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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貝里特家的三餐,不分一年四季,都是席開好几桌,除了他們自家人享用外,還有一些外地來的使者、官吏、客人、音樂家、詩人等。
  這是關乎他們塞提城的財勢及气派,千万省不得。有几次娜塔嫌浪費,想裁掉一兩個食桌,但是女儿老寫信來,說阿帕基城的餐宴多豪華熱鬧,用的是金杯銀盤,菜式精美,醇酒如水般消耗,所以歐洲的名人都會投帖前來,使歐澤家族擁有更龐大的聲望。
  “他們一天的花費,就足夠我們用一個月了。”翠西亞寫著。
  在這种情況下,娜塔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小儿科了,所以還是硬把場面撐下去。
  今天的菜單是烤乳豬,農民剛由鄉下運來的,當然又吸引了許多聞香下馬的人。
  蒙德看著一桌桌的杯盤狼藉,心疼著錢,忍不住對儿子說:“我們干脆把婚禮提前舉行,就在秋收前,好不好?”
  諾斯當然不愿意,連忙說:“那可不行!我還有一趟船貨要出,得花兩個月,你忘了嗎?”
  “我怎會不記得呢?”蒙德小聲說:“只是你秋收后娶伊娜,今年納耶家的葡萄收成就沒我們的份,制酒的事業也得延到明年,那不就損失一大筆了?”
  “爸,制酒的事現在談,不是太早了嗎?”諾斯問。
  “不早!不早!”蒙德摸摸胡子說:“翠西亞說,柯倫的銀行愿意投資金錢,我們任何時候都可以開始。”
  “柯倫?你為什么要讓柯倫插手呢?”諾斯很訝异,有些不悅地問。
  “為什么不?”蒙德說:“儿子,時代不同了,我們不能再做小額小本的生意。你瞧瞧,以往制酒業的兩大巨頭,法國正和英國打仗,希腊又有土耳其人的威脅,這不正是我們崛起的最好時机嗎?有了歐澤家的錢、納耶家的葡萄園和我們家的船,鼎足而三,保證可以成為全歐洲最大的酒商。”
  “爸,鼎足而三是你的美夢,到時候我們的船、納耶家的葡萄園,全會納入柯倫的口袋,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諾斯警告的說。
  “是又如何?好歹我是柯倫的岳父,你是他的小舅子,難不成他會吃了我們嗎?”蒙德很有信心地說:“你想想,這不就是政治婚姻的妙處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哈!哈!”
  “柯倫可不這么認為。”諾斯急急的說。
  “孩子,我知道你對柯倫有很多偏見。”蒙德不疾不徐地說:“柯倫一出生就是銜金含玉,又加上他少年得志、鋒芒畢露,自然會引起許多人的妒恨。因此,關于他的那些謠言,都是听不得的。”
  “所謂無風不起浪,若柯倫行得端、坐得正,也沒有人能編派出他的心狠手辣。”諾斯強調說。
  “對敵人當然要心狠手辣,但我們是親人,柯倫的方式就會不同……”蒙德見儿子一臉的不以為然,明白多說亦無益,便轉個話題:“我們不談柯倫,言歸正傳好了,你的婚禮就提早在秋收前,至于你的那趟船,我會叫你弟弟由米蘭回來接手,以后你就專管葡萄園的事了,如何?”
  “不!這趟船我非跑不可。”諾斯灌了一大口酒說:“鳥儿都要入籠了,別連它最后的飛翔都要剝奪吧!”
  蒙德听不懂這句話,直到諾斯起身离開,他還是一頭霧水,這孩子為什么老有這么多牢騷呢?
  外面晴空万里,人們為躲懊熱,全聚在陰影中。
  諾斯直接沖到廣場的石鷹噴泉沖涼,那儿已聚集了一些大人小孩,都咧嘴和他打招呼。
  “諾斯!”戈伯站在教堂的石階前大聲喊他。
  諾斯甩甩頭上和手上的水珠,走了過去。
  “嗨!我一直在找你,但你這几天老是很忙,連說話的机會都沒有。”戈伯往“什么事呢?”諾斯問。
  “嘿!你還真忘了!奧古斯節的仲夏夜舞會呀!往年你都很來勁儿地籌畫,怎么,今年有了未婚妻,就失去興趣了?”戈伯說。
  這仲夏夜舞會是專門為年輕人辦的,所有的未婚男女都可以參加。在美麗的星光下,海風微拂,有香甜的酒,浪漫的音樂,大家拋開平日的束縛,盡情地歡笑。
  在那儿,男孩可以任意調戲女孩,而女孩也不再故作矜持,甚至挑逗回來,彼此舞得毫無顧忌。
  以前諾斯非常喜歡這個活動,一方面是可以發泄青春的熱情;一方面是有大人的監督,也比較不會失去控制。
  今年他的心思全在莉琪身上,居然忽略了這件事。
  “不必愧疚啦!”戈伯看諾斯一臉的空白,干脆說:“我們知道你忙,不敢打扰,都自己打點好了,現在,只要你出點經費而已。”
  “那是當然,要吃的玩的都沒問題。”諾斯爽快地說。
  “吃的玩的,因為有往年的慣例,都不必發愁。”戈伯說:“最麻煩的是請歌手的錢太貴了,沒有音樂,怎么像個舞會呢?”
  諾斯明白,前有翠西亞的婚禮,后有他的婚禮,仲夏夜舞會的規模就得縮減。
  這季節,貴族不是狩獵,就是度假,處處要歌手,想找個聲音优美、气質出眾的,价碼太低還不成。
  諾斯突然靈机一動,論歌聲及气質,他們塞提城不就有現成的一位嗎?
