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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芷喬替淺棕色的心熊順理著毛。十二月的陽光輕洒進來,照在柜子上,有一處空著,那留是“太陽之女”的位置,她過了好久才習慣。
  從美國回來約三個多月她一直很忙,先是永平寺母親的奉召及法事,那張翻拍的黑白照還是尚恩的母親不計前嫌,由箱柜找出來的。
  按著她努力考托福及申請學校。她記起自己十七歲的志愿,想隨著尚恩的路,共常一名醫生。雖然是漫長艱辛的過程,但她多希望能与尚恩匹配呀!
  尚恩從葛芝湖回來時,她已收拾行囊准備回台灣。
  他們最后一吹見面是在傅家淡黃色的客房里,他一臉疲憊和不解。
  “你為什么要回台灣呢?”他質問她,“舊金山是你的家,你是屬于這里的。”
  “不!以前的葉喬已不存在了,她無父無母,無親無故,只是個可怜可悲的孩子。”她說:“我決定當顏芷喬,她才讓我有安身立命的感覺,我有父母、哥哥和姊姊,所以找決定回台灣。”
  “那我呢?我都沒有辦法使你留下來嗎?”他焦慮地說。
  她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還不信任我,還認為我在騙你,開你玩笑,對不對?”他一臉急切,“我承認,我過去所表現的,是足夠讓你害怕。但芷喬,我真的愛你,我在二十歲時就确認自己的感情,只是我不善處理,我們兩家的關系又那么复雜,所以找气自己,也气你,才會有那么多傷害你的行為。”
  他說愛她嗎?她感到無所适從了,好像一個長期饑餓的人,一下子得了滿籃五顏六色的糖果,她該怎么辦呢?
  “還記得我找你當模特儿的事嗎?”尚恩繼續說:“那是我決心接近你、追求你的開始,誰知道會發生中毒事件。我發誓,我一點都不知道草莓有毒,我到醫院看你時,又痛心又羞愧,什么都說不出口,只有雕“太陽之女”給你,來表達我的歉意。還有后來的車禍……”
  “那是世欽叔做的,他那天試圖綁架我的時候承認了。”芷喬說。
  “原來是他,我爸還一直怪我媽。原來他處心積慮那么久,只可惜他逃到國外,我們暫時奈何不了他。”說完,又看著她,“芷喬,我說這么多,你能明白我的真心誠意嗎?我不能再失去你,四年前金門大橋的死訊几乎斷了我的人生,我一直想,你若沒死,你就是我的了。上天听到我的呼喚,奇跡果然出現,我真的太需要你了!”
  剎那間,芷喬相信他了。她知道他不是說謊,也不是開玩笑。因為他一向是認真的人,對每件事都追求完美,絕不可能拿感情當儿戲,她以前怎么沒想到呢?
  只是凡事一真,心就更沉重了,她不由說出心里話:“我不懂,你需要我什么呢?你有世界上最好的一切,家世、才智、外表、前程都無人能比,對人生可以說是予取予求。而我呢?我一無所有,只是一個孤女,無家無業,甚至沒有立足之點,我能給你什么呢?”
  她說著,眼淚掉了下來,面對所愛的人而不敢愛,心情絕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得清楚的。
  “我不在乎外在的那些光環,我只要你。”他低聲訊:“記得我說的嗎?我只在乎一張純稚美麗的笑臉。”
  “一張笑臉有什么用?”她哭得更加厲害,“我還是沒有一點配得上你……我不要這种不平等的愛,我沒有能力去處理……我會受不了……”
  “不要哭了,芷喬。”他輕拭她的淚。“我不再逼你了。但請你告訴我,你要我怎么做呢?”
  “我……我只想回台灣,回到我覺得安全的地方來振作自己。”她哽咽地說:“我不要連個未來都沒有。”
  “我想我大約懂你的想法。”他憂結著眉說:“我還是要耐心等,等你長大,對不對?”
  她依然沒有給他答案。
  几個月來,分隔兩地,每想到這一段,芷喬就會哭。
  尚恩到醫院開始了他的工作,天天忙得睡不到四個小時,但他仍不忘用電腦給她一些訊息,雖然簡短,但都充滿著關切。
  她好想念他,常常有不顧一切去投奔他的沖動。但她不愿成為依賴他、拖累他的討厭鬼,只有拼命去克制自己。
  外面響起敲門聲:“芷喬,有你的信。一個是尚恩的包裹,一封是大學寄來的,你要先開哪一份?”是慧恭。
  她擦干淚,跑去開門,一下就奪過包裹,急忙拆開。
  一個精致的骨董木盒里,裝的竟是嶄新的“太陽之女”。一模一樣的紋路、大小、姿勢,連項圈的形式、頭發的長度,都和尚恩以前雕的木娃娃纖毫不差。
  他寫了一張短簍,用龍飛鳳舞的英文:芷喬:昨日种种已埋在葛芝湖的山洞中,這個“太陽之女”代表你的新生;只是你的新生里,有沒有我的一席之地呢?
