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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圣誕夜,俞家在洛杉礬的別墅也不能免俗地擺了棵大圣誕樹,那還是智威帶著一群小輩,到特定的山坡地,很辛苦地砍回來的。
  接著就是到地下室,抱出一箱箱年年累積的飾品,汰舊換新,一層層布置上去。小輩最愛挂的是他們由學校自制回來的小玩意;智威也獻寶似地,—一陳列他小時候做的小天使、和平烏、玻璃球、小鈴銷……年代都還標得很清楚,像一段成長的歷史。
  “看起來,你的手藝一直沒有進步嘛!”倩容丑著智威說。
  “何止沒進步,根本是退步。”佳洛在一旁扇火說:“瞧他十六歲的和平鳥,翅膀都裝反了,因為他那時候交了三個女朋友,心都在很遙遠的地方。”
  “不是三個,是五個,你不要扭曲我的光榮紀錄。”智威頂了回去。
  “別听他們兄妹斗嘴。”俞老太太玫鳳對倩容說:“智威一向是個單純的孩子,有一次他還扮演幼年的耶穌呢!”
  在場的人全部一臉惊愕,然。笑得東倒西。
  “好在我沒拿水果出來,否則你們現在早噴得一地了。”雪子最先回复正常的說。
  “有什么好笑的?耶穌來自東方,我也來自東方;他黑發,我也黑發;他有智慧,我也有智慧……”智威說。
  “愈說愈离譜了!”倩容笑著說。
  “我好像還有照片喔!應該翻出來看看。”玫鳳說著,便要起身。
  “不要!”智威連忙阻止,一點都不像已三十出頭的成年人。
  最后大家還是看到了,照片傳了好几天,還編出了許多調侃的笑話。
  圣誕樹就在這一次次溫馨的笑鬧中裝飾完成,當亮起彩色燈泡時,十尺高的巨樹美不胜收,晶瑩剔透的光芒投射在室內,真是火的樹、銀的花,人人都贊歎。
  至于屋外的擺設,是過節前一個星期,信威赶來弄的。前家兩兄弟將燈泡穿于樹叢花間,接好電,一按開關,就是連路人都要駐足觀看的夢幻世界了。
  貢獻最少的是德威,他圣誕節前一天才飛到洛杉礬,但沒有人會說他,連數落的玩笑話都不曾有。
  當晚,他們吃了一頓丰盛的圣誕大餐,中西合壁,火雞是預訂的,外用西洋式烤法,里面是塞中國糯米雞的料,大家吃得笑語晏晏,齒頰留香。
  飯后,雪子和敏敏領著女眷和孩子去教堂望平安夜的彌撒,倩容已事先教大伙唱几首圣歌,正好去感受那節慶的气氛。
  男人們則宁可留在家中,升起壁爐,討論這將去一年的得与失。他們習慣性地以政治和時局當開場白,人手一杯香檳,抒發己見,當然最后的論點都會回到云朋連任台北市議員的事。
  “現在市議員沒那么好做了,我真想退下來當我的律師。”云朋撥著爐火中的木柴說。
  “佳洛說,你不選,就由她來出馬,她也可以來個悲情訴求。”信威說。
  “她有什么悲情?資本家的女儿,最大的煩惱是有錢沒時間花,度假排不出檔期,她悲什么?”俞振謙笑著說,然后再把話題轉向德威:“最近制藥界股票漲得厲害,我記得你在這方面也研究好長一段時間了,是不是估計好,准備下年度投入市場了?”