  他還來不及細思,就興奮地說:“你認為孤儿院的莉琪的歌聲如何?”
  “很美呀……慢著,你不是要請她來吧?”戈伯瞪大眼睛說。
  “為什么不?她經過果里神父長期的訓練,會彈奏樂器,又會唱歌,我們不必花一毛錢就有最美妙的音樂,何樂而不為?”諾斯微笑地說。
  “可是……她的臉……”戈伯支支吾吾說。
  “臉戴上面紗就沒問題啦!”諾斯手指一揮,又有個新點子說:“干脆我們大家都戴上面具,來個狂熱又大膽的化妝舞會。這樣,你不說我不說,就沒有人曾怀疑莉琪的來歷了,不是嗎?”
  “化妝舞會?好吧!我們以前怎么都沒想到呢?”戈伯興頭來了,也就不再介意莉琪的事,急急的說:“如此一來,我們又有很多事要忙了。”
  “找歌手這一項就由我負責。”諾斯說。
  “好,但千万則搞砸了!”戈伯還是不太放心。
  “我拍胸脯保證!”諾斯很肯定地說。
  諾斯胸脯那一記是拍得很響,但愈往港邊走,他就愈覺得沒信心。莉琪會同意嗎?她自幼不出孤儿院附近的區域,又与一般正常的女孩不同,恐怕她會不肯出來拋頭露面。
  但他多希望她能真正地看看這個世界呀!有陽光笑語,有期待交流,而不是在那幽暗無聲的地方等死。雖然在与“隱面俠”的一席談話后,她的態度有明顯的改善,愿意對他笑,和他說話,甚至研究音樂;但那都只限于孤儿院之內,如此匆促,沒有隱私,根本無法滿足他內心想与她親近的欲望。
  有几次他真想再化為隱面俠,和她夜里私會,兩人可以談個痛快。但那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他要求的是她到諾斯的生活中來,光明正大,不需要自卑或掩藏。
  “情婦”的字眼跳進諾斯的腦海。不!當然不!莉琪不适合那种身份,但她可以是朋友,它的歌聲可以慰藉他,不是嗎?
  對!這就是第一步!將莉琪拉出孤儿院,公開于世間,也就更容易成為他諾斯生命中的一部份了!
  他一定要說服她為仲夏夜舞會獻唱!
         ※        ※         ※
  莉琪坐在黃昏的光影里,為新買的弦琴調音。一旁裝著玫瑰油的伙伴們,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諾斯少爺好几天沒來了,你們猜,他今日會不會現身呢?”梅莎說。
  “我才不在乎呢!反正他來看的又不是我。”蘇菲亞瞟了莉琪一眼。
  “或許他是厭倦我們這群人了,畢竟沒有人喜歡沾我們的晦气。”凱琳聳聳肩說。
  莉琪起身走到另一端,一方面遠离閒談的范圍,一方面藉整理樂譜來穩定情緒。她原也以為自己不會介意,但諾斯連續許多天不出現,她竟開始思念及猜測,人都變得有些不對勁了。
  為什么會這樣?她最初是极力地排斥他呀!
  她知道諾斯是針對她而來,因為他的目光及言語都很明顯地傾注在她的身上。
  她由先前的不習慣,到接受,到被人欣賞的喜悅,都是不自覺的變化。
  尤其在和隱面俠談過話后,諾斯就愈來愈像陽光,一言一行都代表著兩個人對她的注意及關切。
  這對被遺棄許久的莉琪,彷佛是最大的恩典。她生命的每一天終于有了意義,她唱的每一首歌也終于有了靈魂,她的影子不再孤獨,她的回眸不再空無,過去或許是斬斷的零,但未來卻有無限的延長。
  隱面俠和諾斯給予她的,是不曾有過的幸福感覺。
  可是,万一這只是他們心血來潮所施舍的同情呢?一個孤儿院的殘疾女孩,就如同過街的老鼠,是很容易讓人遺忘的。
  如果他們不再來了呢?
  那有什么?反正絕望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在心中告訴自己,斷掉痴心妄想本就是她生存的本質……
  莉琪將心情冷卻,就像冷卻她以前种种的期盼与等待。突然,腳步聲由院子傳來,不是一個,而是兩個,她的心跳快速增加,冷卻又再沸騰,想克制都克制不住。
  當她轉頭看到諾斯時,他的俊挺令人目眩,那种触動心弦的感覺教人一輩子難忘。雖然她表面上淡淡的,但內心欲如火山爆發般,惊天又動地。
  “好几天不見,我听果里說,你們練了不少新曲?”諾斯笑著對她說。
  “你不是在教堂听過了?”果里說。
  “我指的不是圣歌,而是更精采的,比如‘美女与野獸’、‘玫瑰之歌’、‘忘情之水’之類的。”諾斯還是盯著她說。
  若是以往,莉琪會頂撞他几句,但今天,見他的激動超過一切,像要討他歡欣似的,她調好女孩們的樂器,擺出席塔琴,主動演奏他愛听的那些歌曲。
  音符如空谷低迥的風,幽幽柔柔;歌聲如天使展翅,清靈繾綣。諾斯因這音樂沉醉,几乎忘了自己是誰。
  當席塔琴的聲音中止時,他像由夢中惊醒的孩子,只說了一句:“‘忘情之水’呢?”
