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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順治十八年元月,皇上因得痘崩逝,全國舉喪,不歡宴不鳴樂,自然也就不論嫁娶。
  康熙元年,新皇帝新气象,開春第一件大事,就是吳三桂將南明的桂王,由緬甸抓回到昆明,給反清算明的活動一個致命的打擊。
  也是這時候,將滿十九歲的阿絢,有了兩個結婚的机會。
  但在二月十二日百花生日前,她仍然不知道,只是無憂無慮地窩在靖親王爺府,和美麗溫柔的芮羽福晉,一同過那江南護花的習俗。
  靖親王愛妻心切,四處布滿了從金陵及杭州移來的花草。北京冬寒,那些花草便進入暖房養著,直到春雷響動,才又一株株的搬出來,沐浴在春風麗露中。
  因此,靖王府永遠比其他地方,更早聞到春天的气息!
  阿絢坐在金闕閣里仿江南的九曲廊邊,身上穿的是一件淡青繡梅的夾祆,配上粉紅褶裙,發分為兩絡往上盤,把整個臉蛋露出來,更顯得清麗動人。
  芮羽發現自己非常喜歡看阿絢,或許是因為她來自南方,早看慣那些有著黑眸大眼和櫻桃小嘴的蘇杭姑娘,所以當她初到北方時,看到一個個穿著旗裝的女孩,就老覺得她們看起來平板單調,說不上什么美感。
  直到她在寒云寺初見當時的皇太后,才明白北國佳麗特有的俊俏,是另一种人間絕色。然后,她又認識岱麟的小堂妹阿絢,這時才真正有說不出的惊艷。
  如果說江南女孩的美,似柔柔纏綿的水;那阿絢的美,就如天上淡淡清朗的云。她的眉不濃但秀,眼不大但慧,唇不是櫻桃,但微微上翹,仿佛隨時都帶著笑意。
  再說肌膚,阿絢不是像南方女孩般的吹彈可破。而是屬于北方霜雪下的凝滑如玉,更有一股冷芒的味道。
  “阿絢真美,算是你們滿洲第一美女了。”芮羽常常對丈夫說。
  “是嗎?我從來不覺得。”岱麟頗不以為然的說:“我們滿族對女人的標准向來与漢人不同。漢人重臉孔五官,強迫裹小腳,体態要弱不禁風,才叫做美。但滿族卻重整体,一個女孩子要健康爽朗,騎馬射箭都要會一些,言行舉止充滿智慧,且能對家族有益,才是真正的美。你瞧,阿絢到十九歲還嫁不出去,你就曉得眾人對她的評价了。”
  芮羽听了這段話,只能微微一笑。她曉得岱麟的心中有著雙重標准,他因為愛她,常會忘記她就是屬于滿洲人認為沒啥用處的江南女孩。
  她也直在為阿絢叫屈,就因為前后兩個指婚的人死亡,她就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嗎?
  不過,這或許是所有身為女人的不幸。若在漢人的說法,阿絢也算有克夫命,不是要殉節,就是得一輩子孤寡。比較起來,八旗家族里的歧視還算輕了許多呢!
  然而最難能可貴的是阿絢的怡然自得。她除了埋怨過薩滿婆婆的驅魔儀式外,每天倒過得很快樂,她從不愁眉苦臉,更不會憂愁度日。她甚至自嘲的說:“到死都被人叫格格也不錯呀!我現在是三格格,以后是老格格,這樣也挺逗,的不是嗎?”
