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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梅雨季節的潮气,讓汾河上游几戶人家塌了屋子,壓傷了人。宗天忙得沒日沒夜,不但龍舟練習沒去,連見湘文也挪不出時間。
  不過,他干淨又方便的外科手術,已獲得父親的默許,附近城鎮有較大傷口的,也都會前來奉恩堂縫几針,小秦大夫的聲名地因此不脛而走。
  但這种种成就,都不如湘文的一個響應及一句承諾。若能与她朝朝暮暮,兩情久長,就是教他一輩子待在汾陽,他也心甘情愿,不再有“雞入籠网”的怨言。
  芙玉被逼得沒辦法,只好找湘文。她還特別避開湘秀不在的時候,而且在湘文的房里好一會儿,還開不了口。
  她靜靜的看著在繡龍鳳眼睛的湘文,肌膚白里透紅,雙睜隨著光影流轉,舉手投足溫婉秀气。以前她就覺得湘秀這個妹妹美得教人怜惜,但現在由更客觀的角度看,那种美,的确足以讓男人粉身碎骨。
  她真不希望自己最敬愛的大哥,會陷入情關而難以自拔。
  “瞧,眼珠纏些銀箔就有了神,比賽那日,龍舟就會多了乘風而飛的感覺。”湘文對她說,聲音中有小女孩的嬌,也有女人的媚。
  難怪宗天會耽迷至此,慧梅和湘文就少了那一股靈慧又純真的味道。湘文得天獨厚,生了個男人及女人都喜歡的容貌及性情,使人想怨也難。
  “湘文。”芙玉輕輕的說:“我大哥想見你。”
  針一斜,扎到湘文的手,她痛到心扉,卻不敢出聲。
  “你還好吧?”芙玉赶緊問。
  “沒事。”湘文拿帕子按住指頭,小心翼翼地問:“他為什么要見我?他都說了什么?”
  “他說要和你談一談,希望能說服你解除婚約,嫁給他。”芙玉照實說。
  湘文的臉臊熱起來,她坐立不安地說:“他全都告訴你了?”
  芙玉點點頭。“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演變成這樣。我和秦大哥才偶然碰過几次面,他就說出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話。”湘文很急地說:“你會不會認為是我失了分寸,有違禮法,才引出他那些怪念頭呢?”
  “不!湘文,我了解你的為人,你不是那种輕浮的女孩。”芙玉安慰她,“你現在要怎么辦?”
  “當然不見他了。”湘文絞著手帕說:“我有婚約在身,夏家的人就快來迎娶了,若此刻有什么風風雨雨的,我如何向家人交代?”
  芙玉握住她的手,想想說:“湘文,我大哥生得一表人才又年輕有為,對你更是情有獨鐘。老賈說,你真的對他一點都不動心嗎?”
  多么危險的問題!湘文暗吸一口气,努力控制著臉上的表情,反問:“芙玉姊,你和方大哥訂了親,還會想嫁給別的男人嗎?”
  “當然不啦!”芙玉頓一下又說:“可是我們的情形又不同。我和克明是青梅竹馬,彼此熟悉,算是有感情的。而你和那位夏家少爺根本不認識,你真愿意把一生的幸福寄托在他身上嗎?”
  “只要是訂了親,一生就決定了,有沒有感情都是一樣。”湘文低聲說。
  “這就是你的想法嗎?”見她不語,芙玉又說:“我覺得你還是親自對我大哥說比較好,他脾气倔強,不太听人勸,若你不狠絕一點,他是不會斷念的。”
  怎么狠絕呢?湘文實在怕見他,每見一回,就愈心向著他,他像一塊磁鐵,遠遠的,就將她的思緒都移了位,再也無法單純貞靜。
  她是有強烈依附他的沖動,但后果卻令人不寒而栗。光是那些不貞不洁、三心二意、水性楊花、私訂終身……等的罵名,她就承擔不起,更遑論其它更嚴苛的懲罰了,不是嗎?
         ※        ※         ※
  等他們能毫無阻礙地見面,已是探病的十天之后了。
  芙玉陪著湘文到后山,還不斷反复說:“我自己也沒什么主意,只覺得這件事是不對的。我大哥很有說服力,你一定要堅持立場,強硬一些,否則是斗不過他的。”
  斗?她從來就不想和他斗啊!
