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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夢很模糊,何永洲將臉輕輕貼在她的頰上,后掠過她的,一般電流竄過她的全身……
  雁屏猛地惊醒,視線對著火花板,對著牆,看到一幅向日葵畫,才想到她在何永洲的公寓的客房里。
  第一次在他的住處過夜,竟作這种夢,好丟人呀!
  但她仍舍不得丟掉那种浪漫美好的感覺,甚至想到溪頭的那一夜,他們曾有的短暫“溫存”,她還以為他是江玫……不應有的肌膚之親,依然在夢中持續著。
  昨晚睡覺前,她曾問他:“你常作夢嗎?”
  何永洲回答道:“向來我都是一覺到天亮,如果有夢,也不記得了。”
  雁屏听了很失望,她夢得如此久、如此真,而他居然一點感應都沒有。
  她轉個身,看到青絲的窗帘。她幫他工作的第三天,就套出原來這間公寓是何詠安未婚前住的,也解開里面為什么會充滿女性色彩之謎。
  “剛開始時很不順眼,但我也懶得重新裝潢。”他說。
  雁屏不在乎,只要不是“女朋友”的手筆就好。
  她很難想像自己已經在何永洲這儿三個星期了,她真的每天替他清掃、煮飯、處理資料及打報告。
  偶爾他會出去開會或臨時有任務,但多半時候他會和她一起忙,兩人說說笑笑,大多都是他逗她,雁屏覺得這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她知道自己愛上他了,無論在現實或在夢里,她都愿意將心交出去。她對偶像木材拓哉或金城武沒有一絲感覺,卻瘋狂地崇拜“政壇明星”何永洲。
  他是她此生唯一及永遠的偶像!
  但也如同偶像一樣,即使面對面了,仍覺距离遙遠。她很清楚,他來自官宦門第,她則出身黑道之家,彼此山高水長,不可能有未來,所以她极珍惜他們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
  她几乎是用寵的方式,把他的每個交代做到百分之一百二的地步,出錢養他、喂他,把家布置得溫馨舒适,如果不是怕嚇到他,她搞不好還真的會學日本太太般跪在地上替他穿鞋及在黃昏的時候揭席嚼榻呢!
  她現在終于能夠体會,為什么有人會為偶像獻身、有人會倒貼情郎。在何永洲身邊的日子真的太幸福了,讓她可以不計代价去追求。
  但偏偏何永洲不是那些偶像或小白臉,他愛公事公辦,給了她优渥的薪水。
  “我不缺錢用。”雁屏曾抗議遭:“你就當我是‘反毒’的義工嘛!”
  “義工會連我的三餐都付?”何永洲笑著說:“你若有錢,就捐給‘反毒’組織,但薪水我是一定要給,這是原則問題。”
  他有太多的原則,不過,幸好他沒有“辭退”她,本以為菲擁回來,他手指复元后,他就會叫她不必再來;但他沒有,理由是:“到我這里,總比去PUB閒逛好。”
  唉!他仍將她視為差點誤入歧途的女孩,雇用她不過是留她在“正軌”的一种手段而且。她不介意,也沒時間去難過,因為她總有一天會离開他;她只祈禱,一切悄然無聲,他永遠不會發現她的真實身分。感覺很悲哀,不是嗎?
  她該起床了,昨天工作得极晚,這也是她不回家的原因。她才准備掀開棉被,便突然听到開門聲,輕輕的腳步,她知道是何永洲。她靜靜地躺著,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
  他為何不敲門?他想吻她嗎?哦!當然不!她夢做得太多了,他應該只是怕吵醒她而已。
  何永洲在舉手投足問,雖常有世家子弟那种优越:意識,但基本上,他滿為人著想的。
  然而,他這一看也看得太久了吧!好几次她都快要偽裝不下去了,他是在和她比定力、耐力嗎?
  這一點,年輕純真的雁屏就猜錯了。事實上,何永洲是在欣賞她的睡姿,看她穿何詠安過大的T恤下那雪白的肩膀,看她深眠中泛著紅暈的臉蛋。
  他得承認,即使到現在,每次見到小雁那水靈靈的模樣,仍有惊艷之感。尤其和她相處后,她溫柔体貼的個性,善体人意的行事作風,仔細認真的態度,都令他印象深刻。
  她真只有二十一歲嗎?真是那种屬于喜歡表現特异、凸顯自我的新新人類嗎?