  這是莉琪心中的至痛,沒有人知道她多么怕唱這首歌,但偏偏諾斯喜歡,于是,她忍著滴血的心,為他演出。
  然而,每次當她唱到“生死俱茫然”時,他緊閉的眼睛就會張開,深邃的藍眸看著她,如海洋撞向山石,叩問著她內心最深藏處的秘密。
  而她總是在快流下淚時停止一切。
  “你們太棒了,每一回都讓我覺得惊奇!”諾斯鼓掌說。
  一句贊賞,讓女孩們更加賣力地演奏,直到晚膳時分,都沒有半聲埋怨。
  夜晚來臨,人的五官也逐漸看不清楚。莉琪收拾著樂譜時,果里走近她說:“能不能到小房間來一下?諾斯有事要和你商量。”
  會有什么事呢?莉琪猶豫地隨他們進入小室,果里點燃蜡燭,諾斯在微弱的光線里笑著,他是第一次以諾斯的身份离她這么近,就在他伸手可及之處。
  “是這樣的。”諾斯說:“我們過几天就要舉行一年一度的仲夏夜舞會,現在万事俱全,就缺一名歌手,所以想商請你參加,讓我們能有最美好的音樂。不知道你肯不肯幫忙?”
  莉琪太惊訝了,她壓根都沒想到是這种要求,好半天才響應說:“我?那是不可能的,塞提城的人不准我們在任何場合公開露面。”
  “我告訴他了,還提醒他這樣做或許會引起公憤。”果裹在一旁說。
  “不!你听我說,那天我們是采取化妝舞會的形式,每個人不是戴面紗,就是面具,沒有人會怀疑你的身份。你所要做的就是盡情歌唱,絕對沒有被認出來的危險。”諾斯熱切地說。
  “不管會不會被認出來,我都不适合那种場合。”莉琪猛搖頭說:“我一向只在教堂和孤儿院來來去去,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不!你就是最好的。”諾斯誠心地說:“莉琪,你老把世界分成里面及外面,其實那是錯的!這個天地是屬于每個人的,而你既然擁有這么美的聲音,就更不該局限在小小的角落。勇敢地走出來吧!有我在旁邊,你還怕什么呢?”
  “你不是我們這种人,不會明白我們的困扰……”莉琪掙扎地說:“反正我就是不該去。”
  “諾斯,你就別再逼她了!”果里忍不住插嘴說:“我早跟你說過,莉琪不是一般的歌手,這是行不通的。”
  “那我就不懂了!既是行不通,你們為什么還要買樂器,每天辛苦的練呢?”
  諾斯質問著。
  “這是興趣……”果里說。
  “不只是興趣吧?還包含著你的夢想,對不對?”諾斯直接說:“你不是希望你的曲子能傳遍歐洲,在各宮廷及劇院演奏嗎?要是你還這么瞻前顧后的,像老鼠躲在洞穴里的話,永遠也不會有人認識或欣賞你的音樂!”
  “沒錯,我是有夢想。”果里清清喉嚨說:“但我也不能因此而利用莉琪,要她做她不喜歡的事。”
  “莉琪不是不喜歡,而是害怕。”諾斯凝視著她,“這個世界并沒有你想的那么糟,真的!如果你是在意自己的外表,我可以告訴你,你的气質与才華胜過一切。走出來吧!莉琪,我知道你不甘心在孤儿院待一輩子,現在就是一個机會,用歌聲唱出你另一种人生吧!”
  “諾斯,你在胡扯什么?你不過是要莉琪去唱歌而已,和她的人生有何關系?”
  果里不安地說。
  莉琪并未感染到那种不安,她完全被諾斯吸引住了,光是那句“另一种人生”,就教她無法抗拒。
  “你不能去找別的歌手嗎?”她輕聲問。
  “我就是非要你不可。”諾斯也輕聲回答,但彷佛話中有話。
  天呀!諾斯不是在動莉琪的歪腦筋吧?果里心下一惊,緊抓住腰帶上的念珠。
  不!不會的!諾斯是容貌俊美的邦主之子,而莉琪是面有殘缺的可怜孤女,兩人在各方面都是天差地別的,諾斯再發昏,也不可能看上莉琪的。
  最多就是同情心吧!一定是如此。果里放開念珠,偷偷的在胸前划個十字架,為他不當的念頭忏悔。
  “好,我去。”莉琪終于同意了。
  “莉琪去是可以,但你得保證她的安全,尤其是不能被人發現她的身份,否則后果不堪設想!”果里仍不放心的說。
  “沒問題,我會小心安排的。”
  諾斯高興极了,差點跳起來歡呼。有一就有二,他要慢慢讓莉琪适應他的世界,然后再蓋一棟房子,豢養著她,就像豢養一只美麗神秘的夜鶯鳥。
  而莉琪則是心想,她真的能走出孤儿院嗎?她信任諾斯,因為他是隱面俠的朋友,最最重要的,她跨出這一步,就會愈接近他們兩個。
  她由窗口看見天空出現的第一顆星星,心中又模糊地有了愿望:而或者,再往未來推几步,她還能回到阿帕基城,回到她遺失許久的童年。
         ※        ※         ※
  莉琪參加舞會的事,除了諾斯、果里、戈伯知道外,她就只告訴亞蓓一個人,順便也可以做內部的掩護。
  那晚,莉琪假裝生病,連晚餐都沒吃,就偷溜出來和果里會合。
