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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段漫長的旅程終于結束,飛机很輕巧地落地。
  倩容仍然坐在位置上,讓別人先行。她很想父親,卻不知道見了哥哥的面會勾起什么反應。
  當年兄妹兩個,因為智威的事鬧得很僵,為了躲風聲,來不及化解芥蒂,就各奔東西,他輾轉去了巴西,她則回到台灣。
  這兩年雖不見面不說話,但他常常寄禮物來,用討好的姿態來表示他的忏悔和歉意。
  可是,發生過的种种,已留下的罪惡和創傷,不論如何彌補,都無法抹去那存在的事實。
  她行李不多,出關驗關都很快。
  穿過人群,沒見到父親或哥哥,卻見一個金發洋人,舉著寫她中文名字的牌子。
  倩容心里納悶,走過去自我介紹,并說:“我的家人呢?”
  “他們正在等你。”接她的人亮出證件說:“我是屬于一家運輸服務公司的人,負責你接下來的行程。”
  倩容想不出任何怀疑的理由,只好隨他帶路。
  當汽車來到小机場,要搭小飛机時,她又慌了,說:“我們到底要去哪里呢?”
  “一個山區牧場,很快就到,保證你不暈机。”駕駛員是個中年白人,態度十分和善。
  去牧場做什么?倩容這才覺得事情的不尋常,但紀家男人一向不安分,又不按牌理出牌,他們所經營的百貨業,仔細數來還真可數到一百种,現在再加上畜牧業,也不算太稀奇,不是嗎?
  想到此,她稍微安心些,把視野投向下方的田野山丘。廣闊的大地,如絲的白云,緩緩而過,像赴一場宁靜的夢,在疲累又舒坦中,倩容睡著了。
  再醒來時,飛机已著地。倩容睜眼看到的是連綿不斷的山脈,一座一座或尖峭或渾圓,層層疊疊的,在晴藍的天空下剪出歷經自然演變后的优美線條。
  她踏下飛机,踩在柔軟平整的草原上。這一大片突出的崖地,以一棟灰白色的農庄為中心,四周圍著木欄絲网,養著一群群色澤不同的駿馬。
  風景真是美麗,恍若世外桃源,只是怎么沒有人迎出來呢?他們會不會降錯地點了?這可不是大城或小鎮,迷了路隨時可以繞回去的。
  她對飛行員說出自己的疑問。
  “不要擔心,屋里有人,我剛剛用無線電聯絡過了。”他做個OK的手勢說。
  看著那數不清窗戶的大房子,除了偶爾飄著的白窗帘外,感覺非常靜謐詭异,彷佛里面藏著某种神秘,正不善地、惡意地窺視著她。
  形容不出的不安攫獲她,把這些日子的幻覺升到最高點。她回頭想找駕駛員,但飛机已經爬高,朝另一個方向飛去。
  沒有退路,她只得強迫自己忘掉那些幼稚無聊的詭譎念頭。
  夏季的高山上并不熱,但陽光亮得刺眼,遠處的森林都呈淡淡的一片白。
  倩容提著箱子走到黑色大門前,敲了几下,沒有人應;她伸手推一下,門卻自動打開了。
  很典型的美國家庭,木板地、印地安地毯、多采多姿的牆飾,看起來純朴溫馨。她等著听父親的笑聲和哥哥的大噪門,但什么都沒有,只有那骨董般的老爺挂鐘發出規律的滴答聲。
  “有人在嗎?”她用英文問,試著向客廳走進一點。
  彷佛一陣冷風吹來,空气間多了某种鬼祟的意味,她的呼吸彷佛不再是唯一,一种輕輕的、莫名的波推向她,連鐘也似乎走調了,扰亂著她心跳的頻率。
  慢慢的,她回過頭,對上一雙极冰冷的眸子,那凝窒的濃黑,加上他的頭發及黑色的衣褲,令人不禁像碰到地獄之神般惊愕恐懼。
  是他!是俞智威!
  她手一軟,皮箱摔到地上,人卻一點也都不能動彈。
  “我們又見面了,艾薇。”他的口气寒透了,“或者我該叫你倩容?”
  “你……你要做什么?”她支吾地說,手放在脖子上,似乎憶起在獄中他恨她入骨的那一幕。
  “你很清楚我會報复。”他眼中的光刺進她的心。
  不能看,看了噩夢會更難醒。她避開他的眼睛,往下移,他頸間的閃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是一條銀白色的十字架項煉。呀!那是她的,這些年一直都在他身上,等著要見她做惡的最后下場嗎?
  “依然是純洁天真的模樣,依然是清清純純的打扮。在我之后,你又用這張面孔,去騙了多少倒楣的男人?”智威极為鄙視地說,“但不會再有了,經過我的复仇后,你見男人將會如見蛇蝎,你甚至看別人都會害怕發抖!”