  不!她一點都不像他在辦案時所碰到的那些目中無人的辣妹,更不像他在開會看到的那些盛气凌人的女強人。
  小雁只是小雁,靜靜的,一副怕惹麻煩的樣子,勤快地工作著,連洗衣煮飯都會,仿佛是從几世紀前走出來的女人。
  自認走在時代尖端的何永洲,壓根沒想到自己會喜歡這种“娃娃”型的女孩,但不可否心的,他就是喜歡小雁,由四個月前的邂逅,到這几星期的相處,他覺得自己仿佛已經認識她許久,也習慣天天看見她。
  所以,她不是他身上的瘤,而是清涼劑嗎?
  何永洲看著她那可愛無邪的模樣,想到溪頭的那個清晨,如果他此刻又和她擠一張床,她會有什么反應呢?
  哦!不,他是個有名有望的社會人士,實在不該對這种小女孩有非分之想,要女人,他隨手就有,不是嗎?
  何永洲在感覺到身上的燥熱有升高的危險之前,匆匆轉頭离開。
  床上的雁屏睜開眼睛,暗暗地吐了一口气,他們之間美好的關系還能維持多久呢?她知道自己是在冒粉身碎骨的險,而何永洲則很努力地克制他對她的好奇心,但等哪一天他受不了,她能全身而退嗎?
  她應該再逃的;但她因為心軟及迷戀而深陷了進去,也管不了后果了。
  雁屏走到客廳,聞到面包及咖啡的香味,也同時看見正在做伏地挺身的何永洲。
  他結實的小臂和大腿触著地,身体一上一下,口里數著:“十八、十九、二十……”
  雁屏看他辛苦的模樣,忍不住笑出來。
  何永洲抬頭看她說:“這是我每天必做的運動,七十五秒內五十次。三十、三十—……呼……”
  到了第四十次時,何永洲已經有些力不從心,速度慢了下來,最后癱在地上。在雁屏繞過他時,他說:“台北像個吸血鬼,把我的体力消耗光了。我以前在哈佛時,在做完五十個伏地挺身后,還可以做一百個仰臥起坐,再去跑一万公尺呢!”
  “哇!那不成了超人了!”雁屏張大眸子說。
  “的确是超人。”何永洲看她舒服地坐在椅子上喝咖啡,不禁說:“你一定不常做運動。”
  “我討厭運動,”她咬一口面包說。
  “你應該常運動,才不會者是那么瘦弱的樣子。”何永洲說著,故意去拉她的腳,“來,我們來做仰臥起坐。”
  雁屏尖聲叫著,但敵不過他的力气,整個人滑到地板上,只能邊笑邊求饒的說:“拜托,放過我吧!”
  何永洲卻偏愛逗她、捉弄她,甚至……強烈的想触碰她,在与她打鬧玩笑中,他獲得极大的滿足,就像逗弄自己的妹妹吧!他從小身在一個拘謹重禮節的家庭,上有溫文儒雅的哥哥和爭強好胜的姐姐,而小雁正是他缺乏的可愛妹妹。
  因為這种想法,他更肆無忌揮了,雙腿夾住她纖巧的膝蓋,雙手拉住她的雙臂,形成一种很親密的姿勢。
  這時,自備鑰匙的何詠安開門進來,后面還跟著一個打扮時髦的都會女子,她們看到這一幕,都嚇傻了。
  正在游戲的兩人止刻站起來,雁屏非常尷尬,何永洲則若無其事地問:“你們怎么一大早就來了?”
  “都九點了,還叫早?”何詠安仍處在震惊狀況下。“我們昨天不是講好了今天早來拿‘國際麻醉品制委員會’的報告嗎?而且雅貞要和你去法務部開會,你忘了嗎?”
  那個叫雅貞的時髦女子被點了名,一下子回到現實,激動地說:“這是怎么回事?別告訴找一向號稱正直磊落的何永洲,也開始玩起女人了?”
  雁屏的雙頰驀地刷紅,好熟悉的情景,似乎又回到溪頭的小木屋,只是人物由陳曉媛換成了雅貞,這是他的新女友嗎?