  話是不錯,但看著這么美的女孩芳華虛度,如花般的自開自謝,總令人有一种不忍不舍之心。畢竟,綻放的花總希望有人欣賞、有人愛怜,才不枉費一番嬌媚与燦爛。
  芮羽每次一這么想,就不禁想更疼愛阿絢,把她當成自己所沒有的知心姐妹了。
  阿絢也把大四歲的丙羽,看成是親姐姐。她是大清入關第一年生的,一落地就跟了漢人保母盧氏,她自幼講滿洲話亦懂漢語,所以,當她初見芮羽時,便有一种發自內心的親切感。
  而芮羽一身的詩意及織秀,更与其他滿人姐妹不同,那股特質深深吸引著一向養尊處优又不知民間疾苦的阿絢,這忠王府的三格格,當然免不了要常來打扰靖親王府的福晉了。
  阿絢拍掉裙上的柳條花瓣,她那如月般清明的眸子,恰巧遇上了芮羽盈盈的笑眼,忍不住就問:“福晉笑什么?”
  “你這模樣讓我想到一种花。”芮羽說。
  “什么花?”阿絢果然好奇地問。
  芮羽想一想,又笑過說:“我不直接說,干脆打個詩謎讓你猜,怎么樣?”
  “好呀!”阿絢對漢人的詩詞最有興趣了。
  “謎面是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芮羽緩緩念著。
  阿絢咬了咬唇,從字面上她實在猜不出。泛崇光……霧空蒙……她靈机一動,高興地說:“有了,這是蘇東坡詠海棠的詩。這花就是海棠,對不對?”
  “你真聰明!”芮羽稱贊她說。
  “因為我最喜歡蘇樂坡的詩詞,全都背熟了呀!”阿絢說。
  “你也真怪,不像一般女子愛柳永的‘曉風殘月’,而去喜歡上蘇軾的‘大江東去’。”芮羽說。
  “柳永的詞太哀艷扭捏,不如蘇軾的洒脫奔放,這才符合我的個性。”阿絢說完,又催道:“再來再來,還有什么花可以讓我猜的?”
  芮羽頭一低說:“听好,‘身葬春風不自哀,仍將零落迎春來。應是春光第一枝,為報百花向陽開。”
  “哈!太明顯了!不就是梅花嗎?”阿絢說。
  “再一個!”芮羽也起了興頭,“‘紛紛青子落紅鹽,正味森森苦且嚴;待到微甘回齒頰,已輸崖蜜十分甜。’猜一种水果。”
  這就難了!阿絢支起腮,想了半天才說:“不行!我得寫下來,逐字好好地研究。”
  說著,她便走向石桌,取來紙筆。
  “不必了!這是我的錯!”芮羽突然想到說:“這謎底是‘橄欖’,你恐怕沒吃過,又怎么猜得到呢?”
  但阿絢仍依在石桌,并沒有回應。
  芮羽走過去,拍拍她的肩,只見她指著云紋紙上的一首詩意道:“王璇樓船下蓋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人世几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從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獲秋。”
  “唉!這首詩你可不要背下來呀!”芮羽連忙奪過來說。
  阿絢了解地說:“芮羽,你心里還想著南方嗎?”
  “怎能不想呢?南方是我的故鄉,亦是故園,是我內心永遠的痛。”芮羽這种話,也只有對著阿絢才敢說。
  “即使是靖王爺的情深義重,都無法使你不痛嗎?”阿絢問。
  “靖王爺對我好,太皇太后對我好,我是再幸福不過了。”芮羽停一下,又說:“然而,這种幸福是心不安理不得。尤其我知道南方有個人恨我,認為我有辱門風,如果能的活,他會一刀殺我斃命的。”
  竟然有人會恨這么一個溫婉的女子?阿絢仔細一想,恍然大悟:“你所說的人,是不是南明定遠候顧端宇?”
  “是的,就是我那一心想反清复明的大哥。”芮羽歎气說:“他原是連降臣也不准我嫁,現在我竟委身于大清王爺,又有個格格封號,他不知气得如何詛咒我呢!”