  倩容早在心中預料過這場面,也期待這結果,只是一路行來,皆是父親的指令,怎會到了智威的手中呢?
  她的心整個緊縮,惊恐地問;“我父親呢?我哥哥呢?你把他們怎么樣了?”
  “我能怎么樣?是貪婪引他們到無法逃脫的陷阱里。”他冷笑地說:“就在你搭机到這里時,他們也同時坐上另一架飛机,不過目標是中美洲的薩國。
  你記得嗎?是我們舊時的游地,而他們即將進我待過的監獄,莫名其妙的、生死未卜的,他們要一絲不少地嘗遍我以前所受的苦!”
  “不!”倩容惊慌的叫著:“不!你不該抓我父親,他是無辜的,他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我哥哥的計畫!”
  “是嗎?那他是如何心安理得的享受那筆欺騙、勒索來的不義之財呢?”
  他不信地說。
  “這是我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見他一臉的不屑,她几乎語塞,但仍試著說出實情,“真的,我父親當時被人綁架,需要十五万美金的贖金,我們一時心急,又找不到對策,才會想到這個方法……”
  “兩年了,你是記憶喪失,還是說謊的技術退步了?”他很明顯地揚起怒气:“你們從我手上拿走了三十万美金,整整的三十万美金,買你那可笑的處女之身!”
  這話擊到她最脆弱、最羞恥的痛處。
  還有那三十万美金,為此,她差不多和哥哥吵到反目。他說紀家的生意需要資金,警察朋友需要打發,自然得多要一些,反正俞慶有的是錢,十五万和三十万并無差別。
  這些理由,連她都不接受,又如何說得出口?但她還是要試:“除了十五万,我們還要花費,像分給警察……”
  “夠了!”智威大喝一聲,臉如凶神惡煞般地鐵青,他沖過來抓住她的下巴說:“你還要編故事!一個不行,就來第二個,你不怕腦筋打結,喉嚨噎死嗎?我告訴你,我不會相信,也不會在乎,你的哀求,你的謊言,我只會愈听愈厭惡,然后更加重對你的懲罰而已!”
  倩容細白的肌膚被他捏出紅印子,被迫看著他英俊但扭曲的臉,她不想哭,然而雙頰的痛和心中的苦,讓積在眼眶中的淚水,簌簌流下。
  他盯著那兩行淚,緩緩地触到他的手指,那熱度像火山的熔岩般,焦灼他的皮膚,他一動也不動,任那液体一路焚燃到他的心底。
  她真該死!仍是那張無辜美麗的臉孔,像他初次遇到的淡紫,清靈得毫無雜質。不!他不信,她必有面具,如千年修煉的狐,總有讓她露出原形的時候!
  他想再增加力气,但手卻不知不覺地放松。
  “我不會逃避任何懲罰,這是我應得的。”她掙扎著開口說:“但求求你,放過我父親。
  你可以關我哥哥的牢,但不是我父親,他年紀大了,又有風濕病,受不了那些折磨的……”
  “真看不出你還是孝女!”他含滿諷刺地說:“可惜一切都太遲了,現在薩國陷入內戰,飛机是進去容易出來難,他們是非待一段時間不可了!”
  “既有內戰,你還送他們去?你不怕出人命嗎?”她惊愕地說,內心強制的冷靜再也維持不住了。
  “我沒死在牢獄中,是我好運,而他們碰到這种時局,只能怪他們運气太差了。”他毫無感情地說。
  “你太過分了!我們要你的錢,但沒要你的命呀!你這樣報复,太殘忍、太沒有人道了!”
  她叫著。
  不知哪里來的一股力气,她甩掉他的箝制,還反扑過去,往他身上亂捶,一心只想打掉他那冷酷的表情、高高在上的姿態,及所有令人昏亂無措的荒謬。
  智威沒有防到這一步,她一向溫婉宁靜的臉充滿著突來的狂風暴雨。他終于撕開她的真面目了嗎?如此凶悍、如此野蠻,都死到臨頭了,她還敢打他?
  他當然不能讓她這樣撒野,他可以一下就制伏她,但不知為什么,他無法下手,只能閃躲著,任她粉拳落下,最后她使勁一推,他還整個人跌入沙發里,模樣頗為狼狽。
  倩容沖到草原上,找尋可以离開的飛机,但一望無際的藍天,除了几絲白云及一只旋繞的孤鷹外,什么都沒有。
  “你別想逃,也逃不掉的!”他隨后憤怒地抓住她說。
  “我不會逃,我只想飛到薩城,去和我父親、哥哥一起坐牢!”她設法要掙脫。
  “你的牢房就在這里,我要親眼看你受懲罰!”他大吼著。
  “不要!不要!我不要和你在一起,我要我父親和哥哥!”她想踢他。
  這句話莫名其妙地激怒了智威,他使了力,反扣住她的手,狠狠地說:“听著!你若乖乖听話,你父親、哥哥會好過一些,也會很快就會出來;你若一直像現在般瘋狂,我會撒手不管的,你明白嗎?”