  當她看見坐在巨石上笑吟吟的宗天時,一股沖動几乎令她昏眩。他是那么的俊逸迷人,深情的眼,含笑的唇,將她帶回了琉璃河畔初遇時的惊心動魄。
  “湘文,你終于來了!這十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只有度日如年能夠形容。”他迎了上來,笑容燦爛地說:“你身子好了嗎?西藥吃了沒有?還咳不咳呢?”
  “都好了,謝謝你的關心。”湘文不敢看他,努力用平常禮貌的口吻說:
  “我今天真的不該來。芙玉把你的話都告訴我了,而我的回答是,我不能毀棄我的婚約,所以請你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也不要提那些……嫁娶的事了。”
  宗天的笑不見了,臉部一僵,彷佛春天罩上了冰雪。他強迫自己冷靜的說:
  “就這樣嗎?你甚至還沒開始听我心里的話。你不是來探我的痛嗎?我以為你對我有一些起碼的關怀和情意,我能夠感覺到的!”
  “探病是湘秀強拉我去的,真正對你有情的是她。”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稍安勿躁,不能再坏事,不能再弄得一團糟。湘文只是個十七歲的女孩,自然會害怕,但她也應該很容易被說動,只要他有耐心,和顏悅色,把事情分析清楚,她就會不忍心再辜負他的一片深情了。
  “可是讓我動心的只有你。”宗天發自肺腑地說:“感情之事不能勉強,就如同一切事情都有自由意志。湘文,你有權利去反對包辦婚姻,有權利去拒絕嫁一個沒感情的人,國法不會判你,家法不會判你,因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你說的簡單,因為它是理論,是想法,但真正實行起來卻不是那么一回事。”湘文搖頭說:“它會造成可怕的結果,讓我們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那你就錯了!我走過許多地方,看過許多婚約的解除,它們不但沒有万劫不复,而且是一种解脫,一种走向幸福生活的前提,它早已成了新中國的一部份。”宗天熱切地說。
  “但它卻不是汾陽城、夏家、范家,還有你們秦家的一部分。”她穩住情緒說:“我知道你說的那些事。婚約的解除或許是解脫,但也同時帶來許多的傷害。像夏家人的憤怒,我家人的不知所措,甚至你家人因為你卷入所引起的尷尬,你都不曾考慮過嗎?”
  “我當然考慮過!但這是他們非接受不可的一個新趨勢。我早就計划好了,如果他們一意頑固,我就帶你遠走高飛,离開這是非之地。”他堅定地說。
  “這……這不成了私奔?”湘文的臉微微發白。
  “私奔或追求幸福,隨便你怎么說。”宗天看著她說:“湘文,我愛你,愿娶你為妻。你愿放棄一切,跟隨我嗎?”
  她的心在拉扯著,如此痛,而拉的人不只是宗天,還有死去的養父母,摯愛她的親爹娘。
  “不!我無法做出傷害我爹娘的事。如果我失信退婚,他們會終生蒙羞,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她用僅存的理智說:“而你因一己之私棄奉恩堂于不愿,又于心何忍呢?”
  “事情不會到那种地步的。或許夏家也是很明理的人,只要你提出解除婚約的理由,他們說不定會欣然同意。”他有些沉不住气了:“然后我就可以明正言順地娶你過門。”
  “夏家不可能會同意的。他們年年催婚期,送的是貴重的禮,非常在意這門親事。”她試著說:“他們既守信諾,我又如何提出退婚的要求呢?”
  宗天沒想到她小小的腦袋里,竟有這么多固執的想法,像千年樹的根,深深扎進土里,拔都拔不出。
  “反正我說什么,你都有理由反駁。”他神情沮喪地說:“你東一句范家,西一句夏家,為了他們,你真宁愿犧牲在封建婚姻下,過著沒有自我的生活嗎?”
  “我一直認定自己是夏家的媳婦,從來不覺得那是犧牲,這些話都是你說的。我當然有自我,我父母教我要守信守義……”湘文感覺自己快崩潰了。
  “去他的信!去他的義!”他盯著她,強迫她抬頭,“看著我!這個有自我的你,是真的快樂嗎?”
  湘文的肩被他抓得好疼,心中更添委屈,有些失控地說:“我本來是很快樂的,但你出現后,說這個又說那個,弄得我好心煩,好痛苦。我的命運都已經決定好了,你為何要來顛覆它、破坏它呢?”