  “哦!我忘了介紹。”何永洲很鎮靜地說:“這是我的新助手小雁。”
  “助手?是什么樣的助手會和你在地上打滾?我敢說她已一夜沒回家了!”雅貞生气地說:“詠安姐,你還敢打包票說永洲專一多情,我看他根本不可靠。”
  “你什么時候多了一個助手,我怎么不知道?”
  何詠安也放開嗓門質問:“而且,你要助手,我的辦事處,俞慶的律師事務所,甚至調查局或攀政署都會派給你,怎么找個半大不小的女孩呢?哦!慢著,這女孩好面熟,是不是在哪里看過……”
  “小雁跟了我一段日子,你當然看過,只是沒注意罷了!”何永洲擋在雁屏的面前,有些保護意味的說:“我除了白天工作外,還需要一個晚上的秘書,小雁正好提供了我的需要。”
  “什么需要?性需要嗎?”雅貞頂撞回去說。
  “雅貞,你不要隨便侮辱人,我最討厭被人無中生有地抹黑,更不想去回答一些沒水准的問題。”何永洲的臉色馬上變得极難看。
  “你竟然說我沒水准?我真不知是哪根筋不對了,居然跑到這里听你羞辱!”雅貞罵著,眼眶也紅了起來,“何永洲,你听好,以后別再來找我,就算台北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和你出去!”
  雅貞說完,便如一陣旋風般沖了出去。
  “喂!你不是要和我去法務部嗎?”何永洲追人不成,不禁忿忿的說:“我就說女人不敬業,生個气,事也不做了!”
  “你說什么?”何詠安怒气沖沖地捶了他一拳,說:“是你自己態度囂張狂妄,還敢怪別人?快把報告拿來,我得去追雅負。不然,連我的會議也要耽誤了。”
  一旁無助又慌亂的雁屏終于听懂這句話了;立刻到餐桌把昨晚忙到半夜的一疊文件遞給何詠安。
  “謝謝你,我還是覺得你很面熟。”何詠安說完,轉各何永洲,帶著警告道:“我今天沒空,以后再和你談!”
  一團混亂后,是突來的安靜,雁屏很慶幸何詠安沒認出她來,而何永洲則埋怨的說:“現在台北的女人很凶悍,一有事就哇啦哇啦大叫,非要男人俯首稱臣不可,若有不從,就罵我們是大男人主義…”
  他看了雁屏一眼,泛開笑容說:“當然,你是例外,是夏天里的一股清流。”
  雁屏沒心情去論什么清流,反倒很憂慮地說:“很抱歉,我叉讓你的女朋友誤會了。”
  何永洲就愛看她為他傷神煩惱的樣子,故意說:“沒錯,你又害我去掉一個女朋友了!“應該不會吧?上回那位陳小姐我沒机會解釋,這回的這位小姐,我可以當面說清楚的。”她赶緊說。“有些事是愈措愈黑的!”何永洲不置可否,看著時鐘說:“我得去開會了,你也該去‘上班’了吧?”
  “反正那是自家的公司,去遲了也無所謂。”雁屏慢慢的擦桌子說。
  何永洲曾問她日夜兩份工作會不會太累,她則略微提到是家族事業,而他也守信用地不再追問。
  送走何永洲后,她一邊將他付的薪水封在捐獻袋內,一邊想著方才發生的事。她怎么老帶給他麻煩呢?以后可預見的是更大的災難。
  她輕輕關上公寓的門,把鑰匙放在皮包內,每一回她离開,總想著不該再來了;但每天五點一到,她就又會迫不及待地往這里出發。
  她真不懂,上天為什么要安排兩個注定敵對的人相遇,還要彼此地友好呢?
  何家的周日午宴,曾在社交圈盛极一時,當年很多聞人名士都曾為座上客。但隨著時代轉變,政治圖的重新組合,人老的老、散的散,何家午宴已不复昔日盛況。
  然而,何舜淵和李蘊夫婦仍堅持這項傳統,只要他們在國內的日子,必會在周日中午開放正式的餐廳,比用酒席擺桌,除了要求儿女回家外,還偶爾邀請一些親近的好友來話家常。
  今天算是規模較小的家庭宴,惟一的外人是丁華心,其實她也不算外人了,她是何詠安的私人助理,也是何永旭正在交往中的女朋友,何家早就視地為家中的一份子。
  大家准時圍坐在紅木鎮象牙的大圓桌夯,等著管家—一上菜。席中年紀最小的是何永旭的儿子何世軒,才十五歲,他其實比較喜歡和同學去吃漢堡或披薩,但生為何家長孫,他很早就知道責任的重要性。
  在上完第一遭冷盤“水晶金盅雞”后,何舜淵習慣性的開始詢問各人的近況。首先是長子:“永旭,你和厂商半導体的合作計划,進行得如何?”