  能有什么選擇呢?她頹然地放棄掙扎,說:“你要怎么懲罰我呢?”
  “我說過,你有你的牢房。”他冷冷地說。
  太陽即將西下,接著是很美的夕照,她卻處在這种不由自主,又無法擺脫的情況下。
  智威牽過一匹棕色的馬,身手矯健地坐上去。
  “我們要走一段山路,我騎馬,而你是犯人,只有走路的份了。”
  “你不必對我解釋什么,我跟著就是了。”她忍著屈辱,走了兩步又說:“我是犯人,你不是該用個手銬或繩子綁我,才更像一回事呢?”
  “不必了,反正你逃不掉,而且這段山路就夠你受的!”他咬著牙說,不想再受她影響。
  山里有蒼翠樹林,有清清流水,有鳥語花香,但倩容都無心欣賞,她苦撐著一點僅余的自尊,很努力地要赶上那匹褐馬。
  剛開始還容易,接著她就上气不接下气了。她想著那些苦行的圣者,把這段歷程當作一种磨練;但她畢竟只是個彈琴、讀書的文弱女子,体力有限,又加上穿的是長裙和皮鞋,于是她愈走愈困窘。
  跨過一條小溪,她跌了一跤,手腳有几處擦傷破皮,但她仍很快爬起,人站得直直的。
  智威停下馬,回頭看她,來不及說什么,她已越過他,徑自往前走。
  她的長發濕濕地黏在額上,臉是過度運動后的桃紅,一身白裙已沾著塵土。
  智威由她蹣跚的步履,知道她体力透支了,只是她為何不求他休息呢?
  他沒見過這么難纏的女孩子,兩年前受惑于她的美,他已應付不來;而今日她已在他控制之下,他還是有無法掌握之感。他的馬只有愈走愈慢。
  踩過一塊大石頭,她又踉蹌一下,幸好扶住樹干,才沒摔得四腳朝天。
  “我們休息一下。”他不假思索地說。
  “不必,我不累。”她立刻回答。
  “你不累,我的馬累!”他沒好气地說。
  她就坐在原地,頭轉另一個方向,看也不看他一眼。他突然有些气自己的心軟,想想她如何誣賴他強暴,如何害他在監獄受罪,又如何在這兩年中害他憤恨難消,這些都是他要索討回來的。
  他非要制伏她,讓她悔不當初不可。想到此,他跨上馬背,等也不等地說:“我的馬休息夠了!”
  倩容才歇息一會儿的雙腿,再舉步時卻有如千斤重,凝血的傷口又麻辣辣地疼,但她不能停,不能再受羞辱。憑著一股強烈的意志力,她忍著呼吸時胸口的痛,把身体走到完全麻木,連淚也流不出為止。
  剩下的山路,智威只回過一次頭,看見她勉強前進的柔弱模樣,那么教人不忍,他有把馬讓給她騎的沖動,可是如此一來,他不又成了徹頭徹尾的大笨蛋嗎?
  他想到那些童話傳奇故事常有的一段——一回頭就變成永不得超生的石頭人,所以他不再看她。
  讓她受罰,報了仇,他也有能力回到自我了。
  紫色星辰已到手中,毒箭也一寸寸插進她的心,這正是他千方百計所要的,不是嗎?
         ※        ※         ※
  當倩容看到那棟小木屋時,著實被它的破敗嚇了一大跳,她的第一個疑問是:這能住人嗎?
  彷佛几十年沒有人跡了,小屋四處都是洞,木板沒一塊完好如初的,屋頂斜斜地傾著,還有燒焦的痕跡。在荒野蔓草間,他開了那扇斑痕點點的門。
  “進去吧!這就是你的牢房。”
  里頭空蕩蕩的,除了一張腐朽的矮床,什么都沒有。地板有裂痕,蓋著枯黃的雜草,牆上及屋頂有些新木,是他釘著防止屋子塌陷的。
  既使是如此簡陋荒涼,她還是很高興不必再走路了。
  “比起你送我去的監獄,這里算是希爾頓飯店了。可惜的是,附近找不到比這更糟的地方。”他由牆角丟出几顆馬鈴薯說:“我在獄中吃的是爛掉的豆子和地薯,至少這些還是新鮮的,這是你今明兩天的食物。”
  他等著她抗議,可她頓了一下,只問:“你要囚禁我多久呢?”