  德威一臉的心事重重,振謙等了好一會儿,他才回過神,發現大家盯著他,他清清喉嚨說:“我已經做好分析了。下個世紀,電腦、電子、醫學、生化技術,都會日新月益,一本万利。前兩者,俞慶都發展得很好;后兩者,既有一些根基,也不要放棄。所以我已經和日本、西德、美東的制藥界聯系,明年初就會有眉目。”
  “很好,企業就是要不斷更新,隨著時代潮流走,像我由上海的建筑,到台灣的紡織電子,到后來的房地產,搭了順風船,事業不做大也難。”振謙又好漢提當年勇了,“人就是要有眼光,會用人、會抓机會,在交棒時要确定龍首,坐穩江山。像你們大哥,我就放心极了。”
  德威靜靜听著,一如往常,喜怒不形于色。對各种稿贊,永遠無動于衷。
  一等父親夸完,他就說:“明年二月紐約有個藥學年會,是我們認識各厂商和弄清制藥動向的時机,我已報了名,但可能無法參加,所以要麻煩信威出席了。”
  “我?我一向只搞電腦,而且明年二月歐洲新厂成立,我必須走一趟,怕沒有辦法。”信威搖頭說。
  “是嗎?我還想請你代我到東京開亞洲貨幣會議,你的事盡可以交給別人,不是嗎?”德威說。
  “大哥,俞慶的正牌掌門總裁可是你,你一向是俞慶的代表,而我呢?只是跑業務的,怕會引人猜疑。”信威仍覺得怪怪的。
  “事實上,真正為俞家做事的是你,又何必謙虛呢?”德威想想又說:“若是真沒空,就智威去好了,他過去三年在你那里表現得可圈可點,現在輪到我來訓練了。”
  智威從小就最怕這位大哥,忙不迭地說:“我由溫哥華到巴西圣保羅,都有一連串生意要談,大概也走不開。”
  “美加部份有大姊夫撐著,中南美不是有個劉家志嗎?”德威說:“我听說他很有領導統馭力,尤其在法律規則較混亂的地區,他就特別英雄有用武之地。”
  “大哥也知道劉家志?”智威惊訝地問。
  “你們不是稱我為掌門總裁嗎?”德威只笑笑說。
  振謙一向對長子的任何變化都很敏感,他忍不住問:“你把這個會推給別人,那個會也不能參加,你到底在忙什么呢?”
  “我正要告訴大家,我已經接受桃園一所大學的邀請,在他們的企管系開兩門課,所以我必須長時間待在台灣了。”德威不慌不忙地說。
  “什么?”几個人同時惊呼。
  “其實,這已不是第一所大學和我接触*”德威不受眾人眼光的影響繼續說:“教書一直是我的心愿,這几年俞慶已成為國際性的大企業,組織架构都很健。全,信威和智威也做得有聲有色,我想我可以撥出一些時間,做自己有興趣的事了。”
  “這么重大的事,你起碼要和大家商量一下,才做決定?”振謙仍無法接受。
  “爸,教書只花我很少量的時間,我的人仍在俞慶。大樓,只是出國開會的部分,要多勞煩信威和智威了。”德威說。
  “我還是不懂,你喜歡教書,過几年等你退休時,任你去教個痛快。”振謙說:“但現在你還年輕,俞慶需要你,也正是你最能大展身手的時候,你為什么要分神呢?”
  “我不是分神,這一切也都是為了俞慶。”德威把事先想好的一套說詞拿出來,“爸鼓勵云朋往政治界走,希望我們在政商兩方面都有顯赫的聲名,而我此刻所做的,不過是往學術界走,既可提高俞慶的形象,又可儲備我們未來的研究人脈,這也是另一种‘大展身手’,不是嗎?”
  振謙沉吟一下,似乎被說服了,最后點點頭說:“嗯!說的有理!還是德威想得遠。你去教書,很好!藥厂投資的事就交給智威了。”
  智威是很想去試試新的領域,只要大哥不“隨待”左右就好。
  信威則望著手中的香濱酒發呆。德威一向是他們三兄弟中最愛讀書,也最有學者風范的一個,他在英國拿了經濟學博士,又到日本念藥學,后來又回去瑞士游學好一陣子,論當教授,是有足夠的資格了,但怎么會選在這個時候呢?
  對于突發的事件,信威都會本能的怀疑,尤其對象是他最一板一眼,又深思熟慮的大哥,在學年中途開課,又在新投資開始前放手,這絕對不是德威的作風,他是哪里不對勁了?
