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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呀!她又看到那片綠光了!
  据某個教派的說法,死后看見綠光,代表一生行書,下輩子仍可投胎做人。
  但雁屏知道,自己不是死了,也非踏往來生,只是作夢而已,一個和何永洲有關的夢。
  夢中的她,穿著不知是什么時代的白袍,頭發的長中輕飄,走在一個古老斑駁的城堡里。回廊一條接一條,煙霧彌漫,沒有窗口,卻有陽光的明亮。她在白色的迷蒙中,不停地走……
  腳底清楚地傳來石地的冰涼,而她的心,有點悲傷,又有點快樂,像是什么都不确定,直到她看見石椅上的地。
  這一次,河水訓用深情款款的語調對她說:“我愛你,真的愛你,永遠不變……”
  啪!像照片曝光般,一切又成為空白,雁屏倏地由夢中惊醒,整個人彈坐起來。
  怎么又來了?怎么又夢見他?從三個月前她由他身邊逃脫后,他就一聲不響地人夢來,這已經是第十二次了,平均一星期一次,頻率高得讓人覺得病態。
  不僅如此,她的夢還有劇情,從最初的男女相遇,到互有好感,到今日的表白,像极了電視中的“每周劇場”,害她好想大聲問:“有人的夢是連續劇式的嗎?”
  問題是,她不敢告年任何人這件事,包括史曼如她們,因為她們一定會斷言是她迷上了何永洲,才會以他為幻想的對象。更何況,上回溪頭之旅出差錯后,她和她們便再也沒有那么無話不談了。
  說實在的,何永洲是很帥,光是他那一百八十公分的挺拔身材,就足夠當偶像了。但他是何家的人,与她是彼此的“災難”。在他當時要強迫帶她回家時,她就理智地將他“除掉”了,怎還會在事后迷戀他呢?
  而且,他這人太老成、太有城府、太狡檜、太霸道…,一大堆的“太”,就是正常的狀況下,為人處世號稱“單純”,習慣當“娃娃”的她,也會退避三舍的。
  但夢就是不清自來,如此心意纏綿,讓人久久難忘。
  雁屏想過各种解釋,既無關戀父、戀母情結,也沒有童年創傷,大概是偉洛伊德再世,也對她的夢尋不出一個合理的說法吧!
  她甚至想,會不會何永洲對她那B的惡作劇怀恨在心,透過某种巫術詛咒而到她的夢里來?
  不!不可能的,他不是會做這种偷雞摸狗行為的人。這几個月來,雁屏特別注意有關他的報導,更詳。細地了解他的种种。
  何永洲的學歷、出身及背景,就是父親嘴里所謂“金閃閃”的人物。他從哈佛法學院畢業,回台灣后在一些學校教犯罪學,但他最主要的心力仍放在社會工作方面,比如幫弱勢者打官司,還有最近的反毒工作及成立青少年“向毒品說不”的組織。
  有一本雜志稱他是“政治世家新生代的一顆明星”,這預測他將來會步其父的后塵,在政界前途無量。
  雁屏還記得,標題旁有一張他穿西裝打領帶的特寫鏡頭,真是帥呆了,而她竟和這人有“同床”之緣,這算不算一种瘋狂又美好的回憶呢?
  唉!管他什么回憶,那都是年老時候的事。目前她最擔心的是,這怪夢會持續多久?會夢出個什么結果?今天是表達愛意,明天會不會親吻?甚至真的像連續劇一樣,有尺度放寬的激情……
  雁屏的腦中突然閃過何永洲當她面提“做愛”二字的情景,兩頰驀然發燒,內心有說不出的滋味,只有扛臉埋在枕頭里,發出類似境怨,又仿佛是訕笑的聲音。
  床頭的電話鈴響了好一會儿雁屏才注意到。現在是什么時候,居然有人來吵?她伸手過去接,電話那端傳來了母親的聲音說:“雁屏,你起床了嗎?該上班了吧?”
  “媽,你有沒有算錯時間?現在是三更半夜呀!”雁屏說。
  簡秋華在女儿過完二十一歲生日后,上個星期又飛到洛杉磯去,仍每天叨念著不放心。
  “哪里算錯?我這儿是下午,你那里都早上七點;了,還在睡懶覺?”簡秋華說:“這是你到北門堂工作的第一個夏天,一定要好好表現,別讓你老爸失望。”
  雁屏打開窗帘,目光刺進眼睛。她回答說:“我對北門堂的事業一點都沒有興趣。”
  “這种話你千万不要再說了。”簡秋華訓誡地說:“你爸對你的期望非常大,叫你‘公主’,就擺明著是把你當繼承人,你可不要不知自愛了!”
