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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民國八十年代。
  一輛白色轎車由新竹交流道駛入高速公路,它加快時速,在擁擠奔流的車陣中,猶如一只雪亮的烏。
  烏要飛翔,德威的心也要飛翔。二十年來的尋尋覓覓,終于有了結果。他一興奮,差點撞到前頭的大卡車,尖銳的煞車聲,及時喚回他的理智。
  不!他必須冷靜,必須慢下來,這世間已沒有什么他要追求的了,就像過去二十年,他坐臥如一頭虎,疏懶不動,看起來有事業、有家庭、有妻儿,卻慣于冷漠、沉寂及獨來獨往。
  他嚴肅神秘和一絲不苟的形象,都是父母幫他塑造出來的。他們對他歉疚,慢慢就對他有一种懼怕心理,總防著別人再來扰他,深恐好不容易休了的火山,會有再爆發的一天。
  他們几乎無所不防,從親朋好友,到自家兄弟姊妹,甚至他的妻子儿女,沒有人知道他過去那一段婚姻,曾經听聞的人都被迫散在無涯海角了。
  火山襲落的厚友,層層埋掉了意芊,也同時埋掉了德威的人生。
  那年,她被帶走后,他曾瘋狂了一陣子,到處找尋。一年后,意芊的死亡證明書,從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寄來。那時的他已不是瘋,而是极度的惊駭与空白,心如無底洞,任何人事物穿過去,卻都沒有回音。
  他在瑞士住了一段好長的時間,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人監控,怕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再回到塵世時,已是二十七歲,俞慶集團里早編著許多屬于他的神話。他發現,許多指令、政策、計划都是以俞德威的名義下達的;他完全陌生的文件,也都有他的簽字和蓋章。
  “我老了,一個心髒病發就可能奪去我的生命。”余振謙沉痛地說:“我們不得不用你的名字來鞏固愈慶的事業与未來,因為你是我的長子,最主要的繼承人。就算我拜托你吧!債威才二十二歲,智威不過十六歲,你不站出來撐著,這個家就怕要四分五裂了。”
  于是他又回到俞慶,可那時的他已是另外一個人,沒有熱情,只有職責。三十二歲奉父母之命結婚,兩年后雪子生下雙胞胎,一儿一女,他也盡了傳宗接代的義務。
  儿女曾帶給他一种對新生命的感激和快樂,但他們七歲赴美國讀書后,他并沒有留戀不舍;隨著他們年齡的增長,愈發帶著獨立的個性,父子連心的感覺也就愈少。
  至于雪子,在婚后因他的有意或無意,常常聚少离多。雪子自小生長于商業世家,對他的舉止,只有一句評語:“商人重利輕別离”
  他承認,自己不曾費心去愛她,面對她,總覺得緣不深、情不重,若還要朝朝暮暮,是虛偽勉強又違背心意的事。
  他內心只有一個柔軟處,記載著意芊的回憶。有時他也很惊訝,沒有了她,他竟還能帶著面具,在人世間存活下來,而唯一能支持他不倒的,就是想找到意芊的念頭。
  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活生生的她,但至少要到她的墳前祭拜,問問她最后一年的日子是怎么過的?會不會很痛苦?有沒有傷心欲絕呢?
  他要把僅有的“意芊”帶回家,一捧灰、一杯土,他全都要,因為她是屬于他的,世世要与他骨血相連。
  但即使是這個小小的心愿,都如此渺茫。他用盡各种人事管道,就是無法探知杏霞的下落,直到紫晶水仙又出現在俞家,才有了一線曙光。
  他這才相信,天亦有情呀!
  紫晶水仙像個頑皮的孩子,在外頭繞了二十年,又悄悄回到家來,帶了三滴血,一是信威。一是智威,那另一處是意芊落下的血痕嗎?
  他花了好几個月的時間,由舊金山開始追蹤起,發現長長的二十年,紫晶水仙的命運并沒有太坎坷,它在台灣几家古玩店待了六年,后至香港四年,再陪一位老太太五年,老太太死后,紫晶水他又回到古董店。
  最麻煩的是,杏霞在高雄賣掉紫晶水仙后的行縱。她似乎常常搬家,德威硬是無路找路,把一條條線索連成一張遷徙圖。依圖的箭頭指示,他來到了新竹一家餐飲店。
  “杏霞?我知道啦!一年前參加進香團時,我們還睡同一間房哩!”店主的胖老板娘說。
  “真的?”德威高興地問。
  “沒錯啦!我還有通訊錄!”她确定的說,還很熱心的翻出那本冊子。
  桃園?原來繞了一大圈,杏霞就在鄰縣落腳呵!