  振謙年紀大,德威旅途勞頓,兩人先行告退后,剩下的三個男人繼續聊無。
  “我覺得大哥有些不正常。”信威提出內心的疑問。
  “我以為只有我這么想哩!”智威說:“看他的舉動,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要告老還鄉了。”
  “我也不吃他走向學術界那一套。每個星期跑桃園,那多辛苦呀!”云朋說。
  “現在回想一下,大哥是變了,”信威皺著眉說:
  “特別是這兩個月,總是行色匆匆。老媽七十大壽,他沒待滿一天;凱中、凱雯雙胞胎的生日,他甚至沒到,好像台灣有什么事讓他走不開似的。”
  “如今又長期留在台灣,連國都懶得出了。”云朋接著說:“問題是,大嫂和孩子都在洛杉礬……”
  “他會不會有外遇,金屋藏嬌去了?”智威陡地冒出一句話。
  “大哥?不可能的!”信威和云朋异口同聲的說。
  “但,除了女人,還會有什么能讓男人一百八十度轉變呢?”信威不解。
  “那是你們這兩位寶兄寶弟難過美人關。”云朋說:“但并不表示全天下男人的改變,都是因為女人呀!”
  “小心佳洛又要罰你跪了!”信威笑著說。
  “我們老夫老妻,早不來這一招了。”云朋回答說。
  “也許我們根本就不需要怀疑什么。”智威說:“大哥向來說一不二,不做違心之論,或許他早有往學術研究路線走的意思。”
  “不論有或沒有,我們也管不了,不是嗎?”云朋說。
  信威暫時同意大家,但他仍然覺得德威轉折太大,就像二十年前他突然到瑞士游學兩年一樣,總透著某种比表面更复雜的難言之隱。
  兄弟聚別匆匆,要探索真相也很困難,再加上德威的個性和重隱私,這是不聞不問的好。
  外遇?哈!真虧智威想得出來!
  德威一回到房里就打電話給以緣,他現在已慢慢習慣她的新名字,不再叫她意芊。
  台灣也是假日,算算時間是午后兩點,愛干淨的以緣,八成又在清理她那早已經無塵無垢的房舍了。
  二十年的分离,兩人都有一些變化。比如,他的深沉急躁,愛用命令人的口吻;而以緣比以往更虔誠信教,全年吃素念佛外,衣服一律灰黑白几种顏色,頭發直直扎起,臉上不施脂粉,淡得如一尊玉觀音。
  他非常怕她會出家。
  “這輩子因為你,我是入不了佛門了。”她無奈的說。
  德威內心竊喜,只要碰到以緣,他們所有的愛欲情痴都來了;想必他們的前世有很深很深的宿緣,今生才會如此相契難舍。
  電話接通,以緣細柔的聲傳來:“喂?”
  “我是德威。”他展開一抹不自覺的微笑說:“你還好嗎?我猜你是在打掃房子吧?”
  “你猜錯了!”她聲音中含著笑意,“我正在放一盆竹,是靈均昨天帶回來的。”
  “你現在有兩盆竹了,過兩天我再帶松和梅回家,歲寒三友就都有了。”他興致勃勃的說。
  “過兩天?”她不解地問:“你不是才到美國嗎?”
  “我明天下午的飛机就回台灣。”他說。
  “這是合家團聚的時候,你應該多陪陪你的家人才對。”她真心地說。
  “我陪他們還不夠久嗎?”他說:“在我心目中,你才是我最至愛的妻子,想想看我們被迫分散多少年?如今我們都不年輕了,我只想珍惜每一個和你在一起的時光。我不要听到你說‘你的家人’的字眼,那有多傷我的心,你明白嗎?”