  “媽,你很清楚我一點都不适合。”雁屏反抗地說:“我討厭北門堂,連看到那些‘牛鬼神蛇’似地員工都害怕,要怎么管嘛!
  “你爸會訓練你的,好好听他的話准沒錯。”簡秋華耐心地說:“而且北門堂真的不同了,你爸現在都走正派生意,不插手那些肮髒事了。”
  “是嗎?那他為什么開賭場和游樂間?”雁屏問。
  “你爸為人重義气,總要照顧一些老兄弟……”簡秋華也解釋不清,只好說;“哎呀!你別管那些,反正再過兩個月,你就到美國來念書了,要乖乖地多做少問。”
  “媽,我說過,我不去美國,到時我不會上飛机的!”雁屏又乘机聲明。
  “你還說?你敢枉費我一番苦心?當年為了孫師父的話,我不敢求名分,不敢生老二,不能有個正常的家,看看我犧牲多少?”簡秋華气急攻心地說:“好不容易熬到你二十一歲了,眼看我們母女就能出頭,你說這什么征活?求求你爭气點,強過你四個姐姐,不要讓那些等著看你出丑的人稱心如意……”
  雁屏被親得耳朵都痛了,她知道再說下去,母親還可以哭唱個好几小時,所以連忙陪罪順從,再找借口挂掉這越洋遙控的電話。
  唉!她真的逃不掉了嗎?那個非親非故的孫師父,一番議是而非的話,就影響了她整個人生。
  原本以為溪頭之旅可以打破某种禁忌,但回來后,什么都沒有改變,只帶回了一個連續不斷又莫名其妙的夢。
  那天其實是滿惊險的,她一進門沒多久,父親便。气呼呼地返家。因為他丟了環海工程的生意,以致口不擇言地亂寫,而那個蔡明光最可怜,只差沒有自殺謝罪了。
  而后几天,屋內的气壓极低,沒有人敢隨便說話,所以雁員偷跑去溪頭的事。就更成為一個小點,程玉屏沒膽拿出來作文章,也不會有人知道了。
  雁屏匆匆地刷牙洗臉,換上母親要求的淑女洋裝,准八點,門鈴就響了,不必清,也曉得是充當司机來接她的蔡明光。
  “早!”他一看見她,就笑著露出兩排大牙說:
  “我替你送早餐來了,今天是法式土司,希望你會喜歡。”
  “蔡大哥,真謝謝你,每天都讓你這么麻煩,實在沒有必要。”雁屏有禮貌地說。
  這三個月來,她已經逐漸習慣父親身夯這位頭號助手,最初,她對他的殷勤有些吃不消,后來進了北門堂,他的熱情及耐心協助,幫她解決了很多适應上的困難,她也就對他哈巴狗似地忠誠安之若素了。
  有時,她不免好奇,蔡明光怎么會甘愿住程家人几近侮辱的使喚呢?尤其是四姐,簡直不把他當人看,他真的要當程家的四女婿嗎?
  母親說,其實父親最愛的義子是劉家志,可惜他中途為了女人攣節,成為父親心中最大的遺憾。
  雁屏沒見過劉家志,但她看得出來,蔡明光努力了半天,仍無法在父親心中取得同等的分量。而她一向心軟,挺同情蔡明光的境遇,因此在言行態度上,都有某种程度的尊重。
  一上車,蔡明光就調好冷气,把香囊弄正,一切齒妥當之后便說:“今天義父要你去奮工地巡巡,當親菩大使,推動工人們的士气。”
  “我?我又不懂那些。”雁屏惊訝地說。
  “你不必懂,只要保持美麗就好。”蔡明光盯著她,微笑地說。
  雁屏對他的目光极不自在,忙轉過頭,假裝翻閱留在車內的一本雜志。好巧不巧的又是何永洲的專訪,看來,他果真是大紅人。她不想讀,卻又忍不住逐字看下去,以致錯過了蔡明光的話。
  “你說什么?”雁屏抬起頭問。
  “我說交通那么亂,我不放心把接你的工作交給別人,只有自己來了。”他討好地說。
  “謝謝你。”這是她唯一能說的話,重复再重复。
  蔡明光心滿意足地開著車,他這一生所見的女人,不是低賤如妓女,就是蠻橫如程玉屏,沒有一個像雁屏般兼具高貴、美麗与清純;而最重要的是,雁屏把他當人看,只要她輕輕一笑,他就是為她做牛做馬都甘愿。
  總之,雁屏來了以后,別的女人都不在他眼里了。
  北門堂大樓的會議室里,有如臨戰火的緊張气氛,此次召集的干部以程家人為主,老大美屏、老二麗屏、老三秀屏三對夫婦都在座,加上玉屏、雁屏和蔡明光。表示事情极端嚴重。
  程子風已經吹胡子瞪眼好一陣子了,大家皆正襟危坐,連手邊的茶水都不敢碰一下。
  “我真不懂,為什么從失去環海工程后,就一連串出事?”程子風在每個人臉上繞一圈后,狠狠地說:“先是高雄發生地基下陷,再來是台中大樓逾期糾紛,現在是砂石車問題,到底是老天作怪,還是你們在和我作對?”