  她的反問讓宗天連退好几步。所謂話如利劍,他第一次嘗到被狠狠刺傷的滋味,于是再也顧不得不理智、冷靜或任何耐心,他激動地說:“弄了半天,原來我只是顛覆、破坏,只是你的痛苦?所以你自始至終都對我無情,從頭到尾全是我個人的一廂情愿、自作多情,是不是?”
  “我……我不懂什么有情無情,我只知道女子有三從四德,有女誡女則;
  而你要我做的事,都是為社會所不容的……。”湘文說不下去了,他臉上的悲傷憤怒讓她又難受又害怕,淚水不听使喚的扑簌簌地掉下來。
  她像孩子一般,在古柏樹旁哭著,沾濕的睫毛眨著淚凝的眸子,楚楚可怜,教人不忍苛責。
  她的硬咽聲聲敲在他耳里,他如消了气的皮鼓,長長地歎一口气說:“能說什么呢?我現在才明白,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你在封建高牆之內,我在高牆之外,雖共飲著汾河水,共看著扮河日,但卻相差了几千几百年,永遠無法交流,無法溝通。”
  “我……對不起……”湘文覺得好內疚,愧于她的落伍、守舊、怯弱及不夠勇敢。
  “不!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宗天收起臉上所有的表情,淡淡地說:“我一向自以為是,常一意孤行地去打扰別人的生活。原諒我的一時忘情,我以后再也不會‘破坏’你高牆內平靜的日子了。”
  這不正是她要听的話嗎?但她不僅沒有放心,反而更淚眼模糊,更難以自持地說:“不,是我不好……我無法對家人狠絕,只有對你狠絕了……”
  “不要再說了!既拆不掉高牆,就沒什么好說的了!”
  宗天轉過身,捏緊拳頭說:“你不必怜憫我,替我難過。大丈夫何患無妻?我只不過是看錯了人,又如何呢?”
  是呀!大丈夫何患無妻,她又何必傷心欲絕呢?以宗天的堂堂相貌,多少姑娘心儀于他,現成就有一個慧梅,她怎么忘記了?
  “你出來很久,也該回去了。”他下了逐客令。
  湘文沒動,因為她好疲憊,腳如千金重,眼睛也看不清楚方向。
  他沒有再赶她,兩人各据一方,無言地站著,任山風吹拂,任林葉楓楓。
  直到等得不耐煩的芙玉尋來,步步踏在小徑上,才驅走那一份茫然与寂靜。
  “我該走了。”湘文低著頭,不看芙玉,只輕輕說:“你在這儿陪他,我自己會回去。”
  她徑自行向來時的山道,纖纖的身影如一片落葉,彷佛歷經了生死,如此脆弱,又如此沉重。
  “你還不快去陪她?”宗天突然一聲催促,“至少要看她平安到家!”
  芙玉立在巨石旁,左右為難。后來禁不住宗天嚴肅冰冷的眼神,才匆匆尾隨湘文而去。
  如此一來一去的,她這局外人也不知不覺帶著一身濃濃的愁慮了。即使訂了親,將為人婦,芙玉發現,她對感情的事,仍一無所知。
         ※        ※         ※
  端午佳節,戶戶挂上艾草及菖蒲,家家飄出粽子香,女人赶制香包,男人備雄黃酒,整個汾陽城有煥然一新之感,但最令人興奮的,是河口的龍舟大賽。
  一大清早,汾河兩岸便被各地涌進的人潮擠滿,處處鑼鼓喧天,語聲沸騰,大家的目光全匯集在河的中心。
  “咚咚咚咚咚……”一條艷青綴藍的船划浪而過,它的旗幟尤其醒目,絳紅面上雙龍交會,在烈陽下,不斷閃耀著金光銀芒。色彩之美,力量之美,還有飛馳在水天之間的美,讓人揮汗奮力喊著。
  “加油!汾陽城加油!扮陽城第一!”
  宗天咬緊牙根,努力划槳。這一個月來,他不是專致行醫,就是賣命練習比賽,唯有如此,他才能忘卻對湘文求之不得的挫折,也才能逃避家人一聲聲的催婚。
  划吧!槳所過之處,水若無物;他所過之處,情也若無物,沒什么東西可以綁住他,他將一飛沖天!
