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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民國五十四年,中秋方過,月漸漸缺,夜深而涼。
  在一大片雜草叢生的荒原邊緣,立著几排粗陋的木屋,在星月燈火皆暗淡之下,活像瑟縮在沙地上的几只小虫。
  遠處有隱隱的川流聲,彈奏著千古的月光,單調冷漠。近處有歌聲,不知來自電視或收音机,是“群星會”的片頭歌:“生命如花籃,需要花裝扮。年華如彩霞,容易褪色樣……”
  敏貞把親手裁制的白洋裝穿在身上,再系上淺黃的軟緞腰帶,垂下長長的蝴蝶結,像一朵白蝶花,或許該說,是即將凋萎的白蝶花。青春已如夕顏,即將被黑夜吞噬,母親死于年華尚在的三十三歲,如果自己一生与母親命源相通,就只剩四年好活了。
  她用力咳兩聲,肺穿骨地疼。她仍不顧醫生的勸告,斜靠枕上縫著一件小女孩的衣裳,細紗織的粉紅質料,一朵實、一朵虛的花,是她為工厂設計的,穿在身上,像浮在清水面的芙蓉。
  她喘一口气,看看這屋子,小但干淨;窗帘枕被上有花,瓶里有花,還有彩色石子綁成的垂吊飾品,有洞的還插著干的蘆葦花。
  比較醒目的是一架毛衣机器,一個繡花台,一張設計兼吃飯用的大桌面。這几年她就靠這些來維持自己的生活,但也因為日夜辛勞,招來了差點致命的疾病。
  肺炎引發气喘的發作,在特效藥及呼吸器的幫助下,她總算撿回一條命。
  但醫生警告她說:“你必須靜靜療養,至少一年以上,而且不能再碰布疋,不管是麻、棉或人造纖維都不可以,那里面的纖維會毀了你的气管和肺部。”
  那怎么行呢?布疋是她的興趣和維生的工具呀!而且她不能死,她要躍過母親三十三歲的關卡,這不僅是對命運的抗爭,只因她還有一個女儿要撫養呀!
  旭萱,是她和紹遠那一夜的結果。
  當她知道自己怀孕時,震惊慌亂极了!她和紹遠既無未來可言,這孩子豈不是要害死她嗎?他為了前程、報恩或其他莫名其妙的理由都可以犧牲她,還會承認孩子嗎?承認又如何?不過是另一場悲劇的開始而已。
  所以,不到一天的時間,她就選擇离開,反正不告而別和失蹤,也不是第一次了,沒有人會怀疑什么。
  坐在火車上,她想到墮胎,但母親喪子、求子的痛苦深深烙印在她童年的心版上,她絕對沒有辦法去扼殺一條脆弱珍貴的小生命。
  她到台中投奔彩霞和增義夫婦,在他們租來的小閣樓里,三個人討論了一晚上,彩霞挺著七個月的身孕,對墮胎的想法很矛盾,最后不改豪爽的脾气,很阿莎力的說:“生下來吧!一枝草、一點霹,若養不下去,還有我呢!”
  第二年中部橫貫公路通車,增義和一些退伍同胞到梨山种水果,敏貞就和彩霞留在平地互相扶持。
  三年前因為外銷市場蓬勃,他們又到台南的紡織厂工作,沒多久,增義也來當司机,生活才逐漸安定。
  哪曉得她會得這种折磨人的病呢?差點拖累了已有三個孩子的彩霞;才五歲半的旭萱更是一副惊惶的模樣,使她想起幼年失母的自己。几夜思索,她終于決定聯絡惜梅姨。
  把旭萱交到惜梅姨手上,她即便是死,也安心了。
  她放下針線,吃了桌上的藥。
  旭萱跑進門問:“我和彩霞姨他們去夜市玩,好嗎?”