  “當年我是做了四天的牢犯,但我還損失三十万美金,外加兩年的追蹤找尋。”
  他冷冷地說:“所以是四天,或四天以上,隨我高興。”
  “我父親和哥哥呢?”她又問。
  “隨我高興。”他仍是那句話。
  她不再言語,靜靜坐在床緣,瞪著牆壁。
  他繼續等,等她吵著要些東西,像衣物、碗盤、毛巾……還有蜡燭,照明設備她總要吧?!
  但她都不開口,彷佛認命,又彷佛在賭气。
  好!她既然不知死活,他也不必囉唆。
  走出門外,他用力地鎖地門,故意說:“這不是防你逃跑的,四處都是山野,諒你也不敢亂跑,這把鎖是防野獸的。”
  停了一會儿,里面仍沒有動靜。
  智威慢吞吞地騎上馬,在林子邊又逗留了一下,等待她的懇求聲。
  但除了風聲鳥鳴,什么都沒有。這樣纖秀的一個女孩,竟那么沉得住气,難怪他會失誤過一次;但經過這一晚,月黑風高、恐怖凄涼,就算她脾气再倔再硬,也不得不求饒了。
  如此一想,他雙腳一蹬,這才往林蔭深處騎去。
         ※        ※         ※
  倩容不知坐了多久,等她能夠移動發麻的腳時,四周已經是漆黑一片了。
  藉著洞隙透進的光,她在屋內走了几遍,發現一個坑,直落落的,她才意會是給她當廁所用的;但除此之外,沒有燈、沒有火柴、沒有棉被……他就是要存心嚇她、凍她、餓她的。
  踩到那堆馬鈐薯,她卻一點食欲都沒有,只好又回到床上發愣。
  這是她該得的,她安心受刑,或許比抄經文,更能稍減那占据她心靈已久的罪惡感吧!
  想到智威,他和她最后一次看到時又不同了。他仍然英俊挺拔,只是多了些沉毅和冷峻,增加他難以抵擋的成熟魅力;然而,他曾有的瀟洒不羈及幽默風趣,似乎完全消失,是她害他的,還是他不愿意讓她看見呢?
  多少日子來,她重复地想像他的怨怒,甚至他的報复,之所以對前程下不了決心,等他找來也是一部分理由。
  她還有點怕他忘了,好奇怪的心態,不是嗎?
  外頭一陣颯颯亂響,房子脆弱地搖晃著,那些聲音猛然听來,忽地像鬼獸,忽地像千軍万馬奔騰而來。
  說要堅強勇敢,但總避免不了人類亙古以來對黑暗的恐懼及猜疑。倩容開始胡思亂想,幻冥之中,彷佛有形体在呼吸扑動,她所知的妖魔鬼魅一一出現,由古墓、長棺、洞穴……
  那些枯瘦變形的爪正伸向她。
  渾身的冷汗,快速的心跳,倩容躲在床角不敢動。這是她的罪,她必須忍受荒原上的孤立与恐怖。
  持續的騷動令她凄惶,過度的寂靜也令她疑懼,她實在不知道自己能否捱過這漫漫長夜。
  突然,几聲貓頭鷹叫,響徹森林。這是她熟悉的,外面的一切不過是動物和植物,她不斷告訴自己,讓上帝又慢慢地回到她心中。
  她禱告几句,就下床摸索著收集干草,然后憑感覺編成十字架。這件事讓她的情緒完全平靜,也不再哭泣。
  拿著毛毛扎扎的草十字架,她跪在床邊禱告:“我天上的父呀!榮耀歸及你,圣子和圣靈。請原諒我們的罪惡,請原諒我們的無知,帶領我們走出這森黑的幽谷,給予我們心靈的平靜;因為赦免的權柄屬于你,在天國,在人世,現在及永遠。阿門。”這是她僅能做的。
  旅行、疲憊及意外打擊,令倩容逐漸有了睡意,但不久就被凍醒。山區降溫极快,尤其是半夜至清晨間的沁冷,像針般插進毛細孔,凝結血液,再麻痹心髒。
  她一會抱緊自己,一會又起來跳動,几乎一夜無眠。
  她期待著曙光,但新的一天會有不同嗎?不!不會的!因為她所犯的罪,因為智威,她不敢指望有任何奇跡出現。
         ※        ※         ※
  一早智威就起床了,事實上,他是整夜輾轉反側,滿腦子想的都是倩容。
  她是一個沒吃過苦的嬌嬌女,獨自被關在荒郊野外,會不會怕得一直哭呢?還有那寒夜……天殺的!他至少該給她留一床被,這樣他就不會在這儿良心不安了!