  四周的歡呼聲恍如遠方的轟轟滾雷,他看見插在水中的黃色錦旗,知道是奪標的一刻。舟里的槳手都已瘋狂,宗天爬上龍頭,心跳快過鼓鳴,隆咚隆咚的,在他的腦海化成湘文湘文……他的身体騰空而出,手直直向前伸,像要抓住某种不可能……
  他的琉璃草,勿忘我,高牆之內的湘文!
  “啪!”他拔起了鏢旗,揚向天空,用力的揮搖,以壓去內心的虛空。
  “我們贏了!我們得了汾河南岸的冠軍!”有人叫道。
  “再等汾河北岸的冠軍出爐,我們就可以一決胜負了。”又有人說。
  “汾河北岸哪比得上我們,對不對?”這回是克明的聲音,他還拍拍宗天的肩說:“咱們可有小秦大夫這個福星呢!”
  一片歡樂聲中,只有宗天一個人是不笑的,他板著比平日更嚴肅的臉孔,下船后,來到供應茶水的休息區。
  汾陽各家的姑娘,全一反平常的閨秀作風,花枝招展地又備毛巾又送茶,還可以乘机向心目中的英雄表明心跡。
  芙玉迎向克明,湘秀迎向她才訂親的曹少爺,而遞給宗天茶水的是面帶笑容的慧梅。
  在這么多鶯聲燕語中,獨獨缺了一個湘文。
  她比以往更深居簡出,自從上個月在后山決裂后,他一直見不到她,連到秦家,也是聲影渺茫。
  她就真的為那個不知是圓是扁的夏訓之,守貞守洁到這种地步嗎?
  宗天的內心又苦澀又嫉妒,忿忿地接過慧梅手中的杯子,很粗魯地灌了一臉一脖子的水。
  “看你渴成這樣,小心嗆著了。”慧梅說著,又拿來毛巾。
  宗天很用力地擦著臉,想抹去眼前的迷霧及痛苦的心情。
  突然,有人一掌拍他的背。宗天猛回頭,眨眨眼,再搖搖頭,不敢相信眼前所見,那竟是一年多沒見的季襄!
  “好小子!你的肌肉硬得像我在挖的礦石。”季襄笑著一張臉說。
  “師兄!你怎么來了?”宗天惊喜地說。
  “還有我呢!”珣美帶著如花的笑靨出現在他面前。
  “哇!人家是‘風雨故人來’,我則是端午故人來。你們不會是專程來看我賽龍舟的吧?”宗天開心的說。
  “也算巧的,我帶珣美到南京探望她母親,回程經過汾陽,打算看看你,沒想到是這么熱鬧的陣式。”季襄說。
  “你們去隴村見過蘊明姊了嗎?她可天天在替你們擔心呢!”宗天說。
  “我們就從她那儿來的。”珣美說:“她今天也來看龍舟賽,不過先去城里找朋友了。”
  “你們這一年是到哪里去了?沒消沒息的,人人都在問我,好象我把你們弄丟似的。”宗天說。
  “你才沒消沒息呢!本以為你人回到了汾陽,沒料到你老弟一拐,竟到徐州習醫去了。”季襄回他說。
  “我這人無牽無挂,漂流慣了。”宗天說:“你們都好嗎?有沒有躲過曾世虎余孽的追索?”
  “我們很平安,一直在北京附近的浮山挖礦,其實离你不遠。”季襄看看珣美說:“曾世虎那班私梟已做鳥獸散,現在風聲已過,再也沒有威脅了。”
  宗天看他們兩人對望的眼神,深情又親密,忍不住說:“我猜,我該稱呼珣美一聲嫂子了吧?”
  “我們去年底就拜堂成親了。”季襄一本正經地說,一旁的珣美沒有嬌羞狀,但臉仍微微泛紅。
  “哦?你那么久才恢复記億呀?”宗天又回到促狹的本性,一臉捉弄人的表情。“她早在我們离開南京那日就恢复了,但一直不說,還整了我大半年的時間,讓我天天陪小心。”季襄想到那段日子,不禁笑著說。
  “我也沒有一下子就恢复呀!總是這儿一段,那儿一段的,哪能怪我嘛!”