  “德威,聚散有緣,一切是命。我們自己受了苦,雪子和孩子們是無辜的,又何必拖累他們呢?”她舊話重提的說。
  “很好!你想成仙成佛,怕增加罪孽,雪子要一個丈夫,永遠活在虛幻的快樂中,那就讓我墜入地獄好了!我來背全部的罪業,受刀火、受鞭答,你就日日拜佛,求我早死早了,永世不得超生吧!”他情緒激動地說。
  “德威,別這樣!你明知道我沒有這個意思。”她急急地說。
  “那就不要排斥我、拒絕我!上天讓我們相逢,就是注定我們的夫妻情份未了,不是嗎?”他几近哀求的說。
  她輕歎一口气,說:“你總讓我破戒、触法,有斷不了的煩惱、參不透的妄念,不寂不靜,离佛道愈來愈遠了。”
  “不!你錯了!你是距佛道愈來愈近。”他說:
  “記得你告訴我釋迦牟尼舍身喂虎的故事嗎?我就是那一頭虎,你拿自己喂我,我保證很快就天降香花,讓你立地成佛了。”
  “你在胡說什么呀?”她忍不住笑說。
  “我不是胡說。”德威仍一本正經的說:“所謂佛心,就是慈悲之心,不忍人之心。我看很多出家的僧尼,拋棄親人時的狠絕,根本不具有菩薩心腸。像你,有机會一走了之,卻為我們留下,解我們的苦痛,這才是最困難的修行,真正的入世成佛。”
  以緣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緩緩說:“你還不懂佛家的‘棄絕’之意,你怀的仍是世人私心的眼光。”
  “我就是私心,要你修我!還記得劉大任那首‘我愿’詩嗎?”他打斷她說。
  她尚未反應,他就急急背頌——
  我愿把我金鋼石也似的心儿
  琢成一百單八粒念殊
  用柔韌得精金也似的情絲串著
  當你一心念我的時候
  念一聲“我愛”
  一搖一粒念珠
  纏綿不絕地念著
  一循環不斷地念著
  我知道你將往生于我心里的淨土

  那頭無聲,久久才傳來一聲歎息,深深的、長長的,令他心痛,也令他沉默以對。
  外面有紛雜的吵鬧聲,是孩子們望彌撒回來了。
  他像是怕嚇著她,极溫柔地說,“我必須走了,后天見。”
  “再見。”她只說。
  挂了電話,他仍在原地。
  我的愛妻,意芊或以緣,都屬于我,他在心里想著。
  他听到凱中和凱雯在喊爸爸,這才挪動著早已不受他指揮的雙腳,很沉重的、一步步下樓去。
  德威和孩子們磨菇一陣,聊聊學校,談談凱中喜歡的科幻書和凱雯著迷的探險故事,再送他們上床。
  這對雙胞胎長得并不像,但同時偏到雪子的家族,東洋味很濃。德威并未因此減少愛他們的心,只是以緣一出現,就再也沒有什么比她更重要了。
  回到臥房,雪子已梳亮頭發,穿一件白絲睡衣,四周有淡淡花香,一如她平日的端淨整洁。
  這是德威習慣的方式,由意芊而來的,如今看來,雪子的味道仍太“重”了。
  但這种比較是极不公平的,他看見雪子要整理他的行李,連忙說:“不用弄了,我明天下午就走。”
  “那么快?”雪子相當惊訝,“我們以為你至少會留到新年假期后,孩子都非常想你……”
  “我要回台灣准備教書的事,第一次當老師,總不能太草率。”他說話時,并不看她。
  “下次要見你,又得等過農歷年了。”雪子盡量藏住埋怨,怕德威不高興。
  德威面無表情,也不回答,只拿著行李往外走。
  “你要做什么?”雪子問。
  “我有時差問題,怕會吵到你睡眠,所以我今晚就住客房。”他說。
  這种事以前也常發生,德威長年在外奔波,几個洲飛來飛去,需要休息比需要她還多。他是個欲望不強的男人,事業心重于一切,既不膩妻子,也沒見他多看哪個女人一眼,因此雪子也就配合他的清心寡欲。
  但最近他的奇怪舉止和外傳的流言,令她不安,她忍不住說:“我們將近半年沒在一起了,你來也不肯同床,這像什么夫妻呢?”
  “我實在很累了。”德威用不想爭辯的口气說。
  他放下行李,直接進浴室梳洗。一身睡衣出來,往床上一躺,背對著雪子,全沒有說話和溫存的意愿。
  他對雪子并沒有太大的歉疚,畢竟她擁有他十二年,名義上是俞家大少奶奶,兩個孩子像王子公主般尊寵地養著,享盡了多少榮華富貴。
  反觀以緣,和他相識一年,夫妻一年,此后就在貧情的邊緣掙扎;而可怜的靈均,必須忍受無父無母的缺憾,她們母女才是他真正愧對的人。
  用命運的角度來看,雪子的幸福正是建筑在以緣的不幸上,而他的最大錯誤是不愛雪子,偏又娶了她。
  另一邊的雪子,輾轉反側,無法成眠,她几次想開口,但卻因德威那异于平日的冷漠而打住。
  她自己是受傳統式日本教育長大的,做個賢妻良母,不過問先生的事,但她絕對不能忍受配偶有外遇,因為那是代表品格的墮落,及彼此間的信任徹底破坏。
  台北捎來的消息是真的嗎?有人說德威和一個小他二十几歲的大學女生密切往來。
  開始時她只覺得荒謬,因為德威不是那种受美色所惑的人,但他近來的表現,暗示了他的种种轉變,為此,她還去讀了一些有關“中年危机”的書,愈看愈心惊膽顫。
  這种事,俞家人是不會幫忙的,她娘家的人又太遠,唯一在附近的只有英浩,她這侄儿,一向古怪孤傲,但最敬愛德威,必會去查個水落石出;而万一德威發現了,看是英浩,也不會太苛責。
  黎明前,雪子下定了去舊金山的決心,而且是愈快愈好!
