秀子回答,“宜芬那女孩又漂亮又聰明,人見人愛,紹遠的頭殼又沒坏,怎么會不要?”
  “可是我和紀倫問他,他都藉口推托,好像沒興趣的樣子。紀倫還罵我,說我霸占他不放。”哲夫說。
  “他是覺得宜芬還小嘛!他一向是個小心謹慎的人。”秀子說,“你難道還看不出來嗎?他多照顧宜芬,在學校天天幫東幫西,宜芬沒有一天不找他,能說兩個人沒有感情嗎?”
  敏貞伸手扶住牆,覺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
  處于一种不愿事情复雜化的心態,她一直沒在紹遠面前提起宜芬,但她不是沒想過他們在同一所大學、同一個科系,朝夕碰面的可能性。
  可她能怎么辦呢?這場戀愛她始終談得被動,都是他來找她,而她有意隱藏,所以,除了她的住處和秀里外,她對他在其他地方的活動情形十分模糊,也不曾用心。
  紹遠和宜芬天天見面?他照顧人的能力可是一流的,宜芬不愛上他才怪!
  “紀倫想在紹遠畢業后就把這女婿先定下來,才好將紡織厂的擴張權交給他。”哲夫接著說:“邱家的栽培又是我們比不起的,跟了紀倫,紹遠又可以更上一層樓。”
  敏貞再也听不下去,她踏著沉重的腳步轉身要走,秀子突然打開門,表情十分惊詫。
  “我……我幫阿嬤換床單,找不到乾淨的,所以來問秀子姨……”她直覺地說,但很不自然,臉色很差。
  “哦!我收在房里了,馬上就去拿。”秀子立刻說,聲音有些尖銳,沒有平日的笑容。
  敏貞机械式地在熟睡的阿姨身邊整理好被褥,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呆坐。宜芬的事她早有預感,可是紹遠想和自己結婚的意愿那么肯定,甚至信誓旦旦,他又如何去處理邱家的厚愛呢?
  由客觀的條件來看,宜芬和邱家是他更好的選擇。紹遠把承諾給了她,會不會后悔和遺憾呢?
  兩下敲門聲傳來,末等她應答,秀子就走了進來,臉上的神情是從末有過的凝重,敏貞站起來,感覺她來意不善。
  “我必須要和你談談。”秀子將門關上。
  “有什么事嗎?””敏貞充滿了警戒。
  “你剛才听到我和你阿爸說的話,對不對?”秀子問,“你也知道邱家有意招紹遠為婿,打算把宜芬嫁給他,對嗎?”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這些事也和我沒有關系!”敏貞連忙說。
  “如果沒有關系就好了,但你根本心知肚明。”秀子逼視她說:“上回我問紹遠對娶宜芬的看法,他居然說要娶你,而且還說你們相愛已久。我想請問二小姐,你又在變什么把戲了?”
  “你這是什么意思?”敏貞一時反應不過來。
  “你不必裝了!你恨我,看不起馮家,自我進黃家的第一天起,你就擺出那种不屑厭惡的臉色,從小到大都沒有變,無論我如何盡心盡力地想討好你,都像踢到鐵板一樣。人家繼母多威風,偏我這繼母是軟腳蝦,任人糟蹋,沒有尊嚴。”秀子說著說著激動起來,“你母親的死該怪天或該怪我,我都已經看開了,我自認問心無愧;我怜你無母,處處忍讓,你把气出在我頭上就好,為什么要三番兩次去害紹遠呢?他可和你沒冤沒仇呀!”