  珣美抗議她說。
  “這一段或那一段,還不是全憑你段小姐的高興?害我最后干脆不分真假,跟著你團團轉了。”季襄眼中有著寵愛。
  “嘿!想想你以前讓我吃的苦,難道再一次追求我不好嗎?”珣美嬌嗔地說。
  “嫂子,你這樣說就太不公平了。師兄為了你,也付出許多代价。你沒看到去年他以為你不在人世后的慘狀,我都日夜盯著他,免得地做出傻事。瞧!
  我熬夜的黑眼眶至今還在,是不是也很可怜呢?”宗天指指自己的眼說。
  “說了半天,結果是你最委屈。”季襄揚著眉說。
  珣美早笑彎了腰,斷斷續續說:“你這位……秦師弟,還是……這么幽默,風趣。”
  季襄忙扶住妻子,輕拍她的背說:“你也別頑皮了,當心笑岔了气。”季襄和珣美之間的恩愛,是不言而喻的。他們經過种种的生死淬煉,已達到彼此的心靈,其中的濃情愛意,絕非一般世俗夫妻可以比擬。
  若是從前,宗天會一笑置之,如今卻滿心羡慕。他想到湘文,那樣一個頑固保守的女孩,別說提到“追求”二字,就連听到一點點相關的詞句,就嚇得門呀窗的,一扇扇在你面前關上。
  唉!如果她有珣美的開朗及勇气就好了!
  河口一陣沖天歡呼,克明走過來說:“北岸的冠軍出來了,是萊城隊,我們准備和他們爭奪最后的胜利了。”
  宗天忙將季襄夫婦介紹給大家,再匆匆對他們說:“等我拿到錦旗,咱們再好好敘舊吧!”
  宗天和隊友們練筋骨松肌肉,慧梅又遞上毛巾,他看都沒看,一把就圍在脖子上。
  上了龍舟,他眼中只有錦旗,在水中央,如遺世而立的佳人,就像他的湘文,沒有人能夠從他手里奪去!
         ※        ※         ※
  淑佩一舉得男,范家得一長孫,全家上下無不喜气洋洋。湘文尤其疼愛這幼嫩的小侄,隨著嫂嫂及奶娘,幫嬰儿穿洗喂哄,儼然像個小母親。
  因為她素日乖巧賢慧,別人也不覺得她的熱切有任何异樣,反而夸她說:
  “瞧我們湘文這嫻靜模樣,誰娶到她大有福气哩!赶明儿個,生個胖娃娃,旺夫又旺子,自己當少奶奶呢!”
  “不必她旺,能嫁到夏家,命算夠好了!”有人替她回答。
  從前湘文听到這些話,一定會羞紅了臉,或者走避,但她現在對夏家這話題,已無動于衷,甚至厭煩。那是她的命,以后要過一輩子,又何必此刻說個不停呢?唯有未嫁的少女期,她能有些幻想,心中念著多情的宗天,反复再反复,為自己的人生留點美麗的回憶。
  那种內外煎熬,极端痛苦,對他的狠絕,也是對她自身的鞭苔。只有嫂嫂的嬰儿能讓她安靜,讓她斷掉一切的妄念,安于未來的命運。
  這一個月來,她形同隱居,甚至听見宗天的名字,都要躲得遼遠的。今天是端午,龍舟賽有宗天,她自然回避,情愿留守在家,陪著未滿月的嫂嫂和侄儿。
  屋內寂寂靜默,屋外人聲喧嘩。湘文抱著熟睡的嬰孩,由床邊走到門口,再從門口走到床前,小小的空間,一步步地壓抑內心的聲音。
  宗天,宗天,宗天……一聲一足印……
  她以為這一天會一如平常地過去,直到管事的來報,說吳校長來訪。
  湘文忙將侄儿還給嫂子,人來到大廳。
  “我以為會在河口看見你呢!”蘊明說:“來!跟我一塊儿瞧熱鬧去,還有一個人特別想認識你。”
  “是誰?”湘文迷惑地問。
  “是璇芝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學生段珣美。”蘊明微笑地說。
  珣美?是宁姊姊……哦!不,是璇芝口中逃家私奔的那位傳奇人物。
  湘文問:“你們查出她的下落了?”