  雪子有机會北上,已是新年過后。
  英浩的住處常常換,她來看過他几次,每回總被引到很奇怪的地方,遇見一些很奇怪的人。
  她娘家的人認為,英浩是被寵坏了。身為年紀差一截的么儿,長相俊美,聰明過人,舉手投足間又有一种天生的貴族姿態,自幼就被人像寶玉般捧著,誰知道長大后會叛逆成這樣呢?
  而愛脫离軌道的地,偏偏又和傳統保守的德威有极投契的感情,事實上,雪子的婚姻,也是英浩大力湊合而成的。
  那一年,德威到日本來掌家族企業,謙田家和俞家本就有生意往來,再加上英浩的母親來自台灣,与俞家是好朋友,所以德威就時常來走動。
  雪子第一次看到他,就對他有強烈的好感,但他總是淡而有禮,一副很難親近的樣子,反而是才十歲的英浩,跟前跟后,滿口叔叔地一直叫,讓她好生羡慕。
  他們的婚事提了兩、三年,總不冷不熱,懸宕在那里。后來真的要步入禮堂時,她還以為自己在作夢,有時她也覺得這場等待中,她太死心眼,也太要倔,但是她愛德威,再沒有一個男人能如此撥動她的心弦。
  好笑的是,結婚后她仍學不會与他相處。他是個好丈夫,但話太少,絕大部份的時間都埋首在他的工作中,沒有孩子之前的雪子是十分寂寞的。
  那段時間幸好有英浩,他跑來和他們住,一起和她學好中文,讓德威偶爾有輕松愉快的笑聲,也讓他們的婚姻平順地走下去。
  雙胞胎出生后,英浩去念寄宿學校,德威也開始他四處奔忙的生活,長年不在家。雪子安于撫養子女,把家協置得溫馨美滿,期待著德威的每一次歸來。
  從東京、台北到洛杉礬,每個家她都如此盡心盡力,做個好妻子、好母親、好媳婦、好嫂嫂,任勞任怨,絕無二心。她對德威唯一的要求只有“忠實”,他對她淡,對別的女人要更淡。倘若他真的有外遇,她不知自己會做出什么激烈的事情來。
  因為心事重重,又兼舊金山的路窄陡難繞。一象柔順的雪子也決沉不住气了。
  順著四十五度的斜坡停好車,她要找的號碼是十四號,當她依次數到十二號時,下一棟房子卻跳到三十二。
  站在冷冷的天里,她沮喪极了。
  問了路人,在十分鐘后,她才在一條短巷底找到了莫浩的住處。
  望著那牆縫都長出花草的古舊洋房,她忍不住搖頭,且比起以前他去住過的冰屋、洞穴、草寮…這算是很正常的了。
  打開生銹的鐵門,爬著黑黝黝的樓梯來到二樓,長廊兩端各有一戶人家,雪子選了畫有异藍圖騰和挂著干玉米、烏骨的那扇門。
  她按兩下鈴,英浩那張俊長的臉冒出來,頭發剪短一些,但仍是卷散的。好在他五官突出,濃眉和炯炯有神的雙眼,帶著剛毅的男人味,否則真可以打扮成一代艷姬。
  他的脾气和那好看的外表,絕對是兩個极端。
  “姑姑。”他事先曉得她要來,短短打了個招呼。
  “你又不是沒錢,怎么老住這种破爛地方呢?”雪子叨念地說:“看起來又髒又亂,會舒服才怪。”
  英浩動動嘴角,聳聳肩膀,并不說話。
  她更往里走,才發現她剛剛用的“破爛”。“髒亂”形容詞,太輕描淡寫了。
  這房子有百年的歷史,是不用說了,隔間木板東拼西湊,几個沙發桌椅,全都造形奇特,破洞百出;廚房被油煙熏成黑色,設備都是博物館才看得到的;玻璃窗上挂滿了各色玉米及大把干燥花,角落堆了許多美術顏料。
  英浩的房間還算整齊,只是窗帘和床被的顏色,一深藍,一腥紅,教人窒息。他室友的臥房則更令人目瞪口呆,牆上全是色彩奪目的壁毯,各种真假植物遍布,其中放了許多石器時代的器物、木杖、陶碗。大缸、祭祖壇、面具……雪子真怕自己多看一眼,晚上就要作惡夢了。
  “蓋瑞是古生物學家。”英浩簡短地說,并關上房門。
  “你干嘛老和這些怪人在一起呢?”雪子問。
  “那不是怪,是生命力。”他回答。
  雪子好不容易找了個看起來安全的沙發,才坐下,人便整個深陷,還有一只大貓竄出,身上的毛不灰不黑,眼睛是淺綠近白的透明色,看起來陰森恐怖。
  “那是‘阿千’,是這里最老的房客,据說有一百歲了,不過它有九條命,會死而复活。”英浩一本正經的說。
  “別那么孩子气了。”雪子努力坐得端正地道:
  “你下星期要回東京嗎?”