  才念完,她的淚就落在信紙上。
  “每次一有尚恩的消息,你就這樣。”慧恭拍拍她的肩說:“這里還有一封呢!”
  大學的信上恭喜她被微生物系錄取了,這是去美國讀醫科的第一步。
  “媽,他們要我了!從春季班就開始呢!”芷喬笑著說。
  “一下哭一下笑,真不像二十一歲的成年人。”慧恭忍住笑意說:“還不快打電話給芷麗,要她准備幫你租房子了。”
  太棒了,她可以見到尚恩了!這回她再也不是自卑畏縮的芷喬,而是一個有能力愛他,能給他幸福,并且讓他引以為傲的女人了。
  芷喬在圣誕節后到達美國,几乎來不及調時差,就東奔西跑,想把一切穩定下來,用最有自信的樣子去見尚恩。
  她申請的學校就在他醫院的附近,想到和他踩在同一塊土地上,呼吸同樣的空气,她就特別快樂。
  芷麗幫她租的公寓就在校園附近,環境清幽,大樹遍布,還可以看到一座小湖。
  當她到達那日,一房一廳的公寓里已布置得妥當漂亮。仔細看,那些床柜桌椅都很高級精致,絕不是她所要求的二手貨。
  “這些家具那么好,你真沒有花一毛錢嗎?”芷喬疑惑地問姊姊。
  “的确是二手貨呀!”芷麗理直气壯地說:“有個某某人就偏偏愛當冤大頭,我也沒有辦法。”
  “某人?誰是某人?”芷喬敏感地問。
  “還會是誰?你的傅尚恩呀!”芷麗做個怪臉說。
  芷喬臉整個刷紅。在剛回台灣的几次電話中,芷麗就把尚恩的事套出一大半來。
  最初她還擔心芷麗會不高興,但芷麗瀟洒得很,還說:“我的論文寫完了,他已經沒有利用价值了,我還要他做什么?”
  “姊,事情的發展也是我沒想到的。”芷喬說。
  “怎么沒想到?兩個愛得死去活來的人,沒有結果的話,我會抗議的。”芷麗在電話那頭叫。
  “我們才沒有愛得死去活來。”芷喬急急說。
  “沒有才怪,你不是死了又复活嗎?只是別忘了我這牽線的大媒人就好。”芷麗說。
  “什么大媒人?你又胡扯了!”芷喬說。
  “想想,能把尚恩叫成“妹夫”,也值回票价了!”芷麗仍不停地開玩笑。
  芷麗就愛逗她,才到美國,就催著她去見尚恩。
  “他可急死了,還不知道你這小女子心里轉什么念頭。你就快去回話吧!免得折損一位优秀的外科醫師。”
  芷喬不确定自己是否有万全的准備,但拖太久,又太矯情了。所以在一個陽光很好的冬季,她用慢慢的腳步,走向尚恩的那一條街。
  才轉過街頭,芷喬就看見尚恩坐在屋前的台階上,像在等她。四個月不見,他似乎瘦了,是不是工作太過忙碌了?她心疼地想著。
  “嗨!”他起身邁著長腿走過來。
  “嗨!”她輕聲說,有些靦腆。
  兩人站在路的中央愣愣地對視,看來很傻气。直到她打了一個噴涕,他才如夢初醒說:“外面風大,我們進屋去吧!”
  他的公寓和她的隔局差不多,連家具都和她的成套。
  她接過他送來的熱可可說:“謝謝你借我的家具,對個學生而言,太高級了。”
  “芷喬,你很清楚,我不想談這些。”他坐在她面前嚴肅地說:“我只想知道,經過這四個月,你又回來美國,并且選擇了最靠近我的學校,是不是表示你決定要接受我的感情,學習來愛我了?”
  “愛情是學不來的,也不是說接受就接受的。”她眼睛避開他說。
  “你是什么意思呢?”他一下沉不住气說:“你是說,你根本無法愛我?”
  “不!你弄錯了!”她連忙說。
  “我弄胡涂了。”他設法冷靜下來。“芷喬,你心里的那本書到底想說什么呢?”
  “有一次你問我,除了气你隱瞞我的身世,我還气什么。你記得嗎?”她用自己以為最容易的方式說。
  “記得。你不肯說,還發了好大的脾气。”
  “因為我在台灣就喜歡上你了。”她不自在地說:“你走后,我天天等你的電話、信件。難道你都不知道你的魅力會教女孩子多心動嗎?這樣沒頭沒尾地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怎不讓人生气呢?”
