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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台北的雨夜,紛飛著,烏云落盡時,一顆星子隱隱在天邊,但總是遙茫得不夠真切。
  敏敏坐在沙發上,喂著十個月大的小立喝奶。她雖然當了媽媽,又掌管整個基金會,但看起來仍像清清純純的小女孩。
  一旁是盈芳,她的圓臉少女形象已不見,眉眼之間愈來愈像敏敏,然而,因為幼時是苦出來的,所以唇角總留一份剛毅倔強,不同于姊姊的柔。
  她正在擦拭紫晶水仙,它的紫映著客廳上方璀璨的大吊燈,折射出許多不同色譜的光束。
  有兩處特別暗,暗到呈紫黑色,她努力擦了兩遍,然后無奈地對姊姊說:“你确定你沒有再跟姊夫吵架嗎?”
  “沒有,他從不惹我生气。”敏敏笑著說。
  “那是因為你太好,任何人踫到你都沒有脾气。”盈芳又嘗試擦花瓣上的黑紫。
  “你現在擦的是信威上回滴血的地方,另一個我就完全沒有概念了。”敏敏抱著小立打嗝,說:“我也是昨天放在水晶吊燈下才發現的,若擱在別處還看不見呢!”
  小立突然手舞足蹈地不安分起來,原來是信威從書房出來了。
  信威吻敏敏一下,接過孩子,再對盈芳說:“你還擦?那玩意是有法術的,擦多了會使某人著魔愈深。”
  “什么某人?鬼扯!”盈芳白他一眼。
  信威笑笑,不可惹小姨子,專心扶著小立學走路。
  “這小子都十個月了,吃得肥滾滾的,怎么還不能自己走?”信威跪在地上沖著儿子傻笑說。
  “才十個月而已,你要求太多了吧?”敏敏說。
  “我姊姊的女儿可是八個月大就邁開第一步了。”信威趴在正在爬的儿子身邊說。
  “那么早走做什么?我們小立聰明,喜歡多看他老子跪著、趴著伺候他。”
  盈芳回他說。
  敏敏在廚房洗奶瓶,聞言,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時書房門又開了,走出來的是智威時,一身的黑衣服,臉上布滿心事,嘴角下垂,活像一陣北极風掃過來。
  盈芳記得在敏敏婚禮上第一次見到智威時,他并不是這樣的,那時的他神采飛揚又魅力十足,每到一處就笑聲連連,女孩子尤其愛纏著他,她自己也不例外。
  誰知道他會變得這樣陰陽怪气又不言不語呢?听說他兩年前在中美洲遭人陷害做過牢,被打得很厲害,全俞家的人都設法要幫他走出陰霾,但情況似乎愈來愈糟。
  也許蹲過牢房的人都會有些烙印終生的怪毛病,像她認識的劉某人,也是這副死德行,還以為自己酷斃了,真是無知又無聊,她江盈芳才不吃這套呢!
  “二哥,我算了一算,美國厂合并后,至少要裁掉百分之五十的員工。”
  智威語調平平地說。
  “百分之五十?太殘忍了吧!”信威說。
  “這是公平競爭,真實的世界,尤其那些要求擴編的部門更要裁,那里吃閒飯的家伙太多了。”智威毫不猶豫地說。
  “大家都需要養家活口,有時養閒人是一种穩定社會的工作,對公司也有間接的好處。”
  信威說。
  “二哥,你以前是講鋼鐵政策的,現在怎么變得那么仁慈心軟了?”智威不以為然說。
  “不是我仁慈心軟,而是你走得太絕、太极端了,俞家的企業不是這樣經營法的。”信威說。
  “不可否認的,這兩年我替俞慶賺到了前所未有的利潤,不是嗎?”智威說。
  “是呀!股東們都笑得合不攏嘴,但他們也怕,現在都叫你一頭狼,說你太過陰狠了。”
  信威搖頭說。
  “虎的穩重,豹的机智,狼的陰狠,不是最好的鐵三角嗎?”智威冷冷地說。
  智威正想反駁,電話鈴響,敏敏乘机拉他進房,不讓兄弟之間又鬧得不可收拾。
  智威看到了紫晶水仙,瞳孔突然收縮,不自禁地走過去,凝望那閃著不同層次的紫,他的紫,他痛恨的紫!