  “今晚不行,我們要等姨婆來。”敏貞回答女儿。
  “你确定惜梅姨會來嗎?”彩霞跨過門檻問,她現在是完全的素妝,看不出一點曾有的風塵味。
  “電報上寫的,她不是輕易失約的人。”敏貞說。
  “萱萱,真失禮啦!”彩霞彎下腰對小女孩說:“明天晚上我們還會去,我們等你一起撈金魚羅!”
  母女兩個站在門口,看著增義和彩霞各騎著腳踏車,后面綁了藤椅,擠塞三個孩子,向黑暗中的沙石路行去。
  “來,萱萱,你的新衣服修好了!”敏貞為讓女儿高興,討好地說:“可以穿了。”
  萱萱馬上苦臉變笑臉,讓媽媽在身上西套東扣。
  敏貞替女儿拉直襯衣,系好肩上的兩只蝴蝶結,眼前就是一個粉紅色的小公主,帶著甜美的笑容。
  那雙眼睛多像紹遠呀!圓圓大大的,睫毛密而長、雙眼皮深而明,彷佛兩塊無暇的黑玉,在月彎眉下閃燦著。
  分明是屬于馮家人的目光,敏貞不但不厭惡,反而有說不出的喜愛。畢竟是自己怀胎十月的親骨肉,即使由眼神和輪廊看出了秀子或紹遠的摸樣,也能夠不介意。
  取名旭萱,是九個太陽照亮著母親的意思。
  當年敏貞真的絕望透頂,整個人如在凍原底層,行走、吃飯都像一塊冰,一雙空洞害怕的眸子都凝結了。是旭萱給她溫暖,嬰儿哭,她也哭,哭到第三年,冰霜融化,人才慢慢有了熱力,周圍的冷意也消失了。
  往事能夠推到遠處了,但仍是不愿去碰触,對紹遠的怨恨,還是可以在心中划下流血的傷口。
  出走后,她只寫給惜梅姨一封信,內容沒頭沒尾:我很抱歉,我太自私自利,注定要一輩子有家歸不得,注定要永遠孤獨飄泊。我走了,在天涯、在海角,我會好好活著。這對每一個人都好。
  這些看似混亂無章的話,只有紹遠看得懂,她的一字一句都是在鞭苔他的虛偽無情,害她要背更重的十字架。
  “媽媽,你哭了嗎?”旭萱手湊到她的臉上。
  “是嗎?那一定是覺得你太漂亮了,和白雪公主一樣。”她捧著女儿柔嫩的小臉蛋說。
  “你也很漂亮呀!像城堡里的睡美人。”旭萱很天真地說,臉仰得如太陽花。
  “是呀!我現在也不能碰紡紗机和針線了!”敏貞點點她的小鼻子,笑著說。
  她將女儿熱呼呼的身子抱在怀中。那么多年過去了,她仍常常會訝异,在她和紹遠那种情況下,還會生出這樣聰慧美麗的孩子來,老天行事有時也真無道理可言。或者是老天怜她,派個小天使來安慰她吧!
  她們正彼此贊美對方的衣服時,外面有汽車輾過沙土的聲音,敏貞立刻猜到是惜梅,心情不禁緊張起來。
  旭萱跑到門口,看到一個打扮得好高雅的太太從黑亮的轎車里出來,先是左右張望,一臉困惑,然后才發現依在門框上的小身影。
  “小妹妹,這是十七號嗎?”惜梅傾著身,微笑地問旭萱,“我找一位黃敏貞小姐,她住這里嗎?”
  “惜梅姨!”敏貞站在昏暗的屋內叫她。
  “敏貞?”惜梅睜大眼睛,一腳跨進,“真的是你?哦!感謝天!真是你!這些年我們可是找你找得好苦,几乎跑遍台灣,你就一直住這里嗎?為什么要走?為什么不聯絡我們?”
  惜梅的每一句話都飽含多年相尋的焦慮和辛酸,說到最后已然硬咽,敏貞也忍不住清清落淚。
  姨甥倆手臂挽著,對面而泣,小小的空間盡是悲傷。
  許久許久,敏貞抬起頭,才看到站在一旁的紀仁。
  “姨丈。”她啞著聲叫。
  “敏貞,家里的每個人,沒有不天天念著你的。”紀仁想微笑,心卻太沉重,“你這次走得太遠太久了!”