  “難道他不希望你有個美滿的歸宿嗎?瞧!靖王爺多愛你,太皇太后多護著你?我們大家都喜歡你,從不去分滿人或漢人,他的度量為什么就如此狹隘,連自己妹妹的快樂都容不了呢?”阿絢以她的觀點分析。
  “你不懂。當一個人身陷國仇家恨,是什么都進不了眼的。我也有恨,只不過被王爺的愛消弭了。”芮羽說。
  “我當然懂得國仇家恨啦!像我的舅舅家葉赫那拉氏,在太祖的時候被滅國;但他們歸順后,一直得到恩寵,還做到高官,這不是比冤冤相報,不斷殺戮好嗎?”阿絢自以為有理的說。
  “你父母兩姓都屬于滿洲人,只是部氏不同,要融合也容易些。但滿漢相差太多,若有一方不讓步,或一點不能妥協,征戰就會持續下去,絕非一兩代所能平息的。”芮羽說。
  阿絢認真的思索著這一段話,才要接口,九歲的蘭格格一路飛奔而來,后面的奶媽則抱著一歲多的征豪緊跟著。
  “杏花酥和桃花片全都炸好了,可以吃囉!”蘭格格高喊著。
  “太好了!蜂蜜沾好了沒有?”阿絢迎了過去。
  “都沾了,還有藕粉和桂花糖呢!”蘭格格說。
  這時,阿絢的貼身丫環,也是盧嬤嬤的女儿霞儿,匆匆繞過九曲廊而來,“三格格,福晉派人來,說慈宁宮里傳旨召見,車轎正在等呢!”
  “你快去吧!”芮羽也緊張起來。
  “有什么事呢?不會是小皇帝又要找我玩了吧?”阿絢納悶地說。
  由于玄燁的奶媽曹太太,和阿絢的奶奶盧嬤嬤是表姐妹的關系,從小几個孩子便玩在一塊。玄燁得過痘,臉上有麻子,常被別的小孩嘲笑,長十歲的阿絢就以小姑姑的身分,一直在保護他。
  如今八歲的他,已登基為帝,在小大人的外表下,仍是孩童,不時就要找阿絢進宮陪他下棋聊天。
  “無論如何,別誤了時間。”芮羽已叫人打點。
  阿絢坐上馬車時,還不斷可惜自己沒吃到百花宴。她沒想到,這回入宮,不是陪小皇帝下棋,而是自己成了政治斗爭中的一顆棋子。
  康熙元年,阿絢以前那种王府格格既單純又無憂的生活,從此就要結束了。

  阿絢和母親來到慈宁立時,感到特別安靜,似乎左右的人都被摒退了,不像平日進宮來請安閒話家常的樣子。
  她們被引到近寢宮的小廳,有一會時間,太皇太后才出現。跪安完,連貼身的宮女也都被遣到外頭長廊。
  “阿絢,大喜呀!”太皇太后看著侄女,笑吟吟的說。
  “回太皇太后,喜從何來呢?”阿絢不懂的問。
  一旁的福晉已猜出八、九分,臉上也不禁綻放出笑容。
  “你的好事呀!”太皇太后說:“人家說,姻緣到了,什么都擋不住。就在前几日,喀爾喀親王的儿子入朝覲見,說在西山馬場遠遠看到阿絢,一見便傾心,就立刻赶來求婚了。”
  喀爾喀在漠北,那不是迢迢千里嗎?福晉臉上的笑容瞬時沒有了,只是簡單地說:“那位喀爾喀貝勒可知道有關阿絢的謠言?”
  “當然知道。他說他也是死了兩個妻子的,命夠硬,不怕阿絢。”太皇太后說。
  什么?不但天遙地遠,還是繼室,而且阿絢還有被“克”的可能?福晉面有難色的說:“太皇太后,這……”
  “你不放心,是不是?說實在的,這位貝勒爺的人品,我也不太再歡。”太皇太后突然目光一斂,變得很正經的說:“我現在要談的是另一椿婚事,這媒還是建宁長公主和四貞格格做的。”
  建宁長公主是太宗的第十四個女儿,大清為了招撫吳三桂,要他盡心去打桂王,特在順治年間,將公主許給吳三桂的儿子吳應熊,以表示真心誠意的器重。
  四貞格格則是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儿,為太皇太后收為義女,自幼撫養在宮中。如今嫁給總督孫延,代替已死的父親,掌管廣西的舊部。
  听到公主和四貞的名字,福晉的心又一沉,“她們是替誰來說媒呢?”