  盈芳擦著花瓣的手慢下來,他那目光真可怕,彷佛有特异功能,把她的手都看痛了。
  “喂!你照顧一下小立,會不會?我要去換水了。”她不想和他獨處一室,藉口避開。
  智威有听沒有到,他的心全在紫晶水仙上面,他看得非常專注,彷佛里面有什么秘密似的。
  在地毯上的小立興奮地爬到沙發,努力地攀往矮桌,他想找叔叔,但眼光也被那團紫吸引去。他咿咿啞啞沿著桌子走,測不准距离,手要去碰紫晶水仙,結果一個栽翻,弄倒花瓶,那團紫也斜斜往下掉。
  可怕的碎響和震耳的哭聲,惊動了屋里所有的人。智威离最近,也最先反應。他一手扶小立,一手救紫晶水仙,人沒平衡,左手臂壓到花瓶碎片,血滲了出來。
  “真是的,沒有人跟你在一起一分鐘是安全的……”信威抱著受惊的儿子,罵著弟弟說。
  敏敏用手肘撞丈夫一下,忙找急救箱替智威止血,好在傷口并不大,細細一條,不必上醫院縫合。
  盈芳拿過紫晶水仙,完好如初,但原本很純淨的第三片花瓣沾了殷紅的血,她不禁抱怨說:“完了,我才為那兩處紫黑傷透腦筋,現在又多了一個,不是找麻煩嗎?……”
  敏敏瞪了妹妹一眼,再繼續完成包扎。
  從頭到尾,智威都一聲不響,沒有抱歉,也沒有謝謝。
  敏敏纏好紗布,他才說:“我來清理地面。”
  “不必了,你受傷呢!”敏敏說,“我會弄。”
  “也好,我和家志說好八點要碰面,我現在必須走了。”他說。
  智威离開后,還抱著紫晶水仙的盈芳大惊小怪說:“他又找劉家志做什么?
  他們兩個怪人碰在一塊儿,准沒有好事!”
  “我也覺得奇怪,他們是天差地遠的兩個人,怎么自從半年前在我們這里認識后,就走得那么勤快?”信威擔心地說:“敏敏,你知道什么嗎?”
  “我能知道什么?兩個年輕人交朋友是很正常的事呀!”敏敏邊收拾碎玻璃邊說。
  “我覺得事情并不是那么單純。老三的問題愈來愈嚴重,加上黑社會出身的劉家志,會不會做出無法收拾的事來呢?”信威猜測著。
  “姊夫,你有偏見喲?”盈芳不平地說:“人家劉家志早改邪歸正了,現在規規矩矩做事,就怕你們俞智威詭計多端,帶他去喝花酒找女人,又惹出事端來。”
  “好啦!你們兩個!”敏敏說,“沒事在這里胡扯亂猜,我覺得他們交朋友挺好的呀!”
  “難怪云朋說你是一只小綿羊,在你眼里,天底下沒有一個坏人。”信威笑著對妻子說。
  “若不是這樣,姊姊怎么會嫁給你呢?”盈芳說。
  “可不是。”敏敏抿著唇輕笑說。
  兩姊妹把紫晶水仙擺回臥房,信威則躺在沙發上,讓哭過的儿子在他寬厚的胸膛上打盹。
  人生再也沒有比有賢妻、有愛子更幸福的事了吧!
  他吁一口气,又想到智威。已經兩年了,他們所認識的智威并沒有回來,他似乎變了一個人,整日埋頭苦干,不再有娛樂,不再有幽默,以前聚會是非他不可,如今是有他則別扭,大家都為他的疏离自閉擔心,卻不曉得該怎么辦?