  “不回去不行,‘洛伊’春季的企畫要做最后的定奪。”他說。
  “真沒想到你小時候學的美術和音樂,竟能幫你創出一番事業。”她稱贊著。
  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英浩從小學鋼琴和畫,因有些天份,屢次得獎,便被視為神童;后來他明白,家人絕不允許他當音樂家及畫家時,便拒絕再學習。
  “我也非常意外,沒想到有人會喜歡我的想法,銷售的力量實在太大了。”他只淡淡的說:“一切只是外在和包裝,它們起來得快,也跌落得快,我并不期待我會流行很久。”
  他一邊說,一邊閒閒的在電腦上敲几個音符。
  雪子對這侄儿常有無可奈何的感覺,他對什么都不當真、不在乎,名利雖俯拾即是,他卻不當一回事。
  外人看他是傲,家人看他是怪,沒有人能管得動他。
  “姑姑,你這趟飛來,不是要討論我的工作吧?”他漫不經心地說,并在圓桌前調一种琥珀綠的顏色。
  “ROY,”雪子叫他的英文名字,然后頓一下才說:“你姑丈可能有外遇。”
  他太惊訝了,不自覺的揚起唇角,笑了起來,這個笑帶出他臉部生動的表情,把原本嚴肅的樣子轉為瀟洒迷人,回到他翩翩佳公子的本色;可惜他很少笑,除非情況特殊。
  “是誰造的謠?”他仍覺得不可思議。
  “不是造謠,我還有照片呢!德威連避都不避。”雪子翻出證物說。
  拍照的技術很好,背景一片模糊,把男女主角清楚的烘托出來。
  德威笑得很開心,仿佛年輕了十歲,那种溢于言表的快樂,甚至在家里都不常見;那女孩得長得很秀淨,一雙眸子尤其明澈,英浩可以想像她凝視或眨眼時,會漾著令人心動的光芒。
  她正看著德威,眼中有著專注与崇拜。
  英浩的眉頭皺了起來,只說:“這不能證明什么。”
  “是不能。”雪子說:“所以這一趟我來,就是要你去台灣幫我查。”
  “你為什么不直接問姑丈呢?”他建議說。
  “這种事我問不出口,而且我也不想惊動任何人。”雪子說:“ROY,姑姑只能信任你了,如果這照片只是個誤會,大家都可以安心,如……”
  “沒有如果。”他簡洁地說:“我去!我會洗刷姑丈的清白。”
  雪子站起來,鞠了一個日本式的躬;她的臉仍如先前那般的蒼白,不像英浩那樣的有信心,婚姻之事,冷暖自知,她和德威之間的問題,早非一朝一夕了。
  “謝謝你。”她輕聲說。英浩送雪子下樓,看她的車緩緩往山下駛去。
  他一直是這樁婚姻的見證人,印象最深的是德威慣常的彬彬有禮,對妻子真是做到了“相敬如賓”的態度。這樣一個律己遵禮的人,怎么會有外遇呢?
  那張照片必有個合理的解釋,他會查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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