  那么,意芊葬在何處?也在桃園嗎?
  他真希望自己能飛,一眨眼就飛到這個住址,多年來第一次,他又覺得血液活終,有一股年輕的沖動了!
  問了一些路人,德威才找到這座天主教堂。他把車子停在馬路旁,由小巷進到修道院后面,一戶戶探尋。
  期間,還被一家木材行的惡犬吠了几聲。
  在排比的老舊樓宇間,他很快找到門牌號碼。那是一棟平房,白色牆,淺綠色門,倒很符合杏霞洁癖的個性。
  他按了鈴,久久沒有人來應門。他跳著往牆里看,花草茂盛,窗上的蕾絲窗帘也拉起,不像沒人住的樣子。
  “先生,你要找誰呀!”有個提菜籃的太太在他身后問。
  “呢!我要找一位方杏霞女士。”德威有禮地回答。
  “方婆婆呀!”那位太太好奇地看他一眼說:“她一年前就過世了。”
  什么?過世了?這倒是德威未估計到的一點。他當然也想過,二十年滄海桑田,人事全非,但方杏霞怎么能死呢?只有她知道意芊的墳地,只有她清楚意芊最后的一段日子,要撒手而去,至少也該通知他一聲吧!
  這樣毫不交代地死,她能心安理得嗎?
  那位太太看德威的臉色十分難看,主動說:“你有什么事,可以去問方婆婆的外孫女,她就在水溝旁的菜圈里,你拐個彎就看到了。”
  外孫女?那不是杏霞女儿的女儿嗎?但意芊怎么可能怀孕生子呢?
  德威帶著一團疑問,一份沉重,循著指示的方向走去。
  十月早晨的陽光,將教堂投下一個巨大的陰影,由矩形、長方形到三角形,十字架的尖端剛好映在菜園的竹篱笆上,彎彎地有如一條黑藤。
  青翠的菜葉間,有個身影站了起來,德威一時惊呆,佇立在原地。
  他以為他看到了意芊,那纖秀的骨架,挺立的身姿,亭亭溺溺有如湖中的水仙
  但她回過頭,短發飛揚,在陽光中洒下金點,又不是意芊。
  意芊是淡洁的、純白的,有雪般的冰清玉肌,又有寒梅的香暖溫柔,給人一种沁心舒涼的感覺。而這女孩,有著靈動的大眼睛,是活潑健康的,屬于春天的千嬌百媚和夏季的綠意盎然,瞧她晒得一身麥色的肌膚,使人聞到了大自然的味道。
  她也看到他了,一個西裝筆挺,頗有派頭的男人,出現在這鄉野之地,總令人好奇。她走近兩步說:“你找人嗎?”
  德威更看清楚她了,极年輕美麗,像被父母細心呵護大的嬌嬌女,那眉眼雖不像意芊,卻讓他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發現自己怔愣太久,他赶忙說:“我找方杏霞女上,但听說她過世了,她是你外婆嗎?”
  “是的。”她不懂為什么外婆會有這么不尋常的訪客,忍不住問:“你是她的朋友嗎?”
  “事實上,我是認識她的女儿方意芊,你知道她嗎?”德威直接說。
  “方意芊?她是我的母親呀!”女孩眨眨大眼回答。
  這一回不只是惊呆和怔愣了,仿佛山崩地裂,四周狠狠轉繞,他很訝异自己還是站直的,沒有被吞噬到地底。也許是他的頭太暈眩,心太迷惑,千思百想,仍弄不出個所以然來,像整個人被摔出地球軌道,記憶完全碎亂了。
  意芊竟有女儿?
  他滿怀希望,如在夢中般問:“意芊還活著?”
  “不!我母親在生下我沒多久就死了。”女孩說。
  他跟踏一下,神魂猛然回來,地球沒有倒轉,人生也沒有美夢成真。他開始能分析,牢牢抓住那可能是他一生最大奇跡的事實,他比自己想像中更冷靜地問:
  “你几歲了?”