  狹小的街道籠罩在濃濃的暮霧中,莉琪尚未体會到平常人家的自由,就被帶到大宅后城堡的小房間內。
  她新奇地到處看,一切都和關她十年的孤儿院不同。那些隔局擺設都帶著藝術的美,她曾有過的,但都化入混淆慘淡的記憶中,像一場不真實的夢。
  小房間是淡黃色系的裝潢,床罩和窗帘都鑲著層層蕾絲,梳妝台的桌椅細小精致,還有一個大型的橢圓穿衣鏡。很明顯的,這是屬于女性的臥室。
  莉琪雙手緊握著,僵在房中央間,感覺极不自在。
  果里繞了一圈,說:“諾斯為你准備了一套衣服,你待會儿就換上。”
  “你真的不留下來陪我嗎?”莉琪問。
  “天主不允許。”果單指指上面,又說:“好好的唱,只要你的歌聲能傳出去,我們的辛苦就有了代价。”
  “對我是無所謂,我一切都是為神父做的。”她說。
  “我卻是為你。想想看,我已屬于教會,能得到什么好處呢?”他笑笑說。
  莉琪也笑了,心情一下子輕松許多,“果里神父,你照亮了我們這些女孩的生命,沒有你,日子真的很黑暗。”
  “彼此,彼此。你們實現了我當音樂家的事。”果里說。
  當房間剩下莉琪一人時,她瀏覽了每個角落,好不容易才在床邊的小几上,找到她該穿的衣服。
  那是一件鵝黃色的長袍,有著用手工巧裁的低領、帶尾窄袖,及以銀絲細編的染紅腰帶。
  莉琪輕輕摸著,她完全忘了世間還有如此美麗又柔軟的衣裳。
  當長袍由她胸前滑下,竟是那么合身,感覺就像和煦的風,柔軟的云,每走一步,都是款款動人。
  再來是淺紫色的披風,質料是閃亮的絲綢,長及地,同銀鏈子扣住。
  披風下還有帽子,圓盤型綴著黃紫的珠練及花朵,再垂下一條系著彩穗的面紗。
  最后是尖頭的新皮靴,交叉著紅絲帶,小小的,正是她的尺寸。
  莉琪穿戴完畢,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愉悅,她忍不住旋轉輕跳,一回頭,卻看見鏡中的自己。
  鏡子!孤儿院是沒有鏡子的。莉琪長這么大,還不曾真正端詳過自己,只偶爾廢舊的水池及教堂的窗子上,看見一些模糊的投影。
  殘廢的女孩不需要鏡子,因為沒有人愿意看見自己的丑陋。
  但莉琪沒有走開,只靜靜地佇立在那里。鏡中顯示出一個非常悅目的女子,“她”有著修長苗條的身材,一頭閃著金光的褐發,一雙美如紫羅蘭的眸子。
  她眨眨眼,“她”也眨眨眼。這女子真的是她嗎?
  莉琪再走近一步,如逢故人般地審視著。然后,她拉下面紗,看見自己挺秀的鼻、丰潤的唇,及淨白柔嫩的心型臉。她猛地往后退,這真的是她嗎?
  在孤儿院這么多年,日夜和亞蓓她們在一起,她几乎忘了臉上的傷殘是假,也以為她是她們的一部份。
  逐漸的,在陌生的瞪視中,她看到了熟悉。天呀!這不是母親的眼睛嗎?她還記得母親叫瑪蓮,愛穿紫色的衣裳,好襯托她水汪汪的美目。還有那臉型,是姊姊的翻版,姊姊叫維薇,自幼便聰敏迷人,而她的神韻則來自父親尼爾,一個熱愛真理的科學家。
  原來這些年,“他們”全在她身上繼續存在著,成長著,從未徹底滅絕……她摸摸自己的臉頰,兩行溫熱的淚泛過指間;她又能哭了,彷佛冬季的冰緩緩融化。
  走廊傳來腳步聲,莉琪一愣,机警地拉回面紗。
  門開了,一個穿著古希腊袍子的男人出現,他頭頂月桂冠,臉戴蝙蝠型眼罩,腳踩涼鞋,一副太陽神阿波羅的模樣,她好一會才認出他是諾斯。
  而諾斯對眼前盛妝的莉琪,只有“惊艷”兩個字可以形容。他知道,除去殘疾,她算是漂亮;但沒想到她能夠美得教人屏息,高雅地像個皇后;倘若她生在貴族之家,恐怕她那傾國傾城的美麗還會引起爭奪之戰。
  “海倫,我應該把你打扮成特洛伊的海倫。”諾斯喃喃地說。
  “你在說什么?”莉琪不解地問。
  他只是盯著她看,沒有回答。
  “我這身妝扮是不是有問題?”她有些臉紅地說。
  諾斯突然清醒般說:“哦,不!你的妝扮完美极了,絕對不會有人把你和孤儿院的莉琪聯想在一起。”
  “那就好。事實上,我剛才也差一點認不出你來。”莉琪微傾著頭看他說:“你帶上面罩后,不像諾斯,反而比較像‘隱面俠’。”
  諾斯不動聲色地說:“哦!是嗎?”
  “對!愈看愈像!”她說:“一樣的身高体型,一樣的眼珠顏色,甚至連說話的語气也有些雷同,我以前怎么都沒發現你和‘隱面俠’如此相似呢?”
  看她一臉的認真,諾斯不得不反應迅速地說:“呃!老實告訴你好了,‘隱面俠’和我有遠房親戚的關系,他算是我的堂兄弟,所以長得像就沒什么好稀奇的了。”
  “他也是貴族出身嗎?”莉琪眉頭微蹙的問。
  “沒錯。”他說完,又加了一句,“你很失望嗎?”