  三個女婿顫巍巍的,額際布滿了汗珠,一句話都不敢吭。
  “爸,目前經濟不是那么景气,東南亞局勢又不太穩……”程美屏試著解釋。
  她不說還好,一說便像触著炸彈按鈕似地,程子風重重的往桌上一拍,狂吼著:“你們是一群白痴呀?!沒路不會找路,山擋著不會移山嗎?”
  桌上的茶杯倒了好几個,水橫流在紅檜木上。
  雁屏一面勇敢的拿紙巾來擦,這一面說:“爸,你要看大局嘛!我們北部的生意不都進行得很順利嗎?”
  “是的,義父應該看看,上半年的業績比往年都好呢!”蔡明光忙遞上報表。
  程子風板著臉孔,一頁頁地翻,突然,一張謝卡掉下來,他皺著眉頭說:“這是什么?”
  “上回有個泰籍工人受傷,雁屏去醫院和宿舍慰問,他們很高興,于是寫了一張謝函來。”蔡明光說。
  “那些工人坏得很,何必浪費這心思呢?”程秀屏用找碴的語气說。
  “正好相反,雁屏這一招用的很好,那些工人自此可是更為我們北門堂賣命。”蔡明光面帶得意的說:“這也是為什么在一片工程赶不上進度的狀況下,北部還能如期完成的原因之一。”
  “沒錯!掌握人心是企業中最重要的一環,想當年,我當競選漁會理事,又組編北門幫,靠的就是收買及利用,才能有今日的江山。”程子風心情稍好,對著小女儿說:“還是我的雁屏聰明,畢竟是大學生,書念得多,事情的考量也胜過別人。”
  “爸,這不公平!”一旁的程玉屏忍不住抗議說:“以前工地的親善大使都我在當,雁屏加入的時間也不過兩個星期,這半年的功勞應該算我的才對。”
  “怎么算?你每天打扮得和妖精一樣,沒在工地制造暴動就不錯了,還敢搶功?”程子風冷冷地說。
  “那也不該輪到雁屏呀!她根本什么都不懂,全是蔡明光這馬屁精在夸大其辭!”程王屏用手直指著蔡明光說。
  一道盈亮的藍光閃過,程子風一把抓住程玉屏的手,瞪著她的鐲子問:“這是什么?”程玉屏心里大呼不妙,她中午戴出去約會,忘了取下。
  “這不是我去年送給雁屏的芙蓉藍鑽嗎?怎么會在你手上?”程子風繼續問,聲音愈來愈大。
  “我……”程玉屏覺得自己的脖子此刻正架在刀口上。
  “是我借給四姐的。”雁屏赶緊說。
  “最好是借!你們別忘了上次‘粉紅玫瑰’的事件。”程子風眯著眼說。
  程玉屏一听,連忙將手鐲脫下,迅速遺給雁屏。
  那一回,雁屏過二十一歲生日,穿了一套訂做的粉紅禮服,當程子風要她搭配那條粉晶項鏈時,才發現在程玉屏身上。他气得當場打四女儿一個耳光,還扣了她一個月的薪水,項鏈當然也還給雁屏了。
  “我現在鄭重地告訴你們,我買給雁屏的首飾都是有來頭的,也是專門配她身分的。”程子風每個字都強調說:“除了她,沒有人可以戴,你唳想動她的歪腦筋。”
  “爸,我很少用那些東西,偶爾借姐姐戴,有什么關系呢?”雁屏不解地問。
  “乖女儿,你不懂,你姐姐們各個都像禿鷹似地,你讒她們得寸,她們就會進好几尺,你若太好心,遲早會被她們剝光光的。”程子風毫不保留地說。
  雁屏眼見几個姐姐的臉皆一陣青一陣白,尤其四姐手握得筋都冒出來了,使她的內心非常不安,于是赶快岔開話題,免得引起更大的公憤。
  父親這樣簡直是在制造內部的斗爭及分化嘛!雁屏決定,要盡快找一天好好的和他談這個家庭問題。
  程玉屏非常气憤,她气得竟將辛苦留長又保養良好的指甲狠狠地折斷了兩根。
  這是什么世界?父親明顯的偏心,讓雁屏隨隨便便就爬到她頭上來!她早听膩了雁屏是公主、雁屏是福星王牌、雁屏是北門幫未來的那些話。
  狗屁!全是狗屈!雁屏這還在含奶嘴,每天只會說些幼稚話的黃毛丫頭,何嘗為北門堂做過什么?