  “哦!”他的臉開始有了笑意,“我現在明白什么叫“吹縐一池春水”了,原來你是喜歡我的。”
  “這只是中間一段。”她臉紅地加一句。
  “中間一段?”他揚揚眉問。
  “是的。前面有關“我怕你”的部分……”她吞吞吐吐地說:“其實我不是怕,只是太在乎你對我的觀感。我十二歲第一次看見你,就好崇拜你,漸漸地就喜歡上你。
  我雖然常和杰恩玩在一起,但真正想接近的卻是你。”
  “十二歲?那么早?那時你不過是流著兩條辮子的黃毛丫頭而已。”他笑著說:“原來我十六歲時就處于危險狀態,有人用一條線牽住我的心,讓我逃也逃不掉。”
  “胡說,我哪有什么線引”她瞪他一眼說。
  “芷喬。”他握住她的手,“你說了書的前面和中間,那么書的后面呢?”
  “書的后面就是我來了呀!”見他愣愣的,她又說:“就是不必談接受,也不必學習,我早就屬于你了。”
  “哦!我的芷喬。”他將她抱到膝上,看著她,深情地說:“你的書繞了一大圈,用了那么多字匯和隱喻,事實上只是要為三個字做注解。”
  “哪三個字?”她迷失在那淺褐的眼眸中。
  “你愛我。”他清楚有力地說。
  她彈大清澈的眸子,全心全意看著他。
  “而我也繞了一大圈,做了許多蠢事想證明我愛你。”他笑呵呵地說著,“你不覺得我們都很傻嗎?”
  他說著就輕吻她的耳、發絲、臉頰,最后再深深吻入她的肩。
  就像回到葛芝湖山洞里那黑暗的甫道,充滿兩情相悅的欲望,只是這回再沒有禁忌了。芷喬輕吟著,長發覆向他,柔軟的身体也任他游移,兩人把長久的愛放逸出來,沉醉在渾然忘我的感官世界中。
  或許太過激動,椅子撐不住兩人的重量,碰然一聲,他們很不雅觀地捧成一團。
  芷喬忍不住笑了出來,止都止不住。一頭亂發、襯衫都跑出褲子的尚恩本來有些尷尬,也被她激出笑容來。
  “難得你和我在一起會那么開心。”他抱住她坐在大沙發上,“我再也不允許你對其他男人這么笑了。”
  “這不公平。”她抗議。
  “你不知道我多嫉妒杰恩和彼得,他們都有辦法讓你開怀大笑。”他撫著她的唇說:“而我是個沒有幽默感的人,怕你會無聊死的。”
  “我不在乎,我仍然愛你。”她說。
  他吻一下她的層,很滿足的樣子。
  “尚恩。”她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我沒有你聰明,也不太會長篇大論、侃侃而談。我們的對話若缺乏深度,沒有智慧的火花,你會不會無聊死呢?”
  “拜托,你千万不要給我來那些“隨堂考”。在你面前,我一點也不想當“天才尚恩”。”他接住她的手說:“你是唯一讓我從心里快樂的人,你隨便唱個“小星星”,
  都比外面那些人和我談醫學理論、藝術發展有意思多了。”
  “我的水准才沒那么低呢!”芷喬用力打他一下。“以后我也要當醫生,一個优秀的醫生。”
  “嗯,很好,像我一樣,一次值四十八小時的班。”他擺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讓她貼住他。“只要你是我永遠的芷喬就好。”
  像他一樣?他認為地做得到嗎?芷喬腦中浮起他們兩個身穿白袍、共同行醫的結果。或許他們可以像史怀哲般,深入落后地區,去幫助苦難的人。
  最重要的,她將會隨他到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她抬起頭,想把心底的念頭告訴他,卻發現他睡著了。
  “可怜的尚恩,連值四十八小時的班,一定累坏了。”她輕撫著他英俊的五官。
  她一點也不在乎在互訴衷曲當中,他進入夢鄉。她反而喜歡他這人性及脆弱的一面,仿佛把他由一高一高的寶座上請下來,不再遙遠神秘,不再難以親近。
  一個平凡的尚恩,可以當朋友、伙伴、兄長、愛人及……丈夫。
  黃色的光影將室內染上一層溫馨柔和的色調。她將耳朵貼在他的胸前,感受那沉穩的心跳。一起一代的呼吸,如同航行海上。
  在极宁靜安詳之中,她也逐漸有了睡意。
  芷麗若知道他們會面的結果是如此,一定會笑得直不起腰來。
  但芷喬要的就是這樣,平凡的生活,愛与被愛,共同的心愿,完美的默契,以及一生一世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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