  “我怎么會害紹遠哥呢?”敏貞听到這一串頭都昏了。
  “怎么不會?這是你最擅長的!”秀子豁出去了,舊帳新翻說:“紹遠是我侄子,他所受的委屈我都清清楚楚,你打破家傳花瓶賴他、偷摘山茶花賴他、推倒秉圣也由他來受罰……太多太多了,我們都只有忍气吞聲,以為你長大就會好,沒想到你的心卻愈來愈毒,誣告紹遠非禮,硬拆散他和敏月的姻緣;現在他好不容易有一個對象了,你又要想盡辦法來阻擋,你這樣做對你到底有什么好處呢?”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們早就不計較了!”敏貞只能說:“我沒有要害紹遠哥,我們是真心相愛,打算要結婚的。”
  “相愛?哼!你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我!”秀子冷笑說:“你怎么可能愛紹遠?你這嬌貴的千金之軀,是絕對受不了馮家人碰一下的,否則當年你也不會逃婚了。你現在說愛,不過是要拉住紹遠,讓他娶不到宜芬,最后兩邊落空而已!”
  這是天大的謊言,把事實扭曲得不像話!敏貞太過震惊,想不出一句辯駁的詞句。
  “再說相愛,你以為紹遠真愛你嗎?”秀子繼續說:“他是我一手帶大的侄儿,我太了解他了。他太過負責,對你阿爸太感恩,所以讓你招來呼去的!他很快就會明白,他根本不愛你,真證适合他的是宜芬!”
  “你到底要怎么樣?”敏貞忍著淚,咬緊牙關說。
  “我勸你放了紹遠吧!”秀子口气仍冰冷,“你不會真的想嫁給他吧?除非你要毀了自己、气坏你阿爸,再為黃家和秀里制造一場大笑話!”
  “我是大笑話,那你呢?”敏貞也硬起心反擊,“你未婚生子、奪人丈夫。不是更可笑嗎?”
  秀子漲紅臉,半天才由齒縫中迸出一句話:“我不會眼睜睜看你再陷害紹遠的!”
  她走后,敏貞坐在床緣直顫抖。天呀!秀子竟敢惡人先告狀,几年的賢德狀仍露出馬腳,為了怕她擋了紹遠的名利富貴之階,竟含血噴人!
  這樣的愛,即使雙方都篤定,但旁邊有重重的黑幕罩住,還能幸福嗎?或許他們之間的禁忌是永世都無法突破的!
  敏貞一走出宿舍就看見紹遠。她的心一直被秀子的話所干扰,日夜不得安宁,精神恍惚,也就沒有見到他的喜悅。
  她逕自往學校旁的空地走去。再過去是一大片稻田,禾苗油綠,遠出煙霞中,歸鳥一群群。
  “你怎么了?心情很不好的樣子,考試沒考好嗎?”紹遠關心地問:“或者是怪我沒來陪你?對不起,我最近實在太忙了,光是謝師宴、畢業晚會就分身乏術了。”
  他的每一句話都加深她的委屈,像關不上閘門的水庫,感情宣泄而出,她再也控制不了地說:“沒時間陪我,卻有時間天天照顧邱宜芬。”
  他楞了一會儿,阻止她往前走,說:“發生什么事了?你為什么扯上她呢?”
  “你為什么不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你是不是每天和她見面?”她直視他。
  “怎么可能每天見面?她大一,我大四,課都不同,只是偶爾她來借筆記或課間碰到而已。”他頓一下問:“你回秀里的時候,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是的!我听說邱家想招你為婿,你和宜芬感情低好,兩家正計畫在你畢業后定下親事。”她忍著心痛說。
  “誰說的?是我姑姑嗎?她去找你了嗎?”他一迭聲問,滿臉著急。
  “還會有誰?”她掙出他的触碰,退后几步說:“她說宜芬才是真正适合你,她還把我形容得十分惡毒,說我破坏你和敏月的婚事,現在又故意要毀掉你和宜芬的大好姻緣。我有嗎?我再毒也毒不過你們馮家的心呀!”
  “敏貞!”他向前抓住她,一字一句的說:“你明知道我姑姑的話不可以相信,你為什么要放在心上呢?”
  “她是你最敬愛、一心所護的姑姑,我為什么不能相信?”她激動的聲音中包含長久以來的郁苦,“她說她一手帶大你,最了解你;她說你根本不愛我,只是因為責任和感恩才以為愛我……我想她也告訴你,說我不愛你,說我嫁給你,是想阻礙你的前途,再一次陷害你……”
  “敏貞,你冷靜一下,看著我!”他用力按住她的后,又怕傷到她,“我姑姑一點也不清楚我們的事,她說她的,我從未當真;我求你信任我,就和我信任你一樣,我們有彼此的愛,任何人都不能改變的!”