  想她程玉屏,自幼就在幫里混進混出,經過多少惊濤駭浪!而她十八歲時,還奉命到日本和番,去嫁給山口組的人,那簡直是一段人間地獄的生活。光是這十年,她的犧牲和功勞就比姐姐妹妹們都大,論理,最該坐金交椅的是她,沒有別人!
  程玉屏愈想愈气,偏偏那煞星不死,硬是活到了二十一歲。今天,她風風光光地出來了,她程玉屏倒成了抹地掃廁所的老媽子,灰頭土臉地做了一輩子,甚至連替人家擦屁股都不配!
  天理何在?正義何在?她不服气!不服气!
  當程玉屏的指甲又要折斷第三根時,蔡明光走進客廳,匆匆之間,根本沒注意到她。
  “站住!”程玉屏一古腦的大叫:“你是死人,瞎了狗眼呀?!居然敢對本小姐視而不見,你不要命啦?”
  若是從前,蔡明光一定會赶忙過來陪笑臉,說盡好話,甚至可以跪著幫她端茶捶背,完全是一副孝子賢孫的模樣。
  但現在的地,卻只是遠遵站著,似笑非笑,再也沒有往日的卑躬屈膝,只說:“真對不起,我太忙了,沒看見你。”
  “去你的沒看見我!你以前不是說過嗎?我即使在三個房間之外,你也能嗅到我,就像個哈巴狗似地,愿心得令人想吐!”程玉屏一臉嫌惡地說:“現在怎么了?狗尾巴插到別人的身上去了?看你那副無恥下流的德行,人家狗還講忠心不二,你甚至比狗還不如!”
  蔡明光緊咬著牙根,臉色不變,只是淡淡地說:
  “這不是正好嗎?你討厭看到我,我离你遠一些,恰合你的意。”
  “他這不痛不痒的態度更激怒程玉屏,她猛地站起來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啊?自從那位‘白痴公主’來了以后,你就立刻轉移目標,不要臉到了极點!我告訴你,駙馬爺的位置永遠輪不到你的,你趁早收起滿地的口水,另外去轉世投胎吧!”
  蔡明光額頭的青筋微微暴起,但他仍冷靜地說:“你要我說實話嗎?好,我可以用這方式來表達——自從‘公主’出現后,我才知道什么叫高貴有教養的淑女,我為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而你,程玉屏,再這樣凶悍撒波下去,恐怕連當‘公主’的佣人都沒有資格!”
  啊!他跟天借來的膽,敢這樣說她!程玉屏气得發不出聲音,習慣性地脫下腳上的鞋子往他的方向丟去。
  蔡明光卻不似平日的左蹲右閃,反而一手接一個,再用輕蔑的眼光看她一眼,拿著鞋就走出客廳。
  “可惡!你……你……竟敢沒收我的鞋子?!”程玉屏又跳又叫,像發了瘋似地。
  “怎么啦?誰又惹你了?”惠娥皺著眉頭問。
  “還會有誰?還不是該下十八層地獄的蔡明光!”程玉屏喘口气,再一五一十的傾瀉出她連日來所受的憤怒和委屈。
  “這种事不只你气,我也气得覺都睡不好呢!”惠娥說:“這都是你三媽的陰謀,哼!再讓她無法無天的搞下去,我們母女恐怕會死得連葬身之地都沒有。”
  這也是程玉屏的想法,她又說了一堆雁屏的壤話,最后還狠狠地說;“我們干脆找几個人來修理這小鬼一頓,讓她知道北門幫不是好混的。”
  惠娥想想說:“不行!你忘了江盈芳的教訓嗎?而且,這回對象是你老爸的心肝雁屏,若事情爆發出來,你得到的可不再只是一個耳光而且,所以,千万別再用這一招了!”
  “難道我們就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嗎?”程玉屏忿忿地說。
  “當然,雁屏這孩子有她的弱點,比如說善良。好哄、很容易相信別人等。”惠娥分析地說:“要掉毀一個人,有人毀和自毀兩种方法,我們既然很難動她一根寒毛,自然就利用她自己的弱點了。”
  “媽,你再說清楚一點嘛!”程玉屏沒耐心地催促道。
  ”你爸爸老說雁屏好,我們就讓她變坏。”惠娥微笑地說:“雁屏一向被嚴密的保護著,對外面的世界一點都不了解,你可以帶她到處去‘見識見識’這社會有太多餡餅,像她這种單純的女孩要掉下去,是輕而易舉的事。”
  “媽是說混太妹、酗酒、賭博…甚至吸毒?”程玉屏興奮地說。
  “我們不愧是母女連心,我一點,你就通。”惠娥立刻說。
  “哼!別的我或許不行,但這些都是我專門的。”程玉屏的眼中發出光芒說,“哼!程雁屏,當魔鬼撒旦放出它的网時,你是逃脫不掉的!”