  “說來也巧。年初的時候,牧雍為了做一篇研究到浮山去,結果碰到了季襄,也就是珣美的丈夫,兩人一談,妻子竟是故人,所以就重逢了。”蘊明說。
  “珣美結婚了?是不是嫁給唐老師呢?”湘文又問。
  “就是唐季襄。”蘊明拉著她的手說:“快來吧!我還赶著去看汾河南北岸的冠軍賽呢!”湘文有些遲疑,但蘊明是客,河口又有她耳聞已久的珣美,實在難以拒絕。
  再說,人群熙攘的場面,要錯開宗天,應該很容易吧!
  全城的人都擠到河口看龍舟賽,反倒街上行人稀少,她們穿過小巷弄,隨著歡鬧聲來到汾河畔。
  一波波的群眾,使湘文几乎看不到河面;耳旁的議論紛紛,也成了嗡嗡鳴響。
  這种大場面,她不必太擔心會撞見宗天了。
  蘊明牽著她的手,前后繞來繞去,快到供茶處,她看到湘秀及慧梅、芙玉那些姑娘會的姊妹們,本想止步不前,但蘊明也停下來,指指她的左方說:
  “那位就是珣美。”
  一個明眸皓齒,有著及肩短發的女子,聞言回頭。她极甜美活潑,眼眸流轉中閃著慧黠的光采,她一見湘文,便展開笑容說:“先別說!你是湘文,對不對?哇!你和璇芝說的一模一樣,像個精致易碎的瓷娃娃,而且是上好的白玉瓷。瞧!這皮膚嫩得可以掐出水,眼睛又可以汪出一潭湖來呢!”
  湘文惊訝地看著她,多熱情的人呀!她和璇芝如此不同,一個是太陽,光芒四射;一個是月亮,清明宁靜,但卻都是充滿生命力的女子。
  “珣美姊,你好。”湘文壓下心中的激動,很有禮貌地招呼。
  “可是我沒想到你那么年輕。”珣美繼續說:“我見過你送璇芝的淺紫夾襖,還有那對鴛鴦繡忱,真比外面繡坊的還要好。”
  “可不是。我家里最好的襖子旗袍,全是湘文一針一線縫出來的。”蘊明同意地說:“我還很想叫她到隴村學堂來教女紅呢!”
  “我沒有那么好啦!”湘文被夸得臉紅說:“如果珣美姊不嫌棄的話,我也可以替你做几件衣棠。”
  “我高興都來不及,怎么敢嫌呢?”珣美想想又說:“不過,你再三個月就要當新娘了,准備自己的嫁妝都來不及,怎么好意思再叫你忙我的呢?我心領就是了。”
  珣美的坦誠率直,讓湘文好喜歡。她急急地說:“不!不!一點都不忙!
  呃,這樣好了,我正好裁了一件夾襖,月牙色的,有琉璃草花的結扣,本是打算給璇芝的,不如送給你好了。”
  “月牙色,琉璃草都是我最愛的,可是那原是屬于璇芝的,不太妥當吧?”
  珣美遲疑地說。
  這時,一旁与人聊天的季襄,听到“琉璃草”三個字,覺得好生耳熟,但一時又想不起在何處听過。
  珣美替丈夫和湘文做了介紹。
  湘文初見大名鼎鼎的唐季襄,果真是有不同的英姿气度,与珣美是天生一對。但他那過嚴肅的神情,讓湘文有些害怕。
  她小聲地問候過,又把眼光轉回珣美,就方才的問題說:“也許這是最好的。璇芝六月底就要隨夫婿到美利堅國,我九月就要去宿州,見面的机會极微小。我一直愁著夾襖送不出去,如今你來了,不是上天的巧妙安排嗎?”
  “你和璇芝身材相當,又情同姊妹,誰穿不都一樣嗎?”蘊明幫腔說。
  “好吧!那我就不客气囉!沒想到我這趟還是來對了,撿了我們翰林小姐的便宜。”珣美笑著說。
  如雷的歡呼聲打斷她們的談話,原來是冠軍決賽已經開始了。
  季襄幫她們几位女士找了個居高臨下的位置,湘文可以看到白浪中兩條長長的龍舟,而且一眼就認出坐在首位的宗天。
  他頭纏白巾,身穿白背心白棉褲,襯著肌肉的強壯黝黑,那划槳的奮力,忘我的專注,她都能夠感受到。突然,人聲逝去,藍天渺遠,川流不再,舟不成舟,只有他,無聲無息地在她眼底,傾起身,俯向龍首,伸手向那錦旗……
  那一瞬間,湘文有一种無法言喻的心痛。她彷佛看見濺濕他的河水,他滲出的汗,他出力而扭結的青筋,他內心的渴求……好沉,好重,盡管他摘下錦旗,贏得眾人的瘋狂歡呼,她依然被壓得不能動彈。
  “我們汾陽贏了!”有人高喊著,“汾河南北各城得在咱們普濟寺前,擺三天的流水宴席和唱一個月的戲!”