  “愛?光這一點就夠教人怀疑了!”她咬著牙把淚水逼回去,“你為什么愛我?我從來沒對你好過,不是害你倒楣,就是利用你!你在別人面前都意气風發、不可一世,在我面前只能卑躬曲膝、稱奴為隸,你又沒有被虐待狂,為什么還說愛我呢?”
  “愛就是愛,還要有什么理由嗎?”他強迫她看他說:“我愛你、關心你,從來沒想到虐待不虐待的事。從我能感受愛情的那天起,我心中就只有你,沒有條件或是非善惡的,我甚至為你死都毫無怨言!你忘了嗎?愛你根本是不要理由,也沒有理由的!”
  “這才是讓我沒有安全感的地方,你的愛太完美無私了,反而像個虛幻的空中樓閣。”她痛苦地說“你是馮家人,理智有目標,不會做浪費力气的事。愛我有什么好處?我給你的麻煩多于快樂,唯一的价值就是黃家的女儿!可現在有個邱宜芬,她的家世、學歷、個性樣樣比我好,取代我綽綽有余,你怎么可能不愛她,而繼續守著空有惡名的我呢?”
  “天呀!在這么多年之后,在我做了那么多之后,你還這樣質問我?”他猛地放開她,“在你心里我始終都是貪求富貴、沒有人格的大混蛋,對不對?”
  “我早已經認同你了。追求更好的生活也沒有錯,何況你优秀、有才情,怎堪被埋沒一生呢?”她無視于他狂暴的眼神,依舊說:“你丟下我去愛邱宜芬,我絕不怪你,她确實是更好的選擇。我只求你不要騙我,讓我措手不及,變成無地自容的大傻瓜!”
  他又再一次發怒了!他的拳頭張了又合,合了又張,臉色灰敗,一雙眸子有磷磷青火,整個人又變成她最害怕的樣子,由內心勃發的脆弱恐懼,在毛細孔中凝聚著,她冷得不禁打了個顫。
  這一回他卻沒有針對她,只轉身沖向田埂旁的一棵大樹,手一拳一拳落下,彷佛那可怜的樹是万惡不赦的大坏蛋!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到底要我如何證明?宇宙的真理都可以算出,為什么我簡單的一顆心卻那么難以表達?”他憤怒地吼叫著。
  “紹遠,不要再打了!”她奔了過去,抓住他己紅腫的手,哭著說:“我不是故意說那些話,我想相信你,真的好想好想,但我就是怕,怕走上我母親的路子;她一直深信父親愛她,因為心中不疑,所以一場背叛就奪去了她的生命,如果你也那樣對我,我也會活不下去的!”
  他凝視她,用沾滿樹屑的手輕擦她的淚,說:“我發誓永不背叛你,夠不夠呢?”
  “我不知道。”她的淚仍不斷流下,“你很清楚我,我外表看似堅強,內心其實是最不堪一擊的,在這种复雜的情況下,和你共守這份愛真的好難,所以我才要求你先保密,想改善環境,但事情比我想的更糟糕,我……”
  “你要我怎么做呢?”他輕擁著她說。
  “你真的愛我到了可以不顧一切嗎?”她硬咽地問。
  “這點你不用怀疑。”他又拭去她的一行淚。
  “那么你……可不可以放棄紡織厂,离開黃家、朱家、邱家,跟我到天涯到海角?就我們兩個人,沒有其他糾纏不清的人和事,讓我們有單純的愛情、單純的生活,可以嗎?”她极為膽大地問,一顆心快蹦出來。
  “你說什么?”他身体僵了起來。
  “你不是說過,我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嗎?”她不讓自己退怯,更大聲地說:“你問我要如何證明,這就是唯一的方法,放棄你即將得到的遠大前程,跟我走。這樣我才相信你是毫無條件、沒有理由地真正愛我,在任何情形下都不會背叛我。”
  他几乎無法實信,彷佛不認得她似地說:“為了證明我對你的愛和忠誠,我就必須先昧著良心,拋開我的家庭,背离你的父親,一腳踢掉所有養育我、栽培我、依賴我的人?”