  他一邊詛咒她,一邊詛咒自己,刮胡子時,鏡中的他是一臉怒容、擔憂、憔悴,兼一种無法形容的情緒。
  不像長久困惑他的悲哀酸楚,但又有些類似,只是加入她的淡紫,彷佛有了顏色,活絡起來,不再冰冰冷冷。
  這又黑又餓又冷的一夜,一定夠她受了吧?他想像著她發抖哭泣,求他原諒的情景。她是該臣服他的,沒有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人,敢欺負到他頭上來。
  是她惹到一頭睡狼,再引牠清醒,能怪誰呢!
  雖是咒罵,他仍然在馬背上馱了棉被、食物、衣服、燭火等生活必需品,他總不能讓她嚇死或病死吧!
  他不走昨天的路徑,那是繞遠路,足足走了一小時又二十分鐘,還跨過一個山的,其實由農庄到小木屋很近,走捷徑只要十分鐘就到了。
  太陽已升到半空,把草葉上的露水照得晶瑩剔透,遠處低矮洼地泛著薄霧,一只小鹿靜靜立著。
  風景很美,智威卻視而不見。
  小屋仍如昨日般的頹立著,他站了一會儿,并沒有哭聲傳來。
  開鎖時,他期待看到披頭散發,雙眼紅腫的倩容向他沖過來,語無倫次地哭訴自己的委屈慘狀,而他也准備好一套台詞,想乘机教訓她一頓;如果她能乖乖表現悔意,或許今日就有棉被蓋,不必再受凍一夜了。
  然而,他走進木屋時,看到的倩容卻一如昨日,美麗的臉孔、整齊的衣裙,坐在床緣,就像坐在希爾頓飯店的大廳等一個約會般优雅自在。
  天呀!她的心是肉做的嗎?
  智威忍不住地生气說:“看來,你住得頗舒服,頗自得其樂的!”
  “我是個犯罪的人,能抱怨什么呢?”倩容淡淡地說,隱藏她的害怕和難受。
  “那么說,我還讓你住得太好了?”他在屋內重新繞一圈,不敢置信地看著這污濁簡陋的環境,直到踩著那堆馬鈴薯才停下來,他數一數后大吼:“你竟然沒有吃?”
  “我……我不餓。”她小聲回答。
  “不餓才怪!”他嗓門更大,“你是嫌這食物太差、太難吃了嗎?”我告訴過你,這不是高級餐館,沒有奶油蟹腳或腓力牛排,有個煮熟的馬鈴薯就不錯了!你少拿絕食來對付我,我不吃這一套。你如果不吃完這些,就沒有新的食物,你听明白了沒有?”
  “我……明白。”她低低的說,好像快要哭出來了。
  她還敢一副委屈狀?智威煩躁地把馬鈴薯遞給她說:“你吃,現在就吃!”
  她很快的拿過去,慢慢剝著皮,一臉的淑女樣。
  “馬鈐薯煮軟了,就是老美的主食之一,有人還愛吃得不得了。”他又加一句,“至少比我的牢飯好多了。”
  “我知道,我在學校常常吃。”她細細地咬一口說。
  照她的口吻,彷佛他在勸她、求她吃似的!
  智威忿忿然的轉身,忙了一早上,該說的話沒有說出口,不該說的卻說了一堆,現在他們居然在討論菜單!
  她一點都沒有崩潰,仍一副神閒气定的模樣,可見她的心有多硬,連他的弓都無處下手。
  她既忍得住,不哀不求,他就不必為她發愁,看看她到底有多少能耐。
  回過頭,見她的馬鈴薯才吃一半,他命令地說:“你一定要給我吃完,早餐、中餐、晚餐都不能缺。”
  她點點頭。
  “如果你一餐不吃,我就打電話到薩城監獄,讓你父親和哥哥也餓一頓,清楚了嗎?”
  他不放心,臨時想起又威脅道。
  她眉頭微皺,臉上終于有了表情,但仍然點頭。
  智威鎖上門,心情比早上出發前更坏。她什么都沒有要,害他辛苦搬了這么多東西來,不是白痴是什么?
  他牽著馬走了兩步,突然想到她蒼白的臉色和灰紫的指甲。她是冷的,但不愿意說,可她能再撐一夜嗎?
  東西反正拿來了,就“賞”她一些,又有何妨?他這么告訴自己。
  他卸下棉被,隨手拿了一瓶水,放到小木屋里。
  她惊訝地看著他。
  “我可不想出人命,再為你坐牢。”他冷冷地說。
  回程上,智威的心情愈來愈沮喪,計畫多時的复仇,碰到了倩容,全都大幅度修改,成了一場大爛仗。
  他是以陰狠出名的,練習了兩年的作風,一向無往不利,怎么換了她,气焰就像缺氧的火苗,燃了即滅呢?