  何永旭不疾不徐地回答說:“很好,下個月我要到日內瓦開學術會議,還可以得到更多的贊助。”
  “你怎么東一個會、西一個會,老開不完呢?”何詠安發言了,“我以為你暑假不上課了,就能夠和華心談談婚事。”
  丁華心輕輕放下筷子,保持一貫平靜的笑容。
  “我有提到婚事嗎?”何永旭微皺眉說。
  “你是該提婚事了。”李蘊看著他說:“你和華心也交往近一年了,不是嗎?”
  “十月就滿一年了。”何詠安熱心地說:一我看就在我大選之后,圣誕節怎么樣?大哥,你可不許再安排會議了喔!”
  何永旭遲疑一下,尚未回答,第二道“八寶鴨”便端上桌,話題很自然的轉到何詠安的選舉和她三歲的女儿婷婷身上。
  到了第六道菜時,終于輪到何永洲。
  已經對這弟弟隱忍好几日的何詠安,立即發難道:“別提了!他把我才剛介紹給他的女朋友气跑了。”
  “剛好,反正我也不喜歡她。”何永洲自顧自的吃著菜說。
  “怎么回事?雅貞看起來很不錯呀!”李蘊說。
  “媽,這就要怪你的寶貝儿子了。”何詠安繼續說:“他把一個年輕助手妹妹留下來過夜,被雅貞看見誤會了,他老兄竟然也不會道歉解釋,人家女孩子自然不理他啦!”
  “為什么要道歉?我又沒錯!”何永洲哼地一聲說:“那天我們工作太晚,我不放心助手她一個小女生回家,所以就讓她在客房睡了一夜,這叫体恤民情,有何不對?偏偏被雅貞說我們不清不白,足見她目光短淺,思想狹隘!”
  “你還敢說她?我偏有證据,還要我抖出來嗎?”何詠安气呼呼地說。
  “振邦,何詠安在你家也是這樣東管西管的嗎?”一旁的何永旭插嘴問妹夫說。
  “呢!不予冒評。”振邦做個封嘴殺頭之狀。
  大家心領神會地笑出來。何舜淵則嚴肅地說話了,“詠安,別把你在立法院的那一套帶回家來。永洲,你現在已是公眾人物了,不要隨便留人過夜,也不能再不拘小節,免得落人話柄,造成不必要的困扰。”
  父親都用上這种訓誡的語气了,何詠安和何永洲只有點頭稱是,一頓飯才又和和樂樂地吃完。
  飯后,何詠安連女儿也不顧,就緊迫盯人地把何永洲“架”到書房去。
  “我這几天一直找不到你的人。”她一開口就說:“我只想問你,你的助手小雁是不是在溪頭誤上你床的那個女孩?”
  “你想起來了呀?”何永洲故作不在乎地說。
  “怎么那么巧,又讓你碰上了?”何詠安怀疑地說。
  “一點都不巧,我是和她一路搭公路局車子回台北的。”何永洲省略了中間一大段,繼續說:“她是個身世滿复雜的女孩,家庭不太正常,我怕她誤入歧途,所以讓她替我工作,事情就這么簡單。”
  “是嗎?這一點都不像你喔!”何詠安打量著他說:“我曉得你是很有俠義心腸,但把一個女孩子放在家里……不太對勁喔!”
  “姐,你也別開始‘目光錢短、思想狹隘’,好不好?”他一臉無辜的說:“我一直把小雁當作自己的妹妹看待,她和別的女孩不太一樣,所以我用這种方式幫助她,你別太大惊小怪了。”
  “不是我大惊小怪,你現在的反毒工作,牽扯到三教九流的人物,十分敏感,一切還是以謹慎為前提。”何詠安像想到什么的說:“對了!你那天去開會,具有大陸公安局的情報傳來嗎?”