  湘文站著,總算回复正常的呼吸。她感染不到四方興奮的情緒,只有珣美如陽光般的笑容,能牽引她一些歡愉。
  剛獲胜利的汾陽壯士上岸了,鄉親們紛紛迎上去,但仍不忘讓路給那些送茶送毛巾的姑娘們。
  她先看到克明,由芙玉歡迎;再來是宗天,眾人推過慧梅……湘文的心狠狠地被刺了一下,但,有什么好難受的?是她選擇了离開他的生命,就沒有權利再介意或眷戀。
  是呀!离開。這繁華盛景不是她該留之地。正當湘文退后一步,宗天卻朝她的方向是來。
  她被釘住了,眼看他逐漸靠近。因為長期的戶外運動,他的斯文在黝黑精壯中消失,雙眼更銳利放肆,加上未理的淡淡胡須,使他整個人變得粗獷,更具力量。
  她所面對的,彷佛是個陌生人,這純然陽剛的男子,使她不敢相信,他曾苦苦懇求,而她竟有能力傷害他。
  宗天的臉上充滿著自信与笑意,直到眼眸触及她,一切都僵掉暗去。是許久不見的湘文,他像要將她生吞活剝似地瞪視她,不看痛,看了更痛,恍如某种詛咒。
  “真是一場精采的比賽。”季襄贊賞地說。
  “比起師兄的冒險,不過是雕虫小技而已。”宗天的聲音失去了爽朗。
  原來他們是舊識!湘文忍不住抬頭望了宗天一眼,他的視線捕捉住她,冰冷得叫人打顫。
  “哈!我想到了!”季襄突然拍掌說:“難怪我覺得‘琉璃草’似曾听過,我記得你有這么一條手帕。”
  “沒用的東西,早丟了。”宗天簡短地說。
  “哦?”季襄察覺出宗天怪异的語調。
  湘文恨不得能插翅飛走,他就要當她是陰霾晦地,當她是一世的冤仇嗎?
  几個姑娘走過來,包括芙玉及慧梅在內。宗天的態度立刻明顯的改變,回到了原有的談笑自若及翩翩風度。
  湘文難堪得差點掉淚,在進退不得的情況下,是湘秀替她解圍,帶她离開這不屬于她的地方。
  先前清楚的話,此刻都茫然了。活了十七載,湘文第一次明白,拒絕人很痛苦,但被拒絕的滋味更是千百倍的椎心刺骨。
  唯一可讓她安慰的是,他有慧梅,一個可以償替她,帶給他快樂的女子。
         ※        ※         ※
  看完熱鬧,在回隴村之前,蘊明和珣美去范家向湘文道別,季襄則隨宗天上山,去探望守藥圃的德坤。
  一路上。宗天談論依舊,但季襄老覺得他的眉頭深鎖,于是問:“你不太快樂,是不是奉恩堂給你太大的壓力?”
  “行醫永遠不會給我壓力。”宗天淡淡地回答。
  “那還有什么事呢?這次你的變化太大了,使我不得不過問。”季襄的語气滿含關心。
  “變化才好呀!人若不變,則是一灘死水,永遠不會有進步。”宗天打哈哈地說。
  這一來,季襄更覺得事有蹊蹺,想再深入探尋,宗天就開始滿嘴的藥草名。到了長長的竹篱前,他更指著滿園的奇花异草說:“忽冬、紫背鹿銜草、賜米草、青箱子、著手香、魚腥草……還有高大的銀杏樹。”
  德坤被聲音引了出來,看見來客便說:“季襄,是你呀!稀客!稀客!”