  到了農庄,他的一雙泥鞋踩髒了地板,他這才發現,他忘了騎馬,是一路傻傻走回來的。
  如果馬會說話,現在馬廄及草原上,一定布滿了“主人發瘋”的閒言閒語。
  但他自己可一點都笑不出來。
         ※        ※         ※
  倩容已經被囚禁三天了,她逐漸習慣了這個小木屋,每天除了禱告外,就是用干草編織東西。
  牆角一排擺著十字架、小花、動物和說不出名堂的抽象圖形。倩容的技術并不好,只是憑著細心和耐心,一枝枝折著束著,用以打發那大量的空白時光。
  智威都是一清早就來,永遠是判官的嚴肅臉孔。她覺得自己夠柔順了,甘心受罰,也不抱怨訴苦,可他就是不滿意,仍處處找机會要挖苦她。
  更令人費解的是,明明要她嘗牢獄生活,但送了棉被后,昨天他又送了燭火。今天干脆替她帶換穿的衣服來。
  明天呢?明天是第四天,可以求他放出父親和哥哥嗎?
  她相信那個幽默風趣的智威還是在的,只是被憤怒恨意阻擋包圍,沒有一個出口之處。
  有時,她想笑他,又無來由地為他心疼。
  夜又開始了,她點燃蜡燭,今晚濕气极重,點了几次才著。
  搖晃的火花在屋內投射出許多影子,恐懼少了些,多了几分浪漫。她想起濟慈一首詩的片段: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時臉上痛苦的皺紋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凄然地輕訴那愛情的消逝,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著步子在群星之中隱藏著臉龐好美的詩,關于愛情的,卻是一輩子未結婚,也未談過戀愛的凱莉修女教她的。
  倩容當時不懂,如今有些意會,都是因為智威。
  一陣寒風吹穿屋的縫隙,沒兩秒亮如白畫的閃電伴隨著如巨斧劈地的打雷聲撼動了整個山區。
  大雨嘩啦啦地猛傾而下。
  接下來她可忙了,小屋不斷漏水,她移了几回床,才找到一個干爽的角落。
  山頂离天近,几朵巨大烏云的戰爭,就特別強烈惊人,不斷的擊閃威吼,彷佛世紀末日的景象,連一向勇敢的倩容,也嚇得躲進被窩里。
  這老舊腐朽的小木屋會不會触雷焚燒?會不會連根拔起呢?
  她以為自己陷入地洞了,以為自己被狂風吹走了,整個人像在震蕩的海上,一顆心也惶然無措。
  第一次,她怪智威、气智威把她留在這洪荒似的鬼地方,如果外面有恐龍或毛象出現,她也不會訝异!
  慢著,是有猛獸的吼叫聲!
  她由被里鑽出頭來,雨勢已小,她比較能清楚地分辨出天地間雜亂的各种聲音。
  踩著積水的地,她努力點著熄了的火,那紅光立刻映出一塊剝落的牆,一只尖利的爪和一雙磷火般的眼睛。
  她一惊嚇,連人和蜡燭都跌入水中。
  四周又是一片黑暗,她以為自己完了,鐵定會被野獸活活咬死。
  但木屋猛然震搖,大塊木材傾裂,野獸的吼叫更大,還雜著尖銳的狂嗥。
  看來有兩只以上,在這雷雨之夜,它們爭這塊干暖之地,爭她這血熱之人,所以打得不可開交。
  她絕不能呆呆的等死,外面再危險,也總比這儿安全。
  她很大膽地穿過那道裂牆,剎白的閃電,讓她看清那可怕的獸是似豹的大山貓。
  山貓一般不傷人,但饑餓或見人落單時,就會一扑而上,尤其這番激烈的格斗,早引發牠們殘忍的獸性,到時胜利者一定不會放過她的!
  再也沒有思索的余地,在這風雨交加的夜,她蒙頭往黑黝黝的林子逃去。
  山路崎嶇、草木夾纏、視線不明,倩容步步都像踏入陷阱。她走得极慢,因為獸的嗥吼老在耳旁,內外的憂急交迫,令她忍不住哭出來,雨水混著淚水,全身不斷地顫抖著。
  她想到農庄,但有目標也等于沒有,因為不知道走哪一個方向,只能盲目前行。
  “智威,救我!”她終于崩潰地喊著。
  那破碎的聲音被雷聲蓋住,她又喊,仍是細微無力。
  此刻鬼魅也不可怕了,敵人變成眼前的那些樹,它們長得一樣,又全部擋住她的去路。
  雨漸漸停了,她靠著一顆粗大的樹干,前進或后退,對她都是迷失,所以她不再動了,任深黑的莽林吞噬她。
         ※        ※         ※
  智威的飛机是今天一早到農庄的,那個猛打呵欠的駕駛員還嘮叨個不停,差點在云霧里撞山。
  昨夜雨下得真大,沿海有颶風,內地有龍卷風,彷佛地球的云層全都集中在洛磯山脈的上空了。
  “我看我在這里等你算了,我可不想中午再來回飛一趟,這見鬼的天气,上帝都會瘋狂。”駕駛員還在抱怨。
  “隨便你,反正農庄很大,你隨便找個房間休息吧!”智威草草交代。
  他門也沒進,就直接奔向馬廄,然后蹬著馬往小木屋沖去。
  不知倩容怎么了?房子他釘過修過,應能擋住豪雨,只是那閃電打雷的景象,若在山上遇到,連男人都會嚇破膽,更何況她一個文弱女子呢?