  沒有他的擁抱很寒冷,但她仍執拗地點點頭,并說:“憑你的才干,我們可以在別的地方創造事業,我會全心全意幫你的!”
  “敏貞,你還是不明白,對不對?”他的僵硬蔓延到了眼眸,“紡織業是你父親振興家業僅有的一個希望,我日以繼夜投入這份工作,不是為馮家、朱家或邱家,而是為你們黃家。你叫我拋下這一切,不就等于扼殺你父親生存的意志嗎?”
  “你不要夸大其辭,我阿爸有兩個儿子,黃家還有一些堂兄弟,哪是非你不可?你根本是戀棧其位。”她記得他的能言善道,決心不被他說服,要求個水落石出,“你若是愛我,就离開黃家;若舍不得黃家和一切,就表示不愛我,那么你大可去娶邱宜芬,把黃家的門楣更進--步地發揚光大!”
  他死瞪著她。她從設見過他這樣的神情;冷漠到极點,彷佛面對一個陌生又可怕的人。他久久不語,她苦撐著,不讓臉上的表情軟化,卻感覺全身肌膚被燃出一個又一個的洞。
  說你愿意跟我,宁可放棄一切!敏貞在心里吶喊著。她怎么會要他做這种無情無義的事?她只是試探,因為她必須知道,在前程、恩情、親人和她之間,只能擇其一時,他會選擇她;她不要求真的實現,僅僅是個念頭就好,她就安心了。
  說好!說好!然后她會整個放松,心結全解,不再猶豫地愛他;她會說:我是開玩笑的,我怎么會要你拋棄你的人生呢?你已經證明你的愛了。但是事情并沒有往她估計的方向走。
  他開口了,聲音冷如冰霜,几乎凍到她的骨里,“我以前認為你不顧別人的感受,是童年創傷太重,所以隨著大家寵你讓你,結果沒想到卻養出你全然的自我中心、自私自利。你用各种整人的方法去試煉家人對你的愛,你不停地要每個人證明并付出代价,但你有沒有問過自己,你愛我們嗎?你又付出了什么?”
  她該回答嗎?她腦袋里一片空白,像跌入茫茫的深湖中,求救無聲。
  “不!你當然不會問,因為除了自己,你根本不愛任何人。”紹遠也不給她机會,繼續說:“或許我姑姑說的沒錯。你永遠不會嫁給我,說愛我也是欺騙而已,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要報复馮家,甚至黃家;你口口聲聲說我戴著面具,如今我才領悟,真正戴著面具的是你!”
  敏貞只感到一個個堵塞的气泡,手腳都失去知覺,彷佛自己正一點一滴的死亡。
  她嗓音中有异樣的濃稠,問:“你不會選擇我,對不對?”
  “我從來沒有選擇,是你選擇了仇恨。”他的話語如刀鋒。
  她不知道紹遠何時走的,等她發現天暗下來時,他已經不在樹下了。她沒有哭,臉上卻已是一片冰涼的淚水。他走了,他不要她了!在最后關頭,他仍放棄了她;他還說了很多話,很傷人的話,但她想不起來。
  夜并不冷,螢火虫在田里飛舞著,有些蛙鳴得特別大聲,有些還跳到田埂上,穿過她的足間。
  學校明明在那邊,她繞了許久許久,卻始終走不到,她也不清楚自己為何會陷在這漆黑寂靜的荒野中。
  敏貞己經在這雜亂的小巷徘徊一陣子了。低矮凌亂的木造建筑,由原來的日式平房再加蓋的,分住了許多人,窗變成門,出入的大都是學生。
  紹遠年初搬來時,曾強迫她來一次。雖沒再來過,她卻記得很清楚,也常想像他在一床一桌、書堆滿地的陋室內活動的情形,包括讀書、招待朋友、吃睡,甚至宜芬的來訪。
  他的生活中多半沒有她,她要負大部分的責任。
  今天是畢業典禮,學枉附近有歡宴的味道,但也隱藏著即將席散的感傷。她皮包里裝著紹遠手繪的邀請卡,一棵椰子樹、兩片云、几朵有些走樣的白蝶花、時間地點,再沒有其他了。
  這是代表他妥協,還是要她妥協?或是兩人之間已走向岔路,再也回不到原點?