  “靖南王耿仲明的第二個儿子耿繼華。”太皇太后說。
  這不是比喀爾喀親王的儿子還糟嗎?福晉說:“回太皇太后的話,耿家是漢人,又位在南方,大概不太适合阿絢吧?”
  “耿家可不是普遍的漢人,而且,長公主能嫁給吳家,阿絢就沒有理由不能嫁到耿家。”太皇太后板起臉道。
  福晉這才惊覺自己說錯話了,格格怎能跟公主比呢?她赶忙解釋:“長公主是嫁得好,吳額駙文武全才,和公主是天造地設的一雙。臣妾擔心的是……不知耿繼華的人品如何?”
  “當然是英俊有為啦!否則,長公主和四貞格格也不敢隨便介紹,不是嗎?”太皇太后說。
  “那耿家在乎阿絢……的事嗎?”福晉指的是前頭死了兩個未婚夫婿的事。
  “他們歡喜都來不及,哪會計較?”太皇太后看著阿絢低垂的臉,“阿絢,你也不要覺得委屈,我一向拿你當女儿看,絕不會害你的。”
  “阿絢明白,阿絢的婚事已經讓太皇太后操太多心了。”阿絢第一次開口說話。
  “老實說,我內心也為你有著一番計較。”太皇太后說:“那個喀爾喀貝勒性情暴躁,和心細的你也不太适合。至于耿繼華,他雖生在武人之家,是嗜書成性,為人彬彬有禮,比他的父親及哥哥都好太多了。依長遠的打算,把你嫁給耿繼華,將來靖南王的爵位也由他繼承,到時你也就是個福晉了。”
  “听太皇太后的意思,是比較中意耿繼華了?”福晉忍不住問。
  “以目前的情勢,也非耿繼華不可。”太皇太后說:“你們都知道,現在正替我們打戰的吳三桂那一批人,雖是宣誓效忠,但畢竟都是明朝降將,總令人不安。尤其皇上年幼,政局隨時會有變化,我這太皇太后的位置也常坐得心有疙瘩。”
  “幸好云南的吳三桂,有長公主盯著。兩廣的尚可喜,有四貞格格注意著。如今就差了個福建的耿家和我們沒親沒故的,阿絢能嫁過去,是最好了。”
  分析至此,阿絢總算把來龍去脈弄清楚,原來她將要被當成政治婚姻下的一顆棋子。在滿心不愿之下,她不禁問:“這京城里有這么多的格格郡主,為什么就非要我不可呢?”
  “就是這話了,長公主和四貞格格在各王府的閨秀里東想西想,品貌好的不少,但具聰明智慧,能穩住一方局面的卻只有你。”太皇太后說:“如今福建真的很重要。桂王已被抓,西南方面亂事大致平定,就只剩東南跨個海的鄭成功。以朝我們不太重視耿仲明,現在不得不大加籠絡,還有什么會比結成親家更好呢?”