  當雁屏走進這條小巷時,就被左右來往的男男女文弄得很不自在,他們多半打扮新潮,頭發染色,身上穿洞刺青,行色之間喧嘩大膽,目中無人。
  “四姐,我們到底要去哪里嘛!”雁屏問。
  “少囉唆,待會你就知道了!”程玉屏緊拉妹妹的手,深怕她逃跑似地。
  她們經過許多霓虹燈閃爍的店面,終于停在一個徐著大紫色的招牌前面。震耳欲聾的樂聲從里頭傳來,一群蹦蹦跳跳的年輕人將她們推擠進去。
  雁屏還來不及抗議,就被眼前的空曠及黑暗嚇住。空曠是指這酒吧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几乎都沒有隔間,一個舞台高高的立起,有許多人在上面瘋狂地跳著;而舞台下的人更稠密,來往晃動的速度极快,根本分不清身邊的人是坐、是站,還是臥倒。
  哇!這比她參加的系舞會還恐怖几百倍,而那种窒息感也如排山倒海地朝她襲來。
  她還尚未調适好,就听到有人興奮地說:“我最‘哈’這种PUB了!如果能來場火災或干場架,人蹤人、肉堆肉,不死它個百人,也有几十個,真是太刺激了,比做愛的高潮還‘今一九’!”
  雁屏听了,血壓更低,在還未昏倒前,忙對程玉屏吼道:“我們為什么要到這儿來?”
  程玉屏嘰呱說了一堆,卻全被重金屬的音樂吸走。雁屏得不到答案,只有緊緊地跟隨著,免得被陌生人拉走。
  她記得程玉屏要帶她出來之前,說是要談生意的,但是這种地方,能完成什么正經的交易呢?
  總算,她們來到較為安靜的角落,說是安靜,也只不過是多了几盆闊葉植物,隔离了部分的聲光、影子罷了。
  一張L型的桌子已經圍了几個人,有男有女,吞云吐霧著,看起來并非善類。
  雁屏裹足不前,硬是被程玉屏強壓坐了下來,并介紹說:“各位,這就是我的妹妹,北門堂的小公主。”
  “她就是你口中的煞星小魔女呀?”一個長發男生靠上來說:“酷!正點!”
  那酒臭及煙臭,薰得雁屏往后一避。
  接著便是灌酒、亂扯、唱歌、跳舞,雁屏的拒絕,一次比一次難,最后,她抓到空檔問程玉屏說:
  “我們到底要談什么生意呀?”
  “笨,談個屁啦!”程玉屏喝一口酒說:“你不是我們北門堂的親善大使嗎?我只不過是要你來看看我們那些工人所過的生活而已,嘻!”
  這時,一個女孩跟能的走過來,插嘴道:“怎么啦?你妹妹不夠爽嗎?要不要來點更夠勁的?我有白粉——”
  她尚未說完,手上的酒就倒了雁屏一身,雁屏再也受不了了,便顧不得禮貌,就將椅子一推,人往廁所跑去。
  但廁所不見得更好,里頭濟了几個女孩,空气中彌漫著酒后噶吐的腥臭,但至少干扰較少。
  雁屏在馬桶間坐了好一會儿,直到程玉屏在外頭鬼叫著她的名字。
  “我要回家了!”雁屏走出來說。
  “急什么?好玩的還在后頭哩!”程玉屏說著,就拿出一小包粉及一些小巧的器具,擺在盥洗台上。
  雁屏雖然單純,但也從電視電影里看過這些東西,忙惊叫道:“這是毒品呀!”
  “呸!自然万物吃多就是毒,适中就是營養。”程玉屏招鼻子湊上去說:“白粉也一樣,若你能控制,那感覺比登上天堂還快樂。”
  “四姐,這可是公害死人的!”雁屏阻止她說。
  “別他媽的沒見識好不好?”程玉屏不但拍掉她的手,還把她的頭壓在毒品上說:“你也試試,想要在北門堂混,你就得試試!”
  雁屏掙扎著,但程玉屏的力道奇大,她的脖子几乎要折斷了。
  就在這當口,有人沖進廁所,大叫:“快跑,警察臨檢,十八歲以下和‘哈’藥的,都快滾!”
  程玉屏立刻推開她,往女廁的窗口爬,但沒走几步,又回來拉她說:“你還留在這儿做什么?你被抓了,當心老爸海扁你,連我也遭殃!”