  兩個星期前發生的事,她傷心,也悔恨,用假設來摧毀一段愛情是不是很愚蠢呢?若紹遠放棄一切而選擇了她,就不像一向放著光芒的他了。
  月亮怎能叫太陽离開藍天白云,拋舍需要亮光及溫暖的大地万物呢?
  他說她不懂得愛、自私自利,某些方面是對的,而這樣的批評也非初次听聞了,以前敏月和惜梅姨都責備過她;可她并非存心如此,只是防衛過當,讓大家愛得辛苦。
  她來了就表示她棄甲投降了,沒有他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無論如何,他要娶的是她,還要去分析計較什么?難不成還真去量海水有几瓢,山石有几簍嗎?
  “如果他是利用我來貪圖富貴,我也甘愿!”
  敏月五年前說的話一直在她的腦海里,她曾怪姊姊那么快就忘記仇恨;但論愛人,她卻一點也比不上,所以敏月快樂,她則注定痛苦。
  過了這些年,由紹遠的耐心、犧牲、努力,到這次可怕的決裂,她才懂得愛情也有深度。
  所以,她來了。
  事實上她一早就到典禮會場,也看到一身黑袍、學士帽的紹遠,但他周遭圍著那么多人,光是秀子和宜芬兩個人就夠讓她裹足不前了。
  她轉身在街上亂逛,一整日像個游民。天黑了,半圓的月挂著,她才又回頭。
  小屋仍是一片漆黑,左右亦如此,想必畢業了,慶祝的慶祝,返鄉的返鄉,一向嘈雜的學生住處陡地荒涼下來。
  紹遠在哪里呢?大稻埋邱家,還是信義路邱家?她阻止自己胡思亂想。樹影輕搖,月在云后,星洒滿天,蒼穹黑得純透,她很專心地等他,生平第一次的心無旁騖,也從末有過的平靜篤定。
  驀地,空巷傳來足音。她站了起來,看見兩個有點蹣跚的身影在微弱的燈光下,她認出了是等了一日的紹遠,但他醉得東倒西歪,由另一個也滿臉酒意的同學扶著。
  “他怎么會變成這樣?”她赶上前幫忙,并問道。
  “几個同學聚餐鬧的,沒想到他會醉成這副德行,一杯接一杯喝,擋都擋不住。”那個男生回答。
  他們一起將紹遠帶回屋里,有几次她差點被壓跨,跌跌撞撞下,好不容易才把紹遠安置在床上。
  “他的衣服和褲子也沾了酒,都濕了。”那個男生手忙腳亂地幫紹遠寬衣,但大腦無法指揮,只听他喃喃念著:“大學四年從沒見過他這么瘋狂失控。”
  “我來吧!”敏貞點亮了燈泡,走過來說。
  “你是誰?”他好像這才發現她的存在般,眨眼問。
  “我是紹遠的朋友,我可以照顧他。”她回答。
  “哦!”他摸摸頭,表情很困惑,“我沒看過你吧?有嗎?”
  敏貞尚末回答,那男生打個酒隔,臉縮成一團,說:“哇!那竹葉青可真烈,我想吐了!”