  “這屬于极机密的。”何永洲說:“我只能說,這次大陸要抓的大毒梟孫德虎,正好是北門幫程子風的師父。据說,他們達成一項市价值兩億台幣的海洛因交易,兩邊政府都希望能一舉擒賊,人贓俱獲。如果可以成功,是反毒工作的一大胜利。”
  “太好了!程子風這只老狐狸,漂白能力一流。一清專案清不掉他,掃黑行動掃不掉他,希望這次大規模的反毒行動能揪出他的狐狸尾巴,徹底擊垮他。”何詠安激動地說:“若被他選上立委,還真是全台灣人之恥呢!”
  “你放心,這次我們不但要斷他前程,還要斷他后路呢!”何永洲自信滿滿地說。
  他們又談了一些話,直到婷婷吵著要找媽媽。
  何詠安抱著女儿离開書房前,突然又回頭對何永洲說:“我還是覺得小雁不對勁,你從來沒有想要過妹妹的,連個干妹妹也不認,不是嗎?”
  何詠安一下子又繞回這話題,讓何永洲一愣,好一會儿理不出個頭緒來。
  為什么女人總愛把事情加一堆細節未支呢?像一直不肯說出其姓名的小雁,像愛追根究抵的何詠安……
  好,他不能否認自己對小雁的感覺和方式是有些不尋常,但又如何呢?總有一天,他會仔細分析,再一并解決她的事。然而,不是現在,因為現在他有太多优先要處理的任務了。
  程子風坐在意大利進口的皮椅上,翻著手中一張張的彩色照片,里面的女主角全是雁屏,男主角則是不時在媒体上看到的何永洲。
  有些是雁屏出人他的公寓,有些是他們并肩而行,沒什么煽情或精彩的畫面,所有的鏡頭只標明他們認識。然而,她手上的鑰匙,隱含著他們交情匪淺的暗示。
  程子風看完一張,就遞給蔡明光一張,他表情不變,但蔡明光的臉則僵硬起來,眼神一次比一次冷酷。
  寂靜中只有程玉屏微笑著,一臉的得意洋洋。
  “你怎么會想去跟蹤你妹妹,又拍照呢?”程子風抬頭問。
  “因為我好几個晚上去找她,她都不在,而且問原因,她也說得吞吞吐吐的,我就曉得有問題。”程玉屏表功地說:“嘿!沒想到她居然和何永洲在一起,那是我們的敵人耶!好在我發現得早,不然我們北門幫的‘公主’私通串敵,把我們程家給賣了,我們都還不知道呢!”
  “我不是叫你負責接送她嗎?你怎么都沒發現?”程子民臉向蔡明光。
  “雁屏每天准時上下班,也准時向洛杉硯的三夫人打電話報平安,沒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我也不好意思二十四小時纏著她,所以……”蔡明光悶悶地說。
  門上有輕敲聲,接著,雁屏走進來,她今天一身白衣裙,像水中的一朵白蓮。
  “爸找我有什么事呢?”她問。
  “要你解釋這些照片!”程子風示意蔡明光,
  蔡明光面無笑容地把照片給雁屏看。
  雁屏看了第一張,臉立刻慘白,之后又轉紅,手微微顫抖。
  “爸要你解釋呀!你現在為北門幫工作,怎么又和何家有牽扯?你是在吃里扒外嗎?”程玉屏乘机發成。
  雁屏緊張的說不出話、因為她才解父親有多痛恨背叛者,但既然被發現了,她也只有盡量澄清自己的無心犯錯,“我和何家沒有任何牽扯,我只是參加反毒組織,當他們的義工而已。”
  她絕對沒想到這番話會造成何种程度的震撼,只見程玉屏的嘴几張几合,最后終于用被哈到的聲音說:“天呀!我們北門幫的掌門公主,居然會去參加反毒?這不是要笑死人嗎?”
  “有什么好笑的?”雁屏明白對四姐不能客气,于是說:“還不都是你!那天帶我去PUB,還示范我吸毒,如果我不加入何永洲的反毒組織,就會被送到警察局去。”
  “什么?你竟然教雁屏吸毒?你好大的膽子,不要命了!”程子風怒瞪著程玉屏咆哮。
  “我——我只是要雁屏見見世面而已嘛!”程玉屏嚇得發抖說。
  “哼!這事我以后再和你算帳!”程子風著向雁屏說:“既是反毒,怎么反到何永洲的住所去了?他知道你是誰嗎?”