  “太皇太后的意思,是我非嫁不可了?”阿絢仍是無法接受。
  “至少鰲拜和遏必隆的說法是如此。”太皇太后的語气中似乎亦有無奈。
  阿絢內心的一股气倏地升上來,她的婚姻又和這些外庭大臣有什么關系?但她隨即明白,先皇死前,以鰲拜等人為顧命大臣,把靖親王岱麟在內的王公貴族都摒絕在外。
  而在一片哀傷的气氛中,鰲拜乘机掌握大權,鏟除异己,動不動就以“顧命”兩字壓人,深居內宮的太皇太后及小皇帝算是孤儿寡婦,只有暫時噤聲,來避開朝中新舊兩派的斗爭。
  阿絢想再問的是,讓她到福建,目前是安定東南,未來是不是要成為小皇帝的外應?她才要開口,便听到廳外有吵鬧聲,宮女叫著:“皇上……皇上……”
  穿著一身繡龍白袍的小皇帝已走進來。他雖然才八歲,但体格健碩,架式有板有眼,尚帶稚气的臉孔亦深具威嚴。
  福晉和阿絢連忙跪下,恭請吉祥。
  “阿絢不必跪。”小皇帝說著,走到阿絢身邊,拉起她的手,就并排坐在檜木的大椅子上。
  阿絢略顯尷尬,太皇太后則笑吟吟的說:“此刻在慈宁宮,就像自家人相聚,不必拘禮。”
  “皇額奶奶,我剛剛……”小皇帝急急的說。
  “皇上,不能用‘我’,要用朕。”太皇太后立刻糾正他。
  “呃!朕剛剛在看奏章,鰲拜要把阿絢嫁到福建的靖南王家,是真的嗎?”小皇帝稍稍結巴地問。
  “是的。”太皇太后說。
  “不行,我……朕不答應。阿絢是我的,呃!朕以后還要召她入宮,叫她永遠陪朕!”小皇帝孩子气地說。
  “皇上,阿絢是你的小姑姑,怎么可能當你的嬪妃呢?”太皇太后好笑地說。
  “但朕也不要她嫁人!”小皇帝賭气的說。
  “阿絢長大了,自然要嫁人。”太皇太后耐心的說:“而且阿絢嫁到福建,是為了大清江山著想。”
  “討厭!我討厭吳三桂那些人!他們一下子搶走大姑姑,一下子又搶走四貞,現在又要搶阿絢,我要他們死!”小皇帝握著拳頭說出心事。
  “噓!”慌亂間阿絢忘了身分,急忙捂住他的嘴。
  太皇太后則气息敗坏地說:“皇上如今是一國之君了,君無戲言,開口絕不能隨便,否則禍一闖,是很難收拾的,你明白嗎?”
  當皇帝,沒自由,不能隨便見人,連話也不可以亂說,真是沒意思透頂了。但小皇帝不敢莽,只得假裝低頭忏悔說:“皇額奶奶,朕知錯了,朕以后一定小心不再犯。”
  “當個皇帶,你有太多太多要學了。”太皇太后把阿絢母女當作自己人,很坦白的說:“皇上想想,你上面還有一個哥哥福全,若不是你得過痘,他沒有,這位置還輪不到你坐。如今保你的湯若望都可能遭到牢獄之災了,你還不謹言慎行嗎?”
  小皇帝的頭垂得更低,他看了看一臉憂愁的阿絢,又不禁哀求道:“皇額奶奶,就依朕一次,不要讓阿絢嫁人,好嗎?”
  太皇太后輕歎一口气,這孩子怎么多情得像他父皇一樣呢?她只有狼下心腸說:“阿絢不能不嫁,連鰲拜都說過了。”
  一听到鰲拜的名字,小皇帝就立刻閉緊嘴。他曉得自己若有什么埋怨,一定又會遭到捂嘴和責罵兩种結果。所以,他只有把詛咒放在心底,暗自念著,死鰲拜、臭鰲拜,以后他長大第一件事,就是除掉鰲拜,還有吳三桂那一批目中無人的大坏蛋!
  另一旁的阿絢則除了委屈不甘心之外,還有對未來的恐懼。她無法平靜地在忠王府當個“老格格”了,而在這風云万變中,她大概連要明哲保身也做不到了吧?
  她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她也“克”死了耿繼華,又會帶來什么預料不到的情況呢?