  “你快回去吧!紹遠交給我就好。”她說。
  “好,小心他也會吐。”那男生交代完就踉蹌而去。
  狹小的斗室只剩她和紹遠,一陣風呼嘯而過,燈晃了几下,牆上的影子也跟著搖動。
  紹遠醉死一般直躺著,眼晴閉著,眉毛擰成一團。他身上實在很臭,敏貞只好不顧男女之嫌,繼續替他脫衣服,到剩了內衣褲,她的臉和他一樣紅燙了。
  他們雖然曾擁抱接吻,但她還沒看過他如此“暴露”,好在他不省人事,不然她一秒鐘也待不住。
  她俯下身幫他蓋被,并設法抽出被他壓住的枕頭,在費勁時,沒注意長發垂在他臉上和脖子上,輕輕搔著。
  “敏貞……敏貞,是你嗎?”他突然叫道。
  她嚇了一跳,想直起身子,卻發現雙臂被緊抓住。別看他醉了,眼睛也末張開,箍人的力道還不小呢!
  “是我,放開我,我才能拿被單。”她溫柔地說,并沒有掙扎。
  “是你的聲音……如此真切,感覺也是……”他說著,就把她往下一拉,手環住她的腰背。
  敏貞整個人趴在他的身上,他那奇熱的体溫,奇大的力气,今她惊慌失措,這樣毫無距离的碰触,讓她心底升起一股不同于以往的怪异的感覺。
  “讓我起來。”她開始努力掙脫,但手腳所到之處都是他赤裸滾燙的肌膚;而她更不會知道,這些動作對一個在酒精中燃燒的男人,會造成多大的刺激。
  “不!我不放你走!”他翻過身壓住她,說:“只有在夢中,我才能完全擁有你,不要走,敏貞……不要叫我醒來……”
  他吻住她,濃濃的酒味嗆著她的鼻,她張口想呼吸,他卻更深人。剎那間,酒气焚過她的神經触覺,嘴唇、舌頭都微醺了,一股不知由何處而來的戰栗直沖向她的腦門,讓她全身無力,飄浮在某個昏沉欲望的世界中。
  他更無法控制自己了。她尚不明白怎么回事,他已貼緊她,兩人間的衣物散盡,毫無阻隔,甚至連最私密處如此。
  “紹遠,停止!”她奪回一絲理智,奮力說。
  “你不愛我,但夢里是我的……夢在意識里,我不想停就不會停……”他每說一句,欲望就愈高昂。
  不行!這是屬于新婚之夜的!敏貞再也顧不得他的神智迷亂,掙扎起身。突然,燈泡熄滅,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在惊詫中,她感到那尖銳的疼痛。
  他急喘著低喊她的名字,刺痛過后,她像墜落在一個很深遂的洞里,唯有他的溫暖激情團團包圍住她,分不清是快樂或痛苦,只有失速地往炙熱的地心沖去。
  “敏貞!”他似乎在很遠又在很近的地方喊她。
  但她什么也回答不出……
  她睜開眼晴時,屋里已經很亮了,陽光照出了斑駁的牆,也照出一箱箱清理好的書籍。
  她猛地想起身在何處,紹遠在她旁邊熟睡著,而他們兩個都几近一絲不挂。羞澀困窘使她迅速起床,但又怕吵醒紹遠,只得輕手輕腳。
  昨夜真是一場胡涂和混亂,他醉、她累,就犯下這大錯,但她沒有悔恨,反正她遲早是他的人,或許這是她該欠他的奉獻和犧牲,只是發生這种事,他怎么還睡得若無旁人呢?
  她很快她穿上衣服,發現襯裙還在被里,她伸手去拿,同時抽出了他的汗衫,兩件揉緒在一起的白棉布料,沾著滴滴的血跡。她臉一紅,不禁看向紹遠,他仍睡著。
  該拿回去洗,給人看見多難為情呀!她想。視線卻离不開紹遠,占有她之后,這個自幼讓她、愛她的男人,似乎有些不同。熟悉的五官棱角都帶著某种异樣的陌生,想起他們的纏綿,她心跳加速,眼眸如春雨在湖面上輕漾著。
  忽然他翻個身,敏貞以為他醒了,忙退后,他咕噥一聲又沒動靜,她卻嚇得把手上的棉衣藏在背后。
  她有些慌,不知該怎么面對他。去摸摸燈,電仍停著;她想做點事情……或許去買早點,回來時他可能也清醒了,在日常的早餐里,應該不會太尷尬吧!