  “師祖。”季襄恭恭敬敬他稱呼。
  “閉門家中坐,徒孫天上來。這還多虧我那愛收徒弟的儿子。哈!哈!”
  德坤高興地說,并引兩人入內。
  混合的青草藥味充斥在寬敞的空間內,向北的牆堆滿了醫書,由古老的素問、靈樞、黃帝內經、神農本草經、傷寒論……到近代的本草綱目、醫宗金鑒,無所不包。
  几個紅泥小爐以不同火候,滋滋熬著藥材。桌上一排瓷缽、陶罐,甚至洋玻璃瓶,標著娛蛻、斑鰲、砒霜,川烏、雷公藤、蝎子等名稱。
  “爺爺,我不是叫你別碰這些劇毒之物嗎?”宗天一看,臉色大變說:
  “一個不小心,可是致命的!”
  “小伙子,注意你說話的態度,我吃的鹽可是比你吃的飯還多。”德坤馬上以教訓的口吻說:“對我們習醫的人而言,自然万物,沒有毒或不毒之分,只有有效或無效之別。還記得我告訴你的故事嗎?華佗由觀察蜘蛛,而解了黃蜂之毒;孫思遨由鸛鳥,而找到治風濕的‘老鶴草’。天地形成,有一物,必有另一物克之。”
  宗天听到最后兩句,若有所思,沉默不語。
  “師祖說的是。我雖不習醫,但在練武及從事革命工作時,鴻鈞師父也常拿這些故事教訓我,甚至對我的科學研究,也有莫大的啟發。”季襄試著緩和气氛。“沒錯。中國之學,古博精深;西洋之學比之,不過是一稚嫩嬰孩而已。”
  德坤心情一好,又問:“方才听送飯的伙計說,你帶了新娘子來了?”
  “對,她等一下會上山向師祖請安。”季襄說。
  “很好!很好!”德坤疊聲說,又轉向宗天:“你師兄都成親了,你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
  宗天愣愣的,一時沒反應過來。
  這完全不像平日敏捷靈活的宗天。季襄半玩笑地說:“他這娶妻病,恐怕要琉璃草才治得好。”
  “琉璃草?我不知道這玩意見還能治病?”德坤很認真地問。
  “宗天是對一個會繡琉璃草的姑娘犯相思。”季襄笑著說。
  “師兄,我說過,我早丟了那帕子了!”宗天抗議道。
  “犯相思?那八成是程家的姑娘慧梅。”德坤興致很高地說。
  “爺爺,我并不喜歡慧梅,你們別老把她推向我,讓大家都難堪。”宗天說。
  “我猜是范家的姑娘。”季襄隨口猜著。
  “范家?是湘秀?不會吧?當初宗天死說活說都不要,人家現在都准備嫁啦!”德坤不解地說。
  “我只曉得范家有個湘文。”季襄又說了一句。
  “不是湘文!湘文早訂親了!”宗天急忙說,舌頭差點打結。
  這反應又太過度了!季襄對男女之情一向不甚敏銳,他提琉璃草或湘文,并非真的有所聯想,只是想開開宗天那條手帕的玩笑而已。
  瞧師弟那一臉的气急敗坏,季襄干脆捉弄到底說:“訂親算什么?可以搶親呀!瞧,珣美本來也不是我的,我還除去了她的未婚夫呢!”
  搶親?宗天的耳朵陡地豎了起來。
  “說得好!搶親可刺激啦!几代前,我們地方上還有這种習俗,這城搶那城,那城搶這城,熱鬧可不輸給龍舟賽哩!”德坤老頑童般地說。
  “這……這不犯了法紀嗎?”宗天吶吶問。
  “犯什么法?你搶我的,我搶你的,生米煮成熟飯,還能計較嗎?有些城還因此由仇家變成親家呢!”德坤愈說愈起勁,形容也愈夸張。
  說者無心,宗天卻听者有意。搶親?他先前怎么沒想到這种方法呢?
  湘文年紀輕,保守、顧家,又如此頑固,解除婚約不成、私奔不成,就只剩下搶親一條路了。
  從汾陽到宿州,長途漫漫,要湘文“失蹤”并不難,他絕對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成為別的男人的妻子!
  他心中開始有了計划,臉也恢复笑容,适時地加入德坤和季襄的高談闊論。
  他那興沖沖的模樣,似乎又回到正常的宗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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