  “是呀!看你瘦成這樣,又住在這种地方。”惜梅仔細看她,几回拭淚,“你在信上說生病了,到底生什么病?我特地找你姨丈來,有他在,保證沒有問題,你不要害怕。”
  敏貞扶惜梅坐下,簡單說明發病的經過和診斷。
  “照醫生說的,你是應該好好調養,若再不注意,感染了肺結核或引發出肺症,那可就麻煩了。”紀仁說。
  “怎么會弄成這樣呢?”惜梅憂結著眉說。
  此時,坐在床角的旭萱拉拉媽媽衣角。
  “哦!來叫姨公和姨婆。”敏貞抱起旭萱說:“這是我的女儿,小名叫萱萱。”
  “你結婚了?還有這么大的女儿了?”惜梅惊訝万分,“你先生呢?他怎么不在這里照顧你呢?”
  “我……”敏貞遲疑著,難以啟齒。
  惜梅忙著逗弄旭萱,沒看到敏貞的异樣,倒是紀仁感到事情并不單純,便對她們說:“我帶萱萱到前頭的夜市逛逛,讓你們好好說話。”
  “看她長得多像敏貞小時候,我剛才都沒注意到。”借梅牽過旭萱的小手說:“姨婆沒有准備見面禮,姨公待會儿買個洋娃娃給你,喜歡嗎?”
  旭萱有些害羞,不确定地看著媽媽。敏貞對她輕言几句,她才跟著紀仁坐上那輛汽車。
  “好可愛的小女孩,那雙眼睛真亮,好聰明懂事的樣子。”他們走后,惜梅說。
  “阿姨,我并沒有結婚。”敏貞沒等她問便自己說。
  “什么?沒有結婚?”惜梅無法消化這件事,半晌才又說:“那……那萱萱是……”
  “她是私生女。”敏貞鎮靜地說。
  “天呀!這……這就是你當年休學离家的原因嗎?”惜梅雖處在极度的震惊申,但她仍努力理出頭緒,“事情是怎么發生的?誰是孩子的爸爸?難道……是紹遠?”
  這個名字像雷鼓般擊在敏貞的心坎,倉皇、心虛、失措、悵恨之下,她甚至忘了否認,只問:“你怎么會提到……他呢?”
  “我知道你們談戀愛的事了。”惜梅追憶著說:“當年他看了你的信,在我面前痛哭失聲,我從沒見過他那樣子,詢問之下,才知道你們瞞著大家相愛好多年了。敏貞,你快把紹遠逼瘋了,這六年來,他從不放棄找你,整個人失魂落魄的,我看了都難過。”
  “他會失魂落魄?我絕不相信。”敏貞絞著手帕說:“我知道他事業有多成功黃家、朱家、邱家在紡織、成衣界以'合祥'的名號打響,甚至銷售到國外。我想他一定娶了邱宜芬,過著夫唱婦隨的生活了吧?”
  “大家是曾這么希望,但紹遠不肯,他對你一直念念不忘,始終在等你回來。”惜梅說。
  “等我?”敏貞茫然了,多么意外呀!但她堅決不受影響,倔強地說:“他不會等我,因為他早就背棄我,選擇了事業,才害我不得不再一次离家流浪,他根本從不顧念我!”
  “紹遠說過你們的爭執。敏貞,你太苛求他了!他從小被迫背負多少責任,你明白嗎?”惜梅說:“他不是個圣人,不是個完人,他只是個二十几歲的大男孩,已經太多人利用他了,你為什么不能体諒他呢?”