  雁得根本還沒搞清楚狀況,就隨著一群人爬上盥洗台,再從小小的窗戶像蛇般鑽出去。當她的肌膚擦過窗台時,手時處傳來一陣劇痛,而夜空中迎面而來的是暗巷的腐臭味。
  她們才落地沒几秒,警車的鳴聲立刻傳來,几道白光也逼得她們半臥倒在一個垃圾箱后面。
  雁屏這輩子沒如此肮髒狼狽過,但她看到許多人被抓,因此一動也不敢動。
  燈光過去,腳步過去,巷道又恢复黑暗。程玉屏先跨出來,再來是雁屏,突然,一束亮光閃來,程玉屏將妹妹往前一推,人就往反方向跑掉了。
  雁屏這一跤掉得极痛,更坏的是又被人踢一腳,再以老鷹抓小雞的架式狠狠地把她“提”起來。
  她的眼睛被手電筒照得睜不開來,心里只想:完了!她算犯法了嗎?爸會怎么說?媽會怎么說?她會坐牢嗎?
  那個警察的動作意外地慢,他將光線照在她的臉上梭巡了半天,突然叫道:“是你!竟然是你!”
  他認得她?不可能吧!她又沒有前科,除非……除非他將她誤認為某個通緝犯……听他聲音中的興奮,仿佛已經拿到一筆破案獎金了。
  “喂!你那里還有人嗎?”遠遠傳來詢問聲。
  他遲疑了一會儿,關掉手電筒說:“沒有。”
  雁屏心一緊,他要放掉她嗎?但她太樂觀了,他非但不放她,還用手銬銬住她,一路抱她到一輛汽車前,并把她推了過去說:“你給我乖乖坐好,不准再逃了!”
  嘎!他想獨吞獎金嗎?
  雁屏一直努力的想看清那人的長相,但無奈四周太黑,他又動得太快,令她始終拼不至他的五官,但他說話的聲音及語气,有一种似曾相識的感覺…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一切愈來愈不對勁,她發現這不是警車,那人也沒穿著警察制服,那銬地做什么?
  雁屏開始試著除去手銬,在徒勞無功后,就見那人從巷子的另一頭走來。她的腦海中不禁想起各种凶殺案,而他的腳步聲更助長了眼前恐怖的气氛。
  然后他開門上車,雁屏正准備尖叫時,車頂的燈一亮,她才看清眼前的人,竟是三個月前与她有一面之緣,又在她夢里不斷出現的何永洲!
  “是你?竟然是你!”這回輪到雁屏惊訝的說。
  “沒錯。”他臉上并沒有笑容,“我們總是在一些很奇怪的情況下碰面,而且一次比一次糟糕。”
  知道是他,雁屏整個人使松懈了下來,而后用命令的口吻說:“我又沒犯罪。快打開我的手銬!”
  你忍耐點,等到了目的地,我就會放開你。”地說完,立刻發動汽車引擎。
  “你要帶我去哪里?”雁屏惊慌起來。
  “給你兩個選擇。”他看她一眼說:“我家,或者警察局?”
  當然不能去警察局啦!但到何永洲的住處也不見得更好,可是,她有第三條路可以選擇嗎?
  “為什么要我去你家?”她心不甘情不顧地問。
  “是你欠我的。”何永洲簡單地回答。
  這是哪一國的邏輯?雁得轉過頭瞪他,只見他英俊嚴肅的惻臉對著她,在那一瞬間,她想到他在夢中的柔情蜜意,心中不禁浮現溫暖的感覺,冷酷的話也說不下去了。
  何永洲是不是在關心她呢?雁屏接著搖頭,不行!她不該再遇見他的,但上天偏偏又給她一次嚴苛的考驗。沒時間再質問他的動机及理由了,因為她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想出另一個逃离他的方法。
  何永洲的公寓就在PUB的附近,五十坪的空間經過專人的精心設計,很注意小隔局,有些女性的味道。
  雁屏心里的疑竇還未真正成形,就先被屋內的凌亂嚇到,她批評著說:“喂!你是住在垃圾堆里呀?我以為你是個律師,凡事要求效率和條理,但你的生活習慣卻糟成這樣,市長怎么敢把重要的任務交給你呢?”