  她把帶血的汗衫和襯裙塞在一只箱子的最下面,再找出小鍋子,准備出去買豆漿和燒餅。
  才出門沒几步,她就碰到昨晚帶紹遠回來的男生,他看起來精神不錯,提了几個箱子,大概要回鄉了。
  “嗨!”他仔細看她,突然說:“你昨晚照顧馮紹遠一整夜嗎?”
  敏貞希望自己沒有臉紅,只說:“他沒有吐。你呢?你還好嗎?”
  “吐了一些,真訝异他沒有吐。”他說,“對了!我叫張志清,是紹遠的同班同學。你是他女朋友嗎?”
  “只是朋友。”她強調說,并不介紹自己。
  “哦!我的三輪車來了!”張志清說,“我得走了,請代我向馮紹遠說聲再見!”
  三輪車走遠,她往另一個方向出發。記得小吃雜貨店走几步就有,但彷佛和她的記億唱反調似地,怎么該有店的地方都不見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又暫停營業。提了一個鍋子出來,總不能空手而返吧!
  敏貞又繞得更遠,几乎過了大學,才看到早餐店。采買完畢,才發覺花了太長的時間,紹遠大概起床了,正急著四處找她吧!
  她怕他焦慮,又怕豆漿溢出,一下快、一下慢,就像她忐忑不安的心清。終于到了巷口,她允許自己喘一口气,并收斂好洋溢在臉上的笑容。
  突然,她看到了紹遠,衣著整齊的朝她走來。她本能地往身旁的小巷弄一躲,不相信眼前的影像,和他并肩而行的竟是邱宜芬!
  他們的笑聲傳來,那么愉快高興,清楚的傳到她耳內。
  “吃完飯,我們就去赶場電影,好不好?”宜芬說:“就‘亂世佳人’,怎么樣?我太喜歡費雯麗演的郝思嘉了!”
  “沒問題。”紹遠說。
  以后的話捕捉不到了。敏貞貼著凹凸不平的牆,像被一根根釘子插著。有沒有搞錯?她以為紹遠會尋找她,兩人誤會冰釋,再按原訂計划向父親稟告婚事……他怎么就和宜芬走了?
  一只鳥在她頭頂啁啾。一定是夢、是幻象!她忙跑到紹遠的屋子前,不顧豆漿沾到她的裙子,燙傷她的腿。
  他的門鎖了,她轉著把手,磨紅了皮,仍沒有人回應。他不可能不在的,在經過昨夜,他不可能丟下她,去和另一個女人吃飯、看電影!
  不可能的!那扇漆已剝落的木門不為所動,冷冷地看著她,像發出一陣陣嘲笑,又恍惚告訴她:明白了嗎?紹遠根本不選擇你,你不值邱家屋頂的一片瓦、腳上的一塊磚,他根本不在乎你的獻身;你強迫他二選一,只給他拋棄的藉口。當著你的面把門關上,就表示一切都挽回不了了!昨夜算什么?你只是他酒后亂性的一個小插曲而已!
  她的魂徹底迷失了,她不知漫游了哪些地方,只有一些好心路人過來詢問淚流滿面的她時,才抓回一點神智。靠著這點神智,她回到學校宿舍,整個人只剩一縷气息。
  “黃敏貞,你去哪里了?有你的電報!”同學喊她。
  小小的白卡片上,几個潦草的字:祖母病危,請速回。
  敏貞身体一矮就昏了過去,在暈眩的光彩中,她想我不能死,不能比阿嬤病得更重,我不要像母親一樣‥
  廣播說有台風要來,早早就細雨不停,風呼嘯不斷。中午過后,街道就罷業收市,依山傍水的秀里,靜靜地、認命地佇立在大自然的狂肆之中。
  入夜后,風雨更加大,百年老宅都抵不住憤怒的風雨席卷,微微晃動。雨傾盆,水奔流,卡著巨木,沖倒屋宇,四周充滿傾頹撞擊的聲音。
  敏貞站在緊閉的窗前,想著才剛下葬的祖母,新墳是否夠牢?泥土會不會沖走?人死后若有知覺,這樣漆黑恐怖的夜,躺在懦濕的地底,一定很難受吧?