  “不是別人利用他,是他在利用別人!看看,他不是由一個窮小子變成青年企業家了嗎?”敏貞說。
  “事實上他是真的為了報恩。‘合祥’的事業上了軌道,他就离開了。他現在自己出來創業,從頭開始打拼,就是要向你表明心跡的。”惜梅說。
  “不!一切都太晚了!我們不要再說他了,好嗎?”敏貞哀求著。
  “可是萱萱怎么辦?她總是紹遠的女儿。”惜梅說。
  “不!萱萱是我的,和紹遠一點關系都沒有……”敏貞聲音中有些歇斯底里。
  “敏貞,你看過你母親的悲劇,為什么要學她呢?把自己和所愛的人推到痛苦絕望的地步,不是太傻了嗎?退一步想吧!何必封死前面的路呢?”惜梅苦苦相勸。
  “死?不!我不想死,我絕不會像我母親,我要看著萱萱長大!”敏貞拉著惜梅的手說:“所以我才找你來,我需要你幫忙,但拜托不要再提紹遠,他只會讓我更活不下去而已!”
  敏貞臉上的淚、話中的痛苦,令惜梅不忍再逼,于是她只好說:“好吧!不提就不提。你要阿姨怎么做呢?”
  “為了把身体養好,我要去療養院住一年,這期間能不能請你照顧萱萱?”敏貞說。
  “那是當然的。”惜梅說:“就是你,我也要親自看護,你姨丈自己是開醫院的,還去住什么療養院呢?”
  “不行!我一去姨丈的醫院,大家就知道我的行蹤了,而我無法承受那些壓力,只怕病會更嚴重!”敏貞反對說。
  “我會想出辦法來,總之,我不會讓你到陌生的地方去養病,你姨丈也不會同意的!”惜梅斷然說。
  敏貞感覺累了,不想再辯。兩人談這几年的生活,一問一答,手帕又哭濕了。
  不再談紹遠,他卻一直在敏貞心中,始終都在的。他竟沒有和邱宜芬結婚?他那時不是迫不及待投向宜芬的怀抱嗎?在那一夜后,在香港……
  他為她的离去而哭嗎?騙人的!他一向都那么會偽裝……不能再想,她的生命太脆弱,再也容不下他了。
  他們之間的繩索早就不堪摧折,斷了。
  鐘輕輕敲響,敏貞收起畫架,把顏料清好。這是她休養中少數擁有的娛樂,多半時候她都靜躺閒坐,打算好好補償這六年身心的耗損。
  該是旭萱放學的時候了。她穿上大衣、戴著圍巾帽子,走入干冷清寂的十二月天。
  這是一棟古雅的日式住宅,花園旁有一小門通到邱家天井,是惜梅買下后新打通的,兩家還共用一道長長的石牆,沿壁爬著牽牛花和九重葛。
  原屋主移民美國,廉价讓出。敏貞住進來,成了邱家神秘的客人,平日只見到紀仁、惜梅和送飯的佣人阿好。
  旭萱兩邊跑著,白日上幼稚園,黃昏要在邱家吃晚飯和看一會儿電視才回來睡覺。她每天總要吱喳學校和大宅的事,敏貞听熟了老師、同學和几個大小舅舅,但最讓人惊心的是兩個月前開始挂在旭萱嘴邊的馮叔叔。
  那天旭萱由大宅過來,手上拿著一個精致的搗米玩具,象牙色繪杜鵑的,巴掌大小。
  那种似曾相識感今敏貞慌亂,急忙問著:“這是誰給你的!”