  “是有一點。”莉琪說:“隱面俠一心為民,甚至為了貧苦大眾,公然与權貴階級為敵,所以很難想象他不是我們這一邊的人。”
  “莉琪,你又來了!你老喜歡把人分為二,下是里面外面,就是這一邊即一邊。”諾斯搔搔頭說:“好了,現在你知道隱面俠是貴族,難道就從此不再尊敬他,不再當他是朋友了嗎?”
  他說這些話,原本是要激她,打破她的故步自封,卻沒想到她竟然很肅嚴地考慮著,彷佛要將隱面俠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重重的打落。
  “我不信任貴族……”她的態度沒有軟化。
  “貴族有什么不對?貴族也是人,我們也有七情六欲,會哭會笑,有喜怒哀樂,有仁慈心腸……”諾斯說著,因為太過激動,還抓起她的手按在胸膛上,“你看!我也有心跳,砰砰地和你一樣,為什么你要把我當成九頭怪物似的來看待呢?”
  莉琪惊住了,由于他的舉動、触碰及重重的心跳,一下一下地從她的指間、手臂傳來的,是她未曾經歷過的強大熱力,在焚燒她的面頰,凝住她的心,彷佛一道永遠解不開的魔咒。
  他的藍眼珠逐漸向她靠近,帶著捉捕的欲望……
  突然,有人在外面急速的敲門,喊著:“諾斯,時間到了,我們該去舞會了!”
  魔咒奇跡似的消除,莉琪飛快地抽出手。諾斯的眼睛仍盯著她,久久才去開門。
  雷米走了進來,看見莉琪,整個人愣在那里。
  “她……她就是莉琪?”他結結巴巴地說。
  “對!”諾斯不耐煩地說:“你先去吧!我們隨后就到。”
  雷米再看莉琪一眼,仍是滿臉的不敢相信,站在面前的美麗女郎,推翻了他對傷殘女子畸形丑陋的印象。
  諾斯极不喜歡他的眼光,匆匆推他出去后,又回頭看著莉琪。他可以了解雷米為何一副痴傻的模樣,但這也是第一次,他不愿意這如兄弟般的侍從,用欣賞仰慕的眼神盯著他的女人看。
  莉琪對他的沉默很不自在,忙說:“我們該走了吧?”
  諾斯不吭聲,半晌才回答,“我只想知道,我和隱面俠仍是你的朋友嗎?”
  她本想點點頭,但現場有一种奇异的气氛,牽引著她的心,讓她說出口的話變成:“你為什么要在乎呢?”
  諾斯沒料到她會有這种反問,感覺很尷尬又傷自尊。沒錯。他為什么要在乎呢?對這不知感恩又不識抬舉的女孩,他該早早就放棄的!
  “我們走吧!”他沒好气地說。
  雖然情緒不怎么好,但他仍擺出紳士風度,請她先行。看著她輕垂的眼睫,濃密的秀發,纖纖款款的背影,他不禁捏緊拳頭想著……
  好吧!我承認我在乎!我該死地在乎!在乎到一次次貶低身份到孤儿院去看她;在乎到不顧危險,扮成隱面俠去和她說話;在乎到不計后果,帶她到仲夏夜舞會;在乎到不敢扯下她的面紗,去看她的丑陋……
  他跨大一步赶上了她。她給他一個怯怯的笑,他也回她一個若有所思,不甚誠心的笑。
  面對滿天的星斗,面對徐徐的夜風,他突然看清楚自己的心意。他要這個女孩,他不只要她成為他的夜鶯鳥,還要她成為他的情婦!
         ※        ※         ※
  城堡內的中庭通亮如白晝,滿桌的食物、團簇的花朵、色彩繽紛的衣裳,都讓莉琪看得眼花繚亂。
  多熱鬧奢華的場合呀!她不記得自己的父母是否舉辦過類似的晚宴,即使有,她也沒印象了。想到此,莉琪的心便不再受影響,她走到歌手的坐席上,冷靜高貴得如一個淑女。
  “不用害怕,雷米會往一旁照應你。”諾斯安頓好她之后說。
  方才來敲門催人的男子,微笑地站在她身邊,臉上多了一副皮革面具。
  莉琪剛放置好席塔琴,一個略帶酒味的男人便沖了過來。他戴著半黑半白的銅面具,頭頂著圓筒帽,鬢旁兩條長發辮,身上是鑲著銅扣的戰袍,看來野蠻气十足。
  “土耳其戰士,我的堂弟戈伯。”諾斯皺眉介紹道。
  “這就是莉琪嗎?”戈伯放肆地盯著她說:“她和我所想的不同,一點也不丑嘛!”
  “戈伯,把你的嘴巴閉緊一些,別來招惹她,否則我唯你是問!”諾斯板著臉孔說。
  “好!好!我也不過是好奇而已嘛!”戈伯一邊陪笑,一邊卻想著,如此吸引人的姑娘,真有一張被毀掉的臉孔嗎?
  舞會的序幕由花園情歌開始,主唱人是莉琪。除了席塔琴外,還有諾斯由外頭找來的三弦琴、笛子、擊鼓等好手奏著旋律伴著她的歌聲。
  他們的曲子有世面流行的吟唱,各种故事傳說,還有果里個人的創作。莉琪唱時感覺比圣樂輕松愉快多了,她优美純淨的嗓音,扣人心弦的抒情方式,感動了會場的每個人,仲夏夜的气氛也如夢般舒展開來。
  接著,有雜耍技團和愛情劇的表演,高潮處還噴出煙霧,讓那些貴族青年男女的興致提到最高點,將自己的感情及身体的律動完全解放。
  “紳士淑女們,盡情地跳舞吧!”有人大喊。
  音樂立刻轉為奔放,莉琪因為不熟悉,只好放棄跟隨。她靜靜的坐著,正好可以趁此時觀察面前的一切,那些歌舞,讓她眼界大開。
  原本坐在一旁的貴族小姐,全走入舞池,瘋狂興奮地舞著。她們的面具因火光而發出絢爛的色彩,衣裙及鞋子因旋轉而像百花般跳躍著;男士們則被勾引得更興奮,腳步踩著音樂的節奏,有如一群振翅擺尾的鮮艷鳥群,全力散發著异性的魅力。
  此情此景,即使再心如止水的人,也不得不受到感染吧!