  阿絢的大婚定在六月舉行。原本耿仲明帶著家人隨從,一行人浩浩蕩蕩要北上迎親,但五月鄭成功病死的消息傳來,他們惟恐閩海方面有變,所以中途匆匆蜇回,只留部分人陪著准新郎倌耿繼華,按當初計划到達京城。
  迎娶的隊伍縮小一半,忠王府自然不高興。但朝庭為顧及西南和東南的局勢,硬是用安撫的方式,要阿絢如期出閣,免得有人會生出不必要的猜疑。
  至于京城各王公府第的人,則以看熱鬧的心情,紛紛揣測著這三格格的婚事是否會順利。當耿家人不能順利前來,他們毫不意外;反而當耿繼華平安地進入京城時,他們倒露出惊訝的表情了。
  “看來,三格格是找到不怕被她‘克’的人了!”街頭巷尾中都這么議論紛紛。
  婚禮是在城西石虎胡同長公主的宅第進行的。吳應熊和長公主以耿繼華義兄、義嫂的身分,暫時主持了行禮及宴客的儀式。
  那日,由御河及家學下來的街道,皆張燈結彩,處處擠得水泄不通,為男女兩方都做足了面子。
  婚禮采取滿漢并行的儀式。前半部由薩滿婆婆祭天和祭祖,后半部則是新娘新郎合拜天地。
  盛妝打扮的阿絢,簡直是形容不出的美麗,在顧盼之間,在在顯現出風華絕代的姿容。然而她內心沒有一點新嫁娘的快樂,從今以后,她要面對的將是一群陌生人和一個陌生的地方,語言風俗不同,還充滿著詭譎的政治風云,若要說是婚姻的歸宿,還不如是一件負擔承重的苦差事呢!
  “阿絢,你別害怕,繼華是個敦厚的人,你們慢慢就會培養出感情的。”長公主屢次安慰她。
  慢慢?要多慢呢?而且,她一想到兩人連認識都談不上,就要有肌膚之親,簡直無法忍受。她將內心的疑懼告訴福晉,福晉心疼女儿,和薩滿婆婆做了商量,想出了一個計策,才讓一向很有主見的阿絢,把憂結的眉撫平,放松了心情坐上花轎。
  暮至夕合,長公主的府邸仍燈火通明,前頭開放給賓客的廳堂,觥籌交錯,歡暢作樂聲不絕于耳。至于后頭做為新房的深深庭院,則安宁靜悄,紅燈籠排排懸挂,帶百花味的檀香爐裊裊燃著,將气氛弄得沁暖旖旎。
  阿絢穿著一身華麗的清裝旗袍,細軟的錦緞上,繡著絲線和珠片,在燭火下瑩瑩閃閃,炫著眾人的眼目。她頭頂是滿洲女子傳統的長方形冠飾,鑲著各种顏色的寶石,兩條洒金垂絡搖墜而下。這种充滿异國風味的隆重及美麗,讓站在一旁的耿繼華都看呆了。
  他此刻的心情十分复雜。在父親及吳三桂提到這門親事時,耿繼華就只有抱著犧牲和從命的態度。在他的觀念里,滿洲人來自未開化的關外,女子大都是面寬身長的大腳婆;一個王府格格,也不過是更驕縱粗魯的胡女而已!
  然而坐在他眼前的這位三格格,与他想像的截然不同!
  三格格的臉,不似漢人新娘有紅巾遮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手工織成的珠帘,在行禮過程中,隱隱約約可見她雪白的肌膚及黑亮的眸子。只是剎那間的一瞥,耿繼華就感覺到這位格格有极動人的容貌。
  看樣子,他所娶的,還真是滿洲的美女呢!
  有几次耿繼華想再瞧清楚一些,但机會總是稍縱即逝。就如此刻,明明進了洞房,但他和三格格之間,仍隔著許多人,連要走近一步都是千難万難。
  在洞房里掌權發話的是三格相的保母,也是忠王府特地派來的管家婆婆,以后要隨著三格格嫁到福建。長公主交代過,這位佟太太的地位十分重要,若能討得她的歡心,他和三格格的婚姻生活才能幸福美滿!
  佟太太一見他,便用漢語問:“姑爺可會滿洲話?”