  她邊說還邊把腳邊的東西拾起放好,仿佛忘了她還帶著手銬。
  “你又來了,總是惡人先告狀!”他哭笑不得地說。
  她繼續忙碌,他則在一旁看著,不敢相信她又出現在他的生活圈中。
  三個月前在大庭廣眾下被她擺了一道,是他這一生中最糗的經驗,他本想好男不与女斗地一笑置之,但她從先前的可怜柔順,到后來的欺騙狡詐,一直在他心上徘徊不去,最后成了一顆畸形生長的瘤,干扰了他日夜的生活。
  竟有人能干扰一向冷靜的何永洲?呃!其實也沒那么嚴重,只是他一直在台北的各個角落找她,想著她栖身何處?和什么人在一起……唉!誰教他有一副俠義心腸呢!吸毒份子鬼混,他心痛得想臭罵她一頓。
  但教訓的話始終沒有出口,因為她雖名為墮落,但模樣仍如先前般清靈美麗,劉海下的陣子依然純稚如嬰孩,因此,他也更無法去想像她曾遭逢的种种污染与毀敗。
  雁屏轉身清理沙發上的報章雜志,何永洲突然瞥見她的手肘下有一片滲血的傷口,忙叫道:“啊!你受傷了!”
  她像這時才感覺到疼似地,又看到手銬說:“你要把我銬到什么時候?”
  他立刻從口袋里拿出鑰匙,放她自由。
  她審視手腕上那兩環青紫說:“你看,都把人家弄瘀青了,我又不是犯人!”
  “誰教你要和那些吸毒的人在一起!”他一面取出醫藥箱,一面說。
  “我沒有和他們在一起,我……我是走錯地方了。”雁屏想搶過棉花球,他卻不肯,她只好讓他充當小護士。
  “走錯地方?這似乎變成你的癖好了。”他冷笑一聲,“我倒想看看,你還要編什么故事?”
  她因傷口碰到藥水,而痛得咬牙切齒,并沒有說話。
  見她不語,他又接著問:“你這三個月住在哪里?你的朋友都是那些幫派份子嗎?”
  應該說是前幫派份子,而且是她的家人。
  雁屏有滿腹的難言之隱,只好說:“我沒混什么幫派,這三個月我都住家里,真的。”
  “好,那你告訴我,你家在哪里?”他幫她纏上紗布問。
  這能說嗎?一說就露了“餡儿”。程子風的女儿在PUB吸毒,和上何永洲的床一樣嚴重,她不僅會沒命,說不定還會被碎尸万段。
  何永洲見她猶豫,便一副了然于心地說:“還有,你姓什么、叫什么?你的真名字呢?”
  “哎呀!我就叫小雁嘛!其他的一點意義都沒有!”雁屏抽開了手,心亂地說。
  “對我而言卻意義重大。”他一說完,便覺得不太對勁,又忙接口:“呃!反正我這一生,最見不得好好的一個人自甘墮落,這就是我為什么會走法律及犯罪學這條路的原因。”
  “我并沒有自甘墮落嘛!”她又气又急地說:
  “我的小名真的叫小雁,我真的住在家里,而且,我那天去溪頭,不是离家出走,而是和朋友沒聯絡好;今天的PUB,我是第一次去,以后也絕不會再去,你可不可以放我回家了?”
  何永洲領教過她的整人手法,所以仔細評估她的話。他自幼生長在講理智、守原則的家庭,再經政治及法律的意陶,一向不為人言所動,怎么一個有可能滿口胡言的女孩,去那么容易讓他心軟呢?
  “或許我應該直接送你去警察局,一切關于你的姓名、家庭和行為,就會真相大白了。”何永洲清清喉嚨說。
  她的臉一下子刷白,淚水含在眼中,豁出去地說:“那你就送我到警察局好了,反正我問心無愧。可是我不懂,你是大人物,有忙不完的事,為什么要來管我?管我對你有什么好處?你這叫苦人害己,你知道嗎?”
  哦!小雁儿生气了。何永洲抹抹臉,強迫自己不受她如梨花帶雨的模樣所惑。站起來說:“我們待會儿再談好嗎?我必須吃點東西,我俄坏了。”
  “你還沒吃飯嗎?”她抬起頭問。
  “忙忘了!以前我姐姐的菲佣會來幫我清理屋子,然后留一冰箱的東西,但她最近回國省親,三餐就亂了一些。”他走進廚房說:“我要做最簡單的意大利面,你要不要吃?”
  “不用了,謝謝!”她的聲音仍有哽咽。
  何永洲燒水下面,再拿出惟一的洋蔥切著。由他的位置,可以看到抹著淚的小雁又開始勤快地清理客廳。
  她是個有洁癖的女孩嗎?照理說,有洁癖就不該和“黑”道在一起,而她看起來极有教養,又為何老是做出一些馬龍事?唉!她愈是一身的謎,他就對她愈有欲罷不能的沖動。
  不過,小雁問得好,他到底哪根筋不對了,特別愛“管”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她呢……何永洲想著想著,心不在刀上,手一滑,刀口便宜往食指切下,噴血、劇痛和慘叫同時發生。
  “怎么了?”雁屏忙沖了進來。
  “傷到手指了!”何永洲咬著牙說。
  雁屏看到涌出的血,急忙抱來醫藥箱,又止血又上藥的。創口极深,几乎削掉他一半的指甲,即使包了紗布,還有血滲出,感覺很可怕。
  “要不要去醫院呀?”她緊張地說。
  “這點小傷,何必勞師動眾。”他說。
  “你确定嗎?”她不放心地問。
  “你在關心我嗎?”他盯著她的眼睛問。雁屏察覺兩人靠得极近,忙退一步,閒扯著,“想想看,何永洲律師因切洋蔥傷到手,這件事若上了報,多好笑呀!”