  莉琪在此璀璨的情景中尋找著諾斯,他如太陽般的袍子一會儿出現,一會儿消失,快得難以掌握。她放下席塔琴,站了起來。突然,一個戴著蝙蝠面罩的人跳到她眼前,月桂冠因濡濕的汗水而發亮。
  “和我舞這一曲吧!”諾斯攬過她的腰說。
  莉琪像被卷入旋風中,她的腳步無法站穩,整個人倒向他的胸前及手臂,求救般地說:“我不會跳舞呀!”
  “我教你!”他雙目炯炯有神地說。
  這哪算教呢?莉琪沒有一步清楚,就隨著他轉動,前后左右,圓形方形,有几次腳還离地飛起,她嚇得尖叫出聲。
  音樂持續地演奏著,有別的男人接近她,節奏放緩,大家圍成好几個圈,諾斯在對角凝視她,然后再相逢,再分開,她的腳彷若認識音符般,憑著本能擺動。
  黃夜鶯和黃太陽又面對面,他們互相靠近時,他耳語說:“我們离開吧!我不能忍受別的男人碰你!”
  其實莉琪并沒有听明白他的話,當他們旋出中庭時,她還以為那是新的舞步。
  廊柱成排的走廊,空气涼了許多。他們依然舞著,向那遠离火光的黑暗處舞步。驀地,皓白的月光照來,他們看見角落有曖昧的黑影,一男一女渾然忘我地擁吻著,急喘低吟的聲音漫在空气里。
  莉琪瞪大眼,耳鳴、心跳如擂鼓,卻移不開目光、邁不開腳步。修女不提男女之情,殘疾的人不想男女之愛,對這些,她是完全懵懂的,就像春天含苞的花,悶著預備注定的枯萎。
  倏地,諾斯收緊手臂,強壯的身体抵住她。這不同于跳舞時的接触,而是肌膚每一寸的密合,她彷佛被人掏光空气般猛轉過頭,立刻掉入他那充滿欲望的眼光里。
  莉琪整個人暈然癱軟,那藍色的眸子好熟悉呀!曾有一次,隱面俠也這么抱她……但諾斯的更熱切、更大膽放肆、更赤裸裸地傳達他的欲求。
  兩人的呼吸濃濃地混合在一起,他的手伸進她的面紗,試圖找到她的唇時,她卻像受惊的小動物般,奮力的推開他。
  “不!”莉琪護著面紗說。
  諾斯走近一步,很明顯地不能忍受她的掙脫。
  “盹,隱面俠--他今晚有來嗎?”莉琪脫口而出,連自己都十分惊訝。
  “隱面俠?在這節骨眼上,你竟想到他?”他挫敗地說。
  “呃,你這個樣子實在太像隱面俠了!”她沒話找話說,想除去尷尬,“他是你的堂兄弟,應該也會參加這個仲夏夜舞會吧……或許他太老了?”
  諾斯說不出內心的百味陳雜,只問:“在你的心目中,隱面俠永遠比我重要;而你和我在一起,全是為了他的緣故,對不對?”
  “我……他和你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她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只結巴地說。
  “不一樣?哈!你難道看不出來嗎?我和他其實是……”
  諾斯的話被從走廊來的一群人打斷,他們此刻才發現,中庭的音樂已停。
  莉琪匆匆的說:“我該回座位了,待會儿又輪到我唱歌。”
  她連等都不等他,一個人跑掉。諾斯頓覺擁抱的虛空,如果是隱面俠,她會不會毫不抵抗地讓他吻呢?
  諾斯從沒想到他會嫉妒自己,他甚至開始討厭那個愛出風頭、坐收名利,又一輩子見不得人的隱面家伙了。
  莉琪回到會場,心情久久不能平息,后來的几首曲子,她都帶著微微的顫抖。
  她需要去分清楚自己對隱面俠及諾斯不同的感覺嗎?于前者,她是尊敬、崇拜与信賴;于后者,她是不安、煩躁,又帶點期盼。她真的不知道這代表什么。
  當席塔琴的最后一個音結束,她的指尖隱隱作痛。
  忽然,一直守在旁邊的雷米笑出來說:“諾斯的祈禱沒有應驗,他的伊娜小姐還是赶來赴宴了。”
  “誰是伊娜小姐?”莉琪好奇地問。
  “諾斯的未婚妻呀!”雷米還好心地指示她方向說:“看到那個帶尖頂帽子的女人嗎?就是她!哈!她的帽子一次比一次高,我想,她嫁過來后,一定會重建大宅邸及城堡所有的門,以便她和她的高帽子能暢行無阻。”
  如果不是事關諾斯,她一定會覺得很好笑,但她現在臉皮緊繃,看著那一身艷紅,又拖著鮮紫長巾的伊娜,像一團火球般,向黃太陽前進。紅一旦勾住了黃,便緊緊不放,成為會場最顯著的目標。
  莉琪的內心沖上一股又怒又羞又悲的情緒。諾斯既有未婚妻,就表示有愛与承諾,為何還想強吻她呢?