  “那天是他抓到我的,我沒有用真名,所以他并不清楚我的身分。”雁屏特意簡化這一段,接著說:“爸,反毒是很有意義的工作,如果我做得好,以后不但可以替北門幫打出行著之名,還對你的選舉有益呢!”程子民思索著雁屏的話,腦筋快速地轉動著,臉上逐漸有了笑容,最后,他雙手一拍,興奮地說:“哈!沒錯,還是雁屏聰明。你反毒,將來就不會有人亂說我販毒,沒有人會做賊喊捉賊,對不對?哈!雁屏,你果然是我的福星!”
  程玉屏本等著公主被揍的好戲,沒想到卻弄巧成拙。
  程子風摟著雁屏說:“還有,好好利用你的青春美貌去引誘何永洲,倘若你能當上何家的媳婦,我們程家的地位就會升高好几等,我也算沒白養你了!”
  “引誘?”雁屏大惊失色地說:“爸,我不想當何家的媳婦,而且,何永洲也不會要我的,你別异想天開了!”
  “我的女儿這么美麗,他怎么會不要!”程子風不以為然的說:“古代多少英雄是敗在美人關下的,你知道嗎?我支持你去接近他,管它用什么手法,反正別讓他逃出你的手掌心就對了!”
  “爸,我不想和何永洲有任何瓜葛……”雁屏猛搖頭。
  “義父,雁屏不愿意就算了。”蔡明光在一旁急忙幫腔說:“我也不認為何永洲哪點好,除了他有個當官的爸爸外,沒什么比我們強的。”
  程子風馬上瞪向他說:“我曉得你在打什么主意!告訴你,別夢想,對雁屏,我早有遠大的計划了。”
  “對!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也不秤秤自己的斤兩!”程玉屏用惡毒的口吻說。
  程子風深怕雁屏不從,忙威脅利誘,口沫橫飛地又說了一大串。
  雁屏是宁可死,也不會做這种害人害己的事,她是愛何、永洲沒錯,但從未想嫁給他,因為那是注定會受詛咒的婚姻。
  唯今之計,她是不能再和他繼續交往了,否則陷餅愈掘愈深,最后爬不出來,只有被困死在里面。
  這是不去何永洲的公寓的第一個晚上。
  一切都成了定局,早上他去辦公室后,雁屏就待在他的屋內,細心清理,連陳年老灰都不放過。書一排排的弄好,衣服一件件的疊好,被褥全洗過,桌子地板明亮照人,像個拍廣告的樣品屋。
  然后是買菜、煮菜、屯積食物,准備要喂飽一支軍隊似的。
  她一輩子從未做過那么多事情,但她不覺得疲倦,就像朝山而拜的人,將三跪九叩當作是一种快樂的奉獻。
  時間到了,她仍意猶未盡,四處審視,但無論如何,她必須离開,千言万語都化成一張短箋!
  何大哥:
  謝謝你這段日子以來的教導。我因為個人因素,不能再為你工作,很遺憾,但也無可奈何,希望你能諒解。另外,請將我剩余的薪水捐出去。
  信寫得簡單而無情,但雁屏無法再添加,因為拉長了,就是不斷的請求原諒。她應該當面向他辭職的,可實在沒有勇气,所以只好采取懦夫的方式,反正地找不到她,也不會介意,就像何詠安說的,他有菲佣,要助手到處都是,她這半大不小的女孩并非無可取代的。
  孤獨的夜晚,她試著回想一個多月以前的日子,清房子、看書、學電腦和打電話給母親……她禁止自己哭,一有眼淚,便馬上用冷毛巾效在臉上,讓悲傷退卻。
  一次又一次,她的臉色愈來愈蒼白,眼眸泛著水光。
  壯士斷腕,她則是斷愛,饗魂的痛需要忍耐。她一邊語忙,一邊鼓勵自己……
  突然,急促的門鈴響起,嚇得她撞到柜角,膝蓋傳來劇痛。是誰呢?那么急躁,她猜想,若不是蔡明光,就是程玉屏。
  她揉著痛處,走過去開門,外面站著的赫然是一直在她腦海中的何永洲!