  她皺眉,不太愿意答覆。但他的神情,令她照實說:“二十歲。”
  “你是哪一年、哪一月生的?”德威又問。
  她也說了,但一臉莫名其妙。
  他算著日期。那么,當年意芊被帶走時,已怀了兩個月的身孕!誰會想得到呢?她那种身体狀況,竟還可以當個母親呵!
  她一定吃了很多苦,四肢癱瘓又大腹便便,她是如何捱過的?他可怜的意芊,生產完四個月就与世長辭,她一定很努力要為他留個后,才不惜犧牲自己,而他卻無法陪在她身邊。這事實几乎超過他所能承受的限度
  他望著已經長大的小意芊,難怪覺得她面熟,這女孩像佳清和佳洛,有俞家女孩天生的嬌貴气質。
  但為什么不告訴他呢?這秘密竟藏了二十年,老天太無情可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德威忍住激動問。
  “方靈均。”她有些不耐煩了,“你到底是誰?”
  “我…我是……”話阻在喉間,就是出不了口。
  靈均看他英挺出眾、溫文爾雅的气質,絕非一般男子。他那出身良好、談吐不凡的模樣,仿佛曾經見過。她唯一認識的權貴人士是俞家,……哦!她想起來了!在倩容的婚宴上,她曾和他有過一面之緣,她還贊歎俞家三兄弟的魅力由老大開始……
  她惊呼出來說:“你是俞智威的大哥,對不對?”
  她怎么知道他的?德威把“父親”兩個字吞回肚子里,小心地問:“你見過我嗎?”
  “就在俞智威和倩容姊的婚禮上嘛!”靈均很簡單地解釋說:“倩容算是我的干姊姊,也算我外婆的干孫女。沒想到你是我母親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既有這一層關系,德威就不能不顧慮泄密的后果。靈均是他的女儿,他多想認她,但若是過于莽撞,反而會害了她。
  于是他換個方式說:“靈均,你曉得你的父親嗎?”
  “我外婆說過,他和我母親同一年過世的,你認識他嗎?”
  謊言!但從另一個觀點看,的确不假,因為意芊死了,他也死了!
  但此刻他只能點頭說:“他是個好人,非常愛你和你的母親。”
  “你再多說一點好不好?”靈均乞求地說,“几乎沒有人愿意提到我父母,仿佛他們是個禁忌話題,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多么敏感的女孩子!德威遲疑一會儿,說:“我也不太清楚,你從你母親姓方,你外婆怎么說呢?”
  “我不從我母親,我父親也姓方呀!你不記得了嗎?”靈均瞪大眼睛問。
  他嗆了一下,杏霞又去哪里找個姓方的人頭頂替他呢?難怪這話題要成為禁忌。
  為怕穿幫,他赶緊說:“我這次來,是要祭拜你的母親,我找你們找了好久了。你知道她葬在哪里嗎?”
  “就在附近的廟里,但她沒有墳,只是骨灰壇。”她說。
  骨灰壇!那正是他要的,尋覓多年,終于找到意芊,而更令他惊喜的是,他還找到他們的女儿。
  他仔細端詳靈均,想更了解她、關心她,參与她未來的生活,他問:“你外婆去世了,現在就你一個人嗎”
  “不!我還有阿姨,我是她一手帶大的,她等于是我的媽媽。”靈均說。
  “阿姨?”德威迷惑的問。
  “我母親的妹妹呀!方以緣,你听過嗎?”她說。
  “不!我記得意芊是獨生女,什么時候又多個妹妹了?”他實在想不透,但杏霞是個特立獨行的女人,或許又到哪儿去認個義女了也不一定。他問:“她結婚了嗎?”
  “沒有,她抱獨身主義,一輩子要和我相依為命。”靈均說:“對了!如果你想知道我母親的事,倒可以和她談談,她和我母親感情极好。”
  那更奇了!他与意芊相知相守的歲月里,從沒有听過方以緣這個人,或許她真是后來才出現的,想必對意芊臨終的一年相當了解,甚至很清楚他是靈均的生父。
  “我是該和她談談,她在家嗎?”德威問。
  “她去廟里靜坐了。”靈均說。
  “你該不會也吃素吧?”他想到問。
  “我吃蛋,也喝牛奶,偶爾吃一點魚,這是我阿姨堅持的,她說我需要蛋白質。”她笑笑說。
  由這段話,德威更确定方以緣熟知他和意芊的事,她采取了他的方式來撫養靈均,想必這是意芊的囑附。想到此,他又一陣慨歎心酸。
  “啊!糟了!我答應阿姨要帶些蔬菜上山的,怕要來不及了。”靈均說著,忙回到園里搬出一箱菜。
  “我來幫你。”德威脫下西裝說。
  “我搬得動!何況弄髒你的衣服,才划不來呢!”靈均說。
  她很難想像俞家人下田耕种的樣子,尤其是德威,一向高高在上,做苦工粗活,門都沒有!