  他終究還是視平民如草芥的貴族份子、還是放蕩不羈的紈褲子弟、還是表里不一的偽君子!她想把他當成真正的朋友,實在太自不量力了。
  莉琪抱緊席塔琴,有一种想馬上离開的沖動。
  宴會愈來愈放浪形骸了,大家吃著、笑著、舞著,酒杯在手間傳遞著。
  一個土耳其戰士歪到莉琪的面前來,因為站不穩,手上的酒傾倒在她的衣服及琴上。
  “啊!”莉琪惊叫一聲。
  “來!陪我跳跳舞!”那人咕噥地說。
  “戈伯,你別借酒裝瘋了,諾斯有指示,不准任何人來打扰她!”雷米擋住他說。
  哦!莉琪這才想起,那人是諾斯的堂弟。
  “為什么不?諾斯可以和她跳舞,為什么我就不可以?”戈伯摔破酒杯,伸手要拉莉琪。
  雷米打掉他的魔掌說:“戈伯,你醒醒吧!”
  “你竟敢打我?別以為諾斯寵信你,你就可以對我無禮!你畢竟還是我們貝里特家族買來的奴隸!”戈伯老羞成怒地說。
  雷米不想理他,只催促莉琪說:“我們避一避吧!”
  “避什么?”戈伯紅了眼,追上去說:“你也想和她親熱,對不對?我早就不相信她是孤儿院的莉琪那一套,瞧她的身材模樣,火辣辣的美人一個,若她的臉上真是坑坑疤疤的,諾斯怎么會愛不釋手呢?”
  “戈伯,你別再鬧了,事情會被你搞砸的!”雷米叫道。
  “砸什么呢?我只不過是要掀掀她的面紗,看看她的真面目而已!”被酒醺昏了神志的戈伯,別人愈阻止他,他就愈是固執,“只一下嘛!既是諾斯的情婦,有何不能看的呢?”
  “你在搞什么鬼?”后面一聲如雷大吼傳來,戈伯立刻被諾斯由衣領提了起來。
  “放開我!”戈伯掙扎開,人跌倒后又站直說:“別小題大作,我只是要看看她的臉,确定她是不是莉琪罷了!”
  “你把嘴巴閉緊些,好不好?”諾斯怕莉琪的身份曝光,干脆拎著戈伯,往噴泉處走去,按著他的頭,想淋醒他。
  這本是他們堂兄弟常玩的游戲,向來無傷大雅,但今晚戈伯喝得爛醉,又沾不得那神秘的女歌手,再加上他狼狽著一張臉時,已有群眾圍觀,哈哈大笑。嘿!他可是英勇的土耳其戰士呢!
  他想也不想地拔出腰間的劍說:“諾斯,你傷…………我的名譽,我向……呃……你挑戰!”
  “小心,諾斯!”雷米大叫。
  諾斯往后退一步。哦!好得很!他正愁气沒地方出呢!先是莉琪的拒絕,再是伊娜的糾纏,偏偏戈伯又來触他的霉頭!
  “劍!”諾斯大喊一聲,立刻有一把劍遞到他手中。
  “諾斯,不要!”赶過來的莉琪急著說。
  “我們阻止不了了!別擔心,不曾有事的。”雷米安撫她說。
  雷米說得不錯,這場劍根本比不下去,只見戈伯整個人像泡在酒里似的,腳軟手軟的,諾斯沒兩下子就繳了他的武器。
  “投降吧!乖乖回去睡覺!”諾斯收了劍,走向噴泉洗手。
  戈伯似乎還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怔怔的望著自己的手,樣子极為滑稽,惹得眾人轟然大笑。這笑刺激了戈伯,他不知又由哪儿掏出一把短劍,竟往毫無防備的朝諾斯刺下去。
  “諾斯!”莉琪凄厲地叫著。
  雷米沖了過去,現場一片混亂。
  “懦夫!竟取用暗算的,算什么武士?”有人叫罵道。
  血腥味充斥著中庭,在黑暗中,女人尖叫、男人激動,酒又讓情況更嚴重。一些人想揍戈伯、一些人想救諾斯,身体擠身体、拳頭撞拳頭,莫名其妙下,竟然一派人對一派人,大伙打起群架來了。
  “諾斯!”莉琪急著想知道諾斯的傷勢,卻怎么也無法穿過這些瘋狂的人們。
  突然,有人用力拉著她往后退,她回頭一看,是果里神父!
  “快走!此地不宜再留!”他毫不放松地說。
  “可是……諾斯……”她不愿离開。
  “諾斯自然會有人照顧。”果里排開群眾,帶著她往無人的走廊跑去,“現在有危險的是你,你若再不走,恐怕會死無葬生之地!”
  她不懂,也管不了自己,她只想到自諾斯的腹部涌出的血,心就一陣陣絞痛。
  他不會死吧?!哦!上帝,她真恨不得能止住他的血,除去他的痛苦……但她只能被迫向前跑,和他相反的方向,距离愈來愈遙遠……
         ※        ※         ※
  在鐘樓后,果里神父來回地走著,他不斷地自責說:“都是我不好!明知道會出事,還答應諾斯。天呀!撒旦的誘惑、天主的懲罰,我不該讓你去舞會露面的!”
  莉琪躲在樹后,由亞蓓幫她換衣裳,惊魂未定地說:“神父,這絕不是你的錯。事情出乎意料地發展,只怪我太不會處理了,現在諾斯受傷,恐怕還會連累到你和孤儿院……我好抱歉!”