  “我……沒學過。”耿繼華說。
  “那怎么成?我家格格是滿洲人,自幼連京城都沒踏出去過一步,哪曉得南方的話呢?姑爺最好快學一點滿洲話!”佟太太說。
  慘了!他原先擔心的只是這位三格格長得粗壯難看,現在看來,她的容貌是不成問題了,但兩人的語言竟不能溝通,這還能當夫妻嗎?他一張本來帶笑的臉,多了几分苦味,不得不說:“是、是,我已經在學了。”
  “還有,我們格格是大富大貴之命,若非你命盤重,還沒這個福气娶她呢!”佟太太繼續說:“格格在嫁之前,薩滿婆婆曾卜過卦,說你們的婚禮只行了一半,拜了愛新覺羅的祖先,沒拜完耿象的祖先。因此你和格格暫時不能入洞房,要等回到福建后,再舉行一次隆隆重重的儀式,才能真正結為夫妻。”
  什么?迎了親還無法入洞房?耿繼華張口結舌地愣在那里,心想這王府格格果真難纏,才結婚第一天就下足馬威。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既要攀這門富貴親事,他就只有同意對方所有的條件。
  坐在床前的阿絢,隔著珠帘网,把什么都看清楚,也听清楚了。
  那個耿繼華大概是因南方水土的關系,身材中等,面部微黑,不過整体說來,仍帶著溫文儒雅的書卷味,教人放心不少。他今天穿著皇上特賜的貝子服,白緞上繡著銀麒麟,腰束寶藍玉帶,頭戴鑲金線配羽翎的朝冠,讓她暫時忘了他是漢人的身分。
  至于她不會說漢語,則是福晉一再堅持的說。
  福晉對她說:“你就只會滿洲語,到時住進耿家,人人遷就你,也不得不學滿洲話。如果你現在就聲明會漢語,姑爺和耿家也就懶了,時間一久,搞不好你連自己滿人的傳統都忘了。”
  她身為滿人,怎會遺忘呢?阿絢認為福晉太過杞人憂天。不過,在王府的格格中,像她這樣能讀能寫漢文的,算是异類,這全都要拜她的奶媽盧氏及芮羽福晉所賜。
  不論福晉的顧慮對不對,阿絢也不會說。因為她和耿繼華還太陌生,以語言的隔閡,還能多少測一測他們耿家對朝廷忠心的程度有多少,不是嗎?
  盡管不圓房,一些交杯祝賀的形式仍要有,阿絢冷著臉,一一完成,和四周的紅色喜气,形成強烈的對比。
  到了福建才真正同床共枕,就是她向薩滿婆婆提出的要求,再借著神的口示諭。
  由京城到福建,水路并行,快也要一、兩個月。這段期間,她和耿繼華朝夕相處,彼此慢慢了解,若能培養出感情,未來的生活就更能夠适應了。
  有了這第一步的計划,阿絢對這椿政治婚姻,也不再沒得惶恐不安了。

  啟程南方的前几日,阿絢到親貴家一一拜別。到了靖王府,見到芮羽,尤其唏噓,因為此番离別,若要再見,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只要你真正快樂,我就安心了。”芮羽仔細的看著阿絢的臉說:“告訴我,已經八天了,你覺得新姑爺如何?”
  或許沒有男女之事,阿絢并未有新嫁娘的嬌羞,只用理智客觀的語气說:“我哪知道呢?這些天我們常見面,但還沒單獨談上一句話。他的滿洲話還不合格呢!”
  “意思是,這位新姑爺還沒能讓我們的三格格心動囉?”芮羽笑著問。
  阿絢听出她口中的調侃,忙說:“我才不懂什么心動不心動的。我倒要問問你,你在江宁初遇靖王爺,是怎么樣的一种心情呢?”
  “會有什么心情呢?我女扮男裝躲在馬房中,靖王爺又喝得半醉,我煩都煩死了。”芮羽回憶著,臉上挂著甜美的笑容,“不過,他似乎有一股強大的吸引力牽動著我,我就一直跟一直跟,最后跟到北京來。說是命運!在我內心深處,又實實在在有附著他的念頭。我想,愛上一個人,即使你還不曉得,那种吸引力就已經存在了吧!”