  “馮叔叔呀!”旭萱說:“他人好好呀!一直和我說話,還說我好可愛。”
  敏貞從頭涼到腳底,差點站不住。她才緩過气,惜梅已經出現在廚房的玄關。
  “阿姨,萱萱見過紹遠了嗎?”敏貞緊張地問。
  “紹遠今天剛從日本回來,我要阻止也來不及了。”惜梅臉上有些不安,“有一件事我一直沒說。紹遠出來創業后就住在我這里,他的公司也在附近。”
  “什么?你為什么不早說呢?早知道他在這里,我死也不會來的!”敏貞叫著。
  惜梅一邊按住敏貞,一邊叫旭萱到房間玩,才說:“我就猜到你會有這种反應,所以才不敢說。你大可放心,紹遠也不常在的,他有時住公司、有時出國、有時跑中南部,也等于居無定所,我這儿只是他歇腳的一站,他不會發現你的。”
  “真的?”敏貞的心仍無法靜下來。
  “我絕不騙你。”惜梅遲疑一下又說:“不過,你該看看他們兩個相處的樣子,一見就投緣,不愧是父女天性。”
  “阿姨,求你別說了!”敏貞撫著心口說。
  “好吧!”惜梅歎一口气說。
  從那日起,敏貞就常處在思潮起伏中,尤其旭萱提到紹遠的次數愈來愈多,她毫不費力就愛上這位馮叔叔。有几回敏貞甚至看到他們在天井玩。
  她痴立在半掩的門內,偷窺六年不見的紹遠。他沒什么變,仍是他走出黃記准備去香港的樣子,俊朗和自信就像附在他身上的兩個影子,隨著時日和成功只會更加深而已。
  太陽永遠是閃亮的,不似月有殘缺。她望著自己瘦得見骨的手臂,摸著尖細的臉龐,淚不禁落下。
  病,藥物及疲憊,使她不得不習慣紹遠的近在咫尺。
  小門邊有惜梅新种的山茶花;紅艷粉白在樹上,也舖了滿地。她想到秀里庭院的山茶,母親墳前可曾記得供給?還有早隨大水而逝的白蝶花和樹王,可曾另外落地生根?
  童稚的笑聲由天井傳來,一下子旭萱小小的身子就鑽了過來。
  “媽媽,小朋友都好喜歡你畫的卡片,每一個人都搶著和我玩!”旭萱說著,由粉紅色書包拿出一疊白紙說:“他們也要你畫,他們最喜歡白蝶花那一張。”
  敏貞笑著接住,正想再問,旭萱轉身就跑掉了。
  “你要去哪里?”她在后面叫。
  “馮叔叔回來了,他說要給我禮物!”旭萱頭也不回地說。
  紹遠出差一星期,旭萱天天念著。敏貞也不得不承認骨肉間的微妙感情,大太陽和小太陽,他們父女根本是同個性的人,他真的都沒有察覺一絲的异樣嗎?
  她慢慢走回屋內,才要坐下,電話鈴便尖銳地響起。
  奇怪,除了她打到大宅,很少人打來,惜梅有事都會親自來說,這會是誰呢?
  她剛拿起話筒,那端的惜梅就連珠炮似地說:“紹遠過去你那里了!他知道是你了,我擋也擋不住……”
  “怎么會呢?是誰泄密的?”敏貞手腳都軟了。
  “我也搞不清楚。萱萱給他看几張卡片,他就一口咬定是你畫的。他說他太熟悉你的畫,特別是那張蝴蝶花或什么花的……”惜梅快速地說。
  天呀!白蝶花!她竟如此大意!
  由廚房的窗口,她看見紹遠撞開小門,直直沖來。
  不!她不想見他,她還沒有准備好,一切都承受不起!
  敏貞把電話一丟,恰好來得及鎖上后門。
  “敏貞!”他在門外叫著,手用力拍打門。
  她的心髒几乎停止。對了!窗戶!她設法合上窗帘,恰巧對著紹遠的臉,他嘶吼她的名字!
  “刷!”廚房的窗。“刷!”飯廳的窗。“刷!”客廳的窗。她在房子里繞,他在房子外繞。天呀!怎么辦?
  還有哪里?呀!前門!她想到去鎖,但已經太遲了!