  他應該事先防到天气變化的,可惜他最近心思全散亂掉了,左一件事,右一件事,細節很容易就會被忽略。
  昨天的會議他非去不可,合并案是由他一手策畫包辦的,進入最后的階段,每一個關節都足以影響全局。
  討論進行到黃昏,天色突然轉黑,由大樓玻璃窗往外看,一條條駭人的閃電,由群山掃來;他立刻想到倩容,椅子坐不住,會議自然也匆忙解散。
  接著几個小時,智威不停地打電話,但沒有人肯在這种天候下飛行。他心煩极了,整個俞家都感染到他的沮喪。
  “為什么要急著回農庄?難不成那里藏著一個美女?”信威開玩笑說。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嗎?”智威心虛地辯著,“我只是擔心那些馬,尤其‘琥珀’的腳有些扭傷,怕它又鬧風濕痛。”
  “你不是有請專人照顧?”玫鳳問。
  “他們度假去了,所以都靠我一個人。”智威回答。
  “在這個節骨眼,你竟然放人去度假?”信威一臉的不解。
  “無論如何,你今晚得待在家里。”德威看著窗外的狂風暴雨,說:“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這還能爭嗎?”
  “你大哥說的沒錯。”玫鳳贊同的說。
  這些話,硬壓住他內心的焦慮。一夜踱步、祈禱、詛咒,總算盼到雨停。
  晨曦初透,他已在飛机場抓人出差,而且還下了要學開飛机的決心。
  他恨不得有一雙翅膀,能立刻飛到倩容的身邊。
  快馬加鞭,泥泞濺他一身。
  走出森林,由這一頭看去,小木屋似乎無恙,沒有被風雨刮走,只是濕答答的,顯得粗陋不堪。
  也好,昨夜的天雷地動,一定夠嚇她了。他不相信她還能維持一貫的优雅冷靜,去編她的花花草草,她會匍匐在地,求他諒解,而且發誓再也不敢誘惑及欺騙別的男人了!
  智威掩去滿臉的急迫,換上給她看的冷酷表情,結果門一開,他自己卻被眼前的景象嚇住了。
  滿地的泥水,一面牆穿裂洞開,還有一灘黑血,沿洒到已不成形的棉被上。
  他的心像被狠狠揪住,魂飛魄也散。
  他瘋狂地在屋內亂轉,狂叫著:“艾薇!倩容!你在哪里?”
  他從牆洞跳出來,外面有更多血,几棵細樹矮叢被折斷壓扁,彷佛有誰在此猛烈地搏斗過。
  他的倩容呢?
  “倩容!倩容!”他朝每個方向叫喊著。
  他終于知道什么叫恐懼,什么叫害怕,他不能接受她發生任何意外,絕不!
  絕不!
  他的紫色星辰是屬于他的,沒有人可以奪走,沒有人!如果他失去她……若失去她,他會拿長弓把整個天幕射下來,再也不准有任何星星閃爍!
  “倩容!”他叫啞了聲,喉嚨刺痛。
  突然,他看到一片撕破的淡紫布挂在樹枝上,他像見到鬼般跑過去,林木蔭蔭,他的倩容呢?
  他赤手撥開斷木,彷佛不傷不痛的開山机,快速前進,兩眼被憂急焚得火紅。
  驀地,淡紫身影在几棵巨木后移動,很慢很慢,但至少兩只腳都能動。
  智威被釘在原地,嘴張得大大的,看著她一步步走近。
  她跨過一條橫木,看見他,一會的恍惚后,緩緩說:“我……沒有逃,我設法……要走回去。”
  他的心如万箭穿著,痛到他眼眶酸楚,淚凝在臉上。
  “哦!倩容!”他沖過去緊緊抱住她說:“你嚇死我了!我的命起碼去了半條,細胞也死了百分之九十了!”
  她還在茫然的狀態中,任由他抱著,只說:“我非逃不可,有兩只山貓打架,牠們想吃我……”
  “我知道。”他忍著心痛說:“該死的山貓!”