  就像看著一條奔騰壯麗的河流,在一夕間結凍,山不再青、鳥不再鳴、花不再開,一切靜得死寂蕭瑟。他想到自己失去敏敏那四個月的痛苦心境,那么,在中美洲時,智威到底失去了什么?
         ※        ※         ※
  雨停后,又細細地下起來,落在窗上,點點的雨滴,不斷向下滑,世間的一切總留不住,為什么他心頭的悲哀卻除不去呢?
  像多了什么,又像少了什么,有時沉甸,有時空虛,讓他不停地往前,也只能感受到無盡地疲累。
  劉家志就坐在他對面,濃眉大眼,兩頰削瘦,理個小平頭,很帶江湖味。
  兩人都是一身黑,湊巧的默契,那長相、那神情,在這煙霧蒙蒙的酒吧里,倒像是一對雙胞胎兄弟。
  “你不要再抽煙了。”家志拿下他的煙說。
  智威伸手去碰酒。
  “也沒有酒。”家志阻止他,并把咖啡推過去。
  “沒煙又沒酒?”智威揚揚眉說:“你什么時候變成清教徒了?”
  “那對身体并不好。”家志說,“而且盈芳鼻子很靈,她一聞到煙酒,就又咳又罵,訓個沒完,我可不想惹毛她。”
  “真好笑,你為什么要怕一個小女孩?”智威問。
  “我殺了她哥哥,發誓要好好照顧她的,有些事就得忍一忍。”家志聳聳肩說,“我并沒有怕她。”
  “或許你該怕,有些小女孩是很毒的,愈純真毒性就愈強。”智威說著又要碰酒。
  “你這樣,我就不能說出你要的消息了。”家志警告著。
  智威頭一抬,眼中露出光芒,揚聲道:“你有消息了?為什么不早說呢?”
  “我一直在等你頭腦清醒。”家志慢條斯理地說。
  “誰說我不清醒?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智威半威脅地說:“快告訴我,你找到艾薇了嗎?”
  “我不太确定。我透過一些關系,聯絡到中南美的一些朋友,他們在巴西找到一個叫荷西的中國人,和你形容的樣子很像,名字叫紀宗祥。他和他的父親紀永康經營百貨業,是兩年前帶了一大把美金做起來的,時間也很吻合,我想百分之八十是他了。”
  “那他的妹妹艾薇呢?”這是智威最想知道的。
  “是有個女人和他們住在一起,姓名不詳,据說很漂亮、很活潑,在中國人圈子里很出風頭。”家志說。
  听起來不像艾薇,但或許這就是她的真面目。
  “還有一點。”家志頓一下才說:“這女人是紀宗祥的太太,不是妹妹。”
  智威覺得肚子像被人捶了一拳,到底還有多少謊言需要去揭穿和忍受呢?
  “你現在要怎么做呢?”見他不語,家志又問。
  “我早就想好了,想了兩年。”智威咬著牙說:“我要將他們引回薩國,蹲我坐過的地牢,嘗嘗沒有明天,只有恐懼的滋味!”
  “薩國局勢混亂,政府軍和反叛軍打得正厲害,這樣不太好吧?”家志皺眉說。
  “這樣正好,更能消我心頭的一股怨气。”智威冷冷地說。
  有人走過來,拿了一個牛皮紙袋給家志。
  “太好了,這就是我要等的。”家志打開紙袋說:“這是我朋友寄來的照片,要你确定一下,他們可不想找錯對象。”
  最大的一張是兩個穿花襯衫的男人站在一個廣場前,年輕高瘦的就是荷西,面目一如兩年前;年紀大的,想必是他父親。
  “這是紀宗祥太太的照片,她是艾薇嗎?”家志遞給他另一張稍小的相片說。
  那女人一頭長鬈發,穿著短裙、高跟鞋,在一家店面前擺著嫵媚的姿勢,看來挺面熟。
  “她是妮塔!”智威惊訝地叫著,同時心里莫名其妙地放下一顆大石頭,然后搶過紙袋說:“還有別的嗎?紀宗祥就是荷西,只是艾薇為什么沒跟他在一起呢?她人又到底在哪里呢?”