  “我可以載你去山上。”他仍滿臉殷勤的說。
  “你不必上班嗎?”她蹩眉問。
  “我是老板,你忘了嗎?”他笑著回答。
  他笑起來真好看,雖是多几條皺紋,仍掩不住歲月的痕跡,但那股中年男人沉穩的魅力,又是靈均周遭的小男生所不能比的。
  她忍不住回他一笑說:“好吧!我搭你的便車,你可以順路去祭拜我母親,也許還能和我阿姨講几句話呢!”
  德威隨著她,由后們進屋。她去清洗,他就四處看看。
  多雅致的房子,牆是清一色的白,若有擺設,也都用淡綠或淡紫的色調。穿過小小的廚房,長廊旁是榻榻米的臥室,收拾得纖塵不染,把牆上几幅壓花畫也襯得清靈飄逸。
  最前面是客廳部份,但已改裝成佛堂。佛像、木魚、香燭、團蒲、蓮花燈,樣樣不缺。壇座兩側,還挂著“因果經”中的四行字。
  諸行無常
  是生減法
  生滅滅已
  寂滅為樂

  室內近門的一端,擺著几張藤椅,以待來客。一盆綠竹,同色的軟勢,牆上是一首古詩,出自万庵柔禪師
  憶昔春風上苑行
  爛窺紅紫厭平生
  如今再到曾行處
  寂寂無人草自生

  德威不禁看呆了。他終于明白自己方才一路行來,那种心情的悸動。他走遍世界,住過豪宅、訪過皇宮,但都沒有像這小小的篱舍,讓他有回到家的感覺。
  這里的一景一物,都有意芊的味道、意芊的影子,如走遍千山万水,終于看見伊人在梅樹下,盈盈而笑。
  但怎么可能?意芊已死了二十年,若有魂魄留駐,也不該在歲月的剝蝕中,還如此鮮活。他摸著竹葉、藤架,蟄伏了許多年的哀痛,又寸寸翻上心頭。
  腳步聲傳來,他頭也不回地問:“這些都是誰布置的呢?”
  “大部份是我阿姨。”靈均回答。
  “她准備要出家嗎?”他又問。
  “她說出家要緣,而她緣份未到。”靈均輕快地說:“我們現在可以出發了。”
  方以緣、以緣……二十年來第一次,他對意芊以外的女人,產生強烈的好奇
  他非常想見見這個方以緣,她以青春養大他的女儿,又帶著意芊特殊的風格,她到底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呢?
  在開車上山的途中,德威乘机多了解靈均。
  她說自己是大學園藝系的學生,從小就喜歡玩泥土,看花開花落;又說以緣在公家机關上班,她們就靠她那份微薄的薪水維生;外婆生前愛為一些善男債女算命解困,正好存了她的教育費用。
  “我們雖然物質不丰,但精神上卻很快樂。”靈均不斷強調著。
  “你自幼無父無母,會不會有所缺憾呢?”德威問。
  “曾經有一陣子是很不平衡啦!你一定覺得不可思議,我連我爸媽長得什么樣子,都沒有概念!”她說。
  “她們都不拿照片給你看嗎?”他十分訝异。
  “外婆說,我爸媽病得很難看,所以把照片都毀了。”靈均露出少有的惆悵說:“我就一直哭一直鬧,后來阿姨說,看我自己就好,我長得就像我媽媽。”
  “事實上,你比較像爸爸。”他脫口而出。
  “真的?”她眼眸發亮的問:“我爸爸是不是很高大英俊?他是很爽朗,還是很有個性呢?他酷不酷呢?”