  “這里你不必擔心,自己赶緊逃命要緊。”果里說。
  “莉琪非得要离開嗎?”亞蓓問。
  “事情鬧這么大,最后的帳一定都會算到莉琪頭上。這是制造混亂的罪,加上她私出孤儿院,重者有可能被絞死或處以火刑。”果里沉重地說。
  “有這么嚴重嗎?莉琪根本什么都沒有做,殺人的是那個戈伯,要判罪也應該是他呀!”亞蓓說。
  “戈伯是貴族,不會有罪的。”莉琪回答她的疑問,再轉向果里說:“難道我永遠不能再回塞提城了嗎?”
  “這要看諾斯怎么處理了。”果里不太有信心的說:“不過,以目前的局勢看來,你是永遠都不要回來比較好。”
  “這怎么可能?孤儿院是莉琪的家,她八歲起就住在這里,你要叫她去哪儿呢?”亞蓓說。
  這也是莉琪心里的話。她一直恨孤儿院鎖住她,然而,一旦要飛离,卻又四顧茫然,沒有一點安全感。
  “科索磨坊的那對夫婦很值得信賴。”果里說:“你可以先到那儿安頓一陣子,再慢慢想下一步。”
  “也只有如此了。”莉琪歎口气說。
  “莉琪,我不許你忘記我們,或許有一天我會去找你喔!”亞蓓拉住她的手,聲音逐漸哽咽。
  “不是或許,而是一定。亞蓓,如就像是我的姊姊,我們過去相依為命,未來也要相依為命。”莉琪擁住她說。
  “莉琪,天要亮了,趁還沒有人追捕你時,快點走吧!”果里催促著。
  “諾斯他……”莉琪遲疑著。
  “忘了他吧!他已經給你帶來太多的麻煩了!”果里直截了當地說。
  再一次的匆匆地逃亡,她人生中的离開,為什么都屬于永不回頭式的呢?
  莉琪流著眼淚,由后面的海岸森林逃出城去。她哭得傷心,一方面是為情同姊妹的亞蓓,一方面是為自己多舛的命運,還有一些是為了傷勢未明的諾斯。
  她真的再也見不到他了嗎?因為這次舞會,她真的走出孤儿院,但卻是以這种狼狽的方式,是否算她与生俱來的命定悲哀呢?
  月已淡,星已稀,是太陽的光尚未顯透,森林中最黑暗的時候。她心事太多,早已顧不得害怕或疲累,只有一步挨一步的向前跨。
  這些年來,多少次,她站在海崖邊,想一直走下去,不再回孤儿院,但,她又能去哪儿呢?
  曾經,她指引隱面俠這條路,想象他來去自如的廣闊世界,沒想到她也有用到的一日;而在這出了大事的時候,劫富濟貧的他又在何處呢?
  莉琪在心思混亂中,居然也走到了主要道路。
  此時天剛亮,充滿泥泞車轍的黃土路上,已有在城邦間奔波的人。果里叮嚀她要她千万走在大路上,因為小道里有盜匪流竄。
  “選擇与老實的鄉下人同路,避開奸詐的城里人。”他又叮嚀。
  她朝科索的方向走,由于動作慢,最后就混在一堆老弱婦孺中。有一位老婦人對她极有興趣,不斷的与她閒談,她按住面紗,小心的應答。
  太陽升到半空中了,莉琪取下包袱,吃半塊干面包,一半給老婦人,再拿腰間的皮囊去河邊汲水喝。
  突然,遠遠傳來急速的馬蹄聲。莉琪剛直起身,全副武裝的士兵就奔到眼前來,拉著嘶揚的馬,大叫:“停下來,統統站好!我們要找一個叫莉琪。費羅的女人,她是會施法術的女巫,臉上有魔鬼式的疤痕,你們誰看到了?”
  “啊!女巫!”眾人議論紛紛,莉琪則一下子失手,使得皮囊隨河水流走。
  “快!戴面紗的全脫下來,一個都不能漏!”士兵轉了一圈,凶狠地說,莉琪臉色慘白,手腳癱軟。天呀!她死定了,她辜負了果里神父的苦心安排,就要被抓回去了!
  馬蹄停到她面前,士兵指著她說:“為什么不拿下你的面紗?!”
  她怎么能拿呢?她不敢拿,手也沒力气呀!
  “勇士,別嚇著我的小女儿了!”老婦人走過來,笑嘻嘻地拉下莉琪的紗巾。
  莉琪閉上眼,等待著被逮捕;然而,奇跡似的,士兵只哼了一聲,就喝馬离開,走向下一個人。
  “姑娘,沒事了,你可以張開眼了!”老婦人說。
  前面的樹還是樹,河還是河,天地并沒有變色。莉琪摸摸自己的臉,平滑柔嫩……哦!太久了,久到忘了自己并不是一個真正的傷殘者!
  世間沒有臉頰帶疤痕的莉琪,所以,他們根本抓不到她,不是嗎?
  她吁了一口气,對前程稍稍有了信心。舉起腳步,她赶上了老婦人說:“謝謝你,呃!我的面紗呢?”
  “別再戴面紗了,省得惹嫌疑。”老婦人建議說。
  可是……可是她實在很不習慣讓風直接吹在臉上的感覺,彷佛赤裸裸地沒穿衣服;但她又必須習慣,或許這就是她的“另一個人生”吧!
  真可笑,十年前她因為逃亡而戴面紗,十年后又因為逃亡而脫面紗,接下來又是什么呢?
  泥路迢迢,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莉琪仍是習慣性的捂著臉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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