  “紀宗祥是有個妹妹,名字叫紀倩容,但我不覺得她和這件事有關系。”
  家志看他一眼說:“她人一直在台灣,目前就住在桃園一個天王教會里,是個很單純的幼稚園老師……”
  “天主教會?紀倩容……就是她!一定就是她!”智威強壓住自己的情緒說。
  那么強烈的直覺和預感,連他都說不出一個道理來。她人就在台灣,而且离他那么近;
  依然是天主教會,這次她又要以宗教圣女之名,去欺騙哪個倒楣的男人嗎?
  看他一臉陰沉,家志忍不住說:“我沒有立刻告訴你這條線索,就是心中有所顧忌。复仇女神是眼盲的,它常會傷及無辜,我實在不希望你采取以牙還牙的手段。”
  見智威仍鐵青著臉,家志又耐心說:“你應該學敏敏和盈芳,我殺死她們的哥哥,她們不但不怪我,還繼續把我當好朋友。我所領悟到的是,心怀寬恕,你才能真正走出陰影,達到內心的平靜。”
  “不!你不同,你是失手,是自衛,而且你已經為你所做的錯誤付出代价。”智威冷冷地說:“而紀宗祥和紀倩容是邪惡的、有預謀的;他們做了坏事,至今仍逍遙法外,沒有任何懲罰。我,只不過是推動天理,尋求正義而已,你為什么要說這些言不及義的大道理給我听呢?”
  家志換個姿勢,想再說什么,智威卻擺擺手,聲音更嚴酷地說:“我以為你應該比別人更能体諒我的,畢竟你是在江湖上走過的人。你們不是最講兄弟義气、恩怨分明的嗎?”
  家志兩手交握,靜靜的凝視他說:“若紀倩容真是艾薇,你要怎么做呢?”
  “我對她另有計畫。”智威的眼光透著懾人的寒意。
  “智威……”家志再一次嘗試想說服他。
  “你放心,我不會在台灣動手的。害你受牽連,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
  智威說完,一口喝掉已苦澀的咖啡。
  窗外仍是細雨蒙蒙,霓虹的燈彩暈淹成一片混亂頹廢的顏色,使人心無由來地煩躁。
  智威摸摸頸上帶慣的銀色十字架,像摩西分了紅海,他終于找到一條出路。
  紀倩容,他的紫色星辰,射她的長弓已准備很久很久了。
         ※        ※         ※
  夏季天黑得晚,倩容在修道院裹練完風琴,向晚禱的修女說一聲,就由側門走出來。
  在忙鬧的市街中,這一帶是最宁靜的。庄嚴肅穆的天主教堂佇立前方,圍著-個花草蔥郁的大花園和小溝渠,后面是修道院、圖書館和幼稚園,像被保護著一般,不管外面如何巨變,仍是數十年來的朴實沉寂。
  踏過石橋,目光所及是一家木材厂,終年机器嘎嘎作響,木屑橫飛。
  倩容越過木堆,三只純黑的獵狗,悍然矯捷地沖出來,一看是她,馬上換成輕躍的動作,尾巴搖個不停。
  “我綁很緊的,沒嚇到紀老師吧?”木厂老板忙說。
  “沒有,我現在已經不害怕了。”倩容說。想起兩年前她剛來時,被嚇得沒命的情形。
  “說也奇怪,它們特別喜歡你,因為你,它們都不再吠從天王教會出來的人,省了我很多麻煩。”老板笑著說。
  他才說完,獵狗突然豎起耳朵,發狂地叫起來。
  “大概有陌生人來了!”老板用力拉住鐵煉。
  他們等著路過的人,但什么都沒有,一陣風吹樹動后,空气中有一种詭异的靜態,彷佛有人在遠處屏住呼吸。
  “又興奮過度了。”老板聳聳肩說。
  獵狗的异常舉止影響了倩容的心情。她愈沿著溝渠小路往下走,愈覺得后面有人,但每次停下來探究竟,又什么影子都沒有。
  在這几天,這感覺不只一次出現了,有時真切得令人毛骨悚然,是不是她的愁思郁結,終于累積成幻想症了?