  “如果我說你爸爸和我是同一類型的,你會不會失望呢?”他故意問。
  “那就太酷了!不過,你似乎太過年輕了!”她笑得眼都彎了。
  “我不年輕了,四十四歲,足夠當你父親了。”他忍住了想摸摸她頭的沖動。
  “你有那么老嗎?真看不出來那!”她上下打量他說:“我正愁怎么稱呼你呢!俞先生,太拗口了;我稱俞智威一聲姊夫,而你是他大哥……”
  “你就叫我叔叔吧!畢竟我是你母親的朋友。”他打斷她說。
  “那輩份不就全亂了?真是复雜!”她伸伸舌頭俏皮的說。
  他又笑了,一個上午,他就笑去了一整年的份量,和靈均在一起,心情就特別開朗,是見她如見意芊嗎?
  今天是周末假日,山廟停車場有不少朝拜的車輛。他們沿著斜坡小徑往上走,遠遠就看見淡黑拙朴的佛殿建筑,插入藍天的飛手,懸著銅鈴,有几只雁鳥盤旋。
  德威在灰石地走了几步,見來往的人群,便說:“我先去祭拜你母親,可以嗎?”
  “靈骨塔就在那片林子后面。”靈均指著方向說“我先把菜送到廚房,再帶我阿姨去找你,我們也好久沒祭拜媽媽了。”
  兩人分路行進。德威穿過有些焉僻的雜林,樹開始枯凸,葉落之地。他低頭遺過一矮叢,再抬頭,就看到那孤零零的高塔,塔之后,堆散著壘壘的荒墳。
  小小的祭堂十分陰暗,長期燈欲明不明,大銅爐中有香紙灰,也有几片落葉,見不到招呼的僧尼,德威自己繞人塔內。
  四周都是死亡的人,隨著年代愈遠,甬道也愈黝窄陰森、二十年前的牌位,他只能借著塔頂的幽光,慢慢尋找。
  有了!方意芊存骨。
  大理石白壇,沒有照片,沒有生卒年月,另行細細的字,顯得特別凄涼。多少年了呀!德威抱下那白壇,雙手蒙灰,從不輕彈的淚,已流到壇上。他最愛的人,就封在這方寸之間,呼不出、喚不到,只徒留人夢碎心碎!
  不能沒有她,卻苟活著;不能分离,卻天人各自飄零;彼此相克,卻永世難忘;切切相尋,卻生死兩茫茫呀!
  再哭,都是早已流盡的淚。
  他溫柔地擦拭著骨灰壇上的灰与淚,就像當年為意芊細心地擦澡。陳年的灰塵;髒了他的襯衫和臉,此刻他已不是坐在總裁位置,指揮若定的成功男人;整個人生,就在這天涯一角,承載的只有痛入心底的失意和憔悴。
  他一步步將“意芊”捧到光天化日之下,他要帶她回家,在枕畔日日相伴,但要如何對靈均她們提起呢?
  或許應向黃泉及靈塔之神報備一下,謝謝他們多年來照顧他的妻子。
  他把壇放在掌心間,跪于神壇前,默默乞求。
  風颯颯吹過林間,大小葉片互響,像在傳遞從遙遠處來的訊息,然后窘牽的腳步聲,如此輕,仿佛月光拂照。
  一個女人,長發、白衣、黑裙,緩緩走來,她的臉素淨得如久遠前的一張照片,未經塵世,說不出年代,也說不出年紀。
  她听到了一陣梗在喉間的哭聲,如受傷的野獸;她僵住了,多年以前常在她耳畔心間的,徘徊不去,是遲來的悲傷嗎?
  她看到靈骨塔,也看到了那個伏跪的背影,悲傷果真就在眼前。
  她不敢動,但突來的暈眩,使她扶住一棵樹,待滿天暗星消逝。
  不尋常的聲響讓德威回過頭,她看見她了,眼睛張得极大,“意芊”落在地上,發出碎裂聲。
  他眨眨眼又搖搖頭。是夢是幻?是人是鬼?意芊競站在那里,容顏一如昨日,雙腳能立,雙手能握,亭亭而立,如他記憶中的姣美水仙……
  “意芊……”他向前走,卻腳步跟能。
  突然,日越樹梢,天明澈大亮。
  靈均跨步而來,人才到,就選出一陣銀鈴笑聲,她換著他的意芊,對他說:“這就是我阿姨,方以緣女士。”
  她又親密地賴著阿姨說:“這位是俞德威先生,他是倩容姊的大伯,說是我母親的好朋友,你認得他嗎?
  以緣尚未回答,德威就用怪异的蒼白說:“她認得我。”
  以緣只是望著他,眼眸深不見底。他終于在混亂中抓回自己,原來以緣就是意芊!