  他仍穿著上班時的襯衫西褲,濃密的發凌亂,黝深的眉糾結,一到來討債的樣子,而最重要的是,他竟然知道她的住處?!
  “不請我進去嗎?”他僵著一張臉說。
  “你……你怎么找到這里來的?”雁屏太震惊了。
  “我是刑事律事,你忘了嗎?”她不請,他干脆自己進門說,“在自相遇的那一晚,我就跟蹤你回家了,因為我要确定你有個家,而且不會食言。”
  “那……你也曉得我是誰了?”她的心猛然一跳。
  “不!我只有查到這里,因為我尊重你的決定。”他說著,拿出那張已經被弄皺的紙條,“你要辭職,應該禮貌上當面對我說,并做些交接,給我一段找新助手的緩沖時間,而不是這樣一走了之,這叫缺乏職業道德。”
  她正在痛苦的天人交戰,他竟然還教訓她?她的。悲傷震撼頓時變成憤怒的說:“反正我又不是名冊上領薪的正式員工,來時不麻煩,去時又何必麻煩?沒當面說,只是怕你會阻撓我的決心,因為我實在是非走不可!”
  “你說個人因素,什么因素呢?”他單刀直人地問。
  雁屏設預料到他會出現,所以也沒有預備答案,她欲言又止,看起來柔弱又可怜。
  何永洲明白自己無法再通問,只要一碰到小雁,他的心就會代替腦袋說話,就像剛才,一回家看見這留言條,就立刻瘋也似地跑來,一路上還慶幸他“未雨綢繆的偉大智慧。
  他仿佛早就用一條無形的繩索將她綁住,可他沒想到的是,她同時也用一根細絲牽扯著他的心。
  何永洲拿出律師的耐心,把目標轉向屋內的擺設,想尋出蛛絲馬跡。
  家具質料不差,品味尚可,偶爾還有貴重骨董,可見小雁是出自优渥的家庭。
  他走到牆柜的那排相片仔細看,多半是小雁,由扎辮子的秀气小學生,到清純的高中生,到亭亭玉立的大學生,他不自覺地微笑起來。
  雁屏很快的向前,好在她一向不擺父親的照片,否則就當場露出馬腳。
  “奇怪,我愈看愈眼熟,好像小時候就認識你了。”何永洲指著十歲的她說:
  “說不定我們是同一所小學的呢!”
  雁屏忍不住笑出來說:“你有沒有算錯?你大我八歲,我上一年級的時候,你都國中了。而且,我一直在南部鄉下,到大學時才上台北來,我們怎么可能碰面呢?”
  她終于提及自己的私事了。何永洲暗暗高興,表面卻仍不動聲色的說:“你一直和你母親住,那位‘頗有名气’的父親久久才來一次,對不對?”
  “事實上,他常來,也滿疼我的。”她實話實說。
  何永洲震机一動,將相框翻轉,在小學生那一張的背后,果然有年月日,并且寫上“程雁屏”三個字。
  “這是你的名字嗎?”他的笑容揚得好大。
  事到如今,她只有點頭的份,但她加上一句:“至少我叫小雁,也沒有完全騙你。”
  他看她戒心稍降,于是繞回主題說:“你說的個人因素,是不是和你的名人父親有關?”
  雖明白自己總要面對現實,但雁屏卻說不出口,。仍掙扎著:“何大哥,你為什么不算了呢?為什么要追根究抵呢?你可不可以也尊重我這次的決定呢?”
  “除非你再回來替我工作,否則就必須告訴我真正的理由。”他堅持地說。
  唉!對她而言,兩者都難。雁屏試著說:“你不覺得我們每次碰面都是災難嗎?第一次在溪頭,我害你丟掉女朋友,又害你當街出丑;然后在自遇見,頭一天你就割到手指,沒多久又气跑另一個女朋友。我應該告訴你,算命師父說我命中帶克,會為身邊的人帶來橫禍。”
  “小雁,別用算命那一套來搪塞我,我不會信的。”何永洲說:“而且,曉媛和雅貞都不是我的女朋友,她們跑了,我沒有傷心,只有高興。”
  雁屏楞愣地看著他,一臉的不知所措。
  “小雁,說實話吧!這是你欠我的,不是嗎?”他聲音中帶著些許的溫柔。
  “的确是我父親……”她不由自主地說:“他……他和你們何家是敵對關系,所以我……不能再替你工作了。”
  “敵對關系?我不曉得我們何家還有敵人?”何永洲失笑說:“小雁,你的小腦袋又准備編什么故事了?”