  這兩年她一直都在飄泊空蕩的心態下度日,沒去美國繼續學業,也沒有隨父兄去巴西,反而回到她生長了十五年的家鄉。
  她寄住在教會,有一陣子就天天上母親的墳。
  十歲失母,記憶猶深,所以想起來就特別痛苦。小時候,都是她与母親相依相守,父親与哥哥就在外面的男人世界中闖蕩,甚至在母親臨終時,也只有她守在一側。
  童年化煙成灰,父兄不可依賴,他們送她去教會學校寄宿,由台灣到南美洲到中美洲,天主代替父親,圣母瑪利亞代替母親,一度,她的根有了著落。
  誰知道會發生俞智威的事呢?
  天王最忌行惡欺騙,圣母最忌失貞不洁,所以前路無法再行,只有退回原來的自己和原來的地方。
  那些摧心揪肝的記憶仍鮮明地活在她整個人之中。智威的瀟洒、智威的溫柔、智威的憤怒、智威的仇恨……一個個成為她生命的主題,几乎掩蓋了她對天主的服侍。
  償不了的債、解不去的憂、化不開的念,總讓她愈飄愈遠,成為一個連她都不能控制的自己。
  她,到底在想什么呢?
  很可悲的,這是她最無法回答的一個問題。
  轉過一個彎,是兩排老式的小洋樓,歲月顯現出斑剝,云花石刻說著歷史。
  倩容熟門熟路地走向溝旁的圍篱菜圃,西下的夕陽正柔柔地照著,蔥、小白菜、青江菜……滿滿迎風招搖的金綠,一個年輕女孩跪在其間,手和褲子都沾著泥土。
  “靈均!”倩容喊她的名字。
  靈均猛回頭,才削過的發覆在她的眼睛上,白皙的肌膚有霞似的美麗紅暈。
  她一看是倩容,忙站起來,髒手就往臉上抹去。
  “慢著,你的手……”倩容警告道,但已經來不及。
  靈均看看自己的手,用仍帶著小女孩清脆嬌柔的笑聲說:“我又變成大花臉了,對不對?
  面對一個農夫,你能要求什么呢?我總不能每天像你一樣干淨秀气吧?”
  “你當農夫,永遠是太漂亮了。”倩容也露出笑容說,“你外婆和阿姨呢?
  她們怎么放心你動這些寶貝呢?”
  “她們到山上吃齋念佛去了。”靈均又彎下腰施肥說:“而且這些寶貝不交給我,又要交給誰呢?暑假過后,我可是園藝系的學生了。”
  “我相信你們這些園藝系的新生里,真正种過花草的,一定寥寥無几。”
  “那絕對不是我。”靈均又用手在臉頰上抹一下說:“你看著好了,我保證在這七月的毒太陽下晒個炭黑赤焦紅,讓大家知道我是真來种田的!”