  紹遠破門而入,差點撞到玄關旁的一盆花。他站直了身体,看著她,像被電擊一般,表情分不出是喜是怒,彷佛穿過几百年來尋她的幽靈。
  “敏貞!”他聲音喑啞。
  仿佛一記惊雷劈裂她腳下的地板,她跳開,本能地往臥房跑。日式紙門拉下,小小的鉤扣上,她整個人癱倒在門邊。
  “敏貞!開門!你知道我很容易打破這門的!”他說,把地板踩得嘎嘎作響。
  “你走開!不要來吵我!我不要見你,我發誓要一生一世遠离你,你不要害我!”她終于受不了的開口了。
  “我也發誓用一生一世也要找到你,然后不再讓你走出我的視線,我說到做到,我非要打掉這扇阻隔我們的門不可!”他仍不停鍍步,聲音在屋子的四周震蕩。
  突然,惜梅在后門拍叫著,敏貞如逢救星。
  “紹遠,別逼敏貞,她病才剛好,人還很虛弱,不能受刺激的!”惜梅急促地說:“你先出來,讓我和她談一談,好嗎?”
  “不!我絕不讓步!以前我就是太順著她,才會失去她;今天我一定要鎖住她,不再讓她有任何逃脫的藉口!”他用不容辯駁的口吻說:“惜梅姨,我和敏貞的事必須徹底解決,沒有人能幫忙的,給我們一個机會,好嗎?”
  “阿姨,不要走!”敏貞求著。
  “敏貞,听听紹遠怎么說吧!”惜梅也懇求的說。
  “他太虛偽狡詐,沒有一句話可信!”敏貞听著阿姨遠去的腳步聲,叫道:“你們要害死我嗎?”
  “你要死,我就陪你一起死。”紹遠冷硬地說。
  相識一生,她沒听過他用這种口气對人說話,他向來都是談判協調的高手,即便發了脾气也有轉圓余地,不像這一次,連死也挂上嘴邊,那樣陰沉決絕,彷佛陽光之地變成地獄幽谷。
  這六年,他畢竟也有不同了。
  “死?你哪里知道死的滋味!”她悲憤地說。
  “我知道。”他沒有激動爭論,只用比她更寒透的聲音說:“當我讀到你的离家信時;當我了解所發生的一切時;當我穿過天井、明白萱萱是我的女儿時;我的心一寸一寸被虐殺,像死了几個輪回了,那种痛苦和絕望,或許你都不曾嘗過。”
  “痛苦?馮家人除了掠奪,能感受什么痛苦?”她咬著牙說:“還有,萱萱不是你的女儿!”
  “我不想浪費時間辯論這鐵的事實。”他也坐下來,隔著一道薄薄的紙門說:“我只能說,我很抱歉,那一夜我醉死了,以為只是一場妄想痴夢,我沒想到那是真的,雖然一切那么真……直到你走后的兩個月,我整理紙箱,發現到你的襯裙和我的汗衫疊在一起,上面沾著血跡,我才明白那不是夢。我還跑到台東去找畢業那日送我回宿舍的張志清,他說你照顧我一晚,還准備買早點給我吃!你無法想像我當時的心情,我對著太平洋喊了一遍又一遍:你為什么不說呢?我現在仍要問: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呢?”
  “你說,你不記得那一夜……”她太震惊了,往事如走馬燈掠過,難怪他從來不提,她卻以為他存心背叛。
  “我記得你的味道和感覺,但不相信是真的。我醒后不見你的人,而你依舊充滿敵意,所以我更确定那是一場夢。”他又問一遍:“你為什么不說呢?”
  “因為我在買早點的路上,看見你和邱宜芬准備去吃飯、看電影。”那一幕,說出來仍令她心痛,“我以為你在對我做徹底的宣告和決裂。”
  “你這不是拿刀殺死我一次嗎?殺我之前,你甚至連讓我說話的机會都沒有!”他聲音揚起,有哀絕的凄厲。
  舊創至深,血盡骨蝕,兩人久久不能言語,空气亦凝滯不動。
  “你怀孕了,所以休學?”他又開口,情緒似已然平靜。
  “你我己經決裂,形同陌路,你管不著我!”她說。
  “敏貞,不要逼我撞破紙門!”他忍著脾气說:“宣告決裂的是你,不是我!”
  “是你先選擇事業的!”她生气說。
  “我什么都沒選,出這莫名其妙的鬼題目的人是你!”他亦不甘示弱,“愛情和親情,怎能拿來當條件或測試呢?”