  他的笑聲刺激了她,他老說她編故事,老不把她的話當真!
  雁屏心中激怒,終于松了口說:“如果我說我父親是北門幫的程于風,你債嗎?”
  何永洲一愣,以為是自己听覺有誤,只能重复問:“你說的是北門幫的程子風?”
  “沒錯!”她的聲音變小,臉上盡是羞愧,仿佛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似,“程子風就是我父親。”
  可不是嗎?程子風、程雁屏,同樣一個姓氏…
  何永洲如當頭一棒,所有的理智及冷靜,都在重重的挫折下昏沉不清。他想到他們奇特的相遇方式,他對她的好感与怜惜,甚至讓她待在身邊做反毒工作,而她竟然是程子風的女儿?他一輩子沒碰過那么荒唐的事,只覺一段惡气直往上沖!
  他吼著:“你為什么不早說呢?”
  “我是想說,但我怕,怕你們認為是陰謀,怕上報紙,所以我只好用逃的。”雁屏忍著淚說:“我不是千方百計要遠离你嗎?那次在大馬路上…還有在你家,我本來不回去的,但你說要通緝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辦……”
  她說的都是實情,這讓何永洲更覺狂亂,他怎么會議自己落到這种地步呢?回想這四個多月來,面對雁屏,他就會變成另一個人,而那個人硬是將他拖到目前這荒謬的局面!
  “不知道怎么辦……”他气极了,不自覺的重复她的話,并用手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看著地說:
  “所以,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活該,我該死的引狼入室,再把狼當小綿羊來疼愛,對不對?”
  雁屏見過他的幽默、倨傲、冷峻、魯莽、溫柔……但從來沒見過他粗暴的一面。在他逐漸加強的手勁中,她由惊嚇、到痛楚、到悲絕,淚緩緩流下,便咽地說:“不!是我的錯!我不該替你工作,一日又一日舍不得离開,我應該在第一天就徹底消失的。”
  如斷線的淚水流到他的手上,像熱血般炙人。
  他猛地放開她:“呵!不!你消失不了的!因為我像個白痴一樣地跟蹤你,就像今天,你明明走了,我還眼巴巴的來找你。說什么青年才俊,說什么政壇明星,此時此刻,我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愚蠢的男人!”
  “何大哥,都怪我,是我騙了你!”她低位著。
  他茫然地瞪著她,忽然臉一僵,用權陰冷的口气問:“程子風知道我們的事嗎?”
  雁屏好想搖頭,但她不能再撒謊了,于是回答:“他几天前才得到消息,這也是我急著离開你的原因。”
  “他一定是哈哈大笑吧!笑我又笨又傻,笑我輕易就被他美麗的女儿所迷惑。”何水洲再一次大吼。
  “我父親其實沒那么坏……”雁屏想化解他的怒气說。
  “你是在說老虎不吃人,毒蛇不咬人嗎?”他反駁她,“不再有机會了!你們不再有机會把我當成是傻瓜了。”
  他的手用力地往牆柜一擊,所有的相框都倒下來,玻璃嘩啦啦散了一地。他被自己的暴力嚇到了,頭一扭,馬上一句不吭地轉身走出屋子。
  結束了嗎?就這樣碎碎裂裂地結束了嗎?
  雁屏看著壓在碎玻璃下的自己,從小到大,整個童年、少女時期,甚至眼前的二十一歲,都狠狠的被穿刺過;而鏡頭下的如花笑靨,仿佛成了一張張橫死者的遺照。
  在那一瞬間,她終于明白,她從不在乎畢業旅行、不在乎孤獨閉塞命、不在乎當“娃娃”的与眾不同,不在乎是程子風的女儿……因為那些委屈,和失去何永洲的傷痛相比,實在是微不足道啊!
  她跪坐在尖銳不成形的玻璃間,許久,許久,都無法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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