  他又向前走兩步說:“靈均,我能和你……阿姨單獨談談嗎?
  遠遠鳴起悠回的寺鐘,靈均說:“要吃齋飯了。
  “我們不吃。”德威又走近一步,抓住以緣的手臂。
  以緣戰栗了一下,用极輕的語調說:”你先去吧!師父或許需要幫忙。”
  “好吧!”靈均揚揚眉說。
  靈均离去后,樹林又暗下,像另一幕。
  德威急促地摸著以緣的手腳、身体、臉,是溫熱健康的,他激動地說:“天呀!你沒有死!是老天怜我,把你交還給我!”
  他抱著她,那么緊,一刻都不愿意放開。
  以緣不禁歉吁,眸中的熱,原來是淚,一旦流下,便無法斷絕。
  仿佛又回到那窄小的公寓,恩愛相依的年輕夫妻,情深義重,恨不能融人彼此……但那豈是昨日?以為只是數小時的离別,竟忽忽跨越了二十年的歲月,能不令人痛哭嗎?
  她摸著他的發梢,已無當年的細柔;肌肉刻著滄桑,耳鬢有几絲白發,但味道仍是熟悉的
  他也在看她,想用最快的速度,彌補時光的隔閡。
  “你都沒變,仍是我的水仙。”他痴痴地說:“究竟怎么回事呢?為什么瞞我二十年?你曉得這有多殘忍嗎?天保佑我能活到今天!”
  “我也沒想到自己還能活著。”以緣哽咽地說:“那年我媽帶我走后,我就一心等死,沒想到我竟怀了靈均。靈均是我們的女儿,你知道嗎?”
  “我算出來了,她長得像我!”他激切地說:“為什么不告訴我?我有權利曉得的!你讓我錯失這一切,太不公平了!
  “德威,別生气。”她摸著他的臉說。
  “不!我沒有生气,我怎么會气你呢?”他吻著她的手說:“我只是難過,二十年呀!我們竟浪費了那么多的時間,你怎么會得呢?”
  “我當然不會,但人生總有許多不得已。”她忍住悲哀說:“我在怀靈均時,病得很嚴重,連手都麻痹了;但是為了孩子,我拚命活下去,連醫生都不敢相信我能撐過來。生完靈均后,情況更加惡化,我常常陷入昏迷中,大半時間連思考的能力都沒有。
  “你媽寄了一張死亡證明書給我。”他沉痛地說。
  “原本我媽是要准備我的后事了,”她回憶著說:“結果靈均四個月大時,得了怪病,不吃不喝,住院好一陣子……我們就在那時候賣掉紫晶水仙,來付她的醫藥費…”
  “我找到紫晶水仙了!”他急急的說。
  “真的?”以緣張大眼睛說。
  “那也算是一段巧合,我就是因此才找到你的。德威說:‘不過,那都是題外話。’現在快告訴我,靈均又是怎么痊愈的?”
  “我媽在束手無策之下,又去問她的師傅。”以緣平靜地回答:“師父說,我身上的妖孽已經轉到了靈均的身上;所以我必須和她斷了母女關系。她要父亡母亡,才能保住生命,甚至一輩子的平安……”
  “胡說八道!”德威打斷她說:“都是那該死的師父,才害得我們夫妻离散、骨肉分离!”
  “德威,你听我說。”她溫柔地安撫他道:“人世間有很多神秘奧妙,我們都還不懂,但自從‘意芊’死亡后,靈均就真的好了起來,而且更奇怪的是,我也逐漸好轉,脊椎里亂長的气泡竟一個個消失,連醫生都無法解釋”
  他愣了好一會儿,才理清這一段話,最后說:“所以‘意芊’死了,活下來的是‘以緣’?”
  “是的,我后來就一直叫方以緣。我媽還真的為‘意芊’辦喪事,所以才有那骨灰壇,其實里面裝的只是我的一束頭發、几個指甲和衣物而已。”她說。
  “好!‘意芊’死了,我接受,但‘以緣’不該瞞我!你為什么不來找我呢?”他仍覺迷惑。
  以緣并不是一下子就康复的,我花了六年的時間才能行動自如。”她說:“這期間,我是想找你,但我媽不肯。她說,我若和你見面,又會是一場劫難!”
  “又是師父說的,對不對?”他咬著牙,“你真的相信那些鬼話嗎?”