  “我沒有事……”她想站直身体。
  “還說你沒事,看你這樣子……”他說不下去了,一把抱起她,往馬匹走去。
  她設法平衡,設法解開糾結的發,說:“我自己可以走回小木屋。”
  “我們不回小木屋。”他斷然地說:“我們回農庄,你必須換下這身濕衣服,泡個熱水澡,喝一大碗熱湯,否則你沒被山貓吃掉,也會凍死。”他將她輕放在馬背上。
  她又迷迷糊糊地說:
  “我是你的囚犯,不該騎馬,我用走的就好……”
  “不要刺激我!”他由她背后上馬,一臉鐵青的說:“我已經想殺死自己一千遍、一万遍了!”
  陽光露了臉,在云气尚濃的天穹投射著魔幻般的金光,也在布滿水珠的林間熠熠閃爍。
  馬細步走著,倩容彷佛坐在水流湲湲的船上。昨夜有如一場噩夢,在生死關頭走一遭。
  當她放棄時,卻是逢生,黑暗中隨意栖身的樹,巨大無比,密密的葉傘,形成一個保護她的頂篷。
  是智威的聲音引她走出林子,見了他恍如隔世,又忍不住喜极而泣,但她仍記得自己的尊嚴,她不愿從他那里得到更多的輕視。
  她試著不碰他的身体,但他卻緊圈著她。溫厚結實的胸膛貼著她的背,熱能一波波傳來,也暖和了她冰冷的肌膚,臉有了血气,感覺也逐漸敏銳,知道他有意的靠近,還有他吐在發上的气息……終于到了農庄,她也彷佛由北极到了赤道。
  “你好像在發燒。”他抱她下馬時說。
  直接到浴室,他快動作地要脫去她的濕衣服。
  “我自己會弄。”倩容紅著臉阻止他。
  “你保證不會昏倒嗎?”他很嚴肅地問。
  “不會,我精神好多了。”她赶忙說。
  他出去后,她洗了一個舒爽的泡泡澡,髒了四天的身体,需要來個徹底的大清理。
  因為太專注而忘了時間,當智威直闖進來時,他只在腰部圍了一條毛巾,露出健壯的胸瞠和毛絨絨的大腿;倩容羞得鑽進水里,還嗆了好几下。
  “有什么好害臊的?我們彼此還看過更暴露的呢!”他邪邪地說,似乎又恢复從前的風趣頑皮。
  “拜托你出去,我要起來了。”她的臉紅透了。
  “你是該起來了。”他并沒有刁難地离去。
  穿好衣服,走到相連的房間,他已經衣著整齊,拿著吹風机在等她了。
  “坐下。”他指著椅子說。
  “你要幫我吹頭發?”她吃惊地問。
  “坐好,廢話少說。”他簡短地說。
  第一次由男人為她吹頭發,又是智威,那感覺好特別。
  智威不小心望見鏡中的自己,他居然會干這种服侍女人的事,傳出去不笑掉眾人的大牙才怪!可是他仍一綹一綹仔細吹,以确保她烏黑的頭發回复原來的柔潤光澤。
  接下去,他強迫她喝掉一大碗雞湯,又看著她躺在溫暖舒适的床上,才說:“現在我必須回洛杉磯開會,冰箱里有現成的食物,你餓了可以弄來吃,我黃昏時就會回來。”
  “我……我應該回小木屋吧!”她不安地問。
  “那可怕的地方,你還住不夠嗎?”他簡直不敢相信她會說這种話,昨夜她帶給他的夢魘超過他此生所有的。
  “我是來坐牢,又不是來做客的。”她小聲地說。
  “你此刻的任務,就是把身体養好,明白嗎?”他沒好气地說。
  “我沒有事,不會替你惹上官司的。”她說。
  什么?他做這么多,操心到差點吐血,她竟以為他只是為了怕吃官司。
  不過,他日日也分不清楚原因,她既非朋友,也非親人……呃,大概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惻隱之心吧!
  “駕駛員在催了,我得走了。”他說。
  “對了,今天是第四天了,你可以放我父親和哥哥出來嗎?”倩容壯起膽提醒他。
  她可真得寸進尺。智威板著一張臉說:“等我回來再說吧!”
  坐在飛机上,智威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放紀家父子出獄是可以,反正他們也吃足了苦頭;可是倩容呢?經過昨晚那場要命的惊魂記,她還一副沒事人般,吵著要回小木屋?他到底要如何才能找到她的弱點,徹底降服她呢?
  已發射的箭,沒擊中她的心,倒把他整了個人仰馬翻,她究竟有何魔法呢?他還不想放掉她,還不是時候!
  躺在床上的倩容,靜听飛机逐漸遠去。
  她想著智威,臉緩緩熱起來,然后是頭部和四肢,最后連胸頸也有奇怪的疼痛。人在昏昏沉沉中,像烘在爐火上,体溫全面升高,高到干澀無汗。
  四周渾渾沌沌的,恍惚一直下陷,可她喊不出聲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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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燈火闌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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