  “這時代,還沒听說一個好好的女孩,志愿是想要當農夫的。”倩容忍不住笑。
  “你沒听過一首詩嗎?農夫,是人類的長子,文明搖籃的起源,文明墮落的救星。”靈均胡亂編著,又說:“而且你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這年代,哪有一個好好的女孩子,一心只想當修女的。”
  “我并沒有想當修女呀!”倩容心虛地辯解著,“而且你以為當修女很容易,每個人都可以去嗎?至少我是不夠格的。”
  “你還不夠格?除了我阿姨外,你是我見過最溫柔最善良的人了,你若不行,羅馬教皇都可以下台了。”靈均說。
  “靈均,你不懂就別亂說話嘛!”倩容制止她說。
  “我是不懂呀!”靈均拔几把菜,說:“我看小說、電視或電影,當修女都好簡單呀!戀愛失敗、殉情不成,換一個畫面,就成為白衣白袍的修女,哀戚又美麗,任男主角在外面哭死哭活求著,都無動于衷。”
  倩容被她的表情逗笑了,一會儿才說:“那些觀念是百分之百的錯誤,當修女是很神圣的使命,有嚴格的戒規和過程,要完全的無我和絕對的刻苦,若沒有忠貞的信仰,是很難捱過的。”
  “哦?”靈均認真听著。
  “我所認識的修女,大都背景單純,來自宗教气氛濃厚的幸福家庭,很多人十几歲就立志當修女,根本沒有戀愛這一回事。”倩容繼續說:“光是見習生活,就有很多人通不過考驗,因為絕對的服從、絕對的單調,讀經和勞動就是全部。之后還要更進一步把自我拋棄,像泰瑞莎修女,碰病人的糞便、膿瘡,睡泥地、吃粗食,都像家常便飯一樣。”
  “這和佛教僧尼傳法精神相通嘛!”靈均轉轉眼珠說:“你,是絕對能吃苦的,至于你說不夠格的原因呢!我猜是你心里愛著一個男人。”
  “你胡說什么?”倩容的臉不自覺地紅了。
  “我沒胡說。”靈均站直了身子說:“你和我阿姨不同,她四十歲了,真是心如古井無波。
  你呢?才二十二歲,生得花容月貌,又常一副痴迷的表情,分明是戀愛中人……”
  倩容真惱了,一路追著靈均要打。說到男人,倩容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俞智威,他是她這生僅有的、唯一的,但如何能說是愛呢?
  停止追赶,倩容帶著掩飾的口气,假裝不在意說:“真气人!這樣口沒遮攔,虧我還認你做干妹妹!”
  “好姊姊,饒了我吧!我可都是為你好的。”靈均在遠遠一方笑著說。
  看著靈均可愛的臉龐,倩容早就不計較了。這兩年,方家母女姨甥三代,早成為她的親人,雖是佛教及天王教不同的信仰,但她們的家庭气氛,讓她想起母親在世時的溫馨日子,而母親也是虔誠的佛教徒。
  “好了,我們坐坐吧!”倩容招手說:“我有重要的事要說呢!”
  她們坐在渠旁的石頭上,太陽已下山,吹來的風總是帶著一些清涼。
  “有什么事呢?”靈均擦著汗問。
  “我下星期就要飛到洛杉磯了。”
  “下星期?太突然了吧?”靈均叫道。
  “是很突然。”倩容有些無奈說:“我爸爸等了多年的美國移民,終于有眉目了。洛杉磯有一家財團愿意幫助他投資設厂,他認為机不可失,硬要我也過去。”
  “你要去多久呢?”靈均不舍地問。
  “一下子就回來啦!我才不在乎移民的事呢!”倩容說:“有或沒有,對我都是一樣,台灣才是我真正的家。”
  “外婆、阿姨和我,都會很想你的。”靈均說。
  她們沿著溝渠走著聊著,直到天色全黑。
  回修道院時,倩容不敢再走側門,怕那种被人跟蹤的奇怪感覺。她循著大路走,雖然街燈不多也不亮,但不時有來往的人,讓她安心一些。
  近大門時,由雕花園欄外可看見三位修女坐在院子里讀經,在昏暗的燈泡和遙遠的月光下,使人想起林布蘭特的畫,如中古時期的寂寞幽邈。
  如此安祥美麗的畫面,卻是她罪惡的心永遠享受不到的。
  她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儿,空气中滿布著茉莉花的香味。
  或許她該多抄些經文,來鎮撫這脆弱不堅的意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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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燈火闌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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