  窗外又一聲巨響,像輪子飛奔落地,來自西院。她想到樹王和藤蘿,它們根基夠深,應該不會倒吧?
  念頭一轉,她就彷佛听到有斷木在小溪掙扎流著。她必須看看是不是樹王!
  走向后門,勉強開了門栓,風雨灌了進來,害她差點摔倒。
  “你在做什么?”紹遠跑了來,用力關上門。
  “不要你管!你不配管我!”她又要去搶門栓。
  這一個多月來,她几乎不和他說話。在醫院、家里、守靈、做七、葬禮,人來人往中,她總是垂首低位,任何人在她眼中都停留不到几秒鐘。
  由于玉滿過世,沒有人覺得她异常,還認為她是悲傷過度,表現出對祖母的孝心。她的哀痛絕望又豈能為常人道?只能藉著祖母的死,盡情地哭。
  紹遠几次要安慰她,都被她躲開,他還敢說什么?
  “你瘋了,外面風雨那么大,還有山洪的可能,你出去做什么?”他叫著,擋在門前。
  一碰到他伸過來的手,敏貞立刻如触電般往后跳。她發誓和他形同陌路了,她竟又再次回答他的話?她咬住牙,轉身直直往房間走。
  “敏貞,不要這樣!”他在她關門前,一腳踏進,“你難道永遠都不和我說話嗎?”
  她和他比著力气,他硬從門縫擠進來,說:“就因為我不听你的擺布嗎?就因為我不再受你利用,配合你嗎?”
  他竟敢把罪推到她身上?在他做了那可惡的事后,不但沒有解釋一言半句,還敢進她臥房指責她?
  “出去!我恨你!如果可能,我永遠不要見到你!”她忍不住叫著:“出去!出去!”
  “你一定要把我們逼到無路可走的地步嗎?”他臉上有著痛苦,“你就那么一心一意要毀掉我嗎?”
  “被毀掉的是我!”她差點喘不過气來,“你……你喪心病狂,竟敢對我做那种事……你背叛了我……”
  她感到那熟悉的噎塞,是气喘的前兆!不能在這節骨眼發病,她喘口大气,努力調息肺和气管,但一連串的咳嗽迸發出來。
  “敏貞!”他抱住她,猛拍她的背。
  別碰我!但她說不出話,只能搖頭;最后,奇跡似地,气通了,她掙脫著,他卻不放。房子一陣天搖地動,風聲雨聲,還有一些奇怪的轟鳴聲,兩人一個不穩,雙雙倒在床上。
  “你要再一次強迫我嗎?”她捶打著他說:“你下流無恥,你人面獸心,你……我好恨你!”
  “敏貞,你的恨也讓我開始恨了!”他壓住她說:“為什么我們不能靜心談談?我知道你阿姨過世,不是好時机,等我從香港回來,等我……”
  尖銳的人聲打斷紹遠的話,有人在大叫:“淹水啦!淹大水了!快來幫忙堵呀!”
  繼起的聲音使這洪荒似地黑夜變得凄厲鬼魅。
  這就是四十八年著名的八七水災,中南部十三縣市受害,農田道路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創,台灣成了一片水鄉澤國,處處都是汪洋彌漫。
  樹王和藤蘿都被沖到遙不可知的遠處,西院山形崩塌,古道阻隔,再沒有女子的哭嚎聲,美麗的白蝶花也只留在不堪的記憶中。
  水災后,紹遠去香港接洽建成衣厂的事,代表黃家、邱家和朱家。沒多久,紀倫也帶著宜芬去會合。
  九月中紹遠回台灣,發現敏貞在沒有告訴任何人的情況下,向家專辦理休學,不知去向了。
  她再一次离家出走,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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