  芮羽的表情及口吻都令阿絢神馳。八天來,她与耿繼華沒有愛,但也說不出什么勾魂攝魄或附著的吸引力,也許時間還不夠長吧!她歎了一口气說:“耿繼華一點都沒有讓我感到特別的地方。”
  “也許是你太強勢了吧?”芮羽笑笑的說:“你的聰明美麗、你的家世背景,樣樣都比新站爺強,他當然會有壓力。當初長公主也有同樣的問題,后來去了一趟西南,真正做了吳家的媳婦,夫妻倆的感情才變濃。我想,等你到了福建,那儿是新姑爺的地盤,你也不再像是高高在上的格格,他自然會有教你心服口服的地方。”
  阿絢很怀疑,但她不想再討論下去,便換了個話題,“人家說南方与北方有极大的差別,到底怎么個差別法?”
  “福建我沒去過,据說那儿山多崎嶇,燠熱有瘴癘之气。”芮羽說:“至于江南,你那王爺堂哥倒有個說法。他說,江南的煙雨山水神秘難解,不如東北白山黑水的朗朗歷歷,他一直不很喜歡。”
  “我不懂。”阿絢納悶的說。
  “意即北方天地廣,一塊石或一片云都很清楚;南方則水气重,一切朦朦朧朧。你在北地的想法感覺,到了南方,或許會全然地不能适用。”芮羽見阿絢更加迷糊,她停了一下,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對了!夏末天气涼時,王爺可能會帶我和孩子回格格堂一趟,一面看房子落成,一面祭祖掃墓。”
  “真的?那你就可以到福建來看我了!”阿絢興奮地說。
  “那是一定的!”芮羽允諾道。
  “不!不行!”阿絢猛地搖頭說:“你回江宁,難道不怕你大哥來責問,甚至危及你的生命嗎?”
  “我正希望他來。他是我僅有的親人,我不愿意一生背負著他的不諒解。”芮羽又加上一句,“而且我想知道,他是否平安。”
  “听你的形容,他是乎是個很難纏的人。我覺得你到南方,還是很不安全。”阿絢關心的說。
  “表面上看來,我大哥是個性強硬的人,但其實他內心极富感情,只是埋得太深太深了。”芮羽說:“記得我們剛回白湖鎮的那一年,他為了反對我娘入門,才十歲的孩子,一個人在外頭流浪了几個月才回來。他從來不理會我,直到我二哥溺水而死,他才把我當成他的妹妹。”
  阿絢腦袋里突然浮現了一個有著狠厲眼光,永遠臭著一張臉的小男孩。十歲就會离家出走,以后又漂浮不定,過的是亡命之徒的生活,那根本就超乎阿絢的想像,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他的生活中充滿了危險叛逆,和盜匪几乎沒什么兩樣。
  她當然不敢這樣告訴芮羽。芮羽對自己大哥的袒護和崇敬,有時連靖王爺都要吃干醋哩!
  芮羽見她沉默不語,拉著她的手說:“總之,你一定要處處謹慎。西南和東南三藩反复不定,都不是好相處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能像長公主一樣,在京城封有府第,把姑爺請回來住,大家也比較放心。”
  “我阿瑪和額娘也是這么商議著,說最多兩年,他們一定要耿繼華帶我回京城長住。”阿絢說。
  一触及這個問題,濃濃的离愁又起。滿園深綠中,風瞬間停止,在几秒的寂靜后,蟑鳴齊奏,像是一個約好的訊號。
  在許多年后,阿絢回憶起這個午后,芮羽和她談的話題,仿佛冥冥中就注定了一切。
  命運從不會依人計划的方向而行。
  兩年后,阿絢是回到了北京,但完全不是她預期的方式。薩滿婆婆前面的九跪八十一拜,仍舊沒有將她的人生轉為平順及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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