  “你好像常注意我的新聞?”他繼續問。
  “最近的雜志一翻開都是你,想不看到也很難。”雁屏為掩飾不自在,忙又說:“你不能碰水,面我來煮就好了。”
  “你會下廚?”他看著她的纖纖玉手說。
  “說到做菜,我可得意了,我從我媽那儿學到不少。”雁屏邊說,手邊利落的動作著。
  就因為所謂的“閉塞命”,她在家的時間太多,不得不培養出一項嗜好。
  當香香的面捧到何永洲面前時,地滿足地深吸几口气。
  狼吞虎咽到一半,叉子不小心碰到傷口,他啊地一聲突然叫道:“慘了!過几天我有一篇論文要寄出,現在手這樣,怎么操作電腦呢?”
  “我來幫你好了!”她不假思索地說。
  “你會用電腦處理資料?”地惊訝地問。
  “當然,我大學時也寫報告……”雁屏發現自己又說淚了嘴,忙閉上口。
  “你讀大學?是哪所學校?哪個科系?”他的興趣又來了。
  “我告訴你,你不就可以查出我的身分來了?”她一心要賴到底。
  他深思地看著她,好一會儿才問:“我一直想不透,你為什么那么怕我知道你的身分呢?”
  看著他認真的表情,雁屏明白這回很難蒙混過去,只有盡可能的說些接近事實的事,又裝可怜兮兮地說:“呃!告訴你好了,我……我是一個私生女,母親是別人的小老婆,所以……我們很重隱私,不隨便說關于自己的事。你曉得,自卑麻——”
  何永洲不知該信或不信,只是用同情的態度說:
  “哦!對不起……不過,你真的不必自卑,更不必隱藏身分,我還是根樂意和你做真正的朋友。”
  雁屏咬著唇,又透露了几句,“呃!不只如此,我爸還是個頗有名气的人,若事情傳開,我和我媽就會很凄慘。所以拜托,不要再調查我了、好嗎?”
  她又在編故事嗎?怎么夸張得好像八點檔連續劇?
  但一接触到她哀怨的眼神,何永洲的頭腦就自動變成一團糨糊,他竟然回答說:“好,我尊重你的立場,不過,你要幫我處理資料是真的嗎?”
  “不只是電腦,還有打掃房間和煮飯我都可以做,而且不收費的喔!”雁屏說著,又忙加注,“唯一的條件是,我只能在下午五點以后幫你,因為我白天還要上班。”
  “我當然也不能問你在哪里上班羅?”他試著問。
  “對不起啦!”她有些臉紅地說:“如果我保證不食言,明天會來,現在我可不可以回家了?時間太晚了,我媽會擔心的。”
  她那么快就要走了嗎?他仿佛永遠留她不夠久似地。
  何永洲甩開他這怪异的情緒,用酷酷的表情說:。
  “你明天最好准時到,不然我會發出通緝令,在大街小巷張貼尋人啟事。”
  “你……你還是我不信任我嘛!”她一臉受傷地說。
  “我有一次經驗,不是嗎?”他皮笑肉不笑地說。
  她离去后,何永洲仍抱著存疑之心。她明天會來嗎?
  他忍不住再一次自問,他為何那么愛“管”她呢?而她將自己塑造成一個身世成謎的女孩,他竟也陪她玩這种“不要問我從哪里來”的游戲,以他的年齡,也未免太幼稚了吧?
  整個事情就像他曾經愛看的福爾摩斯偵探集,明明只要翻到最后一頁就能揭曉謎底,但卻因故事太精來了,讓他不忍立刻知道答案,所以宁可繼續扑朔迷离,讓自己是蕩在那團疑云里。
  小雁就像一本書,一本他很想細心讀的書。她又很像一個未知名的元素,弄亂了他所有的磁場方向。
  而不論她的故事是真是假,他只在乎一件事——她明天真的會出現嗎?
  何永洲放下手中的叉子,拿了門鑰匙,走出公寓,走出大樓,沒人黑暗的巷道中。
  他想到一些必須做的事,他不能讓小雁徹底的破坏他的職業本能,以及續密思考的習慣。
  他必須未雨綢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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