  “相不相信,漸漸也沒有差別了。”以緣淡淡地說:“后來我就听說你結婚的消息,我想,我在你生命中,真的是個死去多年的人了。”
  “不!不!你從未死,一直在我的心上,又痛又熱!”他將她的手按在胸前,“意芊,我從沒有一刻忘記過你,我始終愛你,你還看不出來嗎?”
  “叫我‘以緣’,找已經不習慣意芊這個名字了!”她輕輕抽出手來。
  “難道‘以緣’就不再愛我了嗎?”他臉色蒼白的說。
  ‘以緣’是另外一個人了,有份工作、獨身、扶養姊姊的女儿,吃齋念佛。以后或許到廟里了卻殘生,她心如止水,早不談愛,也不愛了。”她說。
  “不!我不接受!”他抱著她說:“意芊愛我,以緣也會愛我,我不准你离開我,永遠不准了!
  “德威,你也是另外一個人了,”她輕輕推開他說;“你有成功的事業、有妻子儿女,那才是你的生活,你忘了嗎?”
  “不!那只是軀殼,麻木不仁、行尸走肉,隨便你怎么形容!”他說,“我從來沒愛過雪子,兩個孩子也象是俞家的財產,而不真正屬于我,只有你,只有靈均,才是我的一部份。”_
  “德威,你說這种話就太絕情了,他們畢竟和你生活了那么多年,情份和緣分都夠深了,你好在意的是他們。”以緣真心地說。
  ”問題是,若剩空殼.情如何深?緣如何深?”他半哀求地說:“你該明白我曾經活得多無奈空洞!意芊....不!以緣,救救我,不要對我冷淡,不要拒我于千里里之外,我的心回來了,你能忍再奪走嗎?”
  她含淚的眼望著他說:“我們這一己之私,會害了許多人,你考慮過沒有?”
  “你是我的妻子……”他頑固地說。
  “你的妻子是雪子……”她加重語气說。
  “不管你怎么說,就是不要赶我走,我已經失去你一次,不想再失去第二次了!”他眼中有著決心和痴狂。
  今天的重逢對德威而言是個极大的沖擊,現在他自然無法理智及全盤性的思考,以緣知道,此刻再怎么說,都很難教他离開半步,就連她自己,也心亂如麻。當倩容嫁入俞家,去扯上一絲關系時,她就有一點害怕,然而,內心深處,她不也在期待嗎?
  她狠不下心拒絕他,畢竟他是她的朝思暮想。而且,他若還是那不屈不別的脾气,硬的來,一定會出事。
  于是她靜下心來,很溫柔地說:“你不會失去我的。”
  “哦!意芊!”他臉上僵硬的線條全都放松下來。
  “但是別忘了叫我以緣,我可不希望‘意芊’又出來惹麻煩!”她微笑說。
  “我要抗議了,‘她’是從不惹麻煩的。”他也笑著說。
  他們把大理石骨灰壇抬起,輕手輕腳地送回靈骨塔。
  以緣祈盼這一惊,別又扰動了清界的生靈死魂,她不是迷信,只是經歷那么多苦難后,她對天地有种形容不出的敬畏。
  但她要如何將這种感覺傳給德威呢?看著他因歲月而另有一番滋力的臉孔,是不是愛情又要全面巔覆她了呢?
  “我們該不該告訴靈均事實的真相呢?”德威問。
  “這种事自有机緣,急不來的。”以緣委婉的說。
  “說的也是。就像拆卸地雷,一不小心,就會炸得惊無動地。”他開始冷靜思索了。
  “去吃齋飯吧!靈均一定等我們很久了。”她說。
  手牽著手穿過林子,來到灰石空地,那是另一個世界。他們很有默契地放開手,保持距离,就如同不相干的兩個人。
  德威雙手插在口袋,突然問:“對了!廟里應該有素羹面吧?”
  “你喜歡吃嗎?”以緣不解地問。
  “不!只是那一年,我興匆匆地買素羹面回來,卻一直沒送到你的手上。”他有些傷感地說。
  “哦!”她輕聲一應,眼中浮著淚光。
  斜斜飛宇上,几只雁烏仍忙忙碌碌地在那里繞著。秋風吹起了,天地如此廣,它們為何不振翅遠揚呢?
  莫非它們也有職責,也有苦衷,所以不得不留下?
  德威此刻真希望自己和以緣能變成飛鳥,雙宿雙飛,不再為任何人或任何事所羈絆,她,是否也這么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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