  惜梅輕敲后門,小心委婉地說:“吃飯時間到了,別讓敏貞餓肚子了。還有,萱萱要找媽媽。”
  “惜梅姨,很對不起,我們還沒談完。”紹遠搶著回答,“請把飯菜留在門口,萱萱也請你安撫一下。”
  “阿姨!”敏貞叫著,但沒有人理她。
  他打開后門,端了飯菜進來,依然坐在她房門口。
  “出來吃飯吧!”他說。
  “不!只要你在,我宁可餓死!”她倔強地說。
  “很好,我陪你,我們就一起餓死。”他立刻說。
  他果真變了。以前他最怕她的任性驕縱,只要她一哭一鬧,做點委屈狀,他即收斂自己來討好她。如今她以死來威脅,他竟無動于衷,簡直太鐵石心腸了!
  “你才舍不得餓死呢!你的事業正看好,榮華富貴已在手中,是少年有成、事事如意,你死不了的!”她諷刺地說。
  “信不信?我可以一彈指間讓一切都煙消云散,沒有你,那些東西一點意義都沒有!”他干脆的說。
  “你不必對我甜言蜜語,沒有用的!”她撫著心說。
  “我不是甜言蜜語,我是實話實說。”他說:“我說過我的人生若有什么野心,就是娶你為妻了。建立‘合祥’是為了報親恩,讓你父親親眼見到家業已興,秉圣、偉圣都有出息,我的責任也了了。現在我所有的成就一切都是為你,你若不要,我留著何用?”
  她不知該相信什么了,以他的精力,他可以端坐几天几夜說服她,但她病著,怎么支撐下去呢?
  “敏貞,不要再躲著我了!”見她不語,他轉為溫柔地說:“以前种种都是我的錯,請試著了解我的痛苦,你在离家信上的每句話,都像尖刀插在我的心上,我每多一份合約、多一筆進帳、多設一個厂,刀就愈插愈深。現在我是你的了,你要有家歸不得、要流浪飄泊、要在天涯在海角,我都會毫不猶豫的陪著你。”
  敏貞的淚終于掉下來,她忍不住低泣說:“太遲了!你今天可以了,我卻不行了!惜梅姨沒告訴你,我的身体狀況嗎?我不再适合陪你或被你陪了,我現在只想安靜地生活,看萱萱長大成人。”
  “不管你變成什么樣,你都是我唯一的敏貞。”他不妥協地說:“你若再不理我,不如我們就此刻死了,我了無遺憾,只怕萱萱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儿!”
  “你什么時候學會威脅人了!”她止住淚說。
  “我被你訓練了二十年,你忘了嗎?”他說:“還記得那首‘藤樹歌’吧?生死都要糾纏在一起,你這一生是擺脫不了我了。”
  “你這是何苦呢?”她哽咽地說。
  “我愛你,難道就那么難以理解嗎?”他站起來說,“你再不開門,我真要撞了!”
  “不!再等五分鐘。”她把鉤子打開,人站得遠遠的。
  他喃喃訴說著六年的相思,他問她答。
  五分鐘過后,她說:“你可以開門了!”
  紙門滑開,他們終于面對面。她停留原地,眼中仍有害怕;他的神情則充滿愛和喜悅,几大步向前,緊緊抱住她。
  “哦!敏貞!”他激動地說。
  久違的溫暖怀抱,不再有恨,也沒有想像的困難。她將雙手攀上他的背,感覺到在秀里溪畔陪她玩土的六歲男孩、在黃記前送她竹蚱蜢的十歲男孩、在公路局車站伴她上學的十七歲男孩、和她一起看樹王及白蝶花的二十歲大男孩……如今卻是以死相脅,要保護她一生一世的男人了!
  她倦了,沒有力气再拒絕前世早已注定的緣分了!
  母親的悲劇不會再重演。所有的悲傷哀愁都在這一刻結束,旭萱才會有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帶著淚,在他杯中,她唇畔有了久違的微笑,像一朵